隐逸诗人魏野的礼物交游与诗歌创作

2023-05-17 01:08
中国韵文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礼物交际诗歌

董 灏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在古人的社会活动中,礼物是一个重要的社交桥梁。先秦诗歌中已经出现了礼物,如楚辞中的兰蕙香草、诗三百中的木瓜琼瑶。两汉诗歌中也有着礼物的身影,如《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中的芙蓉、枝条等物。但这些诗歌还不能算是礼物诗,因为诗中的礼物只是出现在了作者表情达意的零散句子中。目前能够找到的最早礼物诗,是南北朝时期任昉和到溉所写的两组诗:到溉曾送给任昉一根竹杖,并附有《饷任新安班竹杖因赠诗》,任昉回以《答到建安饷杖诗》;任昉也曾向到溉索取二彩段,有《寄到溉诗》,到溉回以《答任昉诗》。这两组诗都是因礼物馈赠往来而创作的诗歌,有着真实发生的交际过程。赠物和乞物是发起礼物交际的两种动机,由此可以产生主动赠送给别人礼物的赠物诗、向人索取礼物的乞物诗、由二者所引发的谢赠诗及后续的往来唱和诗等等,本文将这些在礼尚往来过程中产生的诗作统称为礼物诗。

唐代,自李白、杜甫起礼物诗写作渐成风气,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等人,皮日休与陆龟蒙之间都有礼物诗唱和。到了宋代,礼物诗创作更是一种时俗。宋人也对这一类诗歌有了初步认识,北宋王洙、赵次公在《分门集注杜工部诗》第二十卷就列有“惠贶门”。所谓“惠贶”即表示感谢对方赠送的意思,此类别中收入了《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孟仓曹步趾领新酒酱二物满器见遗老夫》《寄韦有夏郎中》《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四诗,皆是杜甫因感谢对方赠物而作。南宋王十朋在《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二十中也将苏诗列出了“惠贶”一门,收《谢陈季常惠一年揞巾》《送牛尾狸与徐使君》等诗三十五首。当下的研究者多将目光集中在苏轼、黄庭坚、梅尧臣等士大夫的礼物交游上(1)如台湾辅仁大学蔡雅霓1999年的硕士论文《黄山谷赠物诗研究》,李光生发表于《华夏文化论坛》2019年第1期的《苏诗唱和与物品交换——一段关于“仇池石”的记忆》,苏碧铨发表于《绍兴文理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的《友情·乡情·雅情:梅尧臣礼物酬答诗的情感析微》等。,而身处民间的隐士诗人群体是宋代诗坛一股不容忽视的文学力量,他们的礼物馈赠尚欠关注。本文以魏野的礼物诗为研究对象,考察其礼物馈赠往返及诗歌创作情况,以期对这一诗人群体的礼物交游状况有初步的认知。

一 隐士的另一面:魏野广泛的礼物交游

在人们的印象中,隐士应当是一个深居简出、不与俗世来往的群体,如王济认为“山泽之士,文须稽古,不友王侯”[1](P594),这一点是宋初时对于处士的道德要求。而在魏野这里却显然并不成立。如下表统计,魏野共有礼物诗18题23首,其中谢赠诗14题19首,赠物诗2首,乞物诗2首,可见魏野并没有拒绝别人的馈赠,同时也有少数主动向别人赠送和索取礼物的行为。礼物诗的特殊性在于彰显了魏野不但与对方发生了交际,更是有着实物上的往来。这些礼物虽非金玉之类的贵重之物,但确实又蕴含着经济价值,礼物的馈赠必定伴随着价值的转移。可见在隐逸诗人这里,礼物也是必不可缺的社交润滑剂,魏野也未能隔绝世俗生活。

按说作为隐士,与僧、道或其他隐士的礼尚往来应当是魏野礼物交际的主体。而表1却显示出,非官员身份的交际对象只占很少一部分,只有《柽师告归庐岳赠之筇杖》中的交际对象明显是宗教人士,《谢潘阆寄惠白鸡》中潘阆是晚唐体的代表人物,但他不是纯粹的隐士,也有仕宦经历,像惠崇、文兆等好友在魏野的礼物诗中居然都缺席了。从交际对象的身份来看,与魏野进行礼物往来的绝大部分为官员,表1诗歌题目中常见的“太傅”“司理”“提刑”等官职名称,就有效说明了交际对象的官职身份。这些官员中既有朝廷重臣,如《太保琅琊相公见惠酒因成二绝用为纪谢》中的王旦,又有地方官吏,如《谢薛端公寄惠素纱》中的薛田,《谢益州司理刘大著寄惠筇竹杖》中的刘烨,《乞笺纸寄犀浦王专著作》中的王专,等等。魏野秉持着不主动结交官员的原则,获得的礼物几乎都是官员主动赠送的,魏野是作为收礼者而被动接受礼物的。魏野与官员的密切礼物往来,一是出于他的性格。魏野《述怀》中的“东郭魏仲先,生机且随缘。任懒自扫地,更贫谁怨天。有名闲富贵,无事小神仙。不觉流光速,身将半百年”(2)本文所引魏野诗歌皆出自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册,为避免烦琐不再一一注明。[2],就自述了其处世方式和人生态度,由此可见他有着随性率直的个性,没有刻意回避和官员的交往,而是全凭性格的投缘论交。二是魏野生于公元960年,与宋朝“同岁”,前朝动荡年代下文人的隐逸之风还未消散,宋代重用文人的风气恰好来临,文人不再像五代乱世时那样抱着决绝的避世之心。在朝廷诏求遗逸的渴求中,魏野亦保持着对现实的关注,如其《啄木鸟》中就有“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的句子。三是宋初厚待隐士,皇帝曾亲下旨“诏州县长吏常加存抚,又遣使图其所居观之”[3](P13430),官员赠物抚恤,可以说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奉旨行事”。总之,魏野与官员密切的礼物交往展示出了隐士社交的另一面,他们并非过着与世俗隔绝的生活。这就进一步显示出魏野对世俗的主动靠拢,礼物则在隐士与官员的交往中起到串联作用。

表1 魏野礼物诗创作情况统计

进行横向对比的话,同时期的官员型诗人王禹偁有8首礼物诗,杨亿5首,范仲淹2首,钱惟演只有《以蜀纸端砚寄仙芝》,同为隐士的林逋也有11首礼物诗,可见这一时期官员的礼物诗创作少于隐逸诗人。当然,官员型诗人礼物诗创作较少不代表他们礼物社交少,有着托请办事目的的工具性礼物交际肯定不会写成诗歌公之于众,帝王赏赐的礼物一般会用专用的谢表等文体来表达,剩下的像朋友之间的表达性礼物交际又受制于官员的身份和眼界,特别是像西昆诗人的诗中主要是表现悠游自适的馆阁生活,自然对普通的日常题材缺乏关注。不同于官员们的身居高位,受人生经历的影响,魏野等诗人将作诗的目光集中于琐屑的生活,而礼物交际即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故而隐逸诗人的礼物诗数量多于官员型诗人。魏野与官员之间的礼物诗互动,也带动了士大夫群体对平凡生活中礼尚往来之事的关注与开掘,如魏野与刘烨作有《谢益州司理刘大著寄惠筇竹杖》《谢大著刘烨寄惠玉笺》《谢刘小谏寄惠双鹤》《送宣笔与成都司理刘大著》数首诗,虽然不见刘烨的礼物诗,但相信在二人的交际中魏野不会是唱独角戏,刘烨一定与魏野有着礼物诗的往来唱和。

魏野一方面积极主动地建立广阔的礼物交际网络,另一方面又注重在礼物诗中表现自己的隐逸形象。“宋初朝廷士大夫对处士有十分严苛的要求,处士的德行文学都受到极为严格的考验,所以魏野、林逋等人的诗歌都尽力表现出处士应有的超凡脱俗。”[4](P103)首先表1中出现的礼物种类就与他的隐士身份相得益彰:白鸡、白鹇、仙鹤等宠物是隐士的标配,宣笔、笺纸等书房用品充满了文化气息,茶、酒、山菜等饮食散发着清新脱俗的气息,素纱、竹杖、藤床、藤枕、竹簟等日用品体现了对朴素简约生活的追求,具有实用价值。相较之下,像宋庠诗中反映的礼物有京中牡丹(《洛京王尚书学士寄惠牡丹十品五十枝因成四韵代书答》)、名贵建茶(《新年谢故人惠建茗》),宋祁则有禁中稻米(《赐禁中所种稻米》),从礼物上就充满了身居高位的“富贵气”。另外,魏野常在礼物诗中强调自己的隐逸境遇,如《谢薛省判寄惠鹤》中“早辍仙禽寄逸民”,称自己为“逸民”,《谢乔职方惠山菜》中“野人屈指皆知性”,称自己为“野人”,《白鹇》其二“物异恩殊堪郑重,庙堂人寄草堂人”,称对方为“庙堂人”,自己为“草堂人”,这揭示出交际双方的身份差别,强调了自己的隐逸身份。不但如此,他还常常将对方的高位尊贵和自己的隐逸贫寒对比,如《太保琅琊相公见惠酒因成二绝用为纪谢》其二“玉液定从金口辍,曹樽分又到颜瓢”,以“曹樽”和“颜瓢”对举。《谢刘小谏寄惠双鹤》中“令威兄弟涉烟波,谏署人教到薜萝”,言对方是官家之“谏署”,自己住的地方为“薜萝”,乃隐居之所。《谢孙大谏惠茶》中的“分从金口到村家”,也是点出了“金口”和“村家”的不同。这一方面抬高对方,表达了尊重和感激,另一方面也表现出自己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最后,魏野不但自己归隐,还借礼物馈赠之机劝朋友远离宦海,退官隐逸。魏野在得到好友王旦所赠美酒后写下《太保琅琊相公见惠酒因成二绝用为纪谢》,其一“从前相辅皆频出,独在中书十五秋。太岳汾阴封祀了,这回好共赤松游”,在表达感谢的同时也谆谆告诫,希望朋友在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一起求隐问道,作赤松之游。魏野对自己身份的塑造十分成功,寇准有一首《赠魏野隐士》:“人间名利走尘埃,惟子高闲晦盛才。攲枕夜风喧薜荔,闭门春雨长莓苔。诗题远岫经年得,僧恋幽轩继日来。却恐明君徵隐逸,溪云谁得共徘徊。”[2](P1032)在他人眼中,魏野完全是一幅闭门清修、与尘世隔绝的飘逸形象。

对于宋初魏野、林逋等人的交际活动,吕肖奂有着精辟的总结:“处士不能主动投赠诗歌给官员,否则会被认为是干谒;他们与官员唱和的诗歌一定要不卑不亢,尽量显示出平交王侯的气质。诗歌要尽量书写隐居不仕、远离红尘、不食人间烟火式的悠然自得,表现出闲云野鹤般的潇洒风雅,风格野逸闲淡,才能符合传统处士风范,符合官方士大夫心目中的理想处士形象。”[5](P41)这些在魏野的礼物交际中都有着清晰的反映。魏野有着广阔的交游网络,礼尚往来的对象大部分是官员,礼物起到了重要的沟通作用。在礼物诗中,他积极构建自己的隐士形象,礼物的流动又为这种形象提供了传播的契机和媒介。这使得他在当时获得巨大的声名,不但结交了寇准等官员,而且受到皇帝的重视,成为隐逸诗人的代表。

二 人情练达:魏野在礼尚往来中的表现

礼物诗的写作不但要符合艺术上的要求,更要遵循种种社交规则,创作合适得体的礼物诗。魏野的礼物诗体现了礼物交际中的互惠原则,具有诙谐幽默、讲究会话技巧、感情真挚的特点,这显示出魏野对于人情世故的清醒认识和准确拿捏。

自法国人类学家莫斯的《礼物》开始,礼物进入到学者研究的视野。莫斯强调:“交换与契约总是以礼物的形式达成,理论上这是自愿的,但实际上,送礼和回礼都是义务性的。”[6](P4)中国人的价值观念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在实际的礼物交往中,回礼是一种隐藏性的强制礼仪要求,“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7](P4),若收到礼物没有回应的话,也就意味着人情关系的终结。阎云翔通过对中国社会的考察也支持这个结论,他认为互惠原则是一条普遍的礼物交换原则[8](P119-141)。魏野与他人的礼物交际也是在这个原则下进行的。刘烨曾赠魏野筇竹杖、纸笺,魏野作有《谢益州司理刘大著寄惠筇竹杖》《谢大著刘烨寄惠玉笺》表示感谢。互惠原则下礼物有来有往,魏野回赠以宣笔,并附诗《送宣笔与成都司理刘大著》一首。

但大多数情况下魏野并没有回以礼物,而是赋予了诗歌回礼的功能。魏野的谢赠诗数量冠绝宋初,这些诗中多包含“谢”“酬”等字眼,像《太保琅琊相公见惠酒因成二绝用为纪谢》,诗题中明确将谢赠诗等同于“物”的价值,行投桃报李之职。之所以会以诗代物,首先是因为魏野身为隐士,以实物回礼容易落入俗世的人情当中,显然与其飘逸潇洒的隐士形象相违背。而且隐士本身经济能力有限,得人赠送礼物多,主动赠别人物少,若一一回赠,不免带来经济负担。其次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本身就具有价值,美国学者海德提出了“艺术就是礼物”的观点,他认为“gift”既是“礼物”也是“天赋”,文学创作能力是上天赐予作家的一种天赋,作家将这种上天赐予的礼物转化成作品,读者“接受作品就像接受礼物一样”[9](P4)。故而诗歌可以作为礼物执行回礼的功能。最后,收到礼物后马上以物回馈,不免有不愿欠对方人情之嫌,将回赠当成了还债。而诗歌的价值是难以界定的,又能将送礼的世俗行为包装上高雅的外衣,将诗歌作为一种回礼,致以感激和回应,是容易获得交际对象青睐的适宜方式。

魏野的礼物诗围绕着交际活动进行创作,口吻亲切自然,时而带些幽默感。如魏野写给好友薛田的谢赠诗《谢薛端公寄惠素纱》:“鹤色纱蒙乌府寄,裁衣不称著林中。水亭君有亲题处,留待他时染碧笼。”这里的典故出自王定保的《唐摭言·起自寒苦》:“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随僧斋餐。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后二纪,播自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向之题已皆碧纱幕其上。播继以二绝句曰:‘……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10](P97)“碧笼纱”即是用来形容诗作因为作者日后显贵而变得受人重视。而这首《谢薛端公寄惠素纱》中,魏野得到了对方所赠的素纱之后,不用来缝制衣服,却幽默地调侃“水亭君有亲题处,留待他时染碧笼”,打算待薛田身居高位之后,用这段素纱笼盖好友昔年在水亭所题写的旧作。礼物交际中讲究“差序格局”,要根据交际对象的亲疏远近来回以恰当的礼物和话语。薛田曾为魏野的《东观集》作序,二人交往三十载,关系非比寻常。魏野对薛田的调侃,也符合二人亲密的关系。

不只是调侃朋友,魏野也常借礼物自我调侃。如《谢王耿太博惠藤床王虞部惠藤枕》:“藤床藤枕睡腾腾,软胜眠莎与曲肱。知似边韶偏寄惠,梦中长亦感心朋。”据南朝范晔《后汉书·边韶传》:“边韶字孝先,陈留浚仪人也。以文章知名,教授数百人。韶口辩。曾昼日假卧,弟子私嘲之曰:‘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韶潜闻之,应时对曰:‘边为姓,孝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嘲者大惭。”[11](P2623)魏野在此以边孝先自比,调侃因二位朋友知道自己像边孝先一样,所以寄来了藤床和藤枕。特别是此处用了“心朋”二字,更是说明朋友是真正了解自己的品性和为人,在自嘲之中又包含着与好友的相知相惜。再如得人赠宠物,魏野作《谢薛省判寄惠鹤》:“早辍仙禽寄逸民,年来亦似厌家贫。时时东望长鸣处,应忆朱门旧主人。”以幽默的笔调,用拟人的手法写出鹤的心理,调侃自己清贫的隐居生活。通过自嘲,魏野展现了自己易于亲近的性格,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取得了良好的交际效果。

魏野的礼物诗十分讲究会话技巧。最能体现他对人情世故准确拿捏的是乞物诗。向别人索取礼物本不是易事,若言辞掌握不好,很可能就会把对方得罪。《乞笺纸寄犀浦王专著作》是魏野向王专索取笺纸的乞物诗:“故人何处暂驱鸡,犀浦封疆濯锦西。五色彩笺宜寄惠,知君管得浣花溪。”王专在成都犀浦做官,浣花溪正流过成都。唐薛涛住在浣花溪旁,其所制作的“浣花笺”十分有名。魏野从王专的官职出发,言其“犀浦封疆濯锦西”,给对方戴了“高帽”,“知君管得浣花溪”一句,既然浣花溪也在王专的管辖范围内,求寄彩笺也就变成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再如好友薛阶升官后与魏野分别,偏偏这时候自己所养的鹤又死了,魏野《送薛阶迎觐察院》坦言:“知心人去野人孤,犹赖时时见凤雏。病里凤雏辞又去,老身纵健不如无。”朋友离别,爱宠身死,自己又生病,一下子就调动了读者的恻隐之心。紧接着魏野又作《又次前韵兼乞鹤》向好友求鹤:“君去华亭鹤又殂,眼前空见众禽雏。欲凭转乞为闲伴,许史多情许我无。”诗中所用的理由既合情合理,又体现了和朋友的深厚感情。这般向人索物的说辞,谁又能拒绝呢?

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感情真挚的基础上。得人赠物,魏野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与感激,如《白鹇》其四“今朝得尔心虽喜,致谢惭无吐凤诗”,《谢大著刘烨寄惠玉笺》“三千里外情多少,一幅真堪值万金”,都是非常郑重地致以感谢。魏野常在诗中表达自己期待与好友早日见面的愿望,并且这种表达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和礼物相结合,借礼物的特性表露出来。如《谢长安孙舍人寄惠蜀笺并茶二首》其二尾联,言自己收到茶后“不敢频尝无别意,却嫌睡少梦君稀”,魏野舍不得饮此茶,是因为怕喝多了茶之后睡觉就少了,梦见老友的次数就少了。这就根据礼物的特性表达出了相应的情感,诗思十分巧妙。在得到朋友自成都寄来的筇竹杖之后,魏野作《谢益州司理刘大著寄惠筇竹杖》:“虽胜斑竹与红藤,绝远羸躯岂易凭。争得化龙归锦水,老身骑去见心朋。”筇竹因其外形特点,有“龙筇”之称,魏野也是就礼物的特性而巧妙引申,表达了自己盼望骑龙而去与老友相会的思念。再如《酬和提刑王国博见寄兼谢惠竹簟》结句“翻嗟珍簟虽蒙寄,早晚同将坐卧吟”,魏野就竹席的作用,表示希望有朝一日朋友相逢,共同坐在得赠的竹席上扺掌而谈。

人情练达说起来容易,但不是每个诗人都能做到。宋庠因反对“庆历新政”被贬扬州,梅尧臣过扬州时曾得其屈尊赠鹅,作《过扬州参政宋谏议遗白鹅》:“曾居凤池上,曾食凤池萍。乞与江湖去,将期养素翎。不同王逸少,辛苦写《黄庭》。”[12](P190)而“宋公得诗,殊不悦”[13][P89]。梅尧臣本是用杜甫《得房公池鹅》中“凤凰池上应回首,为报笼随王右军”[14](P1218)意,以王羲之抄写经书换鹅的典故来比拟此次雅事,却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令宋庠感觉是在用双鹅由凤池之中流落到江湖之上来影射自己由权利中枢被外放到地方为官。可见即使是久经官场的梅尧臣也会在礼物交际中出现失误。因而魏野对人情世故的熟练应对和对人性的准确把握殊为不易,再结合诗歌写作技巧,魏野得以在礼物交际中如鱼得水、应对自如。

三 便于交际:礼尚往来视野下的白体诗风

魏野一般被划入晚唐体诗人当中,方回在《送罗寿可诗序》中说:“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父,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势极盛。”[15]这个观点为大多数人所认同。但这种划分也存在一定的争议,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就称魏野“其诗效白乐天体”[16](P276)。张立荣认为方回是以五律为标准将魏野划分到晚唐体中的,这不全面,通过分析魏野的七律,实际上他应当算是白体诗人[17](P69-73)。周子翼将之拨回到了晚唐体诗人当中,但文中所举例子多是魏野的五言绝句[18](P111-118)。刘文刚认为魏野的诗风两者兼备:“从诗歌发展的历程来看,魏野正处在五代诗风向宋代诗风转变的时期。他正是这转变时期的一位重要的代表诗人。一方面,他的诗有浓郁的晚唐诗的韵味,另一方面,他的诗也有明显的宋代诗歌的韵味。”[19](P68-77)那么,魏野礼物诗的诗体风格应该如何定义呢?

应当注意的是,诗人是复杂的,创作风格不会一成不变。魏野有不少苦吟之作,如《书逸人俞太中屋壁》:“羡君还似我,居处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闲惟歌圣代,老不恨流年。每到论诗外,慵多对榻眠。”其中颔联就是炼句锻意、刻意经营的结果,具有浓郁的晚唐体风格,也是他诗歌水平的体现。他在《夏日雨中题谔师房》也说自己“苦吟题壁上,欲改更慵能”,承认了作诗煞费苦心。但在礼物交际中,魏野很少选用能体现他晚唐体特色的五言律诗。上文的统计表中显示出,魏野23首礼物诗里有21首是七言律绝,其中19首是七绝,皆未刻意造境,而是处处写实、有感而发,用的是“儿童笑道真嘉馔,诗思因餐觉转清”(《谢乔职方惠山菜》)之类的明白句子,以质朴的语言表达真挚的情感,体现出的是白体诗风。再者,尽管魏野礼物诗中有“病里凤雏辞又去”(《送薛阶迎觐察院》)之类的句子,显示自己的“病”“瘦”“贫”等,却是一副达观的态度,与晚唐诗人九僧叹老嗟卑的心态毫不相类。

可以说魏野的礼物诗有对白诗的明显借鉴。如受人惠鹤后,就用了揣摩鹤心理活动的拟人写法,其《谢刘小谏寄惠双鹤》中的“相呼似说冲霄意,对舞初闻击壤歌”,想象双鹤鸣叫和对舞中的用意,以及前文提到的《谢薛省判寄惠鹤》则完全将鹤当作人看待,把鹤的种种形态说成是嫌弃自家贫寒的样子。而白居易《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中“司空爱尔尔须知,不信听吟乞鹤诗。羽翮势高宁惜别,稻粱恩厚莫愁饥。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稳上青云勿回顾,的应胜在白家时”[20](第三册,P530),也将鹤看作是人,附以谆谆教导,用了拟人化的写法。而且白居易、刘禹锡、张籍等诗人曾就鹤、马等宠物的礼物流转进行过诗歌唱和,其中刘禹锡《和乐天送鹤上裴相公别鹤之作》中“朱门乍入应迷路,玉树容栖莫拣枝”[20](第二册,P1634),张籍《谢裴司空寄马》中“乍离华厩移蹄涩,初到贫家举眼惊”[20](第二册,P1893),白居易《和张十八秘书谢裴相公寄马》中“青衫乍见曾惊否,红粟难赊得饱无”[20](第三册,P442)等句,也是揣摩宠物嫌弃主人家中贫寒的写作思路,这和杜甫《得房公池鹅》、顾况《谢王郎中见赠琴鹤》等诗中紧扣交际对象进行酬谢性创作的写法迥然不同。

魏野有的礼物诗甚至直接套用白居易的句式。最典型的是白居易《刘苏州以华亭一鹤远寄,以诗谢之》一诗,其中有“素毛如我鬓,丹顶似君心”[20](第三册,P592)的句式,在魏野的礼物诗中多次出现,如下:

如君鸣有信,似我素无文。

《谢潘阆寄惠白鸡》

情性浑如我,精神酷似君。

《谢冯亚惠鹤》

皎洁分明如我鬓,卷舒方正似君心。

《谢大著刘烨寄惠玉笺》

毛比君情犹恐少,格如我性不争多。

《谢刘小谏寄惠双鹤》

以上句式都用了比喻的手法,就礼物而取材,以礼物的特点来分别比拟自己和对方。如《谢大著刘烨寄惠玉笺》就直接脱胎于白诗“……如我鬓,……似君心”的句式,以自己的霜白鬓角喻纸笺洁白素雅的颜色,以刘烨的刚直秉性比拟纸笺的方正外形,这样一来就加强了双方和礼物的联系,并将自己、对方与礼物三方都夸赞到了,显示出了超高的情商。这种写作思路还旁渗到魏野其他类型的交际诗歌当中,如《赠三门漕运钱舍人》“我拙宜名野,君廉恨姓钱”,也是拿彼此姓名做文章,但多次应用不免有投机取巧的嫌疑。

魏野礼物诗中剩下的两首五律,也未能体现出其五言诗中特有的锻句特色:

谢潘阆寄惠白鸡

远惠鸡同雪,应图警卧云。

如君鸣有信,似我素无文。

映树迷蟾彩,临流杂鹭群。

朝昏可所恨,不共隔篱闻。

谢冯亚惠鹤

慇勤亲惠鹤,迢递自江濆。

情性浑如我,精神酷似君。

舞思同座看,唳想隔城闻。

从此添诗景,为题好共分。

这两首诗语言浅切明畅,结构鲜明,甚至有些雷同:首联介绍惠鸡、鹤的背景,颔联都是用借鉴自白居易的句式对鸡、鹤进行夸赞,颈联作鸡、鹤的动态描写,尾联点题升华,是以完成交际任务为首要目标而进行的创作。

从礼物交际的需求出发,为我们评价魏野的诗风提供了新的角度。魏野礼物诗之所以偏向白体诗风,是因为礼物诗是应用性很强的写实作品,除了要遵循社交规则外,也有时效要求。梅尧臣在得马行之赠柑子等物之后还未仔细品尝便急忙写下《马都官行之惠黄柑荔枝醋壶》致谢,后来尝过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柑子其实是绿橘,自嘲“前以甘子诗酬行之,既食,乃绿橘也”[12](P747),这也说明了礼物诗的即时性特征。故而诗人常常有“争奈还书苦思迟”(宋祁《贵溪周懿文寄遗建茶偶成长句代谢》)[2](第四册,P2500)的紧迫感,若没有及时回诗就会显得不够礼貌,若再像崇尚苦吟的姚贾那样“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20](第四册,P165)式的作诗就不现实了。即便是在姚合和贾岛各6首和2首的礼物诗中,也只有贾岛《谢令狐绹相公赐衣九事》中的“雪来松更绿,霜降月弥辉”[20](第四册,P140)体现了绘景炼句的特色。他们的其他礼物诗都明白晓畅,以满足应酬需求为首要目标。如姚合《寄卫拾遗乞酒》:“老人罢卮酒,不醉已经年。自饮君家酒,一杯三日眠。味轻花上露,色似洞中泉。莫厌时时寄,须知法未传。”[20](第三册,P1006)语言明了,结构鲜明,如一封书信一般。白体本就是元白酬唱而来,宋初诗人学此也是为了酬唱作诗时能够快速写就。白体诗不事雕琢,通俗易懂,讲究写实,具有日常化的特点,而礼尚往来本来就是日常生活之事。刘禹锡、白居易也各有二十首左右的礼物诗传世,白居易、柳宗元、元稹、刘禹锡等诗人又曾就仙鹤、宝马、壁州鞭、文石枕等礼物的流动而往来唱和,引领了当时礼物诗的写作潮流,具有示范作用。魏野也认为白体诗人作诗笔快,他在《河中孙学士以诗见寄因次本韵继和三章用为酬赠·其一》中说“文疑元白竖降旗”,自谦不如孙何有元白那样敏捷的诗才。因而无怪乎魏野在礼物交际中取法白居易的创作经验。

四 畅想未来:礼物诗的常见写法

为了在礼尚往来中交际应酬,魏野不光局限于借鉴白诗,还有着驾轻就熟的创作法门。前文提到,魏野常就礼物的特性在诗中安排畅想未来式的想象情节。这样的诗歌如《柽师告归庐岳赠之筇杖》中的“辍赠柽师归老处,称将吟倚虎溪边”,想象对方拄着筇竹杖漫步溪边;《送宣笔与成都司理刘大著》中的“雅称风流刘大着,闲时题咏海棠花”,想象对方收到宣笔之后用它来写诗的场景。

如果我们把考察的目光放宽到魏野所有交际类型诗歌的话,可以发现前文提到的“碧纱笼”典故也是魏野常用的诗料。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六:“世传魏野尝从莱公(寇准)游陕府僧舍,各有留题。后复同游,见莱公之诗,已用碧纱笼护,而野诗独否,尘昏满壁。时有从行官妓颇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莱公大笑。”[21](P60-61)《湘山野录续录》载魏野有“见说添苏亚苏小,随轩应是佩珊珊”句赞长安名妓添苏,添苏并未见过魏野,但慕野诗名,“求善笔札者,大书其诗于堂壁,炫鬻于人”。不久魏野至长安访友,“有好事者密召过添苏家,不言姓氏,添苏见野风貌鲁质,固不前席。野忽举头见壁所题,添苏曰:‘魏处士见誉之作。’野殊不答。乃索笔于侧别纪一绝。添苏始知是野,大加礼遇。诗曰:‘谁人把我狂诗句,写向添苏绣阁中,闲暇若将红袖拂,还应胜似碧纱笼。’”[22](P81)。这两个社交场景中,魏野都利用了“碧纱笼”的典故现场作诗,展现了敏捷的才思,技惊四座,成为一时美谈。作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碧纱笼”这件事被魏野多次使用,如《依韵和长安龙图陈学士登熙熙台之什二首》其一“碧纱他日裁多少,笼得园园寺寺诗”,《送武屯田赴峡路均输兼简臧殿院》中“好继金陵丁太尉,留题尽著碧纱笼”,《谢孙舍人题名水亭因有纪赠》中的“多谢溪烟知我意,预先替作碧纱笼”,这些无一例外是在社交场合需要当场快速成诗时将“碧纱笼”典故用在了诗歌的结句,畅想未来,作预祝前途顺利式的结尾。《全宋诗》中收有魏野诗391首,其中具有交际性的诗歌就有330首左右。这种写诗应酬的套路,为魏野纵横翰墨场,受奉座上宾,博取巨大的诗坛声名立下了汗马功劳。

魏野常在诗中就礼物的特性作畅想未来式的描写,而如果考察北宋礼物诗的话,凡是在礼物交际中长袖善舞的诗人,通常都会用这种套路来应付礼物诗写作的时效要求。在苏轼的礼物诗中就可以发现他常常就礼物的特性而想象未来与此礼物有关的场景,例如《谢关景仁送红梅栽二首》其二“为君栽向南堂下,记取他年著子时”[23](P3642),苏轼对未来梅栽生长的情景作了一番想象;《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中的“他年雪堂品,空记桃花裔”[23](P2360)亦是如法炮制;《次韵和王巩六首》中向好友求取丹砂,其一吟道“他年分刀圭,名字挂仙籍”[23](P2384);《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中的“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23](P3086)是对黄庭坚“为公唤起黄州梦”(《双井茶送子瞻》)[24](P137)的回应。苏辙的礼物交际中,亦有《次韵子瞻寄黄子木杖》:“他年赐环日,田舍尤须此。”[25](P1554)他设想了自己赦还后归于田园时的拄杖场景。黄庭坚的诗中,《谢杨履道送银茄四首》其四中的“待得银包已成谷,更当乞种过江南”[24](P333),道出了将银茄的种子从蜀中带到江南种植的打算;《次前韵谢与迪惠所作竹五幅》中“他年风动璧,洗我别后思”[24](P363),想象了日后观画的情景。张方平《筇杖赠凌生》诗中“它日蓬莱会,应骑过海涛”[2](第六册,P3835),有着将来筇竹杖化龙后对方骑着它翱翔的浪漫想象;张方平的另一首《苏子瞻寄铁藤杖》中的“何日归舟上新洛,拄来河岸笑相迎”[2](第六册,P3849),也是就铁藤杖而展开对将来拄杖情景的遐想。诗人通过对未来的想象,大大扩展了礼物交际的时空延展,这也成为礼物诗的常见写作思路。

总之,从魏野身上可以窥见宋初隐士在身份掩盖下礼物交际的真实一面。与晚唐五代中不问世事的隐士相比,魏野与官方通过礼物有着密切的沟通往来。实际上就连隐居孤山“梅妻鹤子”的林逋,也有《监郡太博惠酒及诗》《李翰林寄松扇及诗乃答之》《监郡吴殿丞惠以笔墨建茶各吟一绝谢之》等感谢官员赠物的谢赠之作。到了民间诗人邵雍,则与官员的礼物往来更加密切,其集中有大量与当时官员礼尚往来的诗歌,不过他依然秉持了不主动结交官员的传统,这些诗歌几乎都是谢赠之作。而从魏野到邵雍,也体现了民间的布衣诗人从山林走向都市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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