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峰
(兰州交通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所,兰州 730070)
美育属教育学学科门类,是一种教育方式,最早由德国著名诗人、美学家席勒在《美育书简》中提出“美育”概念。他主张美育不局限于道德教育,而是从自然与人、感性与理性的立场出发,从改变近代人的生存方式出发,以“游戏”去整合被现代文明分裂了的人类“怪圈”,创造出一种全面、自由、和谐的“活的形象”,实现人性的复归。“审美是沟通理性的人和感性的人的桥梁”,使其走向调和、融洽的境界——这正是‘审美王国’”[1]。在中国,王国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中说:“今观我孔子之学说,其审美学上之理论,虽不可得而知,然其教人也,则始于美育,终于美育。”[2]在这个意义上,美育是教育的重要内容,审美可以实现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和谐,成就一个完整的人格形态。
在中华文化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对美的发现、认知、体悟和表达时刻未停,虽然没有记载“美育”的概念,但美育实践早已流淌在中华文明演进的血液里。《尚书》记载:“帝曰:夔!命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3]《山海经》《吕氏春秋》等典籍中都有关于制乐成礼的文字。《礼记·文王世子》记载,“礼乐”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成为青年教育的必修课。“礼乐教化”成为先秦统治者社会治理的制度策略,从而形成了先秦时期的美育思想。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美育观主张的人格理想是“尽善尽美”的“君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仁心君子”则成为儒家美育观的核心。同时主张以理节情,让情感的宣泄接受礼义的引导。《诗·大序》云“发乎情,止乎礼义”;《论语·八佾》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注重美育中的情感教育。《论语·雍也》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阳货》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等。这种“礼”与“仁”的内外转化,成为个体立身处世的自觉,构成社会倡导的教化体系,最终塑造“完美人格”的全过程行为就是美育。中国古代统治者认识到教育在传统社会中的重要作用,感悟到外在的道德律令必须由审美教育转化为人的内在需求,从国家治理立场出发,格外注重儒家的“礼乐”教化,强调教育的伦理价值和政治功能。从美育教育立场看,达到了涵养德性、提升境界、倡导天人合一的美育教化目的。
在中国近代以至于现代这一时期,是资本主义意识与思想引入中国并且得到大力传播的时期,在西方文化强迫中国文化的环境下,开启了近代美育与中国传统美育截然不同的时代进程。西方世界的哲学、教育学、美学、心理学等与美育理论有着密切联系,全新的学科知识体系涌入中国,中国古典美育的实践与理论面临着两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挑战与机遇。以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鲁迅、朱光潜、丰子恺、陶行知等为代表的中国学人在西方理论浸入的背景之下,对中国现代性美育理论展开了理性思辨与心灵追问。从“形式”、“游戏”到“时间”的王国维美育思想谱系、梁启超的悦乐精神与“现在感”、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鲁迅认为美育为思想道德教育之“辅翼”、朱光潜的以“趣味”为核心的文艺教育思想等,可谓众星云集,精彩纷呈,创造非凡,堪称自中国近现代美育理论进程中最为辉煌的时期。中国当代美育观与教育发展以及美学发展同步进行,基本脉络是对毛泽东教育思想,尤其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对于中国文化、教育、文艺等方面的重要论述。我国新时期及改革开放以来的美育,在贯彻国家重大战略的同时,开始从理论研究自觉地走向以审美生活为主的研讨与建构,由关注国家、集体与科学的传统向个体研究转型,对美育本质研究中的人生观取向、教养与气质取向等,为“大美育”理念提供了理论支撑。
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创造了中华民族发展史的奇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取得了历史性突破,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事业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然而西方思想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渗透,导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领域出现“偏颇”,亟待在时代语境中顺势“调理”。199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行素质教育的决定》提出了“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教育方针。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在不同场合多次针对美育作出重要指示:“要全面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坚持以美育人、以文化人,提高学生审美和人文素养”,“做好美育工作,要坚持立德树人,扎根时代生活,遵循美育特点,弘扬中华美育精神,让祖国青年一代身心都健康成长”等。国字头文件《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中“美育与德育、智育、体育相辅相成、相互促进”,《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中“美育是审美教育、情操教育、心灵教育,也是丰富想象力和培养创新意识的教育”等,为固有的艺术美育、自然美育、社会美育、学校美育为主体的“大美育”注入时代内涵。
美育通过审美方式实现,“运用审美形象的感染作用塑造人的符号实践能力的教育形式,其目的在于培养人的全面发展”[4]。书法美育是以汉字为载体,通过对书法的研究和实践,运用书法作品感染人、塑造人、培养人的教育方式,最终目的是追求人的和谐、自由的发展,全面实现人的完美性。陈振濂先生认为“书法美育是介于写字技能教育和书法专业创作教育之间的一种中层或中介结转形态”[5]。中国书法是中华文明的特有标识,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形成了自己固有价值体系,具有其他艺术门类不可取代的美育功能,它的普惠性、融合性、实践性最符合构建新时代全面育人体系的要求。书法美育以独特的技术品质、文化品质、审美品质、哲学品质在“大美育”背景下创建自己的时代方位。
书法是中国古代家庭教育的一个重要形态。在古人眼里,书法除了自己求取功名基本技能外,还是一个人的人格修养和文化涵养的标志,同时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人文根脉的标志,长辈对子弟的书法学习特别重视,视书法(写字)训练为孩子家庭教育的启蒙课堂,成为一个家庭家风家教的重要内容。中国古代的书法教育其实质就是当代所倡导美育教育,而家庭书法教育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精微”体现。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是新时代文化、教育、社科界做好各项工作的重要遵循。笔者认为作为家庭教育的书法美育,应首先用好用足《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将家庭教育由传统“家事”上升为新时代的重要“国事”,把书法美育上升为中国公民必须接受的美育教育。在家庭责任上,父母要树立起家庭第一课堂、家长第一老师意识,通过不同方式引导,开展书法美育实践,创造必要的家庭环境。在社会责任上,国家应顶层设计,在制度层面给予政策保障,如实施方案、评价体系、监督机制、经费统筹等。
其次,在书法技法上,传统的现场笔法“授受”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应与时俱进,充分运用融媒体、大数据“创造性转化”。沙孟海说“写字执笔方式,古今不能尽同,主要随着坐具不同而移变”[6],时下坐姿、工具、材料、功能、传播方式等都发生了变化,所以全民书法美育方案的制订,教育行政部门应统筹资源,开放资源,利用智慧课堂、微课堂、慕课等网络形式,打造便利家长操作、孩子训练、家庭教师辅导的家庭书法美育新机制。同时正确理解家庭书法美育与学校艺术教育的不同,郑杓《衍极·造书篇》“至哉,圣人之造书也,其得天地之用乎盈虚消长之理,奇雄雅异之观,静而思之,漠然无联,散而观之,万物纷错,书之义大矣哉”[7],家庭书法美育应以“正书”为主体,倡导“先形后声”的识字原则,力求把每一个汉字的起源、演变自觉地融入书写和识字中,让孩子从小敬畏文字,热爱中国文化。
再次是价值观培育,这是家庭书法美育的核心内容。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坚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统领,树立新时代的家庭观”,强调“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中国古代在家庭教育中极其重视书法教育,曾国藩家书中写到“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常苦思力索,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遂觉月异而岁不同,可见年无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蓄养,日见其大而不觉耳。”[8]诸多观念多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主张实用书写,视书法为立身之本,为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进行前期修炼。中华民族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一个多世纪,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戊戌变法、洋务运动等,因各种原因未能成功,但中华文化赓续下来的“治国、平天下”血脉没有中断,是它一步步成就着中华民族的未来。我们必须义不容辞地继承弘扬,创造性转化。
学校是美育教育的主阵地,书法美育的实践、研究、传播离不开学校。2013年国务院颁布的《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中提出:书法教育应该面向全体,让每一个学生写好汉字,将练字与语文识字、写字相结合,以书写实践为基本途径,适度融入书法审美和书法文化教育;硬笔与毛笔兼修,实用与审美相符;加强技能训练,提高文化素养。明确了书法美育对象、实施路径、具体要求及目标。高等书法教育体系已趋完善,“书法学”成为社会关注的热门学科,本体研究、教学研究、文化研究、与其他学科融合研究等方面成绩斐然,全国各类非学历短期培训各有侧重,为全民书法美育提供了学理支撑。
新时代背景下,人的全面培养体系需要坚持“三全育人”、“五育并举”,而美育是贯穿其他“四育”的功能链条,相互渗透、相互滋养,书法美育已成为学校美育教育的时代目标,审美教育、情操教育、心灵教育应先于技法训练。书法是中国传统艺术中谱系最长,文脉、学脉最厚的艺术门类,书法美育意义特别。受教育主体年龄段的差异,基础教育阶段书法美育需技能居先,强调汉字书写技能,逐步渗入审美,依次达到陶冶情操、以美育人目的。“教育唯有运用艺术才能解脱人类心灵所受的压抑,才能达成民主社会的教育目的——自我实现,完成团体的职分,才能真正为人类的未来带来幸福机运。”[9]高等教育阶段书法美育一方面是通识大学公共书法课,内容为书写技能训练、书法鉴赏能力培养、大学生自身修养提升,能覆盖各类学科的学生,从而达到美育教育的目的。另一方面是书法专业教育,承担着教育科学研究、文化传承的使命,在书法美育的范畴上属高层次审美教育,强调文字与书写同一,艺术与文化统一,日常书写与内在修为合一的美育体系。在美感的培养上,注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立足“道”的修为,如从甲骨简帛到秦篆汉隶,从卷册尺牍到明清条幅等,都是从技法演绎中破解历代经典的密码,从先贤书写的顿悟和对时代文化的会通中还原书法美育的历史方位。在学理上以文字学、金石学打通文字、文学、书法三者间的界碑,以此通向经史传统,这类书法美育在古代属文人不自觉的个体行为,而今天则归为高等教育的学科建设。著名美学家叶秀山先生说:“西方文化重语言,重说;中国文化重文字,重写。”[10]汉字书写是书法的早期形态,古代经典的形成是书写主体、书写心态、情感表达相互碰撞的结果,其行为都属汉字书写、同属书法美育。学校书法美育是全民书法美育的指挥棒,建立科学规范的评价体系,借鉴全民体育方案,提高全民美育意识,普及多样性书法美育活动,教育行政部门应把感性的、精神层面的书法美育与时下理性的、身体层面的体育教育同层级实施、整体性推进。
对任何事物的探索必须建立在理论基础上,只有把理论上升为学科建设,该理论才能体系化。目前,大多数学校把美育教育归于艺术教育门下,甚至用艺术教育代替了美育教育,同时误认为艺术技法训练就是美育教育的全部内容,书法美育更是如此。美育与美学同属于审美范畴下现代人文学科概念,可以说美育是通过美学理论实施审美教育,然而当下美育的学科归口在哲学、中国语言文学、教育学、艺术学学科门类下,依次在美学、文艺学、艺术教育研究、艺术创作与研究等二级学科下培养。书法同样有其特殊性,按学科分类归于美术学门类下的二级学科(美术与方法一级学科已批复),它的发展必须依赖文学、哲学、史学、文献学等学科,须臾不能离。部分高校在相关学科门类设列书法类方向,如书法史论、书法理论研究、书法美学、书法文献学、书法创作理论等。美育涉及审美、鉴赏、创作实践、艺术教育等多个维度和环节,具有多学科、跨学科、交叉学科的属性,同时必须依赖于美学、艺术学、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多种相关学科专业的共同支撑。书法的实践性同样依赖于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基础学科,因此书法和美育一样总是处在游离于其他学科的状态,寄篱于其他学科门下,不能与其他学科同步发展。为使书法美育具有学科合法性和专业归宿感,建议融合“书法”和“美育”的共性资源,设置“书法美育”学科,为交叉学科门类下的二级学科,构建书法美育自己的学科理论体系,书法美育的实践、研究、推广才有根基。
作为中华美学精神之一的书法艺术,衍生出的书法美育在键盘时代、互联网时代、语音时代和人工智能时代的当下,同其他传统文化一样迎来了新的挑战,但学科融合、学科渗透,新理科、新工科、新文科、新艺科交互发展,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介入中国书法的不同领域,我们直观感觉到似乎脱离书法本体,与前文所述的书法品质格格不入,但从文化包容、文明互鉴的角度出发,为中国书法“走出去”提供了新的路径,为书法美育也带来了新的机遇。据不完全梳理,高科技介入书法学科的研究起步较早,2003年姚丰慧等共同发表的《用于机器人手臂毛笔笔迹的生成对块式汉字书法技巧的继承》一文研究表明,可建立“CCC”技术数据库,可对不同风格的方块汉字进行书写或编辑,随后汉字手写输入、文字识别、语音输入等成果相继问世,为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了空前的便利。
近年来,艺术领域数字化技术突飞猛进,经粗略检索,与书法机器人相关的文章近50篇,作者多为理工院校中自然科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学科归属于控制科学与工程类,如2016 年钱自强的硕士论文《基于图像识别的机器人毛笔书法研究》,2017年马哲的博士论文《机器人无标定视觉伺服中的特征完备性与鲁棒控制》,黄雨轩的硕士论文《智能机器人自主书写方法的研究书法数据库》,贾广臣发表的《仿人形书法机器人设计》,2018年范琨的硕士论文《机器人书法中笔画的细粒度书写控制与临摹方法研究》、吕骥图的硕士论文《基于生成对抗网络与逆向强化学习的机器人汉字笔画书写方法研究》,2021年仝梦园的硕士论文《基于机器视觉的毛笔书写机器人系统研究》等,都把自己的研究方向锚准该领域,为汉字书写、汉字普及、书法美育实施进行应用型科研开发。2011年7月在匈牙利召开的认知信息通信国际会议上,香港中文大学机械与自动化工程系的Josh H.M.Lam 和Yeung Yam 提交的论文《毛笔笔触几何模型在中国机器人书法实现中的应用》的研究成果,计算机可通过参数模型和数值算法摄取中国书法技能,机器人在运用毛笔书写的过程中感知和识别书写笔触的能力,充分说明中国书法的全球认可度和数字科技发展的速度。
综上所述,书法机器人的研发,一方面体现了传统中国书法普适性和实践性,另一方面体现了中国书法经典的传承性和审美性。书法机器人为人文学科的传统研究开辟了新的思路,为中国书法的推广提供时代媒介,更为书法文化域外传播搭建了实践平台。在人民生产生活数字化、文化艺术全球化的当下,构建适应时代的书法美育需不断思考探索。
白谦慎说:“中国书法在20世纪的重要变迁之一,就是它已从传统社会的精英艺术变为现代社会中的大众艺术”[11],书法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人民有欣赏书法的自由主峰,有“书法创作”的权利。《中庸·第三十章》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费孝通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倡导不忘本来,吸收外来,文明交流互鉴的天下大同观,构建“和而不同”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书法因汉字造型的独特性,与西方现代艺术学有很多相通性、融合性和互鉴性,书法美育要以“胸怀天下”的勇气参照西方现代元素,借鉴吸收,激活转化,防止创造性转化仅停留在本土传统元素上,推广传播的对象、方式要破除单一化的说教。书法不仅仅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小情调,它完全可以唤醒欣赏者进行理性艺术思辨,探索书法美育的传统性、时代性与惠普性的多元互动,通过大数据、人工智能、融媒体等高科技,以“现象还原”的方法使书法还原为文字、文字还原为墨迹、墨迹衍生出意象等,让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自觉融入当代艺术世界,进一步丰富和拓展了书法美育的国际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