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澍 王甲子
“三国”已经从一段历史衍变为一个尽人皆知的文化现象,一座储量无穷的文化富矿,是一个拥有众多解构可能的文化符号。以“三国”为题材的经典文学艺术作品浩如烟海,类型涵盖了小说、戏曲、曲艺、影视、漫画、电子游戏等多种体裁。同时,这些作品还拥有数量庞大的粉丝群体以及研究者、创作者,在我国乃至世界文化层面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戏曲艺术方面,三国题材的经典剧目数不胜数,京剧形成后,“三国戏”更是只多不少,“只沈伯俊师主编的《三国演义辞典》所著录的‘三国戏京剧有 245 种,曾白融《京剧剧目辞典》竟收录三国戏510 种。”①而流传至今的传统戏《单刀会》《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古城会》,和新编戏《曹操与杨修》等,更是“三国戏”热度的有力证明。曲艺艺术中,以三国题材为核心创作、排演的经典作品也十分丰硕,仅从评书评话中的各类“三国书”就可看出,历代曲艺艺人对三國故事的扩充和发展,以及受众的关注和喜爱。
近年来,社会的不断变迁和文化多元发展的趋势,给包括戏曲和曲艺在内的众多传统艺术形式的发展带来了冲击,也带来了机遇。一方面,传播方式的多样化便捷化和内容的丰富化分薄了传统艺术的受众群体,带来了“生存危机”;但同时,三国题材在文学、影视、音乐、动漫和电子游戏等领域的“开花结果”——如《赤壁》《军师联盟》《风起陇西》等热播电影、电视剧,《卧龙:苍天陨落》等游戏的广受追捧,均展现出这样一种可能:“三国”中性格各异、极具特点的人物,戏剧化的极致情境、引人入胜的情节等,仍然具有极大的延展性,仍然可以生发出优质的内容。在保护传统的前提下,对这些“宝藏”进行符合当代审美的再发现,或许就是让三国戏曲和曲艺作品重新焕发生机的一剂良方。
本文期望通过对京剧《群英会》及苏州评话《三国·群英会》的分析,略述一二重振三国题材文艺作品的可能方案。
京剧《群英会》的故事源头是《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曹操谋士蒋干与周瑜为故交,请求过江做说客。周瑜将计就计,广邀江东英杰以“群英会”盛待蒋干。席毕,周瑜邀蒋干共眠,佯装酒醉,故意将伪造的蔡瑁、张允投降的书信置于案头。蒋干中计,趁周瑜“熟睡”之际,翻阅文案,“偶遇”此信,大为惊恐和窃喜,连夜返回江北,告知曹操。曹操即刻斩了蔡、张两人,待醒悟后为时已晚。此后,诸葛亮草船借箭大功成就,曹操气急败坏倍感沮丧。
1957年,岑范导演、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的京剧电影《群英会》上映。该片并未制造过多适用电影镜头运动及剪辑的写实风格布景,而以写意的传统戏曲舞台为主要场景,从形式上看,更像是“舞台艺术纪录片”(以舞台艺术的纪录为主、鲜用电影特殊表现手法)与“戏曲艺术片”(舞台艺术与电影手法比较融洽地结合)②的一种结合。这类戏曲电影并不过多使用电影手段修饰画面,而更注重还原戏曲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并将重点加以放大。《群英会》中的角色以用计见长,斗智逞谋,如重峦叠嶂,是三国戏中之精华。表演时颇有难度,诸葛亮的足智多谋和谈笑自若、周瑜的英姿飒爽和嫉贤妒能、鲁肃的忠厚诚恳、曹操的刚愎自用、蒋干的局促不安,皆非善于描摹神情者能得其形。而影片中分别饰演诸葛亮、周瑜、鲁肃、曹操和蒋干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马派老生)、叶盛兰(叶派小生)、谭富英(谭派老生)、袁世海(花脸)和萧长华(丑角),皆能将角色塑造得形神兼备、妙趣横生。
马连良饰演的诸葛亮诙谐幽默、仙气十足,演唱自然亲切,表演感情丰富,特别是草船借箭前夜,那份镇定自若与鲁肃的局促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盛兰饰演的周瑜则将那一份复杂的性格展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羽扇纶巾”的优雅风度和气质;另一方面,面对诸葛亮时无比强烈的嫉妒心又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谭富英饰演的憨厚质朴的鲁肃,袁世海饰演的生性多疑的曹操,以及萧长华饰演的被称为“书呆子、一盆面酱”的蒋干等,无一不光彩夺目、深入人心。作为一部生、净、丑行通力合作演出的“三国戏”,《群英会》的呈现能够如此深入人心,离不开表演艺术家们卓越的创造力和表现力。当然,艺术家们的表演更要立足于剧作本就一波三折的精彩故事情节。《群英会》中,无论是“蒋干盗书”还是“草船借箭”,皆由精辟简洁的唱词念白所展现的人物行动驱动着,层层推进,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令人饶有兴致。而如此精致的情节,皆能在三国文化宝库中找到足够完整、精致的原型。
将史料、小说或戏曲作品中一笔带过,甚至并未出现的故事情节创作成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是曲艺人的“招牌技能”。“群英会”故事以“蒋干中计”和“草船借箭”两个桥段最为人熟知。前文所述京剧《群英会》也以此为创作基础,剧中,周瑜曾差诸葛亮前往聚铁山劫粮,而被诸葛亮用计拒绝。“聚铁山劫粮”只由周瑜一句台词说完,也就是说,剧作对此着墨甚少。然而,苏州评话艺术家唐耿良便在“群英会”故事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在其他三国作品中十分罕见的桥段,并创作成了苏州评话《三国·群英会》中的一个完整叙事段落。
赤壁起火后,刘备手下的将官张著,在聚铁山吓走曹将许褚,继而又遇东吴大将甘宁,原想再假借赵云威名吓退甘宁,不料甘宁不买账,拼命一战,张著被打得狼狈不堪,回到江边跪倒在赵云膝下说明原委。赵云恨不得拔出宝剑将张著一剑砍死,心想,我赵云在当阳道冲进杀出,血染征袍,好不容易打出这块金字招牌,现在却被你扔进了茅坑里。以后甘宁逢人便会说,赵子龙外有虚名内无实际,被我一个照面将长枪折断,狼狈逃窜。人家又不知道断枪的是冒牌的赵子龙,我赵云名誉受影响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饷银车被甘宁夺去,刘皇叔将来得了荆襄再取西川的军费落了空,这是攸关大局的事情,而且现在即使追上甘宁,也不能同他交战,因为孙刘联合是军师的决策,决不能违背军师的将令而破坏两家的盟好。赵子龙对张著恨得咬牙切齿。赵云连忙追赶甘宁,不待片刻便追上了。甘宁以为手下败将又来了,对赵云不屑一顾,任凭赵云好说歹说就是不肯交出银车。无奈之下,赵云只得与甘宁开打,让甘宁没想到的是,这次的赵云与上次的“赵云”大不相同,只得丢盔卸甲而逃。③
这是一段完全虚构的叙事,然而,作为说书艺人的唐耿良,却能够使用这段“源头不明”的叙事,将赵云、张著、甘宁等人物形象,如此生动地呈现在听众面前,笔者只读文字也仿佛看到了清晰的画面。如《聚铁山》这般精彩的段落,非一人所创,而是由“几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渐累积所形成”④,说书人则要调用其超强的创作想象力和信念感,结合叙事段落的情节基础,将他脑海中构想起来的感官信息在一种特定的节奏变化中,详略得当地叙述给听众。
曲艺是一种用口语说唱的表演艺术,能仅以一二人便将千军万马、世间万物呈现给观众。同戏曲本就十分自由的时空间转换相比,曲艺的叙事本质可实现更加天马行空的时空设计。因此,将史料、民间故事以及文艺作品中细枝末节但具备扩展潜质的情节点发展成充满想象力的叙事段落,也是一种可选的创作方法。这种从创作视角对三国历史及相关文艺作品作深层發掘的做法,或许可以让创作者发现更多惊喜和新意。在一些之前并未发现的细节中,可能隐藏着更多可向当代审美观、价值观引申的内容,将这些内容与时代相结合,或许可以将当代曲艺艺术引向创新之路。
第一,曲艺创演者可从篇幅及内容取舍等方面入手,以不同原则处理具体作品。对于三国题材的长篇评书、鼓曲、单口相声等,应尽量保存其在叙事方面的完整性,采用全景视角展现三国历史背景中的事件和其中的人物形象,帮助观众从整体的维度领会和欣赏三国题材的艺术价值。对于中短篇曲艺作品,创演者则可侧重考虑能够展现人物特性的代表性“节点”。如对某个“热门人物”,或可采用一种将其为人所熟知的“热门事件”与创作者虚构的“冷门事件”相结合的方式,以丰富其具体形象;而对“冷门人物”,则更需注重对其事件的深度挖掘与合理创造。例如,对《八扇屏》中的张飞和赵云,创作者可将视角主要聚焦于他们在特殊情境及人物关系中展现出的个性化特征,并使用多元的叙事手法进行呈现,以帮助观众了解艺术化处理下历史人物的不同面貌。再如鼓曲《貂蝉进账》《蒋干盗书》等作品,貂蝉、蒋干等形象亦可以上述原则进行丰富。
第二,以三国人物和事件为基础,配合大胆的艺术想象,从更新颖的角度来挖掘三国题材也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例如,侯宝林创作的经典相声《汉唐斗》,虽不是直接表现三国故事的作品,但却采用“时空穿越”的超现实风格元素,开掘出了“关公战秦琼”的新意。这段相声借鉴“三国戏”的元素,以幽默、诙谐和出人意料的想象力,在短短十多分钟的时间里,跨越时空,让来自三国的关公和来自唐朝的秦琼见了一面,上演了一出旷世喜剧。1961年,侯宝林所在的中央广播说唱团(中国广播艺术团说唱团前身)挖掘整理传统相声。为了扩大节目来源,该团特意邀请定居于西安的张杰尧来京,由张杰尧逗哏,侯宝林捧哏,录制了《汉唐斗》等相声的音带。为了进一步提高节目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侯宝林在张杰尧演出本的基础上加以改编,并于1962年正式演出该作。相声中的众多金句,如“我本唐朝一名将,不知何事打汉朝”⑤“我在唐朝你在汉,咱俩打仗在哪般”⑥,至今仍为受众津津乐道。老一辈曲艺家的艺术创造力与新颖出奇的创作视角,是值得当代曲艺创演者学习借鉴的。同时,这段相声中对京剧唱段的应用,也是戏曲和曲艺两种艺术门类相互借鉴、互为所用的典型。
第三,三国题材曲艺创作的创新与发展,还应在保护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向时代靠拢的尝试。对濒临失传的曲艺作品的抢救、整理与保护,就是一种尊重传统、继承传统的必要做法。向老一辈曲艺艺术家学习创作演出的经验,和以观照现实的眼光挖掘历史题材的方法,有利于当代曲艺创演者辩证获取传承与发展的整体思路。在继承的基础上,当代曲艺创演者将曲艺作品的内涵和表现形式与当下的观众需求结合起来,才能引发当代观众的共鸣。例如,在电视节目领域中,易中天的《品三国》、赵玉平的《跟司马懿学管理》等《百家讲坛》专题都是将三国题材与当下观众的需求结合的优秀范例,他们通俗浅显的表达、逻辑自洽的解读同样值得曲艺创作者学习借鉴。再如,第七届“全国电视相声大赛”中,闫佳宝、张骥的相声《话三国》将“三国”与外语相结合,卢鑫、玉浩在相声《牛年说牛》以说唱音乐的形式演绎的《出师表》,也颇受青年观众欢迎。这些作品也都标志着曲艺艺术向当代流行文化汲取营养的可行性与积极性。
作为一种与戏曲一样以表演为中心的艺术形式,曲艺创作的目的也是登台演出,接受观众的检验。让三国题材曲艺作品再次焕发生机,不仅要回溯历史、着眼当下,更要放眼未来,创演出符合本时代的舞台模式与演出样态的作品。最近,北京曲艺团的线上曲艺专场《三国风云》和天津市曲艺团的大型鼓曲情景剧《羽扇》,便是“放眼未来”的创新案例。《三国风云》的网络展演与观看模式、《羽扇》的“鼓曲情景剧”模式,均使人眼前一亮,为曲艺的创新与发展提供了又一种参考。
以笔者浅见,从传统与历史中挖掘更多具有艺术价值的、可扩展的内容,从当代受众的审美习惯与趣味出发,秉承新时代的理念,积极尝试、用心创作,着力开发新的展现方式,是开发好“三国”这个优质IP,打造出曲艺艺术自身文化名片的重要方法。
注释:
①许勇强、李蕊芹:《近百年三国戏研究述评》,《戏剧文学》, 2011年第7期,第50页。
②燕俊:《从舞台到银幕—“十七年”戏曲艺术片对三大矛盾的处理》,《北京电影学院学报》, 2002年第4期,第11—25页,第103页。
③解军:《唐耿良的〈三国·群英会〉艺术设计手法》,《湖北文理学院报》,2014年第9期,第10—13页。
⑥ 王文章主编:《侯宝林相声表演精品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第515页、517页。
(作者:刘一澍,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2021届博士研究生;王甲子,河北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编剧)
(责任编辑/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