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2023-05-15 23:48海飞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民宿

海飞

人生不过就是,送走一场台风,再等待下一场台风。

——杜小绒

杜小绒站在那棵枝叶阔绰的泡桐树下,听着盛夏的风掀起树叶的声音。在沙沙沙均匀平衡的声音里,她很想站在树下睡过去。泡桐树朝气蓬勃,显得很随便地生长在13间房民宿宽大的院子中央,这让杜小绒仿佛和树站成了油画的一部分。油画的另一部分是目光可及的遥远的海岸线。很久以后,芦生温和的声音响起来,我带你去你爸的房间。

杜小绒和她的哈瓦那人字拖是上午九点从定海三江码头上的船。她记得自己在长途跋涉以后,赶到了定海。是芦生打通了她的电话,说,你的父亲杜国平死了,你赶紧回来。在话筒里,杜小绒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这让她的脑海里浮起了海浪卷起一大片带着海腥味泡沫的画面。在这样连绵的想象中,她一路穿着那双人字拖来到了岌岌岛。她喜欢人字拖,她觉得人字拖给人一种自由;她也喜欢继承遗产,这样可以让她的生活富足。在去往岌岌岛码头的轮船客舱里,坐在她邊上的是一名警察。当然,那时候她不知道警察叫华良。华良在轮船机器的轰鸣声中接了一个电话,他对电话里的一个女人真诚地说,我早就当面跟你说过一次了,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芦生在岌岌岛明晃晃的码头接她。阳光泛滥得像四处流淌的开水。他开了一辆破旧的桑塔纳,戴着墨镜,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杜小绒看不清他隐在墨镜背后的眼睛,但她知道芦生是亡父杜国平的帮手,一直帮他打理着民宿的生意。他的腿很长,是那种没有美感的长,有点儿像丹顶鹤的两只脚。芦生接过她行李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被风吹散的云说,这儿风大。

在合上桑塔纳车门的那一刻,杜小绒看到警察华良在码头出口处一个车棚下,牵出了一辆警用电瓶车。他还在用手机接电话,看上去有些激动的样子。然后芦生顺着杜小绒的视线,看到了华良。芦生说,他是警务室里的社区民警,叫华良。

桑塔纳在小岛绵长的公路上卖力地奔跑,这让杜小绒想起了一部海岛电影。她很开心,把车窗打开,然后把手伸向了窗外,不停地发出噢噢的欢呼声。所有的风都被杜小绒五个手指梳理了一遍。她美好的心情影响到了芦生,于是芦生打开了汽车的音响,放了一首欢快的爵士乐。芦生额头上细软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袖口的纽扣紧紧地扣着,看上去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

你应该是双鱼座的吧?杜小绒问。

芦生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说,是的。不过我不相信星座,我相信轮回。

杜小绒笑了,说,我什么也不相信,我只相信活着就好。

芦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边开车,边说起了杜国平的死亡。杜国平是猝死,在这座偏僻的小岛上,猝死是最麻烦的,因为离定海人民医院很远。岛上没有医院,只有一个卫生所。芦生拍了一下方向盘,富有哲理地说,我们总是不能预料,明天和死亡哪个会先来到。

芦生告诉杜小绒,前天杜国平已经在大家的帮助下安葬了。那片土地风水很好,开阔而向阳,能看到鹿鸣坳,也能见到大海。芦生沉吟了片刻说,老板对我很好。我觉得有时候他像我的大哥,有时候像我的爹。杜小绒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开始想自己的行程。自己是从福州来到这儿的,福州是她四处辗转的又一站。她其实不想了解杜国平的什么,但是芦生仍然认真地告诉了她,杜国平的病属于心源性猝死,交通派出所的刑侦人员来过现场,也听取了卫生所那个矮胖的女医生的报告。那是一种熬夜就容易发的病,更何况杜国平天天熬夜。

杜国平熬夜是因为喝酒。他经常把自己喝醉,有时候甚至直接醉倒在民宿的院子里,像一条死去的盘成一堆的蟒蛇。

站在13间房民宿院子的那棵泡桐树下,杜小绒能闻到大海的腥味。这样的气味让你每时每刻地感受到,你和海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你就是大海气息的一部分。杜小绒其实喜欢这样的气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突然变得更有活力,仿佛一棵枯萎的树的根须,突然之间触到了甘洌的水源,于是开始拼命吮吸。杜小绒在海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中抬头,她看到了屋顶上一块反光的白铁皮。强烈的光线,很像无数把白亮的小刀子,朝杜小绒的眼睛扔来。白铁皮上用红色颜料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13间房”,也就是这家民宿一共有十三间客房的意思。二楼的阳台上,一个披着薄床单的人坐在轮椅上,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他叫袁相遇,是个植物人,十多年前也是民宿老板杜国平的帮手。自从成了植物人以后,杜国平一直养着他。袁相遇一直不能开口说话,连眼皮都不能抬一下,看上去像是对这个世界不屑一顾的样子。站在他身边的那个黑胖的女人叫露丝,她永远在吃着薯条。她的力气很大,负责为植物人袁相遇洗澡。她是一个旅游者,爱吃爱睡,吃着吃着能睡着,睡醒了又吃。当年她携带着巨大的身躯来到岌岌岛后,被杜国平留了下来。杜国平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这儿能给你提供免费的吃住,而且住在这儿安全,还能给你发工资。

除了每隔几天为袁相遇洗一次澡,大部分的时间里,露丝会把袁相遇从床上抱起,扔进推车,推到二楼走廊上的一堆阳光底下,和他一起晒太阳。露丝每次都会对袁相遇耐心地说,晒太阳能促进钙的吸收的唉。说完这句话,她就什么也不说了。她和袁相遇一起,在阳光下坐成一对木偶。她最喜欢看的是院子里那棵孤独的泡桐,但杜国平一直认为,她的目光可能越过了泡桐,看到的也许是遥远的海面。

露丝喜欢三毛,她对三毛和荷西的爱情故事十分熟悉,其次就是撒哈拉沙漠。她觉得她不能去沙漠寻找三毛,那样她会迷路的,但她完全可以去舟山,那儿是三毛的故乡。至于她到了舟山到了定海以后,为什么到了岌岌岛上,她不知道。反正有一天,她来到岌岌岛上,玩了一天想要离开的时候,台风来了,离岛的轮渡停航。杜国平留下了她,语重心长地说,哪儿有这么好的地方啊。住在岛上就像是隐居,以前的神仙不都是隐居的吗?你这样的仙女,就应该隐居。

然后她就没有再离开。她对靠在院门口的杜国平说,看在大海的面子上,我愿意给那个植物人洗澡喏。杜国平笑了一下,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他都能记得露丝站在院门口和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滑稽地背着一个小巧的黑色双肩背包,像一个肥硕的冬瓜上爬着一只甲虫。

杜小絨抬起头,站在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下,一直长久地看着二楼阳台上表情木然的露丝和袁相遇。她总觉得露丝在哪儿见过。后来她想起来了,露丝很像周星驰电影《长江七号》里的美娇。这时候,一朵白云轻手轻脚地飘过13间房的上空,露丝挡住了阳光,在杜小绒和芦生身上放肆地投下一块阴影。在这块阴影中,杜小绒听到芦生棉花糖一样温和的声音。他说,我带你去你爸的房间。杜小绒就笑了一下,说,好。

芦生问,去你爸的房间,你会不会怕?

杜小绒继续笑了一下说,他都不怕生下我,我怎么会怕他的房间?

现在,杜小绒在芦生的带领下,踏上了过客酒吧旁边的楼梯。过客酒吧在一楼的最东面,简陋得就像一间饭堂。这幢楼的楼上和楼下都有七间房,正因为酒吧占去了楼下一间,才让客房的总数成了十三间。芦生在前边带路,他侧过身子和杜小绒说话,他说,其实这儿以前是知青点,后来知青都回城了,就留下了这一幢快要烂掉的楼。是杜国平把这个楼长租下来,开成了民宿。杜小绒说,这个我早就知道。杜小绒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芦生那两条细长的腿,她一直都在担心,她担心那么细瘦的腿会不会突然折断了,或者突然被风吹断了。

杜小绒跟着芦生进了二楼杜国平的房间,杜国平住在B13号,房间里很简陋。墙角有叠起来的铁皮水桶,有一些凌乱的破轮胎,一个收音机,以及潮湿的海腥味。墙上有一张舟山群岛的地图,窗台上有一些贝壳,屋角还放着一根钓鱼竿,陈旧的老式写字台上放着烟灰缸,烟灰缸里躺着几个死气沉沉的烟蒂。如果这间房子晃荡一下,杜小绒会觉得自己是登上了一艘在海面上漂泊的货运船。

当着杜小绒的面,芦生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本账本,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这是账本,你看看。芦生说,这几年民宿的生意都记在这上面,有好多账是我记的。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结。还有,账本里有两张银行卡,密码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杜小绒斜了账本一眼,笑了一下说,钱我喜欢的。

芦生说,钱谁都喜欢的。

芦生一直观察着杜小绒,又说,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悲伤?

杜小绒就转过头,看着芦生,一会儿她的脸上浮起了笑意,说,就算我悲伤了,我爹也活不过来,所以不如不悲伤。

这话听上去是有道理的,但是芦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杜小绒看到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杜国平的照片,她觉得杜国平年轻的时候是真的帅。这样想着,她觉得其实做杜国平的女儿也挺好的。这时候,芦生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杜小绒看到一枚金戒指、一只金手镯,以及一些现金。在这堆凌乱的物件里,她还看到了一些票据、纪念币和一块手表……

杜小绒望着窗外,像是在轮船里望着窗外一望无边的大海。她其实是个四处游荡的骗子,她的真实名字叫任素娥。五年前在重庆解放碑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里,她拉着素不相识的杜小绒闲扯了半天。后来趁杜小绒不注意的时候,她拿走了杜小绒的包,里面当然有身份证和手机。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任素娥一直使用着这个手机,她很奇怪为什么杜小绒没有去挂失。不久前游荡到福州的时候,她接到了芦生的电话,对方说你爹死了,你快回来。那时候她正在福州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一种叫太平燕的美食,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种小吃长得跟馄饨一模一样,但为什么叫太平燕?然后她对着手机充满诗意地说,故乡在我心里,已经遥远得像一张船票。

芦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东西都在这儿了,你清点一下。任素娥回过头,朝着芦生温和地笑了一下。这让芦生有些意外,他想了想说,你不用感谢我的。

任素娥说,我没有想要感谢你。不过我会给你封一个红包。

芦生说,我不需要红包,只要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我结了就行。

任素娥想了想说,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芦生把自己的后背整个靠在墙上,他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两手插在裤袋里,屈起一条瘦长的腿,脚底就蹬在墙面上。时光如水,漫长的下午过得十分缓慢,从芦生那儿,任素娥知道,真正的杜小绒,在十五年前的某一天和杜国平突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并且咬断了杜国平的一根手指头,然后她带着杜国平当初为了方便她上学给她买的诺基亚手机消失了。那天风雨交加,远处传来海鸥慌张的鸣叫。这是十五年前的事,当时杜小绒应该只有十三岁。

芦生说,你忘了吗?十五年前你离家出走。你很任性。任素娥只好说,我没有忘。

任素娥又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心里有点儿乱。

芦生没有再说话,他无声地走出杜国平的房间,并且带上了房门。

在任素娥一个人待着的时间里,她仔细地观察着屋子里的一切。她的包里带着一支小手电,小手电的光是白亮的。任素娥用小手电仔细地寻找着房间里的蛛丝马迹,她看到了躲在暗处的一只壁虎和两只躺在蛛网中央睡觉的蜘蛛,而且她还在房间墙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用铅笔写着的杜小绒的电话号码。这串细长而暗淡的文字,联结着杜国平和杜小绒的关系。但问题是,杜国平至死都没有想到,一个骗子代替他的女儿来继承遗产了。对于任素娥来说,这样的继承,一定要速战速决,尽快离开小岛,以免夜长梦多。

黄昏终于开始来临。任素娥现在代替杜小绒听到了风声,那是一场台风的前兆。窗外的树影开始轻微地摇晃,一些鸟的翅膀有了仓皇的迹象。任素娥离开后窗,打开门,走到阳台上。阳台其实就是一条狭长的过道,果然有风从过道上兴致勃勃地跑过,钻进她的身体里,十分凉爽。她把身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到楼下的院子里,芦生拎着一盏有玻璃罩子的马灯在走着,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竹编的篮子。风继续摇晃,海的腥味越来越浓烈地弥漫在院子里,接着,雨滴开始在昏黄的灯影里大颗地降落。雨点比较粗壮,但也十分稀疏,像是从天上飞奔下来的任性的孩子。风顺利地把所有雨点都吹歪了,于是任素娥眼里的镜头,十分像是秋天一场露天的文艺电影。任素娥心里欢叫了一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爱上了这处海边的宅院。她看到芦生在院子里抬起了头,他瘦长的腿像圆规一样插进一双马靴里,衬衣袖口的扣子仍然紧紧地扣着。他细密乌黑的头发,依旧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朝任素娥笑了一下,举了举手中的篮子说,我给你煮了一碗黄鱼面,很好吃的。

这时候,任素娥的肚子才十分配合地咕噜了一下,她确实饿了。芦生不紧不慢地走上了楼梯,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任素娥才看清,篮子里安静地躺着一碗面条,面条的最上面,安详地躺着一条小黄鱼。

任素娥重又回到后窗,打开窗子,在房间里吃面条。她吃得很仔细,一直把那条小黄鱼吃成一把完整的梳子。对于这样的成绩,任素娥很满意。窗外的风声仿佛又紧了一些,并且不时吹送进一些雨滴。她给自己做好了打算,晚上是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账本的,这座岛上有她需要的钱。她要带着钱离开岌岌岛,漫无目的地飘荡去任何一座城市。她习惯了飘荡,所以,她有无数个故乡。

也就在这时候,岛上那间孤零零的警务室里,坐着交通派出所的社区民警华良。他的手肘懒散地架在窗口,眼睛望着越来越黑的夜色,专注地抽着一支香烟。在台风的前兆中,他显得无比宁静。今天妻子潘小桃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这让他的内心十分烦躁。后来他索性不接了,他突然这样想,我不接电话,难道这天还能塌下来?他还接到了所里指导员的电话,说,台风就要来了,你就在岛上留着,到时引导老百姓抗台风。

他不仅不接潘小桃的电话,甚至还决定了,要去13间房的过客酒吧当一回过客。他知道,杜国平已经在前几天死了,但是客栈还活着。

现在,所有的秘密,从华良走向13间房民宿的时候,都开始发芽了。

华良推开13间房民宿那两扇生了锈的虚张声势的院门,先是看到路灯下那棵院子中间的泡桐树。这棵树应该已经有几十年的树龄了,风吹响了一树叶子,仿佛它十分渴望作一场即兴的发言。然后华良顺利地进入了院子,并且走进了一楼的过客酒吧,他和柜台里的芦生打了一个招呼。芦生笑了,说,真难得。

华良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他不喝酒,只不过是想安静地坐着,梳理一下他和潘小桃之间的感情。这个小岛上,就他一名警察,在一间不大不小的警务室里值班,骑一辆警用电瓶车,在小岛上巡逻。尽管他只是交通派出所的一名社区民警,但他觉得他应该干刑警才对。事实上,他在所里的刑侦中队干过一段时间,后来所长说,你还是干社区民警吧。他这个社区民警,当得离家十分远,值班时需要从定海的三江码头轮渡抵达岌岌岛。而且他跟渔民和居民们混熟了以后,经常替岛上的人通过轮船从定海带来邮件和包裹。

华良和潘小桃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在潘小桃的催促下,华良一共去医院检查过三次,每个医生都说他不孕。这让华良觉得有些对不起潘小桃,觉得自己好像欠了潘小桃一辈子。有一次华良想要用一下潘小桃的车,于是拿起刚进门不久的潘小桃放在茶几上的包,边翻着包边说,小桃,你的车我用一下。当时潘小桃正在房间里打一个热火朝天的电话,听到声音她迅速地挂上电话蹿了出来。她的脸上有一丝慌乱,从华良手中抢过包说,我拿给你。潘小桃看到包上的拉链是合上的,于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找出车钥匙,递给华良,说,你去哪儿?华良说,肯定不是去赛车。

华良晃荡着钥匙,一点儿也没有异样地走出了家门。乘着电梯进入地下车库,打开车门,坐进潘小桃的车里,他发了一会儿呆。因为他刚才打开潘小桃的包时,分明看到了包里潘小桃的流产证明。他假装没有看到,觉得一切都没意思透顶了。他一点儿也没兴趣搞清楚那个男人会是谁。华良是省警察学校毕业的,他的同班同学,当年睡在他上铺喜欢打呼噜的兄弟秦三望,已经是定海分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了,而他还是交通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

潘小桃以前是银行的职员,后来辞了职,开了一家海鲜酒楼。以前她在信貸部工作,认识好多的老板,现在这些老板,都变成了酒楼的客人。她和华良没有共同语言,但也不会吵架,最多因为意见不合而意兴阑珊地聊几句。前段时间,潘小桃已经提出了协议离婚,说是这样也没意思,不想耽误了华良。华良就客气地说,不不不,是我耽误你了。

潘小桃曾经喜欢文学,经常参加岛上的文友聚会,最爱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国》。华良没有明确的爱好,有一段时间迷过《天龙八部》,所以潘小桃就说华良没有理想。后来潘小桃从银行辞职,开了海鲜酒楼,从此文学书一本也不再看了,而华良却开始读小说。华良也开始读《雪国》,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夏天喝一杯香郁的绿茶,清新而冰凉。但是潘小桃仍然认为华良没有理想,华良就十分纳闷,理想到底是有几个意思?有一次华良很认真地找到了酒楼,潘小桃正在跟一帮老板喝酒,好像是兴高采烈地聊一个文化地产项目。华良就站在包厢的门口说,潘小桃,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潘小桃站起身,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睁着一双仿佛有些醉意的眼睛说,很重要的事吗?华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非常重要。潘小桃就说,那你说。华良说,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华良觉得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潘小桃,和以前嫁给他时穿衬衣梳马尾辫的潘小桃,完全是两个人。现在的她特别爱假扮名媛。他不喜欢名媛,潘小桃也不再爱他,她喜欢和一些成功人士一起喝茶,说是雅集。华良深深地知道,警务室里值班的人,是很难雅集的。

那天,华良这样想,是不是有人偷偷把潘小桃换走了。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是个假潘小桃。

谷来住在民宿二楼靠西边的B7号。她像一棵刚刚从地里收割的白菜,有着充足的水分,但是没有热烈的色彩。这天她经过一楼过客酒吧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最后像是有一只多情的手把她拉进了门。她站在柜台前比较暗淡的灯光下,从华良的角度看过去,这棵清新的水分丰富的白菜,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迷人的亚光。隔着香烟的烟雾,他看到“白菜”向他走来,并且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那天殷勤的芦生为谷来调了一杯酒,说叫蓝色妖姬,她果然看到有一丛蓝色的火焰在杯子里燃烧。谷来就想,难道妖姬就是火焰?

那天不知道是谁先聊起了文学的话题。华良说自己爱看川端康成的《雪国》,并且已经在某杂志发表了一篇一千多字的散文。说这些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百无聊赖时对这篇散文的构思。他同谷来讲,他主要写的是他家的那条弄堂。弄堂叫钞关弄,一百米都不到,撒泡尿能从街这头流到街那头。但是这既窄又短的弄堂,这屋檐低小的弄堂,三百多年前却是定海最繁华的地方。而且,康熙年间,因为四大海关之一的浙江海关官署设在定海,才有了钞关弄。这条弄堂的荣光,华良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只能记起小时候他撑着雨伞走过弄堂去学校上学的情景。后来他成家,没有新房,直接搬进了潘小桃买的房子里。

酒吧里陆续来了一些住在13间房民宿的客人。他们推开酒吧门的时候,总能带进来一股咸涩的海风。风仿佛开始比白天密集起来了,台风警报通过好多自媒体公号不停地发布着。华良对台风见惯不怪,台风就像一个远房的亲戚,想起要来看你的时候就来了,然后又突然消失。华良只记得有几场台风风力大的时候,会把窗户吹烂,会把广告牌撕碎,会把树连根拔起。

谷来很安静。她会不时地笑笑,那杯刚才燃烧着火焰的蓝色妖姬,火焰已经熄灭了,酒也被喝掉了一半。谷来说,像果汁。华良说,越像果汁,越会让你放松警惕。谷来就又笑,说,我没啥好警惕的。这样说着的时候,她忧伤地抬起眼来,望了望酒吧简陋的顶部。

你很像一棵白菜,华良出其不意地说。

谷来愣了一下,说,是因为白吗?

不是。是因为素。华良想了想又问,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我住了有个把月了吧。谷来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我喜欢这儿。你知不知道有首英文歌,叫《美丽的小岛》?我喜欢小岛。于是华良就把芦生叫了过来,他说,芦生,你放一首歌,叫《美丽的小岛》。芦生把手在围裙上认真地擦了擦,他胸有成竹地说,我记得的,音乐库里有这首歌。他不说网上有这首歌,他说音乐库,仿佛他在管着一个硕大的仓库似的。

然后一个叫麦当娜的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华良微微地闭上眼睛,果然听到了欢快的歌声。这让他的脑海里轻而易举地浮现出沙滩、海水、阳光、拖鞋、短裤、短裙,以及汽水饮料,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却无限汹涌的热浪……与此同时,楼上的B13号房里,那个像壁虎一样蛰伏着的骗子任素娥,也隐隐听到了这首欢快的歌曲。在此之前的一刻钟左右,她手里握着那个光线充足的小手电,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打开一扇老式的柜门,想要寻找一些值钱的可以变现的东西时,突然用手电筒照见了柜门的某处被磨得锃亮。这个部分相当于柜子的腰,说明经常有人在扶这个腰。任素娥用力地移了一下柜子,才发现整个柜子相当于一扇沉重的推门。这时候任素娥的心跳开始加快,她觉得仿佛是阿里巴巴找到了藏宝的山洞,眼前即将亮起一道炫目的光。

任素娥在这间密室里,没有发现四十大盗的宝藏,但是她发现了密布的暗线,以及四台显示器,还有小房间内弥漫着的发霉的气息。显示器上微弱的跳跃闪动的亮光,像是海面上浮起的一小片光。这道光吸引着任素娥,让她一步步走过去,并且在显示器前的一把老旧藤椅上坐下来。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显然是需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些显示器了。显示器屏幕上的图案,分割了这个民宿的各个房间,而且摄像头无疑对着房间里的床。于是任素娥明白,这是杜国平的一间密室,杜国平一直在偷窥着住店的客人。

楼下酒吧里麦当娜的声音卖力地挤进了杜国平的房间,丝丝缕缕地跌落在任素娥的身边。任素娥闭着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开始缓过神来,回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麦当娜的声音仿佛是在说,任素娥啊,你来来来。任素娥就想,来就来。于是她打开B13号房的房门,在声浪突然变得更响的音乐声的裹挟中,她趿着那双人字拖,晃荡着走向楼梯。她变得欢快起来,音乐像是渗透进她的血液,并且流向了她的心脏,于是她的整个身体如同灌满了风,迎合着音乐,摇摇摆摆地下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遇到一个正上楼的女人。女人似乎是很用力地朝她看了一眼,但是她没有看女人。她觉得她的重点现在应该是摇摆,任何不相干的人,顶多不过是一个影子。

华良微闭着眼睛,想象着麦当娜歌声里的美丽小岛,该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至少不会像岌岌島一样,每年都要经受台风的洗礼。他想到了小岛上的咸涩海风,一只小圆桌桌面那么大的海龟正在沙滩故作矜持地下蛋,热带的棕榈树被风吹响叶子,一条舢板在浪里浮沉……华良睁开眼的时候,不见了谷来,倒是看到对面坐着穿拖鞋的任素娥,仿佛是她把谷来给替换掉了。看上去任素娥是刚刚坐下,跷着二郎腿,十分从容悠闲的样子,那脚尖上的一只拖鞋,像钟摆一样晃荡起来。她顺手抓过桌子上那包香烟,麻利地弹出一支,用嘴叼住,然后麻利地给自己点上。喷出一口烟的时候,她对华良笑了笑,说,要不要来一支?华良没有说话,他记得这烟应该是他的,而不是任素娥的。最后华良也挤出了一个笑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外面的风,仿佛又大了一些,风声有些嚣张的样子。院子中间那棵巨大的泡桐,沉沦在黑夜的颜色里,摇晃得比白天厉害了许多,像发冷发热、寻死觅活的样子。这时候,任素娥在树叶的声音里,记起在白天的轮渡上,华良就坐在自己的身边。那时,华良对着手机果断地说,我跟不上你理想的步伐!

在任素娥飘荡过的任何一座不一样的城市,她都会选择去当地一家酒吧里喝酒。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名过客,这个美好的人间并不属于自己。她觉得自己沧桑、孤独,没有依靠,像一片可以被风吹到任何地方的树叶。所以,既是过客,就什么也不用去管了,总是希望抓住任何可以享受的时机,去感受一下人生。

酒吧角落里那只丑陋的黑色音响,开始装模作样地播放一首新的歌曲。一个女人,在喇叭里不停地唱着,阿刁,阿刁。芦生站在昏暗的柜台里,装作很会调酒的样子,不停地摇晃着身子,用右手剧烈地甩动着酒杯,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到柜台台面以上。这让任素娥多少有些担心,她觉得芦生这样勇猛地甩,有可能会把酒杯甩破。

不知道是谁打破了沉默。反正在这台风还没有完全来临的夜晚,他们聊得热烈而投机。华良仿佛特别想说话,他有那种想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完的欲望。他先从岛上的一些景点打开话题,然后说到了一些动植物,以及生命这种奇怪的现象。任素娥顶喜欢华良口中,岛上那个叫鹿鸣坳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生活着一群獐。生活着獐为什么还叫鹿鸣坳?那是因为獐和鹿长得几乎是一样的,或者獐就是一种鹿。芦生将头低下来,身子穿过那块柜台挡板下面的空洞。他走到任素娥身边,把一杯刚调好的酒放在桌面上说,鹿鸣坳不远的坡上,就埋着你父亲。找个时间,我会带你去看看的。

于是华良在点起一支香烟的时候,知道了隔着烟雾看到的这个女孩,原来是民宿老板杜国平的女儿。任素娥举起那杯酒,很小地抿了一口,说,这叫什么酒?芦生就忧伤地说,秋心。于是任素娥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得有些放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笑声有些过头的时候,便猛地收住了笑。芦生继续忧伤地说,秋天鹿鸣坳的芦苇会白,风一吹,白浪一样,一片一片时高时低地起伏着。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想葬在这样的地方,可以听到海哭的声音。

任素娥觉得十分无趣。她不喜欢文绉绉说话的芦生,棉花糖一样的无趣,于是猛地喝下了一大口酒说,这酒酸了。

这天的酒吧里,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了华良和任素娥,还有一个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一个叫周亮工的剧作家。在任素娥的提议下,这些人坐成了一桌。华良平静地微笑着,他隔着烟雾看欢快的任素娥吆五喝六地招呼着大家。她的声音感染了在场的人,她甚至还在喝到高兴的时候,让芦生把那首《美丽的小岛》再放一遍。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快速掠过,眼含笑意地说,我决定跳舞。

音乐开始提高了音量,节奏明显,有那种重金属音效。这时候,一场雨由远及近,悄悄地从海面上空往这边快速包抄过来。最先抵达的是一片细小的雨,比雾浓烈一些,很快这座小岛就变得湿润了。

任素娥果然跳得奔放,在音乐里像是要把地板跺成碎片。在这奔放得像一匹脱缰野马的过程中,她被自己像是要拆开身体般剧烈的舞蹈吓了一跳。她想起自己居无定所、四处行骗,甚至有时候食不果腹,但是她过得充实而愉快。她也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学过舞蹈,但是现在竟然跳出欢快的节奏和花样繁多的舞步。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细微的汗水,在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中,芦生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突然在任素娥的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话让任素娥多少有了些酸楚。她想到自己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突然亡故的消息,赶来奔丧的。她应该表现出足够的悲伤,于是她努力地让自己悲伤起来,为此她还差点儿滴落了泪水。但是,她现在代替杜小绒离家十五年,十五年时光可以消磨很多的东西,包括感情。她对父亲的感情一定是陌生而疏远的,再说,像野马发疯一样的欢乐,也许也是表达悲伤的一种方式。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底气,她大声地对芦生说,难道我就不可以很开心?难道我就应该难过得寻死觅活?

这时候她的身上已经开始密布细微的汗水,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时,她看见的是华良的目光。他把自己坐成了一幅静默如定格镜头的油画,充满着十七世纪的古意。

油画中的华良对任素娥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充满了故事,你很神秘。

这让装作若无其事的任素娥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杯中的酒,她掩饰着自己一闪而过的慌乱,她觉得充满故事这句话中,颇有火药味和危险的意味。后来她把酒稳妥地放回到桌面上,说,有故事的是这杯酒。

华良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把目光投向吧台里面的酒柜,仿佛酒柜里的酒中都深藏着各不相同的故事。就在这时候,雨声已经很响了,雨敲打着一个户外的灯箱,差点儿就把灯箱上那“13间房”几个红色的字给敲碎了。雨也敲打着屋顶,以及院中那棵老气横秋的泡桐。

这个晚上,在强烈如瀑布的雨声中,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说自己的故事。说故事的时候,酒吧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这使得每一个人嘴里的故事,也显得十分安静,像被雨完全笼罩一般。

即便是在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任素娥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雨夜听到的故事。那是任素娥提议的,她举了举酒杯说,不如我们都来讲故事吧。所有的人都沉默,她看到华良又抽起了烟,他的脸隐在烟雾的背后,若隐若现。她只能看清华良的一只眼睛,华良的眼中充满着笑意。

先讲故事的是那个叫郝建功的中年男人。他带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盛开着一个叫水芹的女人。水芹是他的相好,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好了十六年。每年他们都会到一次岌岌岛,并且就住在13间房民宿。每次他们都把短暂的日子过得很甜蜜,郝建功都会说,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离婚了呀。水芹只是笑笑,说,好。郝建功说,我在办离婚了,快了。水芹说,好,不急。郝建功并没有离成婚,但是他的老婆死了,死于漫长而缠绵的病。郝建功还是很难过的,足足有半年,他沉浸在失去老婆的痛苦中。半年以后,是他和水芹相好的第十七年了,郝建功带着水芹又来到了岌岌岛。郝建功拿出了一枚戒指,说,我们可以结婚了。水芹却说,我要跟别人结婚了。她不想要这段等待了十几年的感情,她说,我也会累的呀。

她说,我说我会等,但你不能认为我可以一直等。

她说,我说不急,但你不能认为我真的不急。

她说,你老婆死了才娶我,你的算盘打得太精明,我不太喜欢跟那么精明的人一起生活。

郝建功在这第十七年的岛上约会中,把水芹送上了轮渡,让她一个人先回去。水芹是要结婚的人,所以郝建功只能算是朋友,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郝建功侵占掠夺了她的整个青春,最后想弥补的不过是一枚戒指。在码头送水芹上轮渡后,他回到了13间房,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以后,他把那枚钻戒埋在了泡桐树下,然后在树下抽了一支烟,直到一枚泡桐的叶片被风吹落,打在他头发开始稀疏的前额上。

任素娥举了举杯中的酒,说,我就看不起你,怎么会有你这么自私的男人。你两个女人,一个也没落着你的好。你简直是个败类啊。

郝建功就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全是泪水。他举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响亮的声音把任素娥吓了一跳。郝建功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败类。

剧作家周亮工一直在13间房民宿里闭关,他其实是一个能把剧本和生活分得很清晰的男人。他记起一个月前,有个姓李的制片人,皱着眉头从上海赶到民宿来找他。李制片那天在岌岌岛上一家吃海鲜的小馆子里,很激动地给周亮工描绘了一下蓝图。李制片说,公司有的是钱,账上躺着好几个亿呢。周亮工于是就问,是横躺还是侧躺?

李制片愣了一下,后来他说,不管怎么躺,都一样是躺。他说,你好好写,这部戏肯定是要请梁朝伟来演的,或者和他级别相当的演员。李制片还带来了一个女演员,女演員说她看中了里面那个叫春丫的角色,说春丫什么都好,就是名字土,看能不能改叫戴安娜之类的。然后,女演员说了她是怎么理解这个角色的,在演绎的时候,会怎么样来演好这个角色。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微闭着眼睛,像是沉浸在艺术的想象中。而周亮工的眼睛一直望着盆子里一只青蟹的蟹脚,在想如果一只蟹丢了一只脚,是不是就是残疾了?它一定疼得不得了,从此整个蟹生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后来周亮工的目光从蟹脚上抬起,他朝女演员客气地笑了一下,说,你一定能演好的。

女演员就和李制片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露出一道欣喜的光。她说,你看,编剧老师都觉得这个角色适合我。我希望周老师给我加点儿戏。

那天周亮工喝醉了。他醉倒的形式,是把自己趴在充满腥味的桌上。他睡得十分踏实,类似于他小时候上学时的午睡。他觉得海风是暖的,酒的气息是芬芳的,海鲜其实也算是新鲜的。他有些被生活感动,觉得生活对自己是不错的。这时候他能听见李制片在对女演员夸海口,说,你要是能出演这部戏,你就能成为国内至少二线以上的演员,因为,你要演绎的这个角色,心理轨迹比较复杂。

周亮工把脸伏在桌上,心里冷笑了一声。他特别想说,这个李制片就是想骗你上床,但是他没有说。他觉得自己不想说,主要是因为自己有些累了。而且这一天,是周亮工妻子的忌日。那天他的脸就贴在充满海腥味的桌子上,流下无数的眼泪,像是一只被扎了一个洞的水袋。

一个月已经过去了。这一天周亮工的剧本完稿。他特别想多喝几杯,准备好好地睡几个懒觉,然后整理行装乘轮船先从岌岌岛回到定海,再返回他生活的嘉兴。那儿有他六岁的女儿,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来问,爸爸,海水到底是不是蓝色的?

故事都讲完了。任素娥不知不觉中已经抽了华良的好几支烟,好像桌上那盒烟的主人是她。在大家不再说话的时候,任素娥隔着音乐,竟然听到了遥远的风声。她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声显得有些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忧伤地集中在她身上。她说,要不我们划拳吧,谁输了谁喝酒。

周亮工和郝建功都愿意加入。他们忘了划了多久的拳,也忘了一共喝了多少酒。他们就是觉得这个夜晚被雨淋透了,泡胀了,显得比平常的夜晚更加漫长。任素娥划拳的状态好,一直没有输,意氣风发的样子,所以她很少有喝酒的机会。每个人都呼呼地喷着酒气,喝得摇头晃脑,只有任素娥,随着夜的深入,她愈加清醒。后来她打了一个哈欠,走出酒吧的门,一脚踏进了外面的风雨中。

她说,睡觉!

这时候夏天的虫子开始在风雨声中鸣叫起来,疯狂而压抑的声音融在夜色里,被雨声掩盖。任素娥看到院子里那棵随风摇摆的泡桐树的枝干,听到砰砰作响的屋顶上白铁皮被风吹起而冲撞磕碰的声音。风一阵一阵把雨吹歪,甚至能吹起地上的积水,像飞起了一小片海。任素娥想了想,在清凉的空气中,她觉得这个夜晚算是在和假父亲杜国平告别吧。杜国平在天之灵保佑我行骗成功,任素娥轻声对着风雨中的院子说出这句话时,心头叽叽嘎嘎地欢畅了一阵。

一阵被风吹过来的雨,突然淋了她一身。

现在,任素娥坐在二楼B13杜国平的房间窗前,一动不动。她面前的桌面上,放着几沓整齐的纸币,以及一小沓被她捋好的皱巴巴的零散的纸币,像蛇蜕的壳一样毫无生机,还有三枚看上去极小的金戒指,一块陈旧的梅花牌手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票据,以及13间房这些村集体用房的使用协议。

任素娥听到窗户被风吹开,她看到了外面黑色的夜,随即她猛地将窗户合上。她想要离开了,她觉得再住下去没有什么意思,她得赶往她的下一站,比如说,她其实想顺道去一下台州,看一看戚继光抗击倭寇的地方。她也想去一下绍兴,看看三味书屋是怎样的一所学堂。她其实偶尔也看书,觉得爱读书真是一件比较高级的事。她看过很多次《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里面的感情,让她十分羡慕。她心里是这样说的,能不能让我也有这样的爱情?

任素娥后来再次推开那只老式的柜子,进入杜国平的那间密室。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风雨的声音瞬间被隔开,仿佛这里面是另一个妥帖安稳的世界。她安静地坐了下来,认真地开始看各个监视器的画面。

任素娥看到了二楼西边第一间B7号房的谷来,她和住在二楼东边第一间的任素娥遥相呼应。谷来在监视器里优雅地为自己泡茶,她带了一套复杂而精细的茶具,这和粗枝大叶的任素娥刚好是两个极端。谷来坐在茶桌前,她在喝茶和看书。如果不是她时不时给壶中添水,视频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另一个房间里,郝建功坐在一盏落地灯下,像一个神经病一样拿着一枚戒指,不停地戴上,又摘下,再戴上,再摘下。还有一个房间里,周亮工还在喝酒,他坐在写字桌前,桌子上一台手提电脑的荧光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一些寒意,或者说看上去有些微蓝。他在抽烟,并且不停地敲打着键盘。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喝一口打开了的啤酒。一会儿,周亮工站了起来,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呈现在屏幕上。他穿着肥大的沙滩裤,赤着膊,他的腿瘦得像两根麻秆。任素娥特别担心,显示屏幕里会传来“啪”的一声,那瘦腿会随时被一阵风给折断。周亮工开始踱步,他一定在想着什么重大的剧情吧,或许跟谋杀案有关。

任素娥后来翻起了自己的手机。在一个微信群里,她无意间看到了一条重庆警方的协查通报。通报里有好多长得比较奇特的人的照片,其中就有任素娥。关于任素娥的那条协查通报中,显示她已经二十八岁,是个骗子。任素娥就顺着这条消息,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始回忆她的往事。她骗过很多男人,因为很多男人其实是想和她谈恋爱的,或者说是想把她给睡了。然后她就让他们给钱、买礼物,她总是这样说,你总要对我有一点儿诚意的好吧。她对礼物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兴趣,所以她拿了钱没有去买东西。她认为钱是最好的,钱比爱情好多了,钱可以买到大部分的健康,办成百分之九十九的事。跑得最远的时候,她跟一个对天发誓要爱她三生三世的男人去了缅甸,结果掉了三层皮,差一点儿没回来。那时候起她就不太敢碰爱情了,所以她在《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去找爱情。她觉得爱情太辛苦了,太累了,太不真实了。特别是她这个打不死的骗子居然栽在了一个男骗子的手中。那个男骗子一脸的坏笑,眼神明亮,卷着袖子敞着怀,个子高挑,经常带她喝酒吃夜宵,还说要带她去郊外草地放野火,要带她去夜里的墓地偷随葬的金戒指。他不是一个类似芦生这样的诗人,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总是让她的心差点儿跳出喉咙。他说,我要带你去吹吹野风,我要带你去浪迹天涯,我要带你去四季发财,我要带你去生十个孩子……

在男骗子无尽的想象和描绘中,任素娥完全沉浸在爱情中。她不停地笑,笑得特别妩媚与明亮,笑得由内而外溢出了无限的幸福。现在关于她的协查通报的奖励是提供相关线索一万元;举报落脚地点,一旦查实后奖励五万元。于是,她知道她顶多值五万元……她想,我为什么只值五万元?

所以,现在的任素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索性留在13间房民宿,让自己安静得像那棵院子中间的泡桐?她不仅可以继承杜国平的为数不多的钱,还可以继承这儿的经营权,主要是她可以去海边散步,她还想去那个鹿鸣坳看看,一定会遇到比那个骗子的爱情更美好的、更美丽的鹿。这样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开民宿的理想,她想这不是很文艺的生活吗?这已经无限接近《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的生活了。她想起自己骗过的其中一个人,是杜国平的女儿,杜小绒。她们竟然长得有几分相似,她直接就冒名顶替了。

杜小绒懒得寻找手机和身份证,她甚至懒得报案。在人生处于低谷的时候,很多人都会犯懒,比如说杜小绒甚至都懒得活着,如果不是为了那个曾经收留她的、会弹钢琴的老太。杜小绒整个下午的视线,都是远处的街道,人来人往,但是在她的眼里几乎是空落落的。她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存在,只有远处那座一看到就能让你耳畔响起遥远的枪炮声的解放碑,显得硬朗而真实。

任素娥并不了解杜小绒的一切。任素娥不过是一片会行骗的浮萍,有几分姿色,主要是比较青春,以及有着三寸不烂之舌。和杜小绒的懒相对应,她只是想活。她总是这样想,活着真是太美好了。

谷来再次出现在华良面前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风似乎小了些,雨显得零星而细碎,但是不停地有被吹送过来的清凉。谷来穿着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白球鞋。她更像一棵朴素的白菜了,就这样清清爽爽地站在穿了一身警服的华良面前。谷来冲华良笑了一下,她的牙齿很小。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竟然就是《雪国》。

他们并排站在屋檐下,一直都没有说话,像一部电影里的长镜头。谷来觉得这样的夏天的清晨,全身被清涼包围着,无论如何都有一种身心被涤荡的感觉。岛上的树木和草以及蠢蠢欲动的泥土,散发出来的负氧离子正向这边汹涌地赶过来。反正不管怎么说,谷来觉得这个清晨令她愉悦,并且,她十分乐于陷在这样的静默中。

静默就是千言万语,她这样想。

后来,谷来终于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平软温和地如一只清晨的小鸟,停留在院子中间那棵泡桐树上。你昨天提到《雪国》的作者,是川端康成。谷来这样说着,眼前就浮现出一个清瘦的作家的影子。

他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岛国。他是嘴里含着煤气管死的。他死的时候,脸色潮红。

他为什么要寻死?

因为孤独伴随了他一生,对于他来说,死是一件幸福而美丽的事。

华良就说,这个世界上,我有很多人和事都想不通。我想不通潘小桃为什么变成这样。

谷来说,川端康成临死前对前来抢救他的救护车司机说,路这么挤,辛苦你了。

院子里的那棵泡桐树上,一夜风雨后残留在枝头的树叶,在哗哗地抖动,如同溪流的声音,单调但却令人宁静。谷来后来伸出了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踩进冰凉的院子,并且踩着一路的潮湿走向院门。她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本《雪国》,在华良恍惚的目光中,院门晃动了一下,谷来就不见了。

谷来是去吊嗓子。她在这座不大的小岛停停走走,甚至跨过了一道狭窄的柏油马路,走到了朝向大海的一块礁石上。阴雨如晦,天气阴沉,远远的海面上浮着快速滚动的铅云。她对着大海,唱了一曲《雪绒花》。唱歌的时候,她想起了老女人,她叫福建。她的名字竟然是一个省的名字。福建是个有文化、会弹钢琴的人,头发已经花白,鱼尾纹在眼角十分密集地舒展或者紧锁。她显然是老了,但是她十分平和,她说命运已经安排好每个人的一切。

谷来当然能够清晰地记得,福建收留自己的时候,是在一个十分遥远的清晨。那时候谷来只有十六岁。站在稀薄的阳光下,福建笑着说,你要是愿意,这儿就是你的家。

谷来就说,你为什么愿意收留我?

福建说,这是缘分。

现在福建已经作古。她把钢琴和一间不大的民居留给了谷来。福建走的时候,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惊动任何一粒她家中的灰尘。她有很多自己的理论,曾经和谷来在阳光底下的小院里足足谈了一个下午。她说,你想要怎么做,我都是支持你的,你的心会给你答案。福建是一个不婚主义者,她有一套不婚的理论,她觉得水、阳光和空气是活着的必要条件,但婚姻不是。婚姻也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唱完那首《雪绒花》,谷来在礁石上站了很久,耳朵里塞满海的声音。一朵游手好闲的乌云正和一阵风一起向这边赶来,在乌云赶过来的时候,谷来顺便回忆了一下前段时间发生的事。13间房民宿的老板杜国平死了,她帮助民宿的伙计芦生料理了后事。杜国平下葬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来送别。杜国平不太爱说话,和这里的人之间除了共享一片阳光以外,并没有多少交往。

料理完后事,芦生摆了一桌,请谷来吃饭,说,谢谢你。那天的马灯被挂在墙上,芦生说,今天不开灯,我们点油灯。油灯的光亮,就在煤油的气息里跳跃与升腾。芦生仿佛和马灯是连在一起的,或者马灯其实就是芦生的一部分。芦生说,杜老板不愿意被太多的光线惊扰。不要给我太多,他说,他只愿在马灯的微光里温暖度日。

谷来仍能清晰地记得,在芦生如诗歌一般矫情的语言中,那天一起吃饭的还有露丝。她的大腿上放着一只灰色的玩具熊。她胖得两只眼睛都快找不到了,并且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吃饭。她用粗短的手指,剥了一只虾丢进嘴里。这时候谷来听到她由衷地说了一声,好鲜美哟。

谷来笑了一下。她听到的竟然是一个十分纯真的童音。她于是想,露丝那么胖,但是她的声音怎么会像童话片里的配音?难道露丝是从童话片里逃出来,到这座叫岌岌的岛上来历险的?

十一

任素娥是看着谷来迈出院门的。她在昨天晚上刚刚决定,不如就在13间房民宿做一段时间的生意。她现在有了一个“现成”的父亲,她特别希望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关照她。

任素娥后来回屋,合上了B13号房间的门,再次移开柜子,进入杜国平简陋的密室。任素娥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发慌,想了很久以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闲得慌。于是她开始随意地翻找监控的录像资料。她竟然发现,谷来进过杜国平的房间。谷来在空无一人的杜国平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在半是死角半透明的房间里,谷来逗留的时间一共是五分三十八秒,时间是从上午五点三十二分开始的。

任素娥想起谷来刚刚是走出了院门的。她知道她住在二楼西边的B7号房,来不及做任何的考虑,任素娥出了杜国平的房间,跑步冲向B7号房。她推了一下门,门被锁住了。她迅速地掏出一张身份证,插在门锁缝上,打开了门。这是她在少年时期就拥有的炉火纯青的技术,现在她知道一技傍身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谷来的房间纤尘不染,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任素娥打开了谷来的包,开始快速地翻找。包里有钱包,有卫生巾,有笔和一个记录本,以及一管口红,还有一些零碎的物品。任素娥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她看到了一串电话号码,以及三个英文字母:DXR。

谷来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身上被許多奇怪的光环照耀着,生出了许多奇怪的气息。任素娥放好笔记本,又翻找钱包。钱包已经十分陈旧,钱包的夹层里有一张十多岁的小女孩的照片。任素娥看着照片发了一会儿呆,她一直盯着照片上的眼睛看,最后她把照片和照片中的眼睛一起塞回了钱包。

应该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吧,任素娥猛然想到,笔记本第一页记着的那串电话号码,竟然是自己正在使用的手机号。DXR就是杜小绒的汉语拼音缩写。而那双十来岁孩子的眼睛,和重庆解放碑附近火锅店里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任素娥的后背不由得发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代替了杜小绒来继承遗产,而真正的杜小绒,一直化名谷来,住在这间民宿里。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巨大的谜团。但是现在,任素娥需要的是尽快离开。她的左手刚按在门把手上,门就从外面被打开了,半边身子已经被打湿的谷来手里拿着一本《雪国》出现在任素娥面前。她的脸上挂着微笑,说,你打扫卫生啊?

对对,任素娥说,我来打扫卫生。刚打扫完……您这儿,一尘不染。如果每个顾客都像您这样,那完全是宾至如归啊。任素娥没话找话,语无伦次地胡乱用着成语。谷来不响。这让任素娥更加局促,说,要不,我先走了,我今天要去盘账,时不我待。

谷来笑了,说,没人留你。

谷来这样说着,目光在任素娥的右手上掠过,如一只清晨的蜻蜓掠过微凉的水面。任素娥的手中,捏着一张身份证,那其实是她刚才开门的时候插门缝用过的。那张身份证就是杜小绒的,但是现在的使用者是任素娥。任素娥作为民宿老板的女儿,来打扫房间的卫生也很正常,但是她的手中没有打扫卫生的工具。

谷来看着任素娥出门。门合上了,屋内的光线暗淡下来。谷来后来对着浴室的镜子,开始画唇。那是一管很淡的口红,谷来画了半天,都没能看出嘴唇上多了什么颜色。是的,她就是真正的杜小绒。杜小绒亲切地对着镜子抿了一下嘴唇,说,骗子,你可能快要死了。

现在的杜小绒,没有身份证,而且她也确实觉得,自己几乎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她也没有手机,她不想有。她有的只是一些朴素的行装,以及川端康成的那本《雪国》。顶多,她现在拥有了台风的天气……

十二

任素娥回到二楼东边B13杜国平的房间。她隐隐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比如最简单的,她说自己是去打扫卫生,为什么手中没有工具?杜小绒看上去还笑了一下,但是让任素娥感到心慌的,正是这种没有由来的笑容。任素娥在桌边坐了下来,很长时间她一言不发,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任素娥一共想了大概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她打消了好好在这儿开民宿的念头。她记起在解放碑附近的一条坡度很高的巷子里,一个算命先生跟她说过,你这个人就是四海为家的。

任素娥开始张罗离开,她打开手机上的购票软件时,才发现岌岌岛到定海三江码头的轮船已经停运。就在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口有一道白亮,白亮中站着拎着马灯的、瘦长的芦生,而芦生背后却是一大片的乌云翻滚着。风突然之间大了起来,像是在呼号的样子。任素娥把一只人字拖鞋扔了过去说,你不要吓我。你大白天拎一盏油灯走来走去,是扮鬼还是壮胆?

芦生举了举手中的马灯,他说台风正式来了。果然,任素娥看到芦生背后的天空中,横着飞过的塑料袋和一些树叶,甚至还有一块八仙桌大小的白铁皮,十分妖娆地扭动着身子“哗啦哗啦”响着过去了。雨开始大了起来,也就是转眼之间,白天如同黑夜一样。芦生再次举了举马灯,说,这儿每年都有无数次的台风。你十三岁以前在岛上生活,应该知道。

任素娥心里想,我知道什么呀?我只知道当个骗子其实没那么容易,确实需要大量的知识。芦生接着又说,码头停运了,封岛三天。厨房里已经备了足够吃三天的菜,岛上有个特别小的菜市场,那儿能买到一些小海鲜,还有新鲜的蔬菜。你关好门窗,有什么事就叫我。

芦生说完这些以后,拎着马灯走了。他留给任素娥一个充满诗意的身影。他衬衣袖口的扣子,仍然紧紧地扣着,生怕从袖口里掉出一些秘密来。

任素娥知道自己走不成了。她不知道,这场台风有一个类似于电器开关品牌的名字,叫作“灿鸿”。灿鸿现在已经完全占领了这座有一千五百人的小岛,它异想天开地想要把小岛连根拔起。反正是走不成了,任素娥开始穿着人字拖四处闲逛,她顺着楼梯走到了一楼,看到酒吧的门开着,里面坐着周亮工和郝建功,他们在兴致勃勃地打牌。华良就站在屋檐下,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望着院子。院子里除了大雨落到水洼里,溅起粗大而混合着泥尘的水珠以外,什么也看不到。雨使整个世界变得朦胧而缥缈,院子中间的那棵泡桐,因为密密的雨阵,看上去像隔了遥远的距离,仿佛生活在另一座山头上一样。任素娥把脚伸出屋檐,雨水恣意地落在她的裤腿和拖鞋上,光着的脚丫因此而感到无比的湿润。她“呀”地怪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她一连叫了三声,这让两个打牌的男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只有华良温和地笑笑,他说,杜小绒,你说女人嘴里说的理想,到底是怎么样的?

任素娥吃惊地看着他,她不明白应该怎么回答。华良说,换句话说吧,你有没有理想?

于是,任素娥开始想她的理想。她想起自己三岁那年春天,父亲去世,母亲按照电视剧的剧情,跟一个弹棉花的小伙远走他乡。那时候她生活在一座小镇,小镇的名字叫“南风”。她跟祖母一起生活,祖母带着她走遍了小镇的角落,并且告诉了她父亲和母亲的去向。然后祖母终于在一天病倒了,祖母病倒以后的一个黄昏,任素娥记得那天夕阳下的天空中布满了蝙蝠。一对中年男女出现在他们破败的房子里,中年男女给了任素娥一袋子的大白兔奶糖,然后一直朝着她笑。祖母说,这是你以后的爹妈。

任素娥说,我不要爹妈。爹妈有什么用?我只要奶奶就可以了。

祖母在病床上露出苍白的笑容。她瘦小的身体藏在被窝里,只有一颗全是白发的头颅,顽强地露在被窝之外。祖母说,奶奶会死的,但你还得活下去。

那一年,任素娥第一次听到关于生和死的话题。后来她离开了祖母,收到了镇上黄三春的八百元钱,那是祖母提前卖掉房子的钱,她只留给自己三百元钱处理后事。祖母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给处理掉了。所以任素娥长大以后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所谓人生,就是如何把自己处理掉的一个过程。另外一点就是,从祖母的经验来看,什么都是不重要的,而活下去才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于是,任素娥在五岁那年有着血红夕阳的黄昏,跟着养父母一起上了一辆班车。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座叫“达”的县城。任素娥的生活过得十分平静,养父母对她也像亲生女儿一样。但是后来养父母死于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那一年任素娥十四岁,正在上初中二年级。从此以后,任素娥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跟蒲公英是一样的,随风飘散。她爱笑,也爱美,爱喝酒、抽烟、发疯,也爱四处行骗,她是一个有着“咯咯咯”笑声的人。她一直都记着祖母的话,奶奶会死的,但是你还得活下去。

现在她活到了岌岌岛上,正在做一件危险的事。她的小理想是,卷了小钱财赶紧走人。她的大理想是,活下去,活得更好;活不好就活长寿一些,好死都不如赖活着。当她想这些漫无边际的问题时,索性纵身跳进了院子里的雨阵中。她不停地转着圈,双脚并拢,猛烈地跳起来踩踏着低洼处的水汪。她把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汪踩得支离破碎,浊黄的水花四溅。不就是台风吗?来啊,来啊。她就这样欢叫着,来啊,来台风啊。后来她用手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有她清楚,她的脸上流的全是泪。因为她想起了祖母,也想起了养父母。但是,她的脸上仍然堆满了明晃晃的笑容,在这种向日葵一样的笑容中,她对着屋檐下的华良大声地喊,喂,我同你讲,我的理想,是活下去!听见没有,听明白没有,听懂没有,是活下去!

华良笑了。他觉得这个开心的女孩的理想,比他妻子潘小桃的理想,要真实得多,也可爱得多。于是华良对着倾盆而下的雨阵大声说,喂,答对了!

晚上的风雨不曾停歇。任素娥把自己藏进了杜国平的密室里,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她一边用毛巾胡乱地擦着蓬乱而半湿的头发,一边盯着监控视频闪烁的画面。她其实也不想发现什么,但是她又好像是很想要发现什么。

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地凑了过去,紧紧地盯着屏幕上二楼的一间房,那是和谷来的B7号房隔了一间房的B9号房。她看到了刚从码头抵达13间房民宿时,在院子里看到的在阳台的轮椅上晒太阳的植物人袁相遇。他竟然慢慢地从床上坐直了身子,鬼魅一般地静坐了一会儿。而露丝正在另一张床上呼呼大睡。露丝是俯卧的,臃肿的身子像起伏的、威武雄壮的山峦,或者像块发黑的面包。她的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只灰颜色的玩具熊。

袁相遇先是在床邊坐了一会儿,他把两脚挂在床沿,像自鸣钟的钟摆一样晃荡了一会儿。接着他套上鞋子,走到一个电炉子边,打开它。他在炉子上给自己炒了一碗鸡蛋,并且开了一瓶啤酒。在无声的画面里,他在长凳子上坐下,并将一条腿拎起来,架在凳子上。一时间,任素娥感到特别的不真实,简直像是在梦中一样。一个植物人,看上去特别兴奋,忘乎所以地给自己炒了一碗鸡蛋。而且他还可以喝啤酒,他喝得十分从容,仿佛有花不光的时间。

这个世界上除了任素娥以外,不会再有人知道,袁相遇早就醒了。

袁相遇是杜国平的小弟,也是他形影不离的跟班,后来,成了植物人。露丝的力气很大,把已经很瘦的袁相遇摔来摔去的。袁相遇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总之他突然看到了露丝,以及久违的阳光。他坐在阳台的轮椅上,看太阳从西边的海平面降下去,有那种和辉煌告别的意境。露丝有时候用热水给他擦身,他觉得特别享受,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窗外。露丝把他当成死人,他就装作是一个死人。但是他不愿意醒来,他愿意在半夜从冰箱里找东西吃。后来他发现,露丝不能睡着,一睡着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于是他大胆地开始在半夜里用电磁炉做菜,他还喝酒,因为露丝也喝,露丝从来都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所以他就从不担心露丝会清点冰箱里的啤酒。有很多时候,袁相遇恍惚地觉得,露丝才是一个真正的植物人。

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现在的袁相遇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如既往地装睡,有时候眯着眼观察着从四面八方赶到岌岌岛并且在13间房留宿的客人。但是有一天他的背上生起了一阵寒意,因为他看到了谷来。他发现那个站在院子里,像一棵白菜一样的女人,就是十五年前离家出走的杜小绒。他能认得出她的眼神和表情,她站在院子里,连身上的气息都特别像杜小绒。然后他就想起了二十七年前,那时候他只有十七岁,海浪的声音以及白亮的阳光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候袁相遇是杜国平的帮手,他们刚刚开了这家民宿。杜国平十分喜欢袁相遇,给袁相遇做菜,让袁相遇和自己一起喝酒。他声音柔软,说你要听大哥的话。

那年七月,年轻的周先生夫妇带着一个一岁的孩子来玩,他们十分迷恋岌岌岛上的一切。黄昏的时候,他们抱着孩子,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望向无边的大海。大海上面的波光是红色的,一阵阵涌动着,这样的壮美让他们深深地沉醉。袁相遇仍然记得,那个夏天刚刚开始来临,周太太穿着淡黄色的长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轻盈地走在夏天的空气中。她的头发不长,却在后脑扎了一个小辫儿,袁相遇喜欢上了她的小辫儿。小辫儿下面,是一大片洁白的脖颈,他也喜欢那片脖颈。除此之外,他其实还喜欢鹿鸣坳,那儿有许多獐在黄昏与清晨出没。他在远处观望,不敢走近,因为他觉得那块地方是獐的地盘。那天周先生去海边钓鱼,他其实钓不到什么鱼,他可能爱上的是钓鱼的姿势。那天袁相遇给周太太送餐,然后他看到了周太太的背影。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她背部的衬衣上有一部分被汗水打湿了。她回头朝袁相遇说,放桌上吧。袁相遇把装着菜和汤的托盘放在了桌子上,但是他没有离开,他看到了周太太的笑容在慢慢收起,她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恐惧,那时候她丰厚的嘴唇轻轻咬了一下。她看到袁相遇的脸部肌肉不停地抖动着。那个中午,没有一丝风从屋门口跑过。一岁的小女孩睡得很安详,她长长的睫毛会偶尔轻微地闪动一下。周太太想,要发生一些什么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杜国平正在午睡,周先生正在海边钓鱼,一岁的小孩正在床上沉睡,一切都像静止了一样,包括时间。袁相遇一把抱住了周太太,同时也惊醒了小孩。小孩的哭声响起来,那个中午时光,因此而显得狼藉。那天愤怒的是杜国平,他揉着一双睡眼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了衣衫不整的周太太。她没有哭没有闹,而是抱着孩子出神。杜国平冲向了袁相遇,他尖厉的声音突然就把平静的中午给刺破了。他说,你干了什么?你这个枪毙鬼投胎,你是不想活了吗?

那天的结果来得像一场阵雨那样匆忙。杜国平和袁相遇在地上翻滚着,最后杜国平骑在袁相遇身上,一拳打晕了袁相遇。杜国平听到周太太平静地说了一声,你们都不是人。杜国平笑了,他说,是你勾引了小袁是不是?他才十七岁,你就勾引他,你还是不是人?那天杜国平一直在笑,他用了很多种不同的笑声来笑,然后他收住了笑,走向周太太。周太太后来一直在挣扎,她的脸越来越红,绝望地看着掐住自己脖子的杜国平。后来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下午,当袁相遇醒来的时候,看到周太太已经死去,而孩子没有哭,她在平静地含着自己的手指,不停地吮吸着。周先生肩上背着一根钓竿,手里拎着一只空桶,一条鱼也没有钓到。他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床上吮手指头的女儿,也看到了地上衣衫破烂的妻子。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头顶就被铁锤狠狠地锤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那天的黄昏,袁相遇和杜国平一起,在院中那棵泡桐树下挖了一个大坑。袁相遇望着坑,觉得这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他们把两具尸体扔了进去,又盖上了新土。然后夜晚就真的来临了,风开始摇响泡桐树的叶片。杜国平说,你记住,你是我的同谋。我们一起杀死了两个人。

我没有。袁相遇说,我怎么会是杀人犯?

杀人犯的额头上,又没有写明是杀人犯。杜国平说,而且你属于先奸后杀,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强奸了一个无辜的女人。你这样对得起我吗?如果不把这两个人都弄死,警察很快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袁相遇没有再说话。他抬了一下头,透过泡桐树叶的缝隙,看到天空中仿佛有周太太的一张脸,然后他就听到了怀里传来的孩子的哭声。这时候他想,夜晚来临了,一切都很平静。

十三

那时候的岌岌岛,正沐浴在新千年的阳光里。岛上的居民,和獐一样稀少。如果你遇到不测大声喊叫,难以保证会有人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个破烂而又充满生机的岛上,到处都是闲逛的野风。

杜国平在一阵又一阵的野风里,收养了一个一岁的女儿。杜国平那天把女儿举过头顶,让阳光直射下来。他看到女儿像一团毛茸茸的球。后来他举累了,把女儿放了下来,果断地对站在身边的袁相遇说,她的名字叫杜小绒。就这么定了。

杜国平十分平静,他把孩子塞在了袁相遇的懷中,说,你暂时当一下妈。你一定要记住,不要做让我不高兴的事。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两个男人养着一个孩子。他们和岛上的居民很少有交集,因为来住民宿的一定会是外地游客。他们和居民交集最多的,其实是在菜市场。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里,十七岁的少年袁相遇冷峻的目光扫过蔬菜摊,扫过海鲜摊,扫过肉摊。在目光无数次扫过菜市场的各种摊以后,他的年龄轻而易举来到了二十九岁。

袁相遇一直没有离开过岌岌岛。袁相遇不敢离开,他害怕杜国平,以及杜国平那杆生锈的、从来都没有使用过的猎枪。袁相遇看到民宿里一个孩子在健康成长,并且她还上了学,还小学毕业了。杜小绒十三岁那年,在一个普通的、充满凉意的夏天清晨,她从床上下来,一些细碎的争吵声灌进了她的耳朵。她循着声音走去,终于看到了杜国平和袁相遇,他们在房间里十分激动地争吵。然后,她在争吵的声音里,知道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人间。杜国平只是养父,而且杀死了她的亲生父母。

那天杜国平根本没有发现杜小绒已经在边上听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杜小绒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时,他才愣住了。杜小绒问,杜国平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父母?

杜国平缓慢地转过了身子,惊愕地看着杜小绒。他一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怎么像个鬼一样,走路没有一点儿声音?一句是,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你父母,他们是失足掉进了海里。

杜小绒永远记得,那个夏天清晨的凉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太阳越爬越高,阳光越来越白亮,如同一锅煮开的粥,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她还能记得,有一缕风将她的头发吹到了她的嘴角,她捋顺了自己的头发,平静地对杜国平说,我相信,你一定杀了我父母,相遇叔叔刚才能那么激动地说出来,肯定是真的。然后杜小绒似乎看到风静止了三十秒,杜国平也静止了三十秒,三十秒以后杜国平突然抓起地上的一个秤砣,杜国平说,相遇叔叔想让你死!

杜小绒并没有躲避半分。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为什么有如此平静和决绝的心态,而且她还微笑着。她看到那个秤砣向她迎面砸来的时候,心里想,爸爸妈妈,我要来找你们了。但是,秤砣并没有砸到她,她看到袁相遇和杜国平打成了一团。袁相遇用一根棍子砸落了杜国平手中的秤砣,他面红耳赤地大喝了一声,你连这么小的女孩也要杀,你真的是恶魔投胎!

那天的风一刻也不曾停息,杜小绒觉得,这风真是凉爽啊,一直吹到她身体的最里面,一直吹到了她的骨头里。她看到袁相遇突然仰面摔倒,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一条死去多时的蛇。杜国平着急地呼喊着袁相遇的名字,他说,相遇相遇,你不要吓我。他仓皇混乱的声音里,充满着恐惧与绝望。然后,他拦腰抱起了袁相遇,跌跌撞撞地向院门外冲去,甚至跑丢了一只半新的人造革皮鞋。这时候,杜小绒看到无数的蜻蜓盘旋着黑压压地朝这边飞了过来,把整个夏天都遮挡了起来。

袁相遇被杜国平送上轮渡,到了定海医院。按杜国平的说法,他的后脑是因为摔跤而摔伤的,最后袁相遇成了植物人。他一直深陷昏迷的状态,一直到三个月以后才出院。那天杜国平把袁相遇接回了岌岌岛上的13间房民宿,站在民宿那棵粗壮的泡桐树下,杜国平说,相遇,我同你说,杜小绒已经跑了。

杜小絨胸前挂着一个手机,身上带着从杜国平房间里翻找出来的一些零碎的钱。在离开那扇随时都会被风吹响的院门前,她长久地望着这幢阳光下的民宿。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十分恍惚,她就像一张没有生命的相片一样存活着。这张相片后来飘上轮渡,抵达了定海。到了舟山本岛以后,她突然觉得一种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她没有报案,因为没有证据,所有的秘密都掌握在杜国平的手里。多年以后,她被人收养,办了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依然是杜小绒。一直到不久前重新抵达岌岌岛,她才临时改了一个名字,叫作谷来。谷来就是粮食来,粮食来了,总是能让人看到希望。谷来剪了干净的短发,穿着蓝色T恤、牛仔裤和一双鞋面上有一对蝴蝶的运动鞋。她站在院门前,抬头看到了13间房民宿屋顶上用红漆写成的字,像一堆鲜艳的血。微笑慢慢地浮上了她的面容。她永远都记得,那天她远远地看到杜国平从院门出去以后,自己去找芦生办了入住。芦生说,怎么会有姓谷的人?谷来就说,有姓米的人就有姓谷的人,还有姓菜的呢。芦生认真地想了想,说,倒也是。

杜国平杀死周先生夫妇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同样,谷来想办法让杜国平死去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杜国平死于心脏病。

十四

袁相遇现在要开始逃离这座小岛了。

每天下午,他都会被露丝用推车推出来,“陈列”在阳台上。他微闭着眼,一边听着露丝充满童声的自言自语,一边望向远方。远方要么有盛开的阳光,要么有绵密的雨阵。小岛其实十分安静,安静得仿佛岛上没有人,或者岛上只有鹿鸣坳生活着的几只美丽的獐。只有野风是新鲜而充满腥味的,海有一种不着边际的辽阔。

早就苏醒的袁相遇一直眯眼观察着杜国平的生活。他一直都不喜欢那个爱穿严丝合缝的衬衣,总是左手提一盏马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年轻人芦生。芦生十分喜欢那棵泡桐树,他把自己倚靠在树身上,这让袁相遇十分担心有一天芦生会和树长在一起。袁相遇还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连院门被风吹响,也会让芦生感慨。芦生自言自语地说,风吹响院门,黄昏逼近我洞开的房屋,有十朵花开始枯萎……

袁相遇就在心里骂这个叫芦生的鸟人,他心里想,鸟人说的是什么鸟语。

袁相遇也能看到杜国平的逐渐老去,他的头发越来越少,头顶中间亮闪闪,露出了一个岛屿。许多时候,他在二楼的阳台上,冷冷地看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杜国平。直到有一天,他在阳台上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谷来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害怕,他终于想起,这就是十三岁的杜小绒的眼睛。那时候他觉得,13间房民宿要开始不太平了。果然当天晚上,杜国平就心脏病发作了。岛上卫生所的汤医生特别果断地说,这就是心脏病。这种病现在越来越年轻化了。她穿着白大褂,边喝着保温杯里的枸杞水,边用专家的口吻说,典型的心源性猝死。

袁相遇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杜小绒回来,肯定是一个平静而坚定的复仇者。而现在,台风来袭的前夜,他想要离开了,所以他必须让自己醒来。除了给自己炒了鸡蛋和开了一瓶啤酒,现在他急需要找到一些钱。作为植物人,他已经安静地在房间里度过了十五年,所以他没有手机,不会用手机支付。他和这个世界严重脱节了。他有效的生命一直停留在十五年前的夏天。

袁相遇搜到了露丝那个小得可怜的双肩包,里面只有一些零钱,这让袁相遇有些生气。明明她是有工资的,但是她却只在双肩包里装了一些零钱。她几乎不会花钱,因为她吃杜国平的,喝杜国平的,也不买件衣服。双肩包里没有钱,但是却有许多少女的贴纸、一枚小巧的上面有一只孔雀的发夹、三片卫生巾、一面小的圆镜和一只打火机。她的包里甚至还有一包香烟,这让袁相遇更加生气了。

袁相遇后来把钱装进了口袋里。他走出房门之前,看了看摄像头的位置。他显然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在杜国平房间的密室里,任素娥的监视画面里,只能看到依然睡得像一头沉睡的母狮的露丝。在任素娥看不到的门外阳台上,袁相遇对着黑色的夜雨,以及黑色的、呼啦啦越来越响的风,突然感觉这个世界如此陌生,陌生到和他没有关系。

风越来越紧。袁相遇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台风的对手,他也不是杜国平的对手,更不是谷来的对手。现在他想逃,却逃不了。这时候的雨,像倒灌的瀑布一样,开始从天空中掉了下来。袁相遇知道,他连一场台风也逃不掉。他回转身,慢慢地走回房间,合上门的时候,他看到床沿上坐着的露丝。露丝朝他笑了一下,突然神秘地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沓百元钞。她用特别童真的声音说,你看哪,我其实藏在床板底下了。

这时候,袁相遇的脑袋终于“嗡”地响了一下。

十五

台风呼号了一夜,风声越来越紧,大概是想把整座岌岌岛吹走。第二天的清晨,雨小了许多,有了和风细雨的迹象。院子里潮湿的地面上平静地躺了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树叶。华良就站在几片零星的树叶上,他穿着皮鞋,皮鞋沾上了一些细碎的泥土。天空中仍然不时地飘过来几组急促的雨丝,像是突然会被风吹歪似的。华良抬眼看了看翻滚着的铅灰色的云,他在盘算着一会儿是不是还会有大雨来临。

华良对着二楼的阳台大声地喊了一声,袁相遇,你跟我走!

很久以后,紧闭着的二楼西边B9号房门打开了,先走出来的是露丝,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用十分童真的声音说,你稍微等一下喏,他还在刷牙喂。华良没有说话,露丝可能觉得没人说话很尴尬,于是又补了一句说,他很讲卫生的喏。

一会儿,讲卫生的袁相遇走了出来。在阳台上,他给了楼下的华良一个迷人的微笑。然后他走到西边的楼梯口并走了下来。院子里站着的芦生,还有郝建功和周亮工,以及其他的住客都一言不发。他们平静地看着袁相遇走向了华良,并且缓慢地把一双手伸了过去。华良只铐住了他的一只手,同时对站在屋檐下的任素娥说,过来,还有你。

任素娥苍白地笑了一下,她什么也没有问,也一步步地走向了华良。

华良把他们两个铐在了一起。

岌岌岛的警务室,在离13间房民宿三里路的地方。经过小岛唯一的十字路口,路口破损的水泥地面上,竟然生长着一棵恣意的白杨。接着经过一排南货店、日杂店、理发店、电子游戏室和弹子房,经过粮油店,然后再经过一条泥路,就抵达了警务室。警务室以前是一间废弃的渔业站,后来定海公安分局交通派出所来这儿修缮了一番,装了防盗窗和一台空调,放了一张简单的桌子和一张床,配了一台警用电瓶车,挂了一块警务室的牌子。令华良欣喜的是,警务室边上不远处,有一棵孤独的野柿子树。华良猜不透这棵狡猾的柿子树的年龄,反正看上去已经十分苍老。他觉得这野柿子树是另一个自己,同样孤独。而那条孤独的通往警务室的泥路,两边都是孤独的野草和野藤,春天的时候,野藤上会开出淡黄的野花。这都让华良觉得,走进了一幅孤独的油画,那自己就等于是画中人。

华良在这个上午,让任素娥和袁相遇坐在自己的面前,并且温暖地为他们各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端上茶水的时候,他才发现,任素娥的脖子很细,而且还长了一颗细小的痣。她的头发有些脏了,至少有两天没有洗头。她的脸上有微小的雀斑,十分兴奋地闪耀着暗淡的光芒。她穿着一双人字拖,脚上有许多泥。其实在前往警务室的路上,华良就看到她“啪嗒啪嗒”地趿着一双拖鞋。看上去她其实是开心的,因为她不停地在观望着四周的风景,她甚至还轻轻地哼了一段歌曲。

华良说,你不是杜小绒。

这时候,袁相遇微闭着的眼睛睁开,看了任素娥一眼,然后又闭上了。他的脸盘有些大,脸上的皮肤明显地下垂。因为假扮植物人,长久没有锻炼,他变得松垮而且不爱说话,像扔在椅子上的一堆破棉絮。多年以来,他的“工作”就是打瞌睡。

任素娥喝了一口茶,把一片含到嘴里的茶叶吐回到一次性茶杯中,说,你怎么知道?

华良说,我不说。

任素娥说,既然你不说,那我就是真的杜小绒。

华良想了想,说,我说。第一,你对岌岌岛并不熟。如果你是杜小绒,那么你离开这座小岛的时候,是十三岁。那个年纪已经对以前的生活记忆深刻了,所以,你一定会知道鹿鸣坳这个著名的地方。但是,在酒吧喝酒聊天,你疯狂抽我的香烟的时候,我发现你并不知道这个地方。第二,你的行李箱没有散开。我去你房间的窗口观察过,你是来继承遗产并且要长住经营民宿的,行李箱竟然没有散开,那就是随时要走。第三,备份在客运公司电脑系统内的订票信息显示,里面有一个叫任素娥的,她几天前来岛上时,根本没有一个叫杜小绒的人同时上岛。

任素娥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特别想抽你的香烟。

华良就掏出了香烟,和她一人一支点上了。华良说,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任素娥就把自己的两条腿架成了二郎腿的模样,然后不慌不忙地吐出了一口烟说,看在抽你一支烟的面上,我告诉你,你要立功了。

华良没有说话。他看着任素娥不停地抽烟,她抽烟的时候,眼神从窗口飘出去,飘向那棵孤独的野柿子树。到最后,她又狠狠地抽了几口,将烟屁股揿灭在烟灰缸里。

任素娥笑了一下,說,有一个叫谷来的人,就住在13间房民宿的B7号房,她才是真正的杜小绒。她已经整容了,但是她右眼下面的滴泪痣没有整掉。她有重庆口音,她也能吃麻吃辣,她就是在解放碑附近的火锅店里,被我骗走身份证和手机的人。她的习惯动作,是左手不停地去捋头发,而且她左眼的眼白里,有一小块黄斑。

任素娥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前就浮起了一架飞机。飞机穿过解放碑的上空,她能清晰地看到飞机的肚皮,和鱼的肚皮特别像。那天她在看到这架飞机以后,才开始和杜小绒聊天,并且骗走了她的手机和身份证。

华良说,你是个骗子。

任素娥说,骗子还少吗?你装模作样地在酒吧待着,其实在细心观察着每一个人,你是什么?你老婆是干吗的?说不定你老婆也是一个骗子。

华良的思绪从一堆飘忽的烟里面重新回来。

华良说,谷来既然是杜小绒,她为什么要化名谷来,用谷来的身份入住,并且不告诉杜国平自己回来了?

任素娥的手指头扬了扬,做了一个衔烟的姿势,于是华良又给她点了一支烟。华良十分担心,自己仅剩的九支烟,就在这样的问讯中被任素娥抽完了。任素娥吐出一口烟,说,谷来不能让杜国平知道自己来了。所以她入住的时候,应该是只和芦生这个阴阳怪气的服务生照了面。而且她需要尽快找到杜国平,并且迅速地让他死去。这样,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认识她了。

华良说,你的意思是,杜国平死于谋杀。

从谷来的眼神来看,她已经杀死了杜国平。所以,你立功了。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杀了杜国平?

一,谷来进入过杜国平住的房间,就是我现在住的房间。杜国平密室里的监视器能看到各个房间的情况,我发现谷来竟然进了杜国平的房间。既然她后来可以进,那么之前她也能进入杜国平的房间,我指的是她谋杀杜国平的那一次。二,我去过谷来的房间,发现她随身带了一个医护包,还有医用的手套。那天我被她撞见了,我想她一定知道我发现了她的什么隐情。

华良说,你在她的医护包里发现了什么?

任素娥诡异地笑了,她突然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支药,任素娥说,我查了资料,这种药能使心脏骤停。

华良那天看到窗外又开始飘起雨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保持着沉默。然后他走到窗口,开始抽烟。任素娥刚才说的,简直就是一场电影。华良后来终于决定给定海区刑侦大队的秦三望打一通电话。电话响起的时候,秦三望正赶往市局,上面说要找他谈话,他就要任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了。秦三望说,你不是在做梦吧?

华良想了想,在窗口的风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来他说,我早就没有梦了。

放下电话,华良依然站在窗口,他突然觉得岌岌岛上真的发生了一件命案,自己早就不当刑警了,结果却破了一起命案。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是谷来,警务室和上岛须知的宣传页上,都写着社区民警华良的手机号码。谷来说的和任素娥一模一样,头一句话就是,你要立功了。

华良没有说话,他眯起了眼睛,看到窗外的雨落得正欢,远处的草地已经被雨水淋得一片碧绿,新鲜而蓬勃。电话里,杜小绒说,我是杜小绒,也是谷来。也许你现在应该一切都明白了,也许你已经向刑警队报过警了。

华良依然沉默。他觉得风又开始大起来,台风还没有真正过去。于是他对着手机说,杜小绒,警务室的外面有一大片的野草野藤,还有一棵孤独的野柿子树。现在风很大,雨也很大,从我这儿的窗口看出去,雨水“哗啦啦”的,周围白茫茫一片。你说,我和这场台风算不算一场雅集?

电话里没有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华良说,如果你没别的要说,我就挂电话了。我正在办案。

就在华良要挂掉电话的时候,杜小绒在那头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华良接口说,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喊道:“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华良仿佛听到了细微的哭声。接着他听到电话那头的杜小绒说,谢谢你,华良。

杜小绒就此消失了。后来的警务室调查报告中,详细地记录着当时的调查笔记。芦生亲眼看到谷来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从院门走了出去。芦生努力地叫住她,说风太大,你不要出去,十分危险。杜小绒回过头来,朝芦生笑了一下,用左手捋顺自己已经被斜雨打湿的头发。那天她的身影在芦生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被雨阵吞没了。当然,在小岛的十字街口,那个开药房的老板娘也说,风雨交加的辰光,一个女人,雨伞只剩下骨架,她在艰难地往前行走,而且,她还唱着一首叫《雪绒花》的歌曲。尽管风雨声很大,但是老板娘仍然听清楚了她的歌声。老板娘对着雨里的杜小绒说,姑娘,你进来避避雨。

杜小绒说,不是什么都能避得掉的。我都淋成这样了,避和不避有什么两样吗?

杜小绒说完,继续往前走去。杜小绒十分清晰地想起了一个叫福建的老女人。她这时候觉得,她是爱着福建的,她觉得福建给了她爱和自由,给了她平等而安定的生活。福建还教给了她一首叫《雪绒花》的歌。

十五年前,杜小绒从岌岌岛失踪。十五年后,杜小绒再次从岌岌岛失踪了。

袁相遇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往事都开始重现。他先是问了华良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已经醒过来了?华良说,你不用知道,你要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你知道些什么吧?

袁相遇就闭上了眼睛,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候任素娥说,是我向华警官举报的。我觉得你有问题。

袁相遇说,我有什么问题?

任素娥说,你早就醒了,但你一直装睡。没有人会一直装睡,所以你心里藏着很多的秘密。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像木偶一样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问题。

任素娥这样说着,想起了她在监视器里看到袁相遇在夜里突然起身的视频。她看到袁相遇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对华良说,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华良想了想,笑了,说,最大的天意是这场从天而降的臺风,它把一切都改变了。

在袁相遇的叙述中,所有的一切都让华良明白了。他突然觉得这座小岛上,有一个谜团一样的故事。那天他又给秦三望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严肃地告诉你,岛上一共有三起命案。台风一过,你马上上岛。

秦三望带着刑侦大队的人,是三天后上岸的。台风已经过去了,被台风和大雨清洗过的小岛看上去是新鲜、碧绿的一片。秦三望过几天就要去市里上任了,在上任以前,他要让现在这个案件尘埃落定。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下的泥土被挖开,所有无关人员被拦在警戒线以外。郝建功和周亮工,以及一个长得瘦小的女人和一个年轻小伙,他们零落地站得远远的,恍如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几株幼小的泡桐。他们一言不发,远远观望。在现场主持工作的是秦大队,秦大队的眼光四处穿梭。

泡桐树下挖出了两具尸体,他们就是杜小绒的父母周先生夫妇。现场来了一名女法医,很瘦、很白、很干净。她瘦削而颀长的脖子从白大褂的领口伸出来,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她的两名助手正在不停地忙碌着。他们还在泥土的浅层挖出来一枚戒指。那是一枚看上去略显单薄的戒指,但是也足够代表郝建功求婚的诚意。现在郝建功远远地站在警戒线的外围,他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选择了一个清晨埋下戒指,像虔诚地埋一粒种子,现在这粒种子竟然被警察给挖了出来。

郝建功远远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那天华良也在现场,他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区刑侦大队的人忙碌着。有时候他会站在不远处,叼起一支烟来抽一阵。他看到了周先生夫妇,他们的衣服还没有完全腐烂,可以看得到二十七年前流行的式样。周先生穿的是一件西装,他的妻子穿着一件斜襟衫,能清晰地看到像蝌蚪一样的襻扣。他们的骨头已经零散,有一部分藏在衣服内。华良就想,命运是不公平的,这对夫妇的人生短暂且潦草。这让华良觉得自己比他们幸运多了,即便是离婚,对于整个人生而言又算得了什么,连擦伤都算不上。一会儿,他听到那名女法医把手搭在泡桐树的树身上,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仰着头,看着天空中泡桐树的树叶很久,最后说,做人还不如做一棵树。

十六

这场名叫“灿鸿”的台风正式过去了,天空显得十分明净,像被完全擦干净了的一块玻璃。连云层也能被目光所穿透,海很辽阔,可以望到十分遥远的地方,似海鸥在飞翔。海水是浊黄的,这儿的海水很少有蓝绿的时候,但是海水的腥味以及潮声千篇一律。露丝站在岌岌岛的码头上,她依然背着那个小巧的双肩包,并且在脚上套了一双松糕鞋,看上去有点儿像卡通人物。她转过身来,对用警用电瓶车送她来到码头的华良笑了一下。阳光十分刺眼,这让她的眼睛有点儿睁不开。她简直就像是闭着眼睛在说话,我就要走了呀。

露丝离开岌岌岛,说是要换一个地方去看风景。她说三毛也是这样的,一站又一站去看风景,一直到生命散场。华良就想,其实露丝是幸福的。她像一片肥硕的浮萍,行走在人间。烦恼比许多人都要少得多,是因为她要求的比别人少。她把自己喜欢的一只可爱的玩偶熊送给了华良,说,这只熊猫好可爱的,留个纪念吧。

华良本来想纠正她,告诉她这是熊,不是熊猫。但是他最后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华良看着她进入简陋的检票口,然后踏上一块摇摇晃晃的踏板,进入船舱。然后她回转身,对着华良笨拙地挥动着手臂,大喊了一声,看在大海的面子上,华良警官要对自己好一点儿喏。

华良继续笑了一下。他的眼眶突然之间有些湿润,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露丝特别像是自己的妹妹。

任素娥住在定海看守所里,她的生活变得十分平静。她是以诈骗罪被捕的,进行审判前,她被关进了看守所。华良带着芦生来看她,这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她来到岌岌岛的时候,在轮船上是和华良坐在一起的,下了船以后是芦生用一辆破车把她接走的。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而她始终不知道下一秒会经历什么,但是她还是表现得很开心。在接见室里,她接过芦生递给她的一些零食,看到芦生仍然把衬衣的袖口扣得十分严实,黑软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挂在脑门上。芦生说,我就要回老家淄博了。如果你愿意,到时候到淄博来生活。

任素娥问,淄博除了水和空气以外,还有什么?

芦生想了想说,蒲先生在黄昏掌灯,在清晨来临以前安睡。朴素的日子,让他的衣衫变青,眉毛渐白。他闭上眼睛,耳朵里就能灌满隐隐的水声。聂小倩在水边等待宁采臣……

任素娥皱了皱眉头说,我在问你,淄博有什么?

芦生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有蒲松龄,他写了一本叫《聊斋志异》的书,十分畅销,不断重版。

任素娥有点儿生气地说,我同你讲芦生,你要把你衬衣的袖口解开,卷起,你要把你的头发弄乱,你以后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我要是能从看守所出来,真想抽你两个耳光。

芦生就笑了,说,你现在要是能出来,我愿意被你打得半身不遂。

华良一直不说话。他在边上温和地笑笑,并且为自己点上了一支烟。边上的管教干部说,不准抽烟。华良就说,我不抽,我就这样叼在嘴上。任素娥也笑了,她说,给你一个福利,等我出来了,让我来陪你抽香烟。

华良在离开看守所以后才发现,自己跟任素娥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素娥望着华良带着芦生离开了,他们走进了室外一大片的阳光中。任素娥笑了,她说,华良,我以后出来了,要生活在岌岌岛。我打算去鹿鸣坳,听说那儿生活着一大群的獐。

说这话的时候,任素娥耳畔灌满了潮声。她来到岌岌岛以后,其实还一直没有见到獐。但她觉得那不应该叫獐,在她的心中那是一种美好的鹿。华良和芦生在大片的阳光中站住了,这两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相约来看望任素娥,其实是让她有点儿感动的。他们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了三步,这时候任素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华良,那个谷来,也就是杜小绒,她跳海了。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华良和芦生再次停住了脚步,却依然没有回头。华良说,你怎么知道?

任素娥说,我是猜的。我猜得一定对。

华良说,为什么一定是对的?

任素娥说,因为我是福尔摩斯,也因为这本来就是命。

十七

四个月后的清晨,华良骑着警用电瓶车来到岌岌岛警务室。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他也穿上了冬装制服。他随便地倚在警务室的门框上,刚刚点上一支烟,野柿子树上最后的几片树叶就飘落了下来。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看到树上还挂着零星的火红的柿子,在萧瑟之中平添了几分喜气。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看到新分配来的辅警叶全富把一个电热取暖器搬进了警务室。叶全富是本地的居民,他年轻的时候喜欢下海抲鱼,在海上漂来荡去,这让他的皮肤晒得十分黑,但是看上去很健硕。他少年时候的理想是当兵,兵没有当成。后来他想当海岛民兵,经常去驻岛的连队看人家出操与训练。他没有当上民兵,但是部队的口号都被他学会了,他还学会了唱《战友之歌》。后来他想加入联防队,也想当警察,但是都没能实现。突然有一天,他从一艘渔船上下来的时候,身上还沾着浓重的鱼腥味,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当副队长的秦三望给他打来了电话。秦三望是他的远房外甥,尽管他们年龄差不多,但那也还是外甥。叶全富很激动,他以前给秦三望说过几次想当警察的事。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分多钟,秦三望在那边差点儿要挂断的时候,叶全富才深情地说,我愿意。

仿佛他是在结婚似的。

叶全富穿着崭新的辅警服装,他给了华良盛开的桃花一样的笑容。他笑的时候,牙龈有些外露,粗壮的门牙就十分夺目。他不年轻了,他跟华良就是这样说的。他说,我再不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来不及了。

华良笑了笑,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理想。他不太愿意关心叶全富,他关心的是那棵孤独的野柿子树。他一直在想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野柿子树的理想又是什么?一只衔来了种子的鸟,它的理想又是什么?冬天显然就要来临了,风开始变得寒冷,这时候叶全富开始哼唱他熟悉的岛上的渔歌《抲鱼调》:黄鱼黄甏甏,鲳鱼铮骨亮,鳓鱼刺多猛,带鱼眼睛交关亮……

华良在叶全富轻声的哼唱中,顺便想了一下潘小桃。他和潘小桃离了婚,从皇家庭苑搬了出来,住回了他以前生活过的定海城的钞关弄。他知道潘小桃开海鲜餐馆赚了一些钱,但他还是很男子气地把房子留给了潘小桃。潘小桃说,或者我补贴你一些钱?

华良就笑了,说,钱够用就行。我不需要。

潘小桃说,那你需要什么?

华良想了想,他实在想不出来他需要什么,于是就说,我需要理想。

手机响了,是同学秦三望打来的。他现在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电话里他的声音中气十足,问,在哪儿?

华良说,我在岌岌岛,今天值班。

你傍晚回本岛吧,晚上大家一起聚一聚。

华良就说,好的。

秦三望犹豫了一下,说,在潘小桃开的海鲜酒楼,没问题吧?

华良想了想,笑了,说,潘小桃是谁?

秦三望也笑了,说,那就好。

散席后的华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去的是钞关弄,这是一条著名的弄堂,听说清朝康熙年间,中国有四大海关,其中的浙江海关官署就设在这儿,所以这儿就叫了钞关弄。房子老旧了,散发着老年人的气息,这是华良的父亲留给他的。他觉得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的童年和少年都在这儿度过,虽然弄堂很短,二三十丈的路程,而且很窄。这中间有一座旧宅院,叫作朱宅。朱宅的天井里种着一株蜡梅。那里住着一个姓朱的女孩,上初中的时候,和华良一个年级但不同班。华良记得,女孩干净而清爽,特别是她的人中笔挺,很立体。她不爱说话,眼角有一粒细微的小痣。有很多时候,她会坐在天井里看书。有一年,华良记得她一共穿过两条不同的裙子和另外三件不一样的衣服,而且这一年她有了一个漂亮的蝴蝶发夹。華良老是觉得自己的记忆差,他记不起来这是哪一年。他隐隐记得,她后来应该是出国留学、定居,并且带走了自己的父母。读初中的时候,华良也特别想和她说话,有好多时候,他假装从女孩面前走过,他甚至想好了要问的问题。但是他没有问,所以他一直没有和女孩说上话。

现在这个女孩,像是从来没有生活在钞关弄一样消失了。只有蜡梅还在,老了,但是开出的花却鲜艳,很猛烈的样子。所以现在,华良决定暂时不回不远处赖以栖身的家了,他要拐进院子去探望一下蜡梅。吱吱呀呀的声音中,他推开了这座废院的门,借着弄堂的路灯灯光,看到那株蜡梅已经开放了,绽出蜡黄色的花朵。

华良走进院子的中央。院子是青砖铺地的,这让他觉得仿佛站在了一个久远的年代里,比如康熙年间。华良久久地站着,又点了一支烟,很久都没有动。雪花于是飘逸地落在他的睫毛上,这让他的眼睛很凉。雪花又落在他的脖颈里,瞬间融化,有那种冰凉的温暖。华良开始微笑着,轻声朗诵: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喊道:“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在华良朗诵的声音里,他终于清晰地想起,那位姓朱的女孩,并没有读大学和出国留学,而是在念初二那年死于一场台风。台风吹落了高楼上的一个广告灯箱,砸在女孩的头上。女孩倒下以后,铺天盖地的雨就落了下来,将她十来岁单薄的身体紧紧包裹。为此,女孩的父母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后来,他们也从定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台风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作“芸妮”。

原刊责编 胡晓芳

【作者简介】海飞,小说家,编剧。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发表小说五百多万字,大量作品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各种年度精选选用。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作品有长篇小说《惊蛰》《花雕》《向延安》《回家》、小说集《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影视剧本《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花红花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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