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潇
手艺是人类最基本的一种劳动形态和生活方式,是人们通过双手,借助一定的工具、材料满足自身物质、精神需求的造物活动。手艺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是技术的又是艺术的,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在社会分工和经济体系中,手艺属于手工业范畴,在不同的场域内又有手工技艺、手工技术、传统工艺、传统手工技艺等称谓。在传统农耕背景下,手艺作为人们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内容,承载着民众赖以为生的经济、文化诉求,维系上千年之久,稳定且持恒。然而,自英国工业革命给人类社会结构带来巨大改变以来,传统的生活、生产方式伴随着大工业生产逐步替代传统的手工生产,商品经济代替自然经济而逐渐瓦解,赖传统农耕生产方式而生的手艺也面临着时代的选择困境,一度隐匿消失于人们视野。2005 年以来,随着非遗保护工作的开展,在生产性保护、整体性保护等政策加持下,以传统工艺为代表的大多数手艺门类得以较好地留存,但也受制于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不再被民众生计所倚重,但手艺与民生的联系却未曾中断。近年来,以传统工艺为代表的手艺,其文化价值、经济价值、社会价值等被不断深挖,“十三五”期间,文化部、工业和信息化部、财政部联合颁布《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赋予了传统工艺从复兴到振兴的时代契机,同时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也赋予了手艺介入民生探讨的现实意义。特别是受到国际局势和疫情肆虐的影响,民生经济受到巨大冲击,在此背景下,手艺与民生话题的重新提及,具有新的时代意涵。
赵农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研究学者,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史论系,师承尚爱松、杨先让等学者,一生致力于设计学、美术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工作。近三十年来,其通过“行走”实践,穿行田野,著述于文,先后出版《设计概论》《中国艺术设计史》《民间艺术概论》《回望手艺》《华县皮影》《蒲城土布》等二十余部国家规划教材和研究专著。设计学在中国是个新兴学科,经历了从工艺美术向艺术设计的学科调整和观念转换。在设计学研究领域,赵农先生明确提出艺术设计史研究与以往的工艺美术史研究的根本性差异,即“设计史是研究器物设计现象在人类生活进步中的具体作用,其对于物与人、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重视要比工艺美术单纯的审美分析显得更为贴近人之为人的本质”的学术观点,由此奠定了赵农先生走在设计学研究领域的学术前沿地位。赵农先生对于中国艺术设计史的研究,是从生活具体需要的物化研究出发,进而深入到中国文化的范畴,其认为“一方面是对器具的发明、研制、设计,构成了物化多重的丰富性;另一方面,是通过器具影响人们的精神和生活,形成了社会潜质文化的特征”。赵农先生这种跨民族、重人文的学术理念也建构了中国设计史论研究的史学观。在设计学研究过程中,赵农先生尤为关注传统设计与中国社会生活形态的密切联系,这也形成了赵农先生对于民间手工艺研究的思想基础。
赵农先生从自身的成长经历出发,通过长期的田野调研和对社会发展背景下的城市与乡村、手艺与民生、现代化和工业化等问题的深刻认知,自2005 年伊始,在其论著中多次谈及相关话题,指出“一个城市和一个城区不一定非得同步,要进入到现代化与工业化中间,是有着循序渐进的过程”[1]4。并结合乡村发展面临的具体问题,指出“手艺的演进,往往标志着这个区域的智慧”,并创造性地提出了“手艺乡村”的乡村发展理念,即“在一个地区能够做到城市现代化、工业化;而乡村至少近代化、手工艺化”。此后赵农先生在相关著述中进一步提出:“中国乡村手工艺化,是保护利用自然生态能源,合理地建设乡村经济文化,实现‘一村一品’‘一县一品’‘一地一品’等密集型手工艺协调合作,利用乡村的经济文化优势,形成自发性的创造过程,使老百姓能够衣食无忧地生活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社会环境中。”[2]28
在当时的非遗保护视域下,“手艺乡村”的提出,并没有引起学术界的太多关注,但也并没有成为乌托邦式的空想。笔者于2005 年9 月考入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赵农先生时任美术史论系主任,在开学第一课上便被赵农先生的渊博学识和人文情怀所打动,此后11 年,从本科到硕士、博士便一路追随。从“读思说写”到“行走开会”,从陕西、山西、河南、甘肃、四川,到江西、湖南、湖北、江苏、北京、上海,赵农先生的治学态度和学术思想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后学之辈。在跟随赵农先生赴蒲城、华县等地做土布、皮影的乡土考察过程中,也逐渐将自己的乡土情怀与手艺民生相联系,成为研究生乃至工作之后的主要研究旨趣。如今,结合当前乡村振兴、传统工艺振兴、后疫情时代等多重背景,重新审视赵农先生手艺乡村思想,更能窥见其洞见力和前瞻性。
近代以来,在工业文明和农耕文明的激烈碰撞下,维系上千年以农业为传统经济方式的社会结构的破裂。此后近百年,战乱频繁、经济侵略、国体巨变、民不聊生,乡村历代维系的社会基础结构、文化生态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但以乡村建设为话题的探索就从未中断。20 世纪初期一些有识之士面对国之现状开始了对中国民族之前途的探索。乡村建设作为中国民族自救的一种重要的运动形式在当时为国人所注意,并为之付诸实践。晏阳初、梁漱溟、吴文藻、李景汉、言心哲、杨开道、陈翰生、费孝通、林耀华等学者的理论建构和社会实践成为后辈学人探索和思考乡村振兴的标杆。时至今日,在乡村建设的话题提出的近80 年的时间里,中国的社会面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变化,工业化的全面发展自不必说,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提出的经济赶超英美的计划不再是“大跃进”式的天方夜谭。如今中国的经济总量再一次站在了世界的前列,就如同500 年前那样,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只不过500 年前依托农耕的经济体被工业经济体所替代。从中西方文明碰撞的大时空背景来看,工业化的切入是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必然选择,近代百年的被动挨打也早已说明了一切。众所周知,工业化是有两面性的,至少从英国工业革命开始至今,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改良和经济建构始终伴随着对原有社会经济、文化体系的解构和离析。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历时较短,但在举国体制之下一跃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山乡巨变的同时,工业化的负面效应也在短时间内聚集,以致于成为中国可持续发展的重要阻力,而这种阻力的根源即在乡村。正如《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 年)》所指出的那样:乡村兴则国家兴,乡村衰则国家衰。我国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在乡村最为突出,我国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它的特征很大程度上表现在乡村。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在农村,最广泛最深厚的基础在农村,最大的潜力和后劲也在农村。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解决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必然要求,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3]
事实上,乡村作为社会主体的基础组织,是中华文明的根源所在,中国的文化多半是从乡村而来,又为乡村而设——法制、礼俗、工商业等莫不如是。[4]11文化上如此,经济上亦是如此。纵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很长的时间里,乡村经济体依然是支撑中国政治、经济变革的主要推动力。而随着工业化逐渐崛起,乡村却一度成为落后、愚昧、无知的荒原,乡村的人、乡村的物都成了被改造的对象。
改革开放之后,乡村的经济结构发生了两次大的变革。[5]2一是改革开放初期,随着工业化在乡村的渗入,一部分乡民从农业生产中脱离,“离土不离乡”,投身于乡镇企业的建设浪潮中,成为工业化成果的分羹者;二是20 世纪90 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持续深入和沿海加工业的发展,又一大波乡民看到了新的经济增长点,纷纷脱离农业生产,“离土又离乡”,作为中国第一批进城务工人员,开启了乡村人力资源向城市转移的浪潮,推动了现代化进程的加速。
然而,从“离土不离乡”到“离土又离乡”,乡村维系了千百年的社会基本结构和文化生态体系几近瓦解。如今,乡村所面临的问题与80 年前的乡村情形虽有因整体社会环境的变化产生的差异,但在核心问题层面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沉重”“逃离”与乡村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我们曾经满怀着“山乡巨变”的乡愿,大力发展乡村经济,现在却不得不承受“日暮乡关何处是”的乡愁,“回乡村”成为乡村向年轻一代的殷切呼唤。
近几年,受国际政治、经济,气候变化、生态环境等多种因素影响,中国的经济发展也面临着诸多困境和挑战。物价上涨、货币贬值、企业倒闭、就业困难等一系列社会问题接踵而至,给人们的正常生活造成了重要的影响。特别是2020 年以来,受新冠疫情全球蔓延的影响,全球经济陷入持续的间歇停摆状态。社会失业率急剧增加,债务和金融风险不断上升,各类经济活动严重萎缩,民众的工作、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行业发展也遇到了很大阻碍。尽管当下疫情已宣告结束,但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样,其带来的负面影响才刚刚开始。而在此过程中,那些曾经为工业化进程的推动起了重大作用,离土离乡的乡民成为最直接的“受害者”,而此时的乡村赖以维系的社会基础结构也早已支离破碎。
在此情景下,手艺乡村思想的提出,无疑具有深厚的社会意义。传统手艺家庭式、个体化的劳作方式成为一种缓解之道。事实上,无论是日本的手艺介入“造乡运动”的实践,还是国内的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等东部沿海地区的实践探索,都展示了传统手工艺介入乡村振兴,带动乡民就业,实现乡村自救的可能。近年来,以传统工艺为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助力精准扶贫、赋能乡村振兴等方面发挥的积极作用是为印证。
“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手艺千百年来一直是人们仰仗的立身之本,掌握了一门手艺则意味着多了一条生存之路。对个人家庭而言如此,对国家的崛起和发展而言何尝不是。事实上,中国近代以来的崛起,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手艺生产创造的外汇为早期工业发展提供了重要资金保障。而当工业化程度提升了之后,手艺却渐渐地被人们舍弃。“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孟郊的这首诗不仅是对母爱的描绘,还揭示出了手艺的温情。从“手中线”到“身上衣”,通过“密密缝”的过程,寄托的是一种“恐迟归”的情怀。
如今,乡村充斥着工业化元素和经济至上的利己主义风气,乡情固然还有,但早已没有安身立命之本。与此同时,随着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传统乡村家园的迷失,民间传统手工艺也逐渐衰落和消失。民间手工艺在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的遭遇,从人们生活方式的意义上看,它以物质经济和精神文化的双重属性,反映了中国人生存的艰难。因此,在读博士期间(2012—2016 年),承蒙赵农先生的耳提面命,在其“手艺乡村”思想影响下,笔者以《手艺与民生——传统手工艺的再生产研究》为博士论文选题,秉承学以致用的治学理念,探讨传统工艺重新介入乡村经济文化建设的可行性。
实际上,传统工艺以一种文化的形态,附着于物质的载体,渗透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这种文化价值以一种物态化的形式构成了人们衣食住行用的生活环境,同时也以一种精神化的形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认知方式、伦理道德、行为准则、民俗信仰及审美观念等各个方面。因此,传统工艺介入乡村建设,工艺再生促进乡村自救和乡土文化重构,从重整民生经济与重构文化生态的角度而言不失为一种具有现实意义的探索。
“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唐代柳宗元在《梓人传》中对于手艺价值的阐述,对于手艺与人生价值关系的连接,让我们看到了在工业化社会中传统手工艺生产的积极意义。手工艺是一门自由的职业选择,不需要高额的资金投入,也不需要多大的生产规模,而是依靠双手对特定材料的一种改造,却也是一种有着自尊和人格的职业。传统手工艺作为一种个体劳作方式,其基于心手合一的劳动过程,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能缺少,在工业化背景下,其与机械化生产并不是对立的存在,而是一种有效的补充。
当前国内的经济环境固然不佳,但也正是慢下来深入思考手工艺发展问题的契机。如今,在中国很多地方仍然保留了大量的手工艺资源,有些地方已经发展成了地方的支柱性产业,有些地方由于缺乏人力、物力、产业政策等发展条件,暂时还没有使这些隐匿于乡民之间的手工艺转化为生产力,但是这些手工艺资源具备成为一种生产力促进民生经济发展的优势。从家庭作坊式的个体生产,到专业合作社的协作分工,再到公司的系统化管理和经营,都能显现传统手工艺介入乡村文化产业发展的独特优势。而且由于传统手工艺物质资源、劳动力资源的特殊性,具备着作为农村经济增长点的属性,对于中国文化产业的布局和经济发展有着重要作用,对于解决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帮助农民增收致富,提高农民的文化素养和生活品质等具有积极意义。
乡村发展的难题不仅仅是经济增长点的问题,还有文化生态的建设问题,对于这两个问题的解决和探索,不仅对于乡村振兴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同时对于社会稳定、传统文化复兴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手艺不仅有着经济价值,还蕴含着深厚的文化价值、艺术价值。作为地方传统文化的一种载体,传统手工艺不仅可以为生产者提供一定的经济收入,同时还能满足在物质经济发展基础上,人们对于精神文化的诉求。尽管近代以来由于生活方式的转变而失去了赖以维系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基础,成为一种文化资源或文化遗产,但不论是物质形态的手工艺品,还是非物质形态的手工技艺、手工艺文化,其并没有真正消失,而是以一种潜伏的方式渗透在生活之中,一旦有合适的机会便会重新焕发出其生命活力。手艺介入乡村的实践,一方面可以为农村的剩余劳动力提供一种新的经济收入可能,推动农村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作为与人们的传统生活方式最密切的一种文化资源,其承载着中国承传上千年的文化认知、伦理道德、审美理念等传统文化内容,也可以增强农民对地方文化的认知,激发乡民的文化意识,从而促进农村的文化生态建设,形成良好的社会效应。
同时手艺的再生中还渗透着人、社会、自然三者之间的文化生态关系,对于当代社会的发展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尽管在现代化、工业化进程中,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手艺的文化生态造成了很大程度的冲击,但作为一种活态的、承传有序的,与人们生活形态密切相关的艺术形式,其依然能够在传统的进化中转化生存形式,继续发挥其资源优势和文化、经济价值。正如《关于推动传统工艺高质量传承发展的通知》中提出的发展目标所述,到2025 年,传统工艺将在“培育传统文化产业、促进乡村振兴、服务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民族团结”等方面发挥更大作用。[6]
当世界日益趋同,手工艺劳动的温度和身心自由是机器生产所无法替代的差异性资本。在特定时空语境下,手艺乡村的提出是一种贴近乡村实际生活,贴近乡村振兴需求的一种理论探索和思想开拓。而在当前时代背景下,重新思考手艺与乡村的话题,倡导手艺介入民生,对于为改善民生、搞活经济、建设美丽乡村仍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如今,赵农先生虽已远去,但其手艺乡村的思想却在历届学生中生根发芽,花开四野,静待桃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