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晓 君
(西北政法大学 法治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0)
清同治、光绪时期,作为“天下刑名总汇”的刑部出现了以籍贯为分野标识的律学流派,其中以豫、陕两派最为著名。“陕派律学”是一个由进士出身而从事司法审判的法官群体,由于职业需要,他们由儒而法,精研律例,其流风余韵绵延至清朝末年。赵舒翘是“陕派律学”的代表人物(1)关于“陕派律学”,参见闫晓君,《陕派律学的几个问题》载于曾宪义主编《法律文化研究》第六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163页;闫晓君,《走进“陕派律学》载《法律科学》,2005年第2期。,在刑部时以平反“王树汶临刑呼冤”一案,直声震天下,出任地方官员,“廉公有威,吏畏民怀,为近百年来良吏第一”[1]117。但在庚子之乱中被指为“祸首”(2)晚清文献中“祸首”“首祸”互用,当时尚未有“战犯”一词,当年用的英文表述为the principal authors of the attempts and of the crimes committed against the foreign Governments and their nationals。,卒负恶名而被赐自尽。赵舒翘之死,百年来众说纷纭。陕西大儒刘古愚在《与董海观孝廉书》中说:“正月初八日,闻展如惨受刑戮,为之心侧。展如诚有罪,然朝廷治之不以其罪,而又过重,则展如为冤死耳。”[2]151其评论比较中肯,赵舒翘虽负有一定的责任,但罪不至死,绝不是所谓的“祸首”,赵舒翘被赐自尽,是政治外交角力的牺牲品。令人可叹的是,赵舒翘以平反冤狱为终生职志,而最终又不幸成了冤狱的牺牲品。
关于赵舒翘之死,韩学儒、贾熟村的观点(3)参见韩学儒,《关于赵舒翘之死》载《西北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第105-108页;贾熟村,《义和团时期的赵舒翘》载《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7期,第30-35页。最具学术性,但韩文、贾文将赵舒翘之死归因于赵氏的“为官之道”“附和权贵”以及其“思想保守性”,笔者认为其过于简单化,应该全面地分析赵舒翘的死因。
赵舒翘被赐死,过程漫长而惨绝人寰,古今罕闻。英国《泰晤士报》驻上海记者濮兰德和汉学家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纪》中说:
赵舒翘者,本军机大臣,而为太后之所爱重者也。此人太后始终欲保全之,先仅定以永远监禁之罪,禁之于陕西臬署监狱,家属可以入监探视。监禁之前一日,太后对人曰:“我不信赵舒翘亦主张拳匪,惟贻误国事,匿不上闻,乃彼之罪耳。”有人将太后此语告于赵,赵闻之极喜,以为可以免死。后数日,传言列强必欲定赵死罪而后甘心。西安城中人大为震动,盖西安乃赵之本乡也。城中绅士联合三百人上书军机处,请赦赵之死,军机不敢上闻,刑部尚书仅批于书尾,代为不平而已。新年元旦,传言更盛,太后召见军机,自六时至十一时不能决。城中鼓楼一带拥挤多人,齐呼如赵就刑,必抢法场,军机诸人恐有小乱,遂求太后下谕赐赵自尽,太后允其请。次日午末一钟,下谕定下午五时复命。巡抚岑往监狱宣谕,赵听毕,问曰:“可没有别的旨意吗?”岑答曰:“没有。”赵曰:“一定有的。”此时赵之夫人插言曰:“没有指望了,我们一块死罢。”遂与以毒药,赵只取少许吞之,至三钟,毫无动静,精神如常,纵谈身后诸事,与其家人商议丧事如何办理。赵深以死后高年之母无人侍奉为念,其旁拥挤多人,皆其朋友及同僚。岑抚先不许人看视,其后亦许之,来者甚众,赵对众人曰:“我到如此地步,皆受刚毅之累。”岑抚见其声音雄壮清晰,毫无死状,遂命从人给以鸦片,赵服鸦片后,至五钟仍无大效。岑又命服以砒霜,赵服后滚地呻吟,以手捶胸,久之痛极,请命人摩擦其胸。赵体质极强,心志坚定,仍望赦旨之下。至夜十一钟,仍无影响,岑抚甚为焦灼,盖恐太后问及何以延迟之故也。岑曰:“五点钟我要复命,此人不肯死,怎样办法?”其从人请用厚纸浸烧酒中,塞其喉管,即致闷死,岑遂照办,凡易五纸始气绝。赵始终不信太后竟允其死,故不肯多食鸦片,宁忍痛迟延以待赦旨也。[3]226
许世英以赵舒翘门生弟子的身份现场目击了赵舒翘被赐死过程,在1960年追述此事,由刘济民整理为《许世英回忆录》,发表于台湾《人间世》月刊上。追述时,许世英已是八十七岁的高龄老人,又事六十年,而《回忆录》中事实基本无误,可见此事对其刺激之强烈,记忆之难以磨灭:
赵舒翘被处死那天,我现在还记得好像是辛丑年的正月初六日,因为那是财神日的后一天,西安市上大小商店劈劈拍拍放鞭炮接财神过后的第二天,我参加了这个有生以来唯此一次的送丧礼。
我记得我们是在晚间进入他被羁押的天牢里,当时来传旨和监视他的是后来因护驾有功被擢升为陕西巡抚的岑春煊。赵尚书仍是跪拜领旨,脸上的表情一无异样,既无悲戚之想,亦未表示沮丧。我们问他有无遗言,他昂头想了一下,然后短促的说了一句:这件事,我是应该负责的。其它就再没有说什么。
皇上赐死,是为了要保全他一个全尸,所以死的方式可以由他自己选择,他先选了服鸦片。我们看他吞了好些鸦片下去,然后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等死,我们也站在一旁,看着他也等着他死去。我目不转睛的注意他的脸色,和他的表情。照佛家的说法,死是人生八大痛苦之一,尤其像他这样一个健壮而肥胖的人,让他慢慢的死去,一定会感到极大的苦楚。我当时曾暗忖:赐他全尸算是皇上的恩典,但对他来说,可能比斩首更痛苦。
我注视着他的脸,他的脸上红光满面,我想当鸦片毒发时,他一定会渐渐转白,甚至还会有痉挛的现象。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当我看得眼睛花了,腿也站酸了,他除了额上有几颗汗珠以外,脸色一点也没有变。他终于又睁开眼来,失望地叹了口气,对岑春煊说:云翁,我看怕没有用。鸦片没有用,便得另找可以死的方法,于是他又作了第二次的选择:吞金。
从前有些妇女寻死(那时没有自杀的名称)吞一枚金戒指就可致命了,所以在我们(包括赵舒翘)想来,那可能比鸦片要有效得多。他吞金以后不久,果然似乎有点痛苦的表示,他皱着眉,在椅上不断的转侧着,然而这样持续了很久的时候,虽然能使他感到痛楚,但却不能使他断气。
那时已能听到远处的鸡啼声了。岑春煊奉命而来,他必须在五更以前完成任务,回去覆旨。当赵舒翘为了死不得而满头大汗时,岑春煊也在急得不断地拭着头上的汗珠。终于,岑春煊等不及死了,他没有再征求赵舒翘的同意,就吩咐用一张黄表纸,用热酒喷湿了,覆在赵舒翘睑上,藉那湿纸蒙住了嘴和鼻子,使他不能呼吸。这次总算奏效了。他几乎是很迅速的窒息而死去了。
在帝制时代有许多残酷的刑罚,我自己就曾判处过很多罪犯死刑,包括被认为最残酷的凌迟,但就我所看到的情形来说,从没有比赵舒翘的死更残酷的了。死并不可怕,但要一个活生生的人,使他自动的慢慢死去,他本人的感觉如何,我们无法猜度,但在我们旁观者看来,其残酷比罗马暴君犹有过之。当我送了赵舒翘的死以后,一连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下。我觉得一个人求生固然不易,求死也实在困难。
曹聚仁在读了《许世英回忆录》后讲:“这也是我们所读到的窒塞性最冷酷的文字。”[4]16-17叶昌炽《日记》:“闻天水尚书(指赵舒翘)授命,执凤石(指陆润庠)手,以电告急于刘、张(指刘坤一、张之洞),两帅覆电,一云:无可设法。一云:无能为力。闻之惨沮。天乎浑良,夫叫天无辜,逝者有知,其为厉鬼以报国欤。”[5]蒲城周政伯《蠡说》:“太后明知其冤而不能保全,下诏时为之大哭。是日风霾,天色惨黯,里巷无不哀伤者。”[6]380
事实上,赵舒翘蒙冤赐死,其赐死过程极其悲惨,赵舒翘死后,陕西地方曾长期上演表现赵舒翘临死前痛苦委屈的独角戏(4)陕西师范大学何清谷教授系长安耆宿,据他2002年告知,幼年曾于乡里观看关于为赵舒翘鸣冤的陕西地方独角戏。。赵舒翘被赐死,悲伤的心情无处申诉。赐死之命下,赵舒翘之绝望可想而知。临终即书绝命词:“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死何足惜?於国奚裨?所难恝者,老母幼子。悠悠苍天,曷其有极!”(5)引自吉同钧《薛出二大司寇合传》,见《乐素堂文集》第67页,闫晓君整理,法律出版社,2014年。张一麐有大致相同的记录:“主辱臣死,夫复何言!所难堪者,母老子幼。悠悠苍天,悔恨何及!”见《古红梅阁笔记》第47页,中华书局,2020年。
其亲属友朋陷入巨大的伤痛中,夏震武与赵舒翘为进士同年,陆润庠为同年殿试的状元,夏震武在给陆润庠的信中说:“展如之死冤哉,伏枕呜咽,愧痛曷已。”[7]328西安城内绅民“咸为不服,联合三百余人,在军机处呈禀,愿以全城之人,保其免死。”[8]103时任军机章京的鲍心增在《呈请代奏稿》中说:“该故尚书遗命薄殓毁葬,凡亲友僚属之吊赙一概屏谢。灵柩回宅,寂然闭门。盖自同罪诛之列,不敢稍治丧礼,深自贬抑以尊朝廷,可谓大臣之用心矣!该故尚书尚有嗣母逾七旬,遗孤四岁者二,两龄者一,家乏中人之产,族无期功之亲,门祚萧条,行路哀之。”[6]378
赵舒翘之死也很屈辱,各国全权大臣提出英年、赵舒翘如绞立决,“由诸国全权大臣自行设法,以便确知系其正身。属请贵王大臣将所有余人于何日、何处处决,逐一示悉等语。”正月初三日,又电云:“英年、赵舒翘如赐自尽,似与绞立决无异。惟洋性多疑,彼拟自行设法,确知系其正身。是前电所拟令附近教士往观,可毋庸议。各员于何日何处处决,即望示悉,以便转告。”[9]6956同日,盛宗丞转西安来电云:“惟来电可否令教士监视一节,恐一时民心哄动,非但登时或伤教士,后祸尤不胜防。缘赵公论皆极称冤,陕甘人尤愤也。”[9]6957
尤其屈辱的是,赵舒翘自尽后尸体被岑春煊吊起来,身受所谓“两重刑”。李伯元,生于官宦之家,著有谴责社会现实的小说《官场现形记》,大多有事实依据可考。并曾在上海办报,熟悉清朝典故,著有《南亭笔记》等。其所著《庚子国变弹词》对赵舒翘赐死过程极尽铺陈,虽为文学作品,但比较客观地还原了历史过程。《庚子国变弹词》讲岑春煊固执以为“有旨二人都自尽,应该悬帛命归阴。”因此在“梁间高挂两条绳”,“便叫把英、赵两人尸首抬过,把他两人的头颈重复高高吊起”,又“传首县去请先前那几个教士,重新进监验看尸身,的是英、赵两人,立刻具禀本国公使,叫他们晓得中朝惩办罪魁,并无宽纵,一面饬各人家属,备棺盛殓。”[10]136-143
蒋芷侪《都门识小录》也说:“前任提牢厅某君及大同县令张鸿龄均在侧,张亦赵之门生也,为赵具衣冠,北面叩头领旨谢恩毕,服鸦片不死,服鹤顶血、服金均不死。时夜将半,使者催益疾,赵呼取汾酒来,连饮数巨觥,亦无恙。最后以黄蜡涂耳、目、口、鼻殆遍,后以汾酒、石灰喷厚纸封其面(俗谓开加官),气仍未绝。使者催速以帛勒之,讵赵闻言,犹呼曰:请稍缓须臾,即死矣!然卒不得死。使者曰:时限已届,恐获严谴。急以帛勒之,复以数人力缚其手足,良久始宛转就毙。呜呼,惨矣!”[11]67
赵舒翘被列名“祸首”是有一个过程的。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力量相互博弈、各方利益互相权衡,最后赵舒翘列名祸首成为和议达成的先决条件之一,实际上也成了外交利益交换的牺牲品。从对他处分的一次次加重看得很清楚,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说:“刚赵之处分,凡见过四次上谕。第一次革职留任,第二次交部严议,第三次斩监候,第四次斩立决,改赐自尽。足见前时太后尚有回护之意,其终受大辟,实出外人要迫,并非太后之本心。”[12]440
洋人要杀赵舒翘,到朝廷决定要杀赵舒翘,当时的舆论似乎看的都很清楚。辛丑年正月初五日,孙宝瑄见报载“庄王及英年、赵舒翘赐自尽……盖为外人所逼,不得已而从命也。”[13]301军机大臣王文韶初六日《日记》:“英菊侪、赵展如均赐自尽,缘各国诬指为义和团首祸,必欲置之死地,至以和局之成败相争,朝廷万不得已而出此,亦劫数也,时势至此,可胜慨哉。”[14]1016
赵舒翘最早并不在祸首名单里,后来被列入祸首名单是外交博弈的结果,他成了利益交换的筹码和牺牲品。陈夔龙参与了外交和议的过程,作为事件亲历者,他在《梦蕉亭杂记》中追述了事情的原委:
和约第二次开议,惩办祸首。各公使订期在英馆齐集。该馆屋宇轩敞,并不限定中政府预会人数。维时李文忠公病愈,与庆邸同入坐。随往者仍那相与余及翻译各员,与上次相埒。全权中坐,各使环坐。余与那相坐于全权之后,各使对我情谊较为联络,礼貌亦较前次恭谨。英使首先发言,谓:“今日特议严办祸首一条,有名单一纸在此。但某意此案罪魁,确系端王一人。若能将端王从严处置,其余均可不论。不知全权之意如何?”庆邸谓:“端王系皇室懿亲,万难重办。各国亦有议亲议贵之条,此事断不能行。我前日于私邸曾对诸君说过,诸君亦无他议,何以今日又复申此说?”英使笑曰:“我亦知其办不到也。”言次将单开各员名及所拟罪名,逐一朗诵,请中国照办。单内人多,难以备录。中如庄王载勋、右翼总兵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山西巡抚毓贤,均请从重论,余以次递减。全权告以庄王、毓贤诚有罪,总兵英年当时并无仇洋实权,不过联衔出有告示,原难辞咎,但讵能正法?至重不过斩监候罪名。至赵尚书舒翘,仅随刚相往近畿调查情形一次,所居地位亦无仇洋之举,更无罪之可科。即谓其不应附和刚相,革其任亦足蔽辜,讵可重论?各公使亦唯唯。……时已傍夕,各使谓,今日开议此案,未能议结,殊为可惜。请先散会,明日再具照会。庆邸出馆时,私谓余曰:“看此情形,英年、赵舒翘或可减罪。”讵越日,各使联衔照会送到,坚执如故,不能丝毫末减。而德使复怂恿其统帅瓦德西,以急下动员令相恫喝。厥后均如来照办理,罚如其罪者固多,而含冤任咎、舍身报国者,不得谓无其人,只有委之劫数而已。[15]44-46
在列强的武力威慑下,清廷并无讨价还价的筹码。各国知道端王乃至慈禧太后实为祸首,但也知道“其办不到也”,因此给出一个扩大版的祸首名单。当全权大臣指出赵舒翘“更无罪之可科”,“革其任亦足蔽辜”时,“各公使亦唯唯”。也就是说,各国公使虽然认可全权大臣的说法,但却毫不让步,反而以出兵恫吓,对朝廷上谕中“惩办祸首必须分别轻重,情真罪当,方昭公允”的说辞置若罔闻。
西方列强与清政府也有默契之处。庆邸说“端王系皇室懿亲,万难重办。各国亦有议亲议贵之条,此事断不能行”,外国使节则欲擒故纵,如英使说“若能将端王从严处置,其余均可不论”,在“知其办不到”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地“将单开各员名及所拟罪名,逐一朗诵,请中国照办”。清政府在“极力剖析”的同时,悄悄地改变了主意,声称只要“德兵即不前进,以后不再派兵深入”,就快刀斩乱麻,让惩办祸首尽快定案,指示“惟往来辩论,夜长梦多,恐多延误”,最后竟然决策,把牺牲赵舒翘当作阻止洋兵西进的筹码:“朝廷已尽法惩办祸首,而各国仍不满意,要挟甚迫。现存诸人即照前次照会办理,实因宗社民生为重,当可止兵,不至再生枝节。兹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惩办,惟英、赵已无生理,或通融赐死。”[16]4618
二十三日,李鸿章亲往英使馆会谈:“谓赵舒翘既未统带拳匪,又无谋害使馆实据,不应论死,或改为斩监候。彼踌躇再四,允电商政府,三日后回电,再行告知。”[9]6933德国元帅瓦德西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日记》中说:“确信议和谈判尚未取得丝毫进展。在各国公使之中,以英国公使萨道义所持拖延立场最为引人注目。至于其何以故意延迟,实在令人费解。”[17]130于是瓦德西以军事行动“迫使中国作出妥协”。“我已当机立断,颁发了一道军令,要求各国军队从速做好一切准备,务必于本月底左右即可发起攻击”。[17]130
全权大臣奕劻等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电:
“顷德穆使过晤,谓适见瓦帅,订於正月初五日带队出京。询将何往,答以兵机秘密,未便预言,并称明日会议后,即有公照会送来,仍照前照会一样,各国已定主意,不能再有更改。告以各国既可修好,须略为通融,即如已死之人,除已革职外,实无可科之罪。伊谓系交情来看,不便谈公事。濒行谆嘱其转致瓦帅,俟电奏得旨后,如不满意,再定行止可乎。伊俛允而去。看此情景,现存诸人,非照前次照会所索办法,断难止其西行。或有为赵称冤者,请查宥电便知其详,勿为局外摇惑,伏祈圣慈俯念直晋秦豫完善之区,洋兵一至,蹂躏殆尽,设法挽救,实宗社生民之幸。”[18]307
正是这份电报让慈禧太后最终决定抛弃赵舒翘的。德国穆使主动告诉议和大臣,瓦德西“订於正月初五日带队出京。询将何往,答以兵机秘密,未便预言,并称明日会议后,即有公照会送来,仍照前照会一样,各国已定主意,不能再有更改。”穆使的刻意过访,并主动告诉议和大臣真假难辨的信息,其外交意图昭然若揭。全权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含糊其辞地奏报朝廷,借促使慈禧太后早下决心。地方势力也随声附和,袁世凯呼吁朝廷“以保宗社、安两宫为重。即有冤抑,亦不暇顾”[19]98。
二十六日,李鸿章寄西安行在:“萨使派其参赞杰弥逊来告接政府回电,赵舒翘不允减死。问其究因何故,据称赵一味附和刚毅,称拳匪为义民,去冬曾有不禁办团习拳之明发上谕,系赵所拟,是主持义和团之实据。又拳匪进京时,赵曾出迎,其家眷出京,系拳匪护送,都人皆能言之。且无论有无证据,各国必欲治死。”[9]6937这些所谓的理由都是强词夺理,“上谕”是皇帝的意旨,岂容臣下杂以己意?拟旨也是皇帝授权的职务行为,换了他人也是如此!称“义和拳”为义民,也是由煌煌上谕宣布,天下谁人敢有异词?
与朝廷的外交努力形成鲜明对照,国内救赵的呼声和力量似乎更积极一些。夏震武是积极救赵的人物,他与军机大臣鹿传霖对话:“赵舒翘为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总办铁路,三谒赵舒翘,皆拒不见。战事起即勾结各国领事与张之洞、刘坤一定约,彼此各不相犯,洋人无后顾之忧,遂得以全力攻陷京师。皇太后皇上不得已议和,盛宣怀即怂恿洋人列赵舒翘祸首,以泄前忿。此非指嗾洋人胁制报复而何?”[7]398语气极为激烈,但似乎对当时的有些内情并不知悉,尤其是他道听途说盛宣怀“怂恿洋人列赵舒翘祸首,以泄前忿”,盖另有所指。
事实上,盛宣怀是主张救赵的,他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上海发行在军机代奏“请免赵舒翘死罪电奏”云:“赵舒翘,天下称冤,窃料徐承煜、启秀被拘,万无生理,先允赵、英赐死,势必仍生枝节,似不及竟允徐、启、英三人赐死,而独救一赵,情罪较当”[20]552-553。其他人也在做救赵的努力。“当爰书未定,刘幼云(刘廷琛,字幼云,号潜楼)为干孙文正,至于犯颜。段少沧力言于荣文忠。文忠沈吟良久,曰:是亦数也。”[19]98“西安京官联名电致刘、张,请设法救赵舒翘,列名者薛允升、陆润庠、屠仁守为首。刘、张皆以不能为力报之。”[21]785对于国内救赵的吁请,清政府则不予回应,或如荣禄沈吟良久,委之命数而已。
回望事件的全过程,首先是德国穆使放出真假难辨的信息,瓦德西元帅“订於正月初五日带队出京”,全权大使在去向未明的情况下,仓皇奏报“看此情景,现存诸人,非照前次照会所索办法,断难止其西行”,并借西方列强的武力虚声恫吓,“洋兵一至,蹂躏殆尽”,慈禧太后在大臣“以保宗社安两宫为重。即有冤抑,亦不暇顾”的呼声下,为避免引火烧身,含泪将赵舒翘赐死。由此可见,对于真正的祸首亲贵,清政府据理力争,虽无理亦争,将慈禧太后列为祸首更是不能碰触的底线。对于并非真正祸首的赵舒翘,清政府虽据理而不力争,在以“宗社民生为重”的考量下,竟而至于把赵舒翘赐死作为交换条件。洋人要杀赵舒翘,朝廷下令赐死赵舒翘,其中充满了各种机诈。所以,周政伯在《余暇杂志》中说:赵舒翘“为奸臣媒孽,挟洋人以制朝廷,竟令其自尽也。”[6]380赵舒翘并非祸首而被列入为祸首名单,这是蹊跷之一。
蹊跷之二,中国驻外使节的外交努力取得了成功,但在国内却被贻误。德国公使被戕,八国自然以德国为首。赵舒翘被指为祸首,是德国力持此议。因此,救赵从外交方面展开,必须把德国的外交作为主攻方向。1901年正月初三日,驻德公使吕海寰赴德外交部晤李和芬。吕海寰“告以昨接江鄂二督来电,言惩办首祸,朝廷极欲惬各国之意,俱照各使所拟,从重严办矣。惟赵舒翘一员,似乎所拟太重,未免罪浮于情。凡误国殃民之人,朝廷已拟斩候等罪名已足蔽辜,若无论罪之轻重,一概问成死罪,殊失情理之平,百姓闻之,亦不允服,请贵部电穆使转商各国贷其一死,以昭公道。”李和芬说闻赵舒翘实系拳匪一党。吕海寰告诉李和芬,赵舒翘曾任江苏巡抚,为官声名最好,人亦清廉公正,今苏人犹思慕不置,实系一个好官,此等人在西国,人亦所敬服,其实可以原情,即在江苏任内,凡遇交涉之事,无不秉公理处,决无与西人为仇及鄙夷西人之意。吕海寰曾任江苏常镇道时,是赵舒翘的下属,素所深知此人,决非拳匪一党。因此愿为赵舒翘作保。李和芬又说闻赵舒翘在涿州时待西人甚不好,全无保护之心。吕海寰告以赵舒翘不能晓谕匪徒,解散邪党,其办理不能认真,咎无可辞,然亦罪不至死。彼不能力争则有之,然不能力争者,岂止赵舒翘一人哉?吕海寰又说:江、鄂二督何不为英年等求开脱,乃独惓惓于赵舒翘乎?求速为电饬穆使,从宽办理。李和芬又说当即发电去,但恐刻下已赶不及矣。吕海寰告“以救人如救火,务求愈速愈妙。”[21]73-75
其他各国在对赵的问题上并无成见,惟以德国马首是瞻,外交争取比较容易。初四日,盛宗丞转来华盛顿伍廷芳来电:“赵斩监候,美允照办,已电康使。德帅拟集联军西上,已商允美不与谋,并劝俄、日勿附和。”外交努力虽已成功,但赵最终还是被赐死,后来,吕海寰在其《八十寿辰征诗文启》中仍念念不忘:“可怜赵舒翘尚书之死,外部已允电挽救,不幸严旨已处决矣。”[23]158事隔多年,时过境迁,惋惜之情不能稍减。可惜!最终何以未能及时救免,也未见后续的详细说明或记载,或许又是一起外交的贻误事件。此为救赵过程中的蹊跷之二。
蹊跷之事还有,与德国外交部同意将赵舒翘从祸首名单中去除相类似,鲍润漪在《赵尚书被冤述略》中记述了另一件事:“辛丑正月,合肥相国方以全权议和驻节贤良寺。一夕[大约初三日],德瓦酋忽遣武弁送奏折一封至,乃尚书覆命面递者也。(进既不由奏事处,又留中未下,故不载军机处档册。)折内极言拳民不可恃,及不宜与各国失和状,弁述瓦言,谓得之仪鸾殿御案抽屉折包内,几误杀好人,请中堂速电行在救之。时合肥已寝,随员数人秉烛就床读而听之,即命人偕弁往庆王府。时各国分界,路栅极多,阻碍殊甚,甫至定府大街,夜已深矣。守栅者告曰:此去庆王府尚有栅十重,待至彼,天已明,不如天明再往为捷。便者竟折回,明日方送庆邸阅,又以候洋弁,故迟。时京师发电行在,尚须展转,计初五刑期已不及挽救,遂置之。不知尚书固毕命于初六日也。惜哉!原折或谓洋弁携回,或谓存徐君寿朋处,不可考矣。李新吾侍讲经畲时随寓寺中,见闻极确,其所言大概如是。方尚书既坐首祸之罪,为国纾难,不肯置辩,然尝微语属员曰:欲救我,须仁和。由后思之,殆谓知其事者惟仁和也。及灵柩回宅,仁和往吊,其家人闭门弗纳,岂遵尚书遗命欤?”[6]379
蒲城周爰诹在《槐厅余暇杂志》中有大致相同的记述:“余服阕至京,晤同年李编修经畲,始知司寇之冤,德将军瓦得西得其原奏于仪鸾殿,欲救其死而未及。仪鸾殿者,太后所居也,瓦得西入而据之。和议既成,庄王等赐死,司寇已入长安狱矣。辛丑正月初六日,赐司寇死。先期四日,天将瞑,瓦将军从殿内棹屉中见司寇奏陈拳匪必肇乱祸及国家一疏,即遣使持折至全权大臣李鸿章处,李差人同诣庆王府议贷其罪。时府门早闭,不得见,去者因相约竖日早八钟复至。届时洋人先至,同见庆王,言其事。王与李相商议,则谓电线不通,即驰奏至行在,尚须数日,已不能及,遂置之。而司寇竟以冤死,事后亦无一人白其事于朝者。我国大臣互相嫉忌,每泄私忿以为快,外人尚秉公道,欲不妄杀一人而亦不可得。由此观之,中外盛衰之故己皎然矣。经畲为李相之侄,于和局知之最详,故其言确而可据。(赵疏瓦将军交办洋条大臣工部侍郎徐,徐已早死,未知此疏尚在人间否?)”[6]379
这次是联军统帅主动提出的,并派人照会了全权大臣,但全权大臣竟以赐死赵舒翘的谕旨已下,“京师发电行在,尚须展转”,时间来不及,竟听之任之。消息来源都是李经畲,其人曾任实录馆提调,又是李鸿章之侄,当时随侍李鸿章左右,作为亲历者,从血缘亲情上讲,当不至构陷乃叔,所言必有其事。两人记述的时间虽有差异,但都在初四日以前。而初四日,李鸿章回复盛宗丞说:“各国坚持赵死罪,非美能独异。昨已降旨,应毋庸议。全权为赵事力争数日,舌敝唇焦,尊意尚疑全权欲杀赵,谬矣。”[9]6959对有人怀疑“全权欲杀赵”颇不以为然,甚或怒形于色。而前引文中周爰诹认为赵舒翘“竟以冤死,事后亦无一人白其事于朝者。我国大臣互相嫉忌,每泄私忿以为快,外人尚秉公道,欲不妄杀一人而亦不可得”,其观点当不是无的放矢,凭空臆测。这是蹊跷之三。
赵舒翘本可以不死,竟而被赐死,但却没有任何人承担责任,统统委之“劫数”。军机大臣王文韶在《日记》中说赵舒翘“赐自尽,缘各国诬指为义和团首祸,必欲置之死地,至以和局之成败相争,朝廷万不得已而出此,亦劫数也,时势至此,可胜慨哉。”[14]1016
王文韶虽承认赵舒翘为首祸系“各国诬指”,而朝廷本应力争却“万不得已而出此”。在这种谁也不负责任的情况下,只好换一种说法“劫数也,时势至此”。也就是说,谁都不怪,怪自已命不好。
荣禄作为首席军机也采取同样的说法。当段书云向荣禄求救时,荣禄“沈吟良久,曰:是亦数也。与前此骈戮乡民事,展如所以答少沧者,若合符节。少沧笔而述之,以为有天道存焉。”[19]98实际上,荣禄如此认为,段书云则更进一步认为赵舒翘的遭遇是劫数,也是报应。
这里提到的“骈戮乡民事”是指庚子之乱中发生在北平的惨案。李超琼《庚子传信录》有详细记载:“拳匪攻交民巷、西什库久,卒不能下,且伤毙甚夥,遂不敢前。耻无所事,又恶人之指目为白莲教也,乃日掠城外村民男女老幼百余人,送步军署,逼请枭首,曰此为白莲教,而媒孽其证据,有纸人纸马鞘刀之属。纸人纸马者,村市所鬻小儿玩具,鞘刀则工艺所需,妇孺皆知其诬捏也。时载勋代崇礼任步军统领,以入奏,有旨交刑部处决,仅五岁以下得留狱,妇人方乳子,夺之其怀。即日决六十一人,宛转呼号,累累属于道,惨不忍闻,且皆愕然不知其何以至此也。又数日,复决三十余人,事如前会得旨日已晏,军机大臣启秀怒刑官直事者不即至,谓迟将致误,不能稍待,盖翌日固上万寿圣节也。赵舒翘乃急传其属往,立决之。先是主事段书云当直,请于舒翘曰:‘某闻此事不实,顷觇之,皆菜色穷氓耳。事既下部,例得研讯,乌有数十百人不谳而刑于市者?亦安用刑官为!’舒翘曰:‘是此辈劫数也,奚问之有?’书云怫然曰:‘然则某请不与此事。’同官罗维垣、王世琪亦如书云言,舒翘漠然不为动,改派蒞杀。观者塞衢,莫不顿足太息,相与冤之。”[19]215
十月十一日又追记此事,“白莲之到部也,司官王晋卿、罗某回赵堂。赵堂曰:‘未交审,不管他,此是他们劫数。’”[24]136
《花随人圣庵摭忆》:“城外良民老幼男女将近百人,团匪诬以白莲教,杀之于菜市。舒翘不救,但言劫数而己。”[25]34《翁同龢日记》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吴荫培“谈庚子京城事,伊皆目击,云拳匪三次拿白莲教,起永定门外。茶馆人与拳匪有隙,因告庄王,步军统领拿送刑部,前后一百余人,老弱妇女悉骈诛,时大司寇赵公也。冤哉,最可惨。”[26]3424
董康作为刑部官员,对此事也有记录:“拳匪亦睚眦必报。永定门外某某封皆业工艺,指为白莲教,捆载交部行刑。前后三次,凡一百二十人。载囚须用车,坊巷通衢每有停住之车,名跑海车,甚至有夺其车、缚其人以实囚数并戮之者,可谓恐怖时代矣。刑部秋审处提调段书云言于赵尚书云:‘秋曹行戮,宜有爰书,若蒙乞鞠,可杜冤滥。’赵踌躇良久,曰:‘此天数也。’赵治狱有声。幼时育于婶,母事之,以孝闻。于拳匪一役,仅阿附取容,尚无大过。以和议列其名于祸首,诚为太严。段尝诣荣文忠为赵缓颊,恳从末减,荣徐应之曰:‘此天数也。’证以前语,若有循环之理在。段于民国官湖北民政长,常举此事语人。”[27]192
以“劫数”来解释赵舒翘之死,解释祸乱的原因,似乎成了朝廷推卸责任的法宝。陈夔龙谈庚子惩办祸首一事时说:“罚如其罪者固多,而含冤任咎、舍身报国者,不得谓无其人,只有委之劫数而已。”[15]44-46“骈戮乡民事”是义和团入京秩序陷入混乱时发生的事件,义和团乱杀无辜,赵舒翘作为刑部尚书负有多大的责任,完全可以依法律来追究,但不能将前后不相干的两件事硬扯在一起,简单地认为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命数”在起作用。由此看来,清政府并不想追寻祸乱的根源,只好采取不想说也说不清的搪塞敷衍的办法,也看出统治者对日渐衰亡的无奈,也是认为赵舒翘赐死是“劫数”,是“罪有应得”的荒唐之处。
赵舒翘作为刑部出身的官员,曾以平反晚清四大案“王树汶临刑呼冤案”而“直声震天下”,焉有故枉杀无辜之理?事实上,赵舒翘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北京秩序大乱,团民当街杀人,莫可谁何,势焰熏天,载勋又是“请旨交刑部斩于市”。与庚子“五忠”被杀一样,赵舒翘哪里敢抗命不遵?换了别人,估计也只有谨遵圣旨的份儿了。
赵舒翘是以祸首的罪名被赐死的。什么是祸首,实际上就是现代战争法中的战犯。那么赵舒翘是庚子战乱的祸首吗?显然不是。
赵舒翘认为义和拳皆“市井无赖、乞丐穷民”[28]60,“用此辈乌合狂徒以挑强敌,宁有全理”[29]3687,但却被列入祸首,主要是因为德国人认为他“实系拳匪一党,纵容拳匪已有实证”,而引文所引瓦德西又主动派弁交涉,“议贷其一死”的主要原因,是他在慈禧太后住处发现了赵舒翘并未纵容义和拳、也非义和拳一党的证据,即赵舒翘“奏陈拳匪必肇乱祸及国家一疏”。在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1959年编的《义和团档案史料》中有赵舒翘、何乃莹联衔于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初三日《为直隶拳民进入近畿请派兵弹压折》,这是一件所谓的“密折”。其主要内容是“奏为直境拳民窜入近畿焚毁铁路,请旨派兵弹压,恭折密陈仰祈圣鉴事”。从密折内容来看,赵舒翘在直陈事实的基础上,主张“民教相安”,对任何一方并无偏袒,指示涿州官员“约束州民,各安本业,不得越境助逆”,鉴于“直境拳匪,业己延及长辛店、芦沟桥一带,若不预为布置,调兵弹压,其患何堪设想”,建议“于近畿各营酌调数队,往芦沟轿、长辛店邻近铁路一带,扼要驻扎,以资保卫而防未然”。[30]109赵舒翘作为顺天府兼尹,其密折一无隐瞒,并主张“派兵弹压”。
“密折”后有附片二,其《附片一》认为义和拳之兴由于民教“以钱财细故,动辄涉讼”,而官府“无非听教民一面之词,动谓民曲教直。于是,小民之冤无处申诉,酿而为义和拳会矣。倘不审其致此之由,与寻常会匪一律严办,势必迫而成匪,民气必致大伤,不可不慎。”[30]110《附片二》主张“拳会蔓延,诛不胜诛,不如抚而用之,统以将帅,编入行伍,因其仇教之心用作果敢之气,化私忿而为公义,缓急可恃,似亦因势利导之一法。特拳民以灭洋为名,洋人视如仇譬,我若收而用之,彼必谓为不然。然各国练兵所以自卫,例非他国所能干预。且约束不令滋事,于和局固无妨碍也。”[30]110
《附片二》主张“抚而用之”,与“密折”主张“派兵弹压”明显不一致。鉴于密折是赵舒翘与何乃莹联署上陈,其意见当为何乃莹之主张,并非赵舒翘之主张。叶昌炽初十日《日记》:“昨丞午来谈,云前润夫有封事云,义和团但仇教不扰民,有古烈士之风。部勒之可成劲旅。不数日,有此超除。”[5]3120“丞午”为易贞字,“润夫”即何乃莹字。因何乃莹附和端王等亲贵,主张“抚而用之”,因此被端王等赏识,提拔为副都御史,“超除”即指此言。
赵舒翘去涿州察看,是否谎报情况?慈禧决定对列强宣战,是否受赵舒翘谎报影响。五月十一日,赵舒翘被派去查看情形。“寅正起身,尖窦店,驻涿州。晚间,义和拳首目来,切实开导,似乎悔悟。”[6]375十二日,赵舒翘“折回窦店,遇刚中堂奉命而来,店内少谈,分手,驻长辛店。”十四日,“覆命,以义和拳无天无法实奏。”以上是赵舒翘《庚子日记》所载,其回复慈禧太后,“以义和拳无天无法实奏。”八月上谕也说赵舒翘“平日尚无疾视外交之意,其查办拳匪,亦无庇纵之词”。本人日记在上谕里得到证实。眉具王步瀛《慎斋文集序》:“当庚子五月初九日,先生奉朝命诣涿州查看义和拳,随员为浙人何君汝翰、乡人杨君枝茂。十四日复命,何君请具折,先生曰:否,面奏可耳。后闻面奏有‘拳匪无天无法’等语,即在刑部对僚属言,亦谓拳匪如部中罪囚、如市丐,决不能成事云云。是先生当日并未附和义和拳,固大异于诸王公之昏昏也。故厥后彼人罗织祸首,朝旨仅坐以‘草率’二字。”
时在刑部任职的朝邑(今陕西大荔县)霍勤泽,其所著《悟云轩年谱》:“嗣派刚子良相国毅偕赵展如司寇查办,刚固信仰素深,赵则依违不决。抵涿传见该团头目,大言不跪,钦使默然,随员何崧生汝翰等宣布上德,斥其桀骜,始肯屈膝,竟含糊了事。崧生及朝士与赵厚者,劝令具折,据实覆命,赵以面奏为词。迨两宫垂询,刚极力誉团,阴以肘推赵,不许作异词,赵意嗫嚅以对。(据查办随员同司何崧生及军机章京荣华甫二君耳闻目见,言之确凿。)”[31]
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认为“拳匪之事,当刚赵查验时,是一祸福转捩关键,如此时能将真情实状,剀切陈奏,使太后得有明白证据,认定主张,一纸严诏,立时可以消弭。过此以后,乌合蚁附,群势已成,虽禁遏亦已不及,后来酿成如此大祸,刚、赵二人实不能不负其全责。”[12]439
实际上,这些都是事后替慈禧太后推卸责任所说辞。在赵舒翘去涿州查看之前,慈禧太后就已经决意同列强决裂。赵舒翘其时虽为军机大臣,但也是末位军机。其他军机大臣都是王公贵族,位尊势崇。慈禧太后在决策时,也不是没有谋国之言,但慈禧太后此时昏愦而自知。《拳事杂记》引山东友函云:“盖此时各国尚未决裂,大局尚可收拾,讵刚中堂於二十日由保定回京,面奏义和团如何忠义,如何神通,皇太后遂为所惑。适同日总署大臣赴英使署道歉,英钦使曰,汝国剿除土匪尚且不能,何以为国。然使皇太后归政,皇上复辟,则各事当易议了耳。此语渐为太后所闻,不禁大怒,即命董军、团匪拦杀洋人云。”[32]252这段材料值得注意,英国公使的话恰恰刺中了慈禧太后的心病。罗惇曧《庚子国变记》说戊戌政变以后,慈禧太后与端王载漪谋废立,立载漪之子溥俊为大阿哥,天下震动。而载漪欲使各国公使入贺,各公使不听,并有违言。恰在此时,义和拳兴起,“以灭洋为帜,载漪大喜,乃言诸太后,力言义民起,国家之福。”正是在此政冶大背景下,慈禧太后与端、刚的心理高度契合,所以对忠臣谋国之言充耳不闻,一味鲁莽颟顼。恽毓鼎洞悉其中窾窍,犀利指出:“方事之兴,庙谟盖已预定。特藉盈廷集议,一以为左证,一以备分谤。始也端王主之,西朝听之;厥后势寝炽,虽西朝亦无可如何。亲昵如立山,视其骈诛,莫能阻也。”[28]786-787
明乎此,其他的记述和说法就不值一驳了。如孙静庵《栖霞阁野乘》说慈禧太后召见军机,问战守之策。首席军机端王和刚毅主战,庆王和荣禄主和。赵舒翘最后奏对,“有不如先战,战北再和,亦未为迟之语。且谓现在大军会集京师,各省勤王之军亦将到,即使战败,外人亦决不能长驱直入,慷慨激昂,语极动听。”于是慈禧太后意遂决,“至今论国是者,追原祸始,犹叹息痛恨于赵之一言几丧邦也。”[33]429所谓“一言丧邦”,纯属耸人听闻,一则赵舒翘作为末位军机,对慈禧太后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一则慈禧太后乃刚愎自用之人,对赵舒翘也并非言听计从。
慈禧太后曾对吴永说:“我本来是执定不同洋人破脸的,中间一段时间,因洋人欺负得太狠了,也不免有些动气。但虽是没拦阻他们,始终总没有叫他们十分尽意的胡闹,火气一过,我也就回转头来,处处都留着余地,我若是真正由他们尽意的闹,难道一个使馆有打不下来的道理。不过我总是当家负责的人,现在闹到如此,总是我的错头,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人民,满腔心事,更向何处诉说呢?”[12]438这段话如果不是慈禧太后亲口所讲,也当为吴永的揣度之辞,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慈禧太后的想法。
实际上,赵舒翘被指为祸首,慈禧太后本人也承认“拳祸为毅主持,舒翘实负有奇枉也”。[1]134赵舒翘作为刑部出身的法官,一生以平反冤案、主持公道为职志,但竟然没有留下任何替自己辩解诉冤的文字。其《庚子日记》八月二十六日,“皇上大怒,欲办端王罪,并斥翘为主战,时事已至此,何须辩,可叹!”九月二十二日,“香涛、岘庄电至,荣相承之,端王等得圈禁罪,余留革,求退未遂,只好暂忍。”十一月二十六日,赵舒翘“会少沧,据云有遣戍予之消息,对家内言之,均凄然。”二十九日,赵舒翘“闻来电,可以免戍,听之。”三十日,“少沧来云:洋人又反覆,远行恐不免。(按先生绝笔于此。)”(赵舒翘《庚子日记》)临死时,也仅言“刚子良害我”。
实际上,在专制体制下,赵舒翘有冤无处申诉,也无法申辩。时人都知道慈禧太后是真正的祸首。柴萼《庚辛纪事》云:“和议成,罪魁之死者死,流者流,免者免,纠纷乃结。太后因日夜哭泣,两目红肿,谓德宗曰:‘洋人欲索此次祸难之惟一为首者,意盖指我,今幸未提出,不能不感祖宗之默佑也。’”[32]328
在忠臣孝子的理念下,赵舒翘不可能委过于君上,只能憋屈地说“刚子良害我”,除此再无他言。十二月二十二日,袁世凯致电张之洞:“至筹办首祸,如情节较轻,势所难减,只可当作殉难,优其后裔,万毋再累国家。又电:或谓诸谬究系愚忠,严惩恐失人心云。然为臣者,不权利害,不顾君父,但凭意气,致危宗社,万古无此忠臣。譬如为子者不计室家,不顾父母,但逞一忿,忘身及亲,天下无此孝子。”[34]252袁世凯以传统君臣大义的伦理道德说辞让朝廷痛下决心,理由似乎无比的“正大光明”。其所谓“万古无此忠臣”一句,是说袁世凯是“万古”以来最明白君臣大义的人,他也想成为“万古”以来的“忠臣”,而不幸成了“万古”以来的“窃国大盗”。
赵舒翘死后,对其知之较深的刑部官员也纷纷表示惋惜。刑部“同寅挽联有‘四知励清操,强项同悲杨太尉;一死纾国难,刎头不数樊将军’之语,可谓定论。当时好恶相蒙,百年后信史一出,必有能雪其冤者,此即张文端之后身也。”[35]67沈家本从保定脱命而逃,奔赴西安行在,其《大元村哭天水尚书》诗云:“亲贵诧奇术,假以雪吾耻。君独知其非,密陈不可恃。孤愤尼众咻,惛怓势难止。西狩遂入秦,流离叹锁尾。群雄益鸱张,移檄究祸始。始祸众亲贵,误国魄应褫。君乃罪此难,系铃铃谁解?”[36]163对亲贵肇祸,而赵舒翘以此获罪悲愤不平。
1901年即农历辛丑正月十一日,作为曾经的军机同僚王文韶,自然知悉赵舒翘获罪的全过程,在赵舒翘背负祸首罪名处死后,不避嫌忌,在午正散直后,“拟至展如灵前一哭,并见其夫人,详询家事,阍者谓主人传语不应受吊,坚阻不得登堂,怅悒而返。”[14]1017
赵舒翘被祸的原因,仅以顺天府兼尹的身份奉命去涿州查看,回奏时“不以实对”。《崇陵传信录》说朝廷虽屡次严谕拿办义和拳,命赵舒翘前往涿州,名为宣旨解散,实为隐察其情势。“舒翘见其皆市井无赖、乞丐穷民,殊不足用。回京揣太后意,不以实对。”[28]60也有说赵舒翘“只因当时稍有瞻顾,少此一折之手续,又夙因刚援引,相处亲密,致后来中外责言”,认为赵舒翘“之失足,不在于查验拳匪之役,而在于受刚援引之时”[12]439。“不以实对”也罢,“少此一折之手续”也罢,都是事后之言。退一万步讲,如果赵舒翘上折了,也实言相告了,就能力挽狂澜,慈禧太后也能对他言听计从?在当时的情势下,满朝大臣中又能有几人站出来拆穿真相。《庚子西狩丛谈》:“其时大阿哥已立,其父载漪颇怙揽权势,正觊国家有变,可以挤摈德宗,而令其子速正大位,闻之喜甚,极口嘉叹。诸亲贵因争竭力阿附,冀邀新宠,大臣中尚有持异议者,谓:‘究近邪术,恐不可倚恃’,然太后意已为动,顾犹持重不即决。乃派刚毅、赵舒翘前赴保定察看。刚、赵皆为军机大臣,甚见信用。覆命时,刚阿端王旨,盛称拳民忠义有神术,赵又阿刚,不敢为异同,太后遂一意倾信之。”[12]375
刘孟扬《天津拳匪变乱纪事》也说赵舒翘“本非信匪者,以刚之故,乃不敢建言,只得随声附和。”[37]10李超琼《庚子传信录》:“始刚毅至涿,遍召匪目,询诸神异事,对皆同。何乃莹又巧言阿顺之,故信之笃。赵舒翘还都,语刑部司员及总署章京则曰:所见皆亡命无赖耳,乌可用?而入对乃不敢与刚毅歧。然刚毅信拳匪出实诚,至是乃大懊丧,对太后亦遂言不可恃,而祸成矣。”[19]213
清朝官场习气,“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谄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38]31赵舒翘出身贫寒,在朝廷中孤立无援,靠精勤克己方获此位。身列中枢要员之后,观望委蛇,首鼠两端,唯唯诺诺,在义和团问题上也是如此。但相较于“世受国恩”的亲贵如荣禄等,对赵舒翘未免责之太深!荣禄受慈禧太后的宠信,手握军事实权,但在这场浩劫战乱中,竟能保全性命身家,成为最大赢家。李剑农犀利指出:“最不可原恕的,要算是荣禄(刚、漪诸人不足责)。”荣禄“一面命董福祥向使馆开炮,一面向人说‘两国相战,不罪使臣’。这种依违取巧的罪恶,实万倍于刚、漪诸人。所以这一回的乱事,他是最不可恕的一人。”[39]201因此,王步瀛说“谓先生当时奚不以去就争?奚不以死生争?亦事后成败论人之见矣!”[6]4
赵舒翘罪不至死,但却被赐死了。他是在外国列强的逼迫下,在慈禧太后明知其冤的情况下,以“宗社为重”为由而被赐死的。赵舒翘一生以平反冤案、主持正义为志业,而最后被无辜赐死,且身负祸首恶名,竟也无法自辩,也不能自辩,其内心的苦痛可想而知。其死亡的过程极其惨烈、惊悚、屈辱。
赵舒翘之死,是在国家民族积贫积弱的情况下发生的,也是在西方列强霸凌外交下发生的,更是在内政腐朽官员倾轧的情况下发生的。赵舒翘的死是一次又一次的偶然事件导致的,但又是必然的结果,也是他人口中的“命数”“劫数”。雷颐在《“臣不得不死”》中有精辟分析:“在封建专制体制下,明明是‘圣上’铸成的大错,也总要由‘臣下’承担责任,因为‘天子’‘圣明’,永不会错。”在义和团事件中被杀的许景澄等人“对时局的判断、利害的权衡、灾难性后果的分析,异常冷静、客观、透彻,而且明明是根据慈禧‘诸臣有何意见,不妨陈奏’的懿旨坦陈己见,但他们不仅未能说动慈禧,反因意见与慈禧不合,被斥为‘任意妄奏’,竟惨遭杀身之祸!在这种情况下,赵舒翘不敢据实禀报不能不说情有可原,仅仅严责赵舒翘显然有失公道。”[40]74在封建时代,基于所谓的君臣伦理信念,赵舒翘没有为自已鸣冤叫屈,也不能不敢为自己做任何辩白。在清朝积贫积弱的情势下,国家不能保护自己的官员,这不仅是赵舒翘的个人悲剧,也是国家民族的悲哀。
赵舒翘死后,江苏籍官员鲍心增在《呈请代奏稿》中呼吁:赵舒翘“以死纾难,比节古人,仰惟国家万不得已之苦衷,固为天下臣民所共谅。而国有圣主不能自保其臣,譬诸家有慈父弗克自庇其子,士气沮丧,忠义灰心,所关诚非细微”,希望朝廷“垂念其老母幼子茕苦伶仃,恩加抚慰,则该故尚书可暝目于九泉,而公道既伸,人心感奋,庶贞亮死节之臣不至绝迹于将来,而他日雪耻复仇基此矣。”[6]378但朝廷并无任何回应,一似泥牛入海。
赵舒翘身后,历来多有为其鸣冤辩白者。高陵进士白遇道曾在董福祥幕中,作为庚子之变真正祸首之一董福祥的谋主,白遇道看得似乎更超脱、更豁达,他说:“天水先生,理学名臣,事业千秋,天人共仰。其冤也,妇孺皆知,何待剖白?传曰:君命,天也。君有命,谁能违之。况一死,顾全大局,真泰山之重也。因思古来先正之冤,在宋无逾岳忠武,在明无如于忠肃。而其人,理得心安。移时,事自彰彻,奚事同乡同人之代为剖白云云。”[6]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