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琴, 许 松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次韵诗兴盛于中唐,和韵者需依照原诗作的韵脚之字进行创作,且韵字次序与原诗保持一致,是酬唱诗歌中难度最高的一种诗歌唱和形式。早在北魏已有次韵之先例,但次韵诗成为自觉的创作倾向,则是权舆于元白唱和,极盛于苏黄助澜。至有清一代,次韵诗成为封建社会晚期风靡宇内的诗歌创作模式。清末黔地诗人郑珍存诗九百余首,其中有五首诗歌追和、次韵中唐诗人韩愈的诗作,借韩愈之诗韵,抒自我之心境,以下简称为“次韩诗”。正如苏轼之“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的“和陶诗”,“虽不似陶,尚有双雕并起之妙”[1]282。郑珍对韩愈的推崇与学习早已受到学界的关注,有《郑珍为诗取径的主次分轨》[2]《郑珍韩愈诗研究的诗学旨归》[3]等文,但这些研究多从宏观视角管窥郑珍学韩的路径,少有微观的文本解读研究。郑珍的五首次韵诗,不仅可管窥郑珍学韩的历程,亦可考见其次韵诗创作中的诸多特殊技法,迄今尚无专篇论述,故撰成此文,期能略有发明。
郑珍(1806—1864),字子尹,晚号柴翁,贵州遵义人,清代著名学者、诗人和散文家,诗集有《巢经巢诗钞》。早年的郑珍年少悠游,诗歌呈现轻松自在的情感基调,这是郑珍诗歌创作的起点,也是学韩的初步阶段,可称为“学韩期”,次韩诗有《游石鼓书院,次昌黎〈合江亭〉元韵》一首。
郑珍十四岁至二十一岁居乡从伯舅黎雪楼受业,有诗言“十四学舅家”(郑珍《埋书》)。凌惕安《郑子尹先生年谱》(以下简称凌《谱》):“道光六年丙戌,先生廷试不获选”[4]35。次年,依凌《谱》,湖南学政程恩泽招郑珍入幕。郑珍寓居湖南的这段时光常与好友徜徉山水,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多为写景咏物,将湖南的名胜古迹尽付笔端,诗歌呈现出轻松朴实的风格,透露出诗人意气风发、骅骝才扬的积极心态。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被贬为阳山县令,翌年八月,自阳山量移江陵,经过衡阳留下千古绝唱《合江亭》(1)诸本作“‘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可参考方世举,《韩愈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16页。。全诗凡二百言,一韵到底,一气呵成,气势恢弘。自韩诗《合江亭》出,依韩韵作合江亭诗者代不乏人,清代更是和者如云,有邓显鹤《石鼓书院次昌黎合江亭韵示诸生》[5]697,钱楷《偕若农游石鼓书院憩合江亭用昌黎诗韵》[6]596,王柏心《奉和申甫先生合江亭追用昌黎韵》[7]377等。诗人正是与前贤处于相似的境遇,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将情思凝聚于古韵之中。“这种被兴发起来的感情既是自己通过对情境的体会直观感受到的,也是通过对历史文本的熟悉积淀下来的。”[8]
郑珍此行初次离开“荒僻之壤,寒素之家”[9]280,亦受到游湖南石鼓山时愉佚情感的兴发,次韩愈《合江亭》韵,作《游石鼓书院,次昌黎〈合江亭〉元韵》一诗,诗中鼓荡着一派愉悦满足之忱。将韩、郑二诗侈录如下:
韩愈的《合江亭》:
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瞰临眇空阔,绿净不可唾。
维昔经营初,邦君实王佐, 翦林迁神祠,买地费家货。
梁栋宏可爱,结构丽匪过, 伊人去轩腾,兹宇遂颓挫。
老郎来何暮,高唱久乃和。树兰盈九畹,栽竹逾万个。
长绠汲沧浪,幽蹊下坎坷。波涛夜俯听,云树朝对卧。
初如遗宦情,终乃最郡课。人生诚无几,事往悲岂奈。
萧条绵岁时,契阔继庸懦。胜事谁复论,丑声日已播。
中丞黜凶邪,天子闵穷饿。君侯至之初,闾里自相贺。
淹滞乐闲旷,勤苦劝慵惰。为余佛尘阶,命乐醉众座,
穷秋感平分,新月怜半破。愿书岩上石,勿使泥尘涴。[10]116
郑珍的《游石鼓书院,次昌黎〈合江亭〉元韵》:
轻舟发衡邑,风日不相左。石鼓郭北外,即之在一唾。
白鹿四讲院,此足作辅佐。更值江山胜,万金岂能货。
右俯湘波清,左看蒸流过。破地插水会,崷崒气不挫。
幽亭恣游目,欲倡寡余和。阑砌忽西日,竹影来个个。
我生骨少媚,所如辄坎坷。小住苟为佳,便怀卜终卧。
此地经唐贤,诛茅展严课。朱张继文会,瞻望跂无奈。
草木犹余馨,而何靳顽懦。恭读晦翁书,语若亲告播。
丈夫宁不然,谁能拔寒饿。自抚事畜身,长愁贫鬼贺。
安即脱婴状,岩栖振窳惰。藉骋半日乐,思复一饷坐。
山灵逼客行,岸阴结难破。下舟独回望,已觉斗尘涴。[11]41
郑珍这一时期的次韵诗有意识地借鉴了韩诗的手法,此诗可以看作是郑珍以韩诗为典范的初步尝试之作。首先表现为结构上的相似。郑诗《游石鼓书院,次昌黎〈合江亭〉元韵》,先赋合江亭所处的地理位置及绝美景色,次叙人生之无奈与坎坷,最后以自我勉励作结。整体风貌与韩诗原作有相通之处,恰因心境相似、地理位置相同,加之郑珍对韩诗熟稔于心及对韩愈其人的仰慕之情,众多因素共同催生了此诗的创作,诗作情感的兴发因眼前之景自然流露,而非刻意迎合。其次,郑诗的记叙性和议论作用也与韩诗相似。韩诗“中丞黜凶邪,天子闵穷饿”言衡州“前刺史元澄无政,廉使中丞杨公凭奏黜之”[10]117之事,郑珍“此地经唐贤”“朱、张继文会”叙唐李宽求学论书、宋朱子与张栻雅好文会之事。化用前人诗句可看作是明显的师法前人之处,“欲倡寡余和”一句则是从韩愈《与孟东野书》之“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12]1425化出;“右俯湘波清,左看蒸流过”是对韩诗“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的回应;“山灵逼客行,岸阴结难破”二句学韩之奇。
此诗几处语序上的适当调整和典故的使用展现了郑珍对于文字辞藻的驾驭能力。如“破地插水会,崷崒气不挫”,此意大致相当于“湘江与蒸水流经石鼓山左右,二水夹山而下,丝毫不损石鼓山的高峻之气”,此处为“挫”韵所限,不得已调整语序,将动词置于韵脚处,但其实“于理无害”也。严有翼《艺苑雌黄》云:“古人诗押字,或有语颠倒而于理无害者,如韩退之以参差为差参,以玲珑为珑玲是也。”[13]46又如“阑砌忽西日,竹影来个个”,其中“个”作为量词,应置于名词之前以量化名词,郑诗此处“竹影来个个”本意为“个个竹影来”,因韵见巧,允为奇笔。典故如若用得妥帖得体,亦可为诗歌平添一层诗境,“事畜身”语出《孟子·梁惠王上》之“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14]14。“贫鬼贺”典出自《南史·刘粹传》之“鬼笑伯龙”,白敦仁认为“诗亦有取于韩愈《送穷文》意”[11]44,此二典一出,诗人难“拔寒饿”的缘由便不言而喻。可见韵脚处用典,可增加诗歌的雅致,胸中有书,用典及韵字自能得心应手。
该时期郑珍诗歌创作属于“模韩”阶段,学习韩诗的痕迹较明显,遣词造句上尚有韩愈奇崛雄健的笔路,钱仲联言陈衍“《石遗室诗话》则以郑子尹为近代生涩奥衍一派之弁冕”[9]288。郑珍“生涩奥衍”一派的诗歌占其全诗创作的十分之三四,陈衍此评可概括其早期诗歌的鲜明特点,但也不能完全否定郑珍对诗歌创作的独立思考,正如郑珍评恩师程恩泽诗文之语:“不袭旧垒残旄麾,中军特创为鱼丽”(《留别程春海先生》)。这与韩愈“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的主张是一致的。仅二十三岁便有如此认知,可见郑诗后来的学而能化并非偶然。
中年的郑珍饱尝仕途之路的艰辛,阅历日益丰富,对韩诗的学习达到形神兼备的境界,可称为“似韩期”。这一时期,创作的次韩诗有《人日,尧湾桂花树下联句,次韩韵》《诸生次昌黎〈喜侯喜至〉诗韵,约课诗于余,和之》《次昌黎〈符读书城南〉韵,示同儿》三首。
郑珍的仕途备历坎壈。自道光二年(1822)补县学弟子员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二十二年间九次入科场,却“不落人间得意场”(《书〈樾峰诗稿〉后》)。道光二十五年(1845),郑珍四十岁,“不惑之年”的郑珍已饱经沧桑,家境清寒、身体抱恙,功名梦断,生活的种种磨难让这位中年诗人的诗笔略显沉重,但诗歌技艺日趋精熟,艺术功力愈发深湛。学韩诗创作中多了几分理性的思考和得心应手的从容。
是年(1845)正月初四,郑珍将权黎平府古州厅训导兼掌榕城书院,“莫友芝东来省视,以先生得古州训导,恐先去,故来访也。”[4]123正月初七,即人日节,郑珍与莫友芝于院前桂花树下作联句诗《人日,尧湾桂花树下联句,次韩韵》,此诗步韩愈《人日城南登高》之诗韵,郑诗与韩诗结构上同可分为三个部分:由早春之景发端,再由景即事,最后回归到“人”本身的情感。韩诗“直指桃李阑,幽寻宁止重”指责争容斗艳、品格低下的小人,徒使人生增困苦,郑莫二人则以“七日古所敦,惜光倍增重”言珍惜时光作结,契合了即将分离的主题。“融风苏水木,煦气杀冰冻”句,“苏”“杀”二字用得绝妙,将融风和煦气拟人化,对仗工整,为古体诗中的律句,古律相间更见灵动,旨在点题中“人日”二字,描绘了万物回春之景。“远涉怜倥偬”一句中,“偬”字颇难下韵,检历代韵书,多以“倥偬”一词押韵,《玉篇》云:“倥偬,穷困也。”故此诗亦沿用“倥偬”言此行多困苦之境,以表宽慰之意。此诗风格平易流畅,从篇章结构方面仍能窥见韩诗的影子,但郑珍对诗歌辞藻的驾驭已有相当深度。
“以文为诗”是韩愈诗歌的突出特点,郑珍借鉴韩诗散文化的做法并有所创新。此法作诗,不仅扩大了郑珍诗歌的表现范围,诗歌的记叙功能亦得到进一步深入表现,诗歌内容更贴近现实生活,成为表情达意、触手生春的抒情文体。《诸生次昌黎〈喜侯喜至〉诗韵,约课诗于余,和之》作于郑珍至古州半年有余之际,是与诸生的应和之作,也是郑珍内心的独白之文。开篇即与韩诗诗意相唱和,韩诗《喜侯喜至赠张籍张彻》云:“昔我在南时,数君长在念。”郑诗云:“自我来古州,日抱畏人念。”韩愈遭贬阳山县令时,好友常常挂念不能忘,而郑珍来古州的境遇似乎不尽人意,像是郑珍向韩愈这位心中“老友”的深情诉苦,随即展开“畏人”的缘由,即“我学知不华”“文字极衰敝”,郑珍自愧才华不如人,然细读郑珍诗文,检时人后辈的评骘,可知郑珍并非腹笥瘠薄之辈,真正“畏人”的关捩点恐在于“难于强同染”,即不屑为阿好之辞,不事权贵,不染流俗之滋垢。七年前(道光十八年,1838)郑珍与莫友芝二人赴京应试,闭门析赏,鲜与世接,渐流言遂起,莫友芝尝有言:“戊戌春官,余与巢经(即郑珍)逆旅对床,闭门析赏,未及两月,外议沸其,厌物之号,徧于京师。……其于伺候权贵,奔走要津,为性所不近,不能效时贤之所为耳!”[4]76可见郑莫二人之性本非阿谀之辈。此诗文从字顺,展现了“诗可以群”的优良创作传统,诗歌的交际功能得到了有效的展示。
又如郑珍之《次昌黎〈符读书城南〉韵,示同儿》一诗,宛如父亲交予儿子的一封语重深长的家书,对孩子的嘱咐情深意切,娓娓道来:“食肉又顿顿,衣絺又疏疏。炎天何修修,夏屋何渠渠。不学复何事,人顽岂成猪。”[11]296语言朴素却不无道理,郑珍以至圣亚圣勤读书而“道德塞太虚”,以母亲生育的苦心,以“老农不耕耨”“骐骥不举足”之恶果等例劝儿勤读书。此诗可谓是郑珍平易细密诗风的具体而微之作,其中“焉能”“岂料”“如此”“矣”“吾”等,本为散文常用之语,被郑珍嵌入诗中,夹叙夹议,颇得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笔法。与韩愈之《符读书城南》相较,郑珍此诗更好地呈现了父子之间交谈的情形,父亲对儿子的期许和谆谆教导亦更加真挚动人。郑珍一生勉业农事,胪举之例亦符合其阶级定位。
郑珍次韵诗并未记录重大的时政、社会问题,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细事务,正如白居易《与元九书》所云:“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15]651郑诗散文化的句法、化用典故等艺术手法信手拈来,自由驾驭,使诗歌承载了“相戒”“相勉”“相慰”“相娱”的功用,风格平易仍不乏气格,对韩诗的学习已臻形神兼备的状态。
晚年的郑珍久病缠身,又四处逃难,诗歌风格已呈现出桑榆晚景的苍凉悲怆之感,和韩愈一样,诗风也体现出某种回归诗歌传统(即“诗言志”)的趋势。这一时期的郑诗已得昌黎诗的内在特质与精神而能独具面目,可称为“变韩期”,次韩诗有《人日思山堂,病不能去,次昌黎〈城南登高〉韵》一首。
咸丰四年(1854)正月初,郑珍致书胡长新云:“海内兵戈骤难底定,本省各处地方光景,并是潜伏变端,有触即发。富儿不知死活,尚尔百计营谋。吾侪穷子,欲曲突徙薪,束手无计。只得纵浪大化之中,如海天一叶,任其波荡,会有止泊处也”[16]298。一言以蔽之,郑珍生命中的最后十余年是在动乱与逃离中度过的,其间目睹了无数民间的惨象、百姓的痛苦,有《南乡哀》《经死哀》《西家儿》《东家媪》等诗作,颇有杜诗之韵味。郑珍《人日思山堂,病不能去,次昌黎〈城南登高〉韵》作于其逝世之年(1864)的正月初七,此时郑珍早已“身经久病”,步履维艰,因其年岁和阅历的增长,以及时过境迁的感慨,此诗流露出诗人晚年沉郁苍凉的感情色调。为便于阐述,将郑珍《人日思山堂,病不能去,次昌黎〈城南登高〉韵》一诗侈录如下:
百忧无空隙,一鬼足欺弄。默坐如囚幽,初阳方涤冻。
身经久病降,日耻非人用。道丧媚儿侄,时危绝宾从。
指使孙女频,呻吟老妻共。衰年智勇去,佳节蔘苓送。
登高思屺梅,落影压池葑。欲起橛株枸,拟行筋骨纵。
万里增感叹,旧时徒倥偬。遥怜松桂间,漠漠山雨重。[11]1417
从这首次韵诗中至少可以读出四个人物,两种情感。“指使孙女频,呻吟老妻共”句提及孙儿与相濡以沫四十余年的妻子。于郑珍诗集中可考见其孙子孙女的故事如下:咸丰元年(1851)孙女如达生,咸丰四年(1854)孙子阿厖生,咸丰四年(1854)孙女如达殇,咸丰五年(1855)孙子阿厖殇,咸丰九年(1859)成功给孙子玉树种水痘,咸丰十二年(1862)孙子玉树殇。至此诗创作年份,郑珍已痛失三个孙儿,初得爱孙的欢喜“子少求孙叹老妻,望穿才慰眼中犀”(《六月二日生孙阿厖二首》)与接连痛失爱孙的悲痛“既夺读书孙,又毁藏书室。老矣尽一生,待死更无术”(《玉树殇,命同儿送棺归葬子午山,感赋》),两相对比,读来令人痛心。“登高思屺梅,落影压池葑”一句表现了对母亲的思念,郑珍院中梅花乃母亲亲手移种,此梅为有情之物,郑珍于《观梅有感》下自注:“庚子,先妣卒。其年,梅遂不花,明年枯仆”,郑母逝世,此梅遂枯,故每每观梅,郑珍便生念母之思。钱仲联评诗:“言情之作,子尹特长”[9]280。言情之作中,关于母亲的诗作不可不提,如《芝女周岁》题虽言长女,然句句不离郑母,郑珍善于从细节处见深情,“倚橧饲幺豚,泪俯彘盘抹”一句言郑珍离开母亲赴京应试,母亲佯装平静,如寻常喂猪,眼泪却簌簌滴落进猪食盆里,虽言琐碎事,却能感人最深。钱仲联言郑珍《重经永安庄至石堠》“孺慕之忱,可格天地矣”[9]280。《山中杂诗四首》“夜深屡下风婆拜,为有萱花一朵开”一句,凌惕安评:“读之令人增孝思之重”[4]48。“万里增感叹”句言应唐炯约,去四川事。唐炯(1829—1908),道光乙酉(1825)举人,为郑珍的表弟。同治元年(1862)冬,调任四川绥定府的唐炯寄书信来邀约郑珍赴蜀,郑诗记“黄九与唐四,冬来书屡饷。促我赴浣溪,勿及桃花浪。”(《四月朔入居之,读元遗山〈学东坡移居诗〉八首,感次其韵》)然尚未启程,即遭病痛,如今“欲起橛株拘,拟行筋骨纵”,万里之约,因病难行,徒增“倥偬”。
两种情感,一为“忧”,一为“耻”。试看郑珍的诗歌创作,便知这忧从何而来:《重五子行家》言两孙殇,《二苕季弟哀词二十首》言二弟殁,此为生离死别之忧;“呜呼!天心民获将焉穷”(《唐南溪单骑抚贼歌》),“呜呼!南乡之民苦诉天,提军但闻得七千!”(《南乡哀》),“呜呼,北城卖屋虫出户,西城又报缢三五!”(《经死哀》)此为民瘼不堪之忧;“图书应毁尽,家室定流离”(《闻贼入遵义南乡,县令江府丞玠侯炳琳死难》),“贫家万卷得来难,连屋成灰也可叹”(《闻望山堂以十七日为贼毁,书示儿》),此为丧书如丧子(2)郑珍《武陵烧书叹》有“烘书之情何所似?有如老翁抚病子”句,可见郑珍爱书如子。之忧。万般荒凉,接踵而至,故言“百忧无空隙”。“日耻非人用”一句言其怀才不遇的一生。前文已提及郑珍仕途的坎坷曲折,双亲逝世后,郑珍便潜心于古籍,不再求功名利禄事,然不求功名即意味着韬略无寄,胸中抱负只能寄之诗笔。如“但看插桧俱成树,何不宜桑独少襦”(《经行一路……慨然赋此》)郑珍途径云南,见地广民稀,穷苦不堪,便向地方邦君提出宜事农桑的意见;《偕郘亭、子寿游芙峰山,观王阳明先生大小二画像,四首》云:“干戈百里外,欲拯力不任”,面对官兵的不作为,郑珍只能“干愁漫自慰”。
凌惕安以“凄绝”二字论郑珍《人日思山堂,病不能去,次昌黎〈城南登高〉韵》,深中肯綮。相较于前四首次韵之作,此诗不以诗法技巧取胜,全以情入诗,末句“遥怜松挂间,漠漠山雨重”,以景作结,境界全出。郑珍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诗家的历史使命使然,且情出之以自然,与韩愈晚年诗作一样,具有回归诗歌传统的趋势。此首次韵诗与韩愈原诗只见“韵”之关联性,郑珍师韩却学而能化,晚期的诗歌创作已然达到了“我马维骃,六辔既均”的地步,诗歌意脉、句法、情感的驾驭轻松自如,譬如善驭马者,纵横驰逐,惬意为之。究其原因,一为客观历史环境的转变对于诗人诗笔内容、风格的影响,正所谓“文变染乎世情”(《文心雕龙·时序》);二是郑珍对韩诗内在特质与意境的深入挖掘与学习,正如程千帆先生所言:“主题的异化和深化,乃是古典作家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传统题材的两个出发点,也是他们使自己的作品具备独特性的手段”[17]139。优秀的次韵诗亦是如此才能将“情”与“形”的契合达到天衣无缝的效果。
“次韵诗,以意赴韵,虽有精思,往往不能自由。”[18]15郑珍次韵韩诗究竟是“以意赴韵”还是意韵天成?周裕锴指出:“成功的次韵之作是韵与意的统一,是奇特精工与自然浑成的统一,它出自作者胸藏万卷的学术涵养和艺术修养。”[19]538-539郑珍是一位博通今古、兼赅汉宋的学人,也是一位“六经读罢方拈笔”的诗人,他的才气和诗作受到百年来名家大儒的认同与推崇:
莫友芝:“才力赡裕,溢而为诗。”[11]1515
翁同书:“才从学出,情以性熔。”[11]1517
陈田:“才力横恣……又通古经训诂,奇字异文,一入于诗,古色斑斓。”[20]493
陈衍:“窃谓子尹历前人所未历之境,状人所难状之状。学杜、韩而非摹仿杜、韩,则多读书故也,此可与知者道耳。”[21]128
钱仲联:“子尹诗,才气工力俱不在东坡下。”“以子尹之才,而生于荒僻之壤,寒素之家,天故无地不生材也。后起群贤,不可不勉。”[9]280
若说莫友芝、翁同书等人为郑珍诗集作序,恐有溢美之嫌,然陈衍、钱仲联等人亦持此论,可见其学术才华是被公认的。《清史稿》将郑珍传记置于《儒林三》[22]13287,便知郑珍以经学为学林所认可,曾国藩《曾文正公诗文集》之《翰林院庶吉士遵义府学教授莫君墓表》将郑珍与莫友芝并称为“西南巨儒”[23]1603,此评并非一家之语,张之洞亦有诗云:“蚤年高名动帝都,西南郑莫称两儒”[24]604。可见郑珍涉览极广,以学问雄于海内。《诸生次昌黎〈喜侯喜至〉诗韵,约课诗于余,和之》一诗中,郑珍化用韩愈《答李翊书》“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之句为“膏沃无暗檠,根肥有新艳”,以勉励诸生,此语与郑珍《留别程春海先生》一诗中论时文之弊的“其腹不果则力羸,其气不盛则声雌”一以贯之,都重在强调学识修养对于诗文创作的重要作用,“腹不果”则力气衰弱,“气不盛”则声音无力,唯有“膏沃”“根肥”,方可迭出佳作。由此也可得知,郑珍学韩并非是表层的浅显章法、辞藻的借鉴,而是以深厚的学识功底作为根柢。
郑珍提倡“固宜多读书,尤贵养其气”的为学主张,他的诗学实践与学术主张是两相契合的。郑珍署古州训导期间,执贽其门而请业者甚众,“珍先以时文诗赋导其机,继以程朱陆王之学约其旨,不数月,远近肄业者百余人,邻封闻之,有数百里负笈来学者。”[4]541郑珍正是因为拥有胸藏万卷的学术涵养,才能在次韩韵时,将诗之“意”与“韵”融于一体,以达到次他人韵而如己出的效果。郑珍五首次韩诗的创作无一不是缘情而发,运笔成风,诗人并非为了表达某种情感而被迫进入一个文体的箍套。被他人斥为“枷锁”的诗体并不妨碍郑珍借韩愈之诗韵,抒写自我之心境。正所谓“善用韵者,虽和犹其作也”[25]130。可见作诗必定需要深厚的学术功底,也需要真性情,郑珍的诗歌完美诠释了“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相结合”的真正内涵。
郑珍是晚清道咸宋诗派中诗名最盛的一位[26],他的次韩诗植根于充实的社会生活,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而又合乎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首先表现为对同时代乃至随后同光体诗人的影响。郑珍与其一生挚友莫友芝共同扛起西南诗坛尊韩摹韩的大纛,郑莫二人的诗学弟子黎兆祺、黎汝谦、黎庶焘等人亦不乏优秀的学韩之作。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云:“同光体诗人,张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之帜,力尊《巢经巢诗》为宗祖。”[27]10028同光体代表诗人陈三立,诗学韩愈、黄庭坚,古奥雄奇,梁启超认为陈三立诗歌得郑诗真传:“郑子尹诗,时流所极宗尚,范伯子(当世)、陈散原(三立)皆其传衣……”[27]10026同光体嬗变时期的赣派代表胡先骕曾说:“《巢经巢诗》最足令人注意之处,即其纯用白战之法,善于驱使俗语俗事入诗也……皆用日常俗事语,为前人所未道之辞句,而以新颖见长者也”[28]114。可见,郑珍学韩早期所得的晦涩奇险诗歌或是后期的平易流畅之作,均为同光体诗人所吸收。其次,对韩诗的学习,反过来又促进了对韩诗的理解和接受。直至清代,韩愈的诗歌才渐渐摆脱其文的影响,其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亦逐渐提升。这与清人对韩诗的深入解读、不断学习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宋诗派作为清朝末期的一个诗歌流派,对韩诗的经典化起到了最后的推波助澜的作用。郑珍凭借自己在诗学界的影响力以及在黔地多次任教职的经历,将“转益多师”的诗学取径与推重韩诗的诗学理念推而广之,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韩诗地位的提升。最后,推动了唐宋一体诗学体系的演进。韩愈是连接杜甫与苏轼、黄庭坚的关捩所在,宋诗派欲矫正以往宗唐的主流局面,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唐宋兼采,从而完成唐宋一体的诗学建构,必然无法忽视韩愈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从郑珍的诗歌理念中不难看出他对晚清诗学体系做出的理性思考,郑珍为内弟黎庶焘诗集作跋文时即指出:“只须诗好,何分唐宋”[16]212,在其诗《赠赵晓峰旭》中也表示:“向来有私见,诗品无定派”[11]524。可见郑珍有意调和长久以来的唐宋门户之争,而学习韩愈诗歌无疑是最为有效的一条路径。
郑珍早期的部分诗作奇绝特异,气势磅礴,与韩愈之硬语盘空的路数极为相似,然这一风格并非其诗歌的总体面貌,他对于韩愈的学习不仅表现为遣词造句的摹仿,更表现在对韩诗内在特质和精神的吸取,唐宋兼采,博识善择,以学唐音而偏于宋调的笔路辛勤耕耘,终成横绝一代之卓然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