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健翀, 王嘉琪
(西安外国语大学 英文学院/研究生院,陕西 西安 710128)
“处所意识”(Topophrenia)是文学空间研究学者罗伯特·塔利借希腊词根“topos”(place)和“phren”(mind)衍生而来的术语,用于表示一种“对所处地方持续而强烈的关切”,这种地方感往往伴随着不安和焦虑,而且通常不仅和主体对周遭环境(地方、空间、个体、集体)的感知有关,也指涉超出个人范围的更广阔的族群、国家甚至世界体系等抽象空间[1]14-5。简言之,处所意识首先是主体对地方的感知,这种感知可能掺杂着其他有形或无形空间的投影,它要求批评者将空间、地方和文本看成一套互恰共生的动态有机体。其次,在文学批评中,处所意识意味着不断地将主体置于地方之中,即想象性的空间关系,因为“文学研究就是一种培养想象力的手段”[1]22。最后,处所意识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评话语息息相关,因为地方并不总代表“家、熟悉,或被爱的愿景”,人们有时在熟悉的地方也会产生焦虑,而焦虑又继而引发“非家幻觉”[1]37,这也正是处所意识与“恋地情结”的一大异质之处。处所意识并不指向亲地性,恰恰相反,它同时囊括负面的、消极的情感体验。换言之,地方并不局限于我们所熟悉的“家”,“处所意识”也不仅指向我们居住的实体环境和地理空间,还能指涉情感互动、社会结构、自我认知、文化交流等隐喻性空间。
然而,当处所意识与自我认同相勾连,特别是当“我”处于流动的聚合体中——地理、空间、文化等发生变化,所应探讨与辨析的往往就超越了个体意识,与所共同生活在特定空间的全体成员及其共时性和历时性的社会关系密不可分。换言之,自我感知和地方认同既受到个体对所处环境或积极或消极的感知,也受到更大范围的环境和语境的持续压力。如《威尔士英语写作:二十世纪自传》对作家们自传性书写的评价,“威尔士的社会、历史或语言都对他们不断发展的自我意识产生了重大影响”,相较其他作家,R.S.托马斯诗歌中“强有力的人物形象塑造”与其“无意识的内心活动”关联最为密切[2]4-5。
托尼·布朗(Tony Brown)的《R.S.托马斯传》(下称《传》)正是这样一部立意于在流动的生命状态与矛盾的身份认同中捕捉“处所意识”的作品。一方面,该传以诗人持续西迁的生命历程为经,以威尔士独特的地理风貌、乡土民情和文化传统为纬,展示了托马斯的诗体实验与其变动不居的心理现实之间千丝万缕的内在对话,呈现出深刻影响其地方感知的多元文化记忆。另一方面,布朗将诗人的矛盾认同视为其自我分裂与生存焦虑的重要根源,因为托马斯曾作为英国国教的牧师在主要信奉非国教的威尔士履职41载。在他看来,正是这种夹杂在多元文化和宗教信仰之间的非家幻觉赋予了托马斯诗歌无限的生命力,在诗人出世的表象背后隐含着对人类共同命运深沉的入世关怀,诗人生命书写范式的背后亦蕴涵着对重建理想家园的深切思考,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拷问和对重塑健康人格的渴望与探求。
“非家幻觉”是弗洛伊德用来形容“可以引发恐惧和不安”等负面情感的美学现象,它与美好、吸引力、崇高等积极乐观的情绪相对,是美学领域中常被忽略的命题[3]514-515。根据弗洛伊德的考证,就词源而言,“非家幻觉”的德语原文是“unheimlich”,与“heimlich”(homely)、“heimisch”(native)相对,因此非家幻觉之所以会催生焦虑,是因为它可能本来并不让人觉得陌生或新奇,甚至是“隐蔽的、私密的东西的显露”[4]109。从认知层面来看,主体对非家幻觉的感受存在个体差异,但毋庸置疑的是它最终都会引导主体走向“老旧的或熟悉的事物”[3]515。这一观点恰与海德格尔形成体认交集,在后者看来,非家幻觉关涉主体对地方的感知:“焦虑时,人会有非家幻觉”,即一种处于迷失、错乱、令人厌恶的“不在家”(not-being-at-home)感[5]176。因此,非家幻觉的心理根源在于“不熟悉的原本可以是熟悉的”,非家也总有家的影子在暗中徘徊、在隐隐作祟,它直指“人的不自由状态”[4]111。换言之,不管非家幻觉的语意如何丰富,它与“家”密不可分,指向熟悉与陌生、舒适与焦虑、家与非家、隐蔽与公开的张力关系。
更为重要的是,非家幻觉“既存在于个体,也存在于文化”,它不仅以阴暗面示人,也可以光彩熠熠[4]111。而且,个人不幸的根源是文明对人类本能的压抑:文明愈是发达,对人性的压抑就愈发强烈,但人又无法生存于文明之外,因此,“文明的进化过程可被简化为人类为生存而进行的必要斗争”[6]70。简言之,非家幻觉或许以分裂的个体得以赋形,但不幸之根本是不自由,要获得自由,就必须先辨别何为不自由以及为何不自由,这就关涉文明的冲突,也就触及社会、历史、文化等集体性力量。针对托马斯诗行中若即若离的情感偏向与游移反常的断句押韵,布朗敏锐地意识到,其始于“在冲突、对立、自我分裂的语境中对个人身份的反复确认”[7]7,托马斯最终以想象、建构和诗体实验的方式实现了自我认同向生命书写的有机整合,因此,那些感到“在家”的瞬间也是顿悟的降临,是启蒙的定格,体现着诗人对凌驾于时间之上的“完整性”的渴求[7]116,影射着他对实现乌托邦理想的祈盼。
事实上,对于深谙非家幻觉“启示”法则的托马斯而言[7]24,潜意识深处的悖论因子始终处于他文学生产的中心位置。不管是对威尔士自然地理空间、人文地理空间,还是宗教地理空间的搭建,他都致力于将个人的成长经历、历史记忆、文化认同与民族的共同命运相勾连,旨在颠覆和解构英语世界对威尔士长期以来的刻板印象,从而重新确立民族身份。他在诗中直言,水库是“一个民族的/潜意识”,但他又同时表示,“威尔士有些地方我不去的/……烦透了墓碑、教堂乃至村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连同水库一道成为威尔士人不惜兜售自身文化遗产以取悦英格兰游客的客体,因此“它们沉静的神情/令我作呕,那是一种姿态/做给陌生人看的,一幅水彩/取悦大众的,取代了这首诗的恶劣环境”[8]403。
应当补充的是,所谓的“恶劣环境”指的是克林湖水库事件:虽然威尔士人曾强烈抵制英国政府为保证英格兰的供水决定在威尔士修建水库的议案,但坐落于威尔士西北部的克林湖水库仍在1965年强行落地,这直接导致当地800亩良田和村镇被淹,多座古建筑被毁[8]404。如今,干旱时节,水位下降,湖心深处的教堂尖塔和建筑屋顶依稀可见,湖畔也建造了小教堂,用以纪念克林村的过往以及村民们永远失去的家园。因此,不难窥得托马斯非家幻觉深处的矛盾对抗,他往往在表达对弱势的威尔士文化被强势的英格兰文明侵轧地强烈抗议,同时又颇为抵牾地表现出对威尔士人糟践自身文化的不满,这种渴望以威尔士为家又处处无法与威尔士人为伍的错位感反复回荡在诗歌中。
如果追溯托马斯的成长经历,就更加清楚为何不管是在他的诗行还是学者们的评介中,弗洛伊德的话语总是暗流涌动。从生命历程来看,托马斯竭力回归“想象中真实的威尔士”的愿景也是《传》一以贯之的题中要义。根据布朗的考证,一方面,托马斯不仅在多个场合透露因无法反抗母亲的意愿而自小完全接受英语教育并最终走上神职道路的烦闷与抵触,这种逐日累积的焦虑后来也使他的“威尔士认同之路异常艰辛”[7]7-8。另一方面,托马斯描述班戈的生活体验时曾明确指出,“与当地社会活动的脱节使他感到‘不真实’”[7]28。在布朗看来,这种“不真实感”恰与他成年之前的人生经历互为佐证,因此,“异化与错位”可被合理视为诗人“非家幻觉的表现”,源于“他对周遭世界和自我身份深刻的不安”,而且“这种感觉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长期的”[7]28。借用罗伊尔的表述,托马斯的焦虑与“极度怀旧”或“乡愁”有关,他希望过那种没有外界压力也没有自我分裂的凯尔特式的乡村生活,但他又深深明白这在当下的威尔士已无法实现,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将其总结为“陌生或疏离”,它更像是“熟悉和不熟悉的神秘混合体”[9]1-2。
此外,《传》数次直接或间接提及“非家幻觉”,并试图借此说明托马斯身份不确定性的深层原因。首先,章节分布上,布朗特意以诗人漂泊不定、持续深入威尔士西北偏远山地的历程搭建起传记主体章节——从霍利希德到莫纳丰,伊格维斯法赫,阿伯达伦以及退休、抗议与整合。其中,前三章便以托马斯供职教区所在地命名,通过把诗人各个时期的生活经验、社会环境、心理状态和诗体流变置于共时平面再进行历时脉络的梳理说明,“不稳定的诗风与频繁的断句是他对所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现实的戏剧性呈现”[7]72。值得注意的是,多位评论家也以相似的策略解读托马斯看似简单实则晦涩的风格背后的根源所在,有学者把他“最终抵达的教堂阿伯达伦描绘成带有神秘色彩的‘精神归家’”[2]5,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学界对阿伯达伦之于托马斯归属感的同质见证。
其次,解读视角上,布朗坚持将托马斯其人其诗运用内部与外部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不仅展示了诗人的非家幻觉与诗歌韵律、结构、语言等的互文,还呈现出他对英格兰和威尔士文学、语言、历史等要素的兼收并蓄与辩证调和。布朗认为,托马斯初登诗坛(20世纪40年代)深受英语浪漫派的影响,以“温和、优雅、洗练的单音节词”见长[7]16,但在接下来的十年,他的诗风发生明显转变,频繁出现不和谐音和跨行,这一方面源于其对威尔士语的语音语调和威尔士文学的有意借鉴,另一方面体现出诗人对威尔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矛盾态度,他坚持认为威尔士人“有必要坚决抵制消费主义和旅游业的侵蚀”[7]2,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托马斯的矛盾情感都尤为典型地通过以“普里瑟赫”为原型的组诗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及诗人对乡民态度的微妙变化得以彰显。如R.S.托马斯未出版文学遗产执行人韦恩·托马斯所言,在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对普里瑟赫辅以创伤笔触的多维立体塑造中,蕴涵着诗人“心理变化的深度与强度”[10]159。
如果说伴随地理迁徙、空间位移以及对弗洛伊德批评话语吸收而来的是托马斯非家幻觉的现象级原因,那么异质文化冲突则是其无法回避的根源性危机,这与他想以威尔士为家却总是貌合神离、想脱离英格兰文明又无法摆脱其无孔不入的影响力互为表征。如博哈塔所言,“威尔士读者,甚至是作家,会发现自己同时被纳入英国受众的共同体又被排除在外”,即他们可以“参与建构非欧洲族群的‘他者’话语体系,但又在内部被视为对盎格鲁中心产生威胁的边缘或他者群体”[11]30。身体上的居无定所与心灵上的漂泊无依造就了托马斯无法治愈的精神创伤,先前的种种身份和文化认同逐渐错位并自我消解,他不得不在多元文化记忆中进行身份重建与家园重构。
正如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开篇为阐明帝国、地理与文化之间相互重叠的依存关系时对T.S.艾略特观点的再阐释,即诗人的不凡成就不仅源于个人才智,更源于强烈的历史意识,托马斯的家国重构也充满了英格兰-威尔士合璧的张力话语与文明互鉴的历史镜像(1)具体可参见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翻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页。。艾略特指出,对于任何想在25岁后继续写诗的人来说,“历史意识”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这种历史意识既是永恒性的也是暂时性的,还是永恒与暂时并存的”,因为它“既与过去有关,还与现在相连”,也正是这种把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起来的历史自觉与传统意识才能使作家“最为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位置以及自己的当代性”[3]538。换言之,艺术家不能独立存在于真空中而获得完整的意义,他们的伟大成就难以脱离本体与客体的相互关系,只有在互文与对照中,方得“我”存在之真谛。同理,正因后殖民主义的立论基点是宗主国与殖民地、自我与他者、中心与边缘的互渗,所以流散文学不可避免地存在本邦与异邦、归属与疏离、主体与客体的二律背反以及更为厚重的历史维度与多元文化记忆,这也是托马斯毕生诗学实践的重要信条。因此,回归“想象中真实的威尔士”成为隐喻性宣言,代表着无序、无家、无根的分裂个体对有机整体、理想家园、文化认同的追寻。
一方面,托马斯的家国重构以威尔士地方认同、历史意识与文化自觉为抒情底色。在诗歌中,他频频将独具区域特色的地理风貌、民风民情和历史文化纳入以抒情诗为范式的自白框架,以凸显强烈的民族认同观念。比如《威尔士山乡》中典型的牧羊场景,《威尔士历史》中对骁勇善战的凯尔特族群的追忆和对亚瑟王的缅怀,《威尔士风光》中对当地城堡、石场和矿井的描摹,《村子》中对当下威尔士农业萧索、人口流失的忧虑。在散文集中,他也曾多次透露对威尔士当下文化衰败的担心和对威尔士文学未来发展的忧思:“威尔士的每个角落都被颓败的气质浸淫。只要有食物和饮料、赛狗和影院,几乎没人在乎是哪个政府在掌权。这样的态度,教堂很快都会空无一人,艺术也奄奄一息”[12]63。如布朗所言,“关于威尔士身份认同和英语文学在威尔士潜在影响力的争辩显然在他莫纳丰时期的创作就已有迹可循”[7]30。
不可忽视的是,也正是这一特殊时期,威尔士文艺复兴迎来新世纪的萌芽并日益繁盛。二战的经历促使文化界人士很快达成共识:“威尔士是一个拥有独立族群、文化和传统的不同于英格兰的民族”[7]28。布朗指出,社会整体意识观念的改变直接促成托马斯创作转型:当他开始在现实意义上“靠近‘真正的威尔士’和威尔士诗歌传统”时,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诗人并不是置身社会边缘表达个性化情感的孤立个体,而是在社群中扮演着‘传承’传统的重要纽带人物”[7]32。故此,托马斯坚称“威尔士山区的乡民承载着威尔士的历史身份和传统价值观”[7]31。从此,他展开了对“普里瑟赫”人物形象的反复修正,并最终在晚期作品以“阿波库瓦格”(Abercuawg,威尔士中世纪文学传说中的伊甸园)为母题寄托自己渴求构建人类乌托邦的冲动。
另一方面,托马斯的家国重构总是有意无意地表露出英格兰文化所特有的对威尔士“他者性”的刻板印象。这种矛盾心理尤以“普里瑟赫”组诗中对当地乡民既正面又负面的刻画为代表:他们是“与雨的围攻抗衡,与风的消耗战对峙/保卫他的种群”的“坚固堡垒”[8]20,是“根据大地的法则”定下生活和信念的“新社会的第一人”[8]37;与此同时,他们也是“空空的脑袋里有种东西令人恐惧。/他的衣服,散发出多年的汗臭”的毫无文雅可言的人[8]20,是“从前是无知,然后是需要,如今是/习惯……供生活嘲笑”的他者[8]85。
值得深究的是,《传》开篇即转引《那些他者》(ThoseOthers)一诗:“我久久凝望着这片土地/试图理解/自己为何生于此……我知道这恨/只对我的同胞/只对威尔士人”,因为他们“阴沉着脸/低头面脐盘算/有些什么可卖”[8]233-234。题目中的“他者”一词以及所引诗行明确揭示出诗人难逃二元对立窠臼的本源性危机。他一边视威尔士人为共同体成员,一边又以盘算变卖文化遗产的他者为耻。
然而,这种“他者”话语的语意转变也是流动的。“并非恨他们所有人。/还有其他那些/草海上的遇难者……他们走过的漫长历程/为了我们而血染”[8]235。在后殖民话语中,“他者”是与“自我”相对的概念,然而从更宽泛的意义来看,“他者”可以是“‘自我’之外的对立面或否定因素”,而且相对“自我”,“该对立面是不熟悉的、与主体隔绝的”,但也只有“他者”的存在,“主体的主导性、‘自我’的权威性才得到确证和界定”[13]37。换言之,“他者”与“自我”既有区别又互为参考,通过选定“他者”可以在一定程度更好辨认“自我”。就此而言,那些走过漫长的艰辛历程,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他们”所彰显的主体意识恰与上文低头盘算还有什么可卖的“他者”形成参照,体现出托马斯“自我”与“他者”交织的矛盾认同。
布朗的这一精巧设计不仅成为贯穿整部传记对多元文化记忆兼收并蓄的评议基调,也同时与托马斯基于个人诡谲的处所意识对威尔士进行家国重构形成情感交集。对于成长在英语环境并长期受到英语文学滋养但又在成年后对威尔士产生强烈“在家感”的托马斯来说,一来,多元知识谱系使他还可以站在“局外人”的视角用一种“抽离的、超然的、更为透彻的”方式清本正源[7]4-5,二来身份的“流动性”能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艺术创造力”[12]11。因此,托马斯的家国寻根实为自我与他者交织的矛盾认同,是威尔士和英格兰历史、文化、文学等要素在冲突与对话中合力建构的想象性产物。
尽管“回归想象中真实的威尔士”既是托马斯文学生涯的创作旨归,也是《传》的立论支点,但如果将此视为其诗学理念内涵与外延的唯一刻度,就会不可避免把天平推向“意图谬见”或“感受谬见”的极端,这也是布朗为有效规避传统传记将外部研究推向极致的有益实践。正因为“文化流动是理解人类社会创造之意义模式的蓝图”[14]1,歌德对“世界文学”之跨国界、跨文化、跨媒介的自由互动的畅想才能成为可能。同理,“居家感”(a sense of at-homeness)始终是人类“强有力的文化认同的必要条件”[14]3,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从狭隘的社区、族群、民族和国家的残酷竞争中解放出来。
布朗在《传》的最后一章不仅对诗人生命晚期作以记录、回顾与反思,更将“退休”真正抽离出物质现实之外,对托马斯的精神世界进行系统地整合。他强调,“退休”后,托马斯“终于可以因为从宗教日常中解脱出来而明显感到如释重负”[7]90,他再也不需要整日同不思进取的教民打交道,他可以自由地参加民族主义活动,他还积极加入威尔士语言、经济、环境保护组织,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已无暇顾及文化融合。事实上,在生命的暮年,托马斯出版的自传性诗集《回声慢慢》中大量的自白性题记为读者捕捉其处所意识的流变轨迹留下了丰富的线索。如布朗所言,“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信仰、主观能动性、坚定的信念是个体能感到自己真实存在”的重要抓手[7]96;而且,托马斯似乎也找到了从根本上化解“无家”危机、重构理想家园的途径,即“爱可以让我们接触到超越时间的现实”[7]105。
通过对托马斯个人经历、诗歌创作、访谈和散文集的互通互鉴,布朗确信,“丰富的稍纵即逝的顿悟瞬间,使得他可以放浪于‘无家’(unhomed)之外获得‘存在感’(a sense of being)”,即当“我”放下不安与焦虑、地方与族群,在想象性的空间关系中“超越有限的个人范围”,充满爱意地视全人类为共同体,“我”就能和“更雄伟的现实”融为一体[7]112。这一观点再次与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隔空对话:“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都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15]154。
首先,托马斯和艾略特的理想归宿都始于地方认同,《四重奏》中“东科克尔”诗章也以艾略特曾生活的地方为名,对他而言,那是“承载着家族记忆和意义的符号”,既是“家族传统的起源地”,也代表着自己精神和心灵的“最终归宿”[16]28。其次,《四重奏》对现实与理想、瞬间与永恒、有限与无限、过去与未来等二元对立的哲理反思,不仅是艾略特对上文所述“历史意识”的文学实践,也同托马斯“更雄伟的现实”强烈互文。在此意义上,托马斯对威尔士的认同是现实的,对凯尔族群的认同是现实的,对超越地方、超越族裔、超越国界、超文化的人类共同命运的认同也是现实的,这种以自我认同为表层肌理,以生命终极意义为深层意脉的生命书写背后隐喻的是诗人对重塑健康人格的探索和对全人类构建理想家园的渴求。
实际上,托马斯的“在家感”最为形象地体现在其对“阿波库瓦格”之大同世界的畅想。在后期创作中,他跳出对威尔士地理、文化、历史、乡民的关注,转向更为彻底和纯粹的精神探索,他不仅频繁拷问经常“缺席”的上帝,还常常寄希望于重新实现“阿波库瓦格”的理想寓所。1976年,他曾在威尔士国家艺术学院发表演讲:“不管阿波库瓦格是什么样的,它都应该被树木、田野和鲜花环绕,有未受污染、清澈见底的溪流,布谷鸟在那里酣然歌唱。为了这样一个地方,我愿意做出牺牲,甚至是生命”[7]115。两年后,在同名诗中,他继续写道,阿波库瓦格“现在不在这,而在那,而且/那是一个不可界定的点/一个概念的化身”[8]692。如佩里所言,作为可供精神慰藉的“另类生活方式”,阿波库瓦格“在托马斯的后期作品中占据着支配地位”[13]89。曾魁亦认同,在经历了对威尔士现实的沉重打击和理想幻灭后,托马斯的“阿波库瓦格”变成了“一个看似神秘的”、难以捉摸的“欲望对象”,是诗人回应“社会转型焦虑的产物”[17]69-70。
如是,虽然托马斯对“阿波库瓦格”有着深深的眷恋,但他也清楚此地应该并不存在,作为一个“特殊的意象和重要的概念”,它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象征着诗人的“存在主义困境”[18]148,代表了他对人类构建理想家园的渴望,暗含着他的乌托邦冲动,透露出托马斯超越族裔与地方,甚至超越时间的对全人类的爱与希冀。
或许究其根本,生命书写“不光能够呈现出生命中模糊而复杂的情感瞬间,也能够透过种种瞬间捕捉到生命的本质”[19]105。在此意义上,一路西迁的生命历程一方面拓展了托马斯对威尔士地理景观、风土民情和文化传统更多维立体的认识,曾深刻影响其处所意识的多元文化记忆更促成了他文学创作的素材、体裁和诗体实验的丰富性。另一方面,托马斯居无定所的流动生命状态也成为托尼·布朗著书立传的重要支点,通过将诗人对弗洛伊德批评话语的吸收及其自我与他者交织的矛盾认同熔铸成生存焦虑的重要根源,布朗不仅对托马斯的诗体流变、地方感和心理现实进行了系统性的有机整合,还揭示出诗人生命书写背后隐喻的对构建人类理想家园的深切思考,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拷问和对重塑健康人格的渴求。因此,不管是托马斯还是托尼·布朗,不管是文学创作还是传记书写,也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以诗歌和传记为外在形态的生命书写可以实现跨越时空的对话,能够形成情感贯通的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