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萍
(平顶山学院 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中原官话不同地区“嘞”的实际音值有所差异,有[·lei]、[·lɛ]等。其中声母读音相同,均边近音[l];韵母在舌位唇形变化等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东部兰考、商丘、开封等方言多读舌面前、低、不圆唇单元音[·lɛ],西部方言多读二合元音[ei]。二合元音[ei]的发音并不是断裂的,韵腹[e]代表了二合元音的起点,韵尾[i]代表了二合元音的方向和目标,在韵腹和韵尾之间存在一个过渡音。
在河南境内其他方言中,“嘞”的读音与中原官话基本相同,如濮阳读[liɛ]、社旗读[li]、内黄读[lɛ]、周口读[lɛ]等。豫北方言读音较为特殊。豫北方言属晋方言,有入声韵尾。受晋方言入声韵尾这一语音特征影响,部分豫北方言“嘞”的音值会有入声韵尾[],如获嘉方言读[li]、博爱方言读为[lɛ]等。在豫方言以外的其他地区方言中,“嘞”的读音与汴洛方音大同小异,主要元音基本相同,区别在于开口度的大小。鲁西单县方言[lɛ]、豫北浚县方言[lɛ]、晋中太原方言[l]、陕北方言延安[l]等。
上述不同方言中“嘞”的语音主要有声母、韵母和声调三方面的异同。不同方言“嘞”的声母均为边近音;韵母差别主要在于韵尾、开口度大小、舌位前后和唇形变化几方面;声调差异较大,尤其是晋方言有入声韵尾,其他方言受“嘞”功能的影响,多读为轻声。
“嘞”是中原官话一个重要的多功能助词,用法与普通话结构助词“的、地、得”和语气词“的”相同。通过走访调查获得鲜活的语料,本节在探讨与中原官话“嘞”功能相似的词的基础上,着重描写中原官话“嘞”的多功能用法。
1.与中原官话“嘞”功能相似的词
查阅相关辞书,《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仅洛阳方言收录了与“嘞”功能相同的“哩”。《汉语方音字汇》《汉语方言大词典》均没有收录该词及与之功能相关的词。
现代汉语方言中存在与中原官话“嘞”功能相似的词,如“咧、哩、唻”。洛阳方言存在一个与“嘞”功能相当的“哩[·li]”,贺巍记为结构助词“的”:我~书。[1]这里的“的”仅功能与[·li]功能相当,并非[·li]的实际词形。张启焕记为[·liɛ]和[·li],写作“咧”或“哩”。[2]
赣语莲花方言“哩[·li]”用于动词后,表完成;用于句尾,表陈述语气。
新县方言“唻”作为动态助词,表过去时、完成体。安徽六安方言“唻”可做动态助词,表过去时、完成体,语气词可用于祈使句、疑问句、陈述句、感叹句;山西泽州方言“唻”表完成体,可以是语气词,用于陈述、感叹和疑问句中。
此外,中原官话中存在一个“嘞”功能相当的助词“哩”。河南方言“哩”有4种功能“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助词和构词语素”。[3]这四种功能与中原官话“嘞”的功能相当。这里面有两点值得讨论:一是文中提出的构词语素功能有待商榷,如文中所举的例子“这东西沉着哩”中的“哩”应是语气词,有完句作用;二是文中提出的主谓谓语句中的“哩”是结构助词,实则为话题标记,如“俺妹说哩她今儿个得进城”中的“哩”去掉后不影响语义和句子的时态范畴,起着标记话题的作用。
通过方言调查,我们发现,“哩”在不同方言中的功能分布也不同。山西朔城、山东郓城和兖州方言“哩”只能做结构助词,山西和顺方言“哩”可以作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助词,安徽南部歙县方言“哩”只能做结构助词,但没有定语标记的作用。
2.中原官话“嘞”的多功能分布
中原官话和其他方言“嘞”的功能有相似之处。豫北浚县方言“嘞”有七种标记“副词性标记、形容词性标记、名词性标记、补语标记、体貌助词、语气助词、构词语素”;[3]“周口方言‘嘞’有话题标记功能”;[4]内黄方言‘嘞’有“结构助词、语气助词、时制助词、方位词、构词语素”功能。[5]
上述研究所涉及的“嘞”的功能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点在于助词功能和构词语素,不同点在于方位词和话题标记两个功能,这与不同方言“嘞”的实际用法有关,也有可能与不同学者对“嘞”的功能认识有关。
根据中原官话的实际语料调查,我们将“嘞”的功能概括为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助词、焦点标记和构词语素。从句法功能来讲,其中结构助词有定语标记、状语标记、补语标记3种次功能;时态助词有时标记和体标记2种次功能;焦点标记功能是从语用学角度划分的一种功能。具体如下:
(1)你真是茅缸嘞石头,又臭又硬啊!
(2)慢儿慢儿嘞走。
(3)穷嘞叮当响,人家凭啥跟他走。
(4)你啥时候写嘞作业?
(5)听说你发财了,真嘞?
(6)米三倒四嘞天天!
(7)我不认嘞你,你到底是谁啊?
例(1)“嘞”相当于普通话“的”,是定语结构助词。例(2)“嘞”相当于普通话“地”,是状语结构助词。例(3)“嘞”相当于普通话“得”,是补语结构助词;例(4)“嘞”相当于“的”,表已然,是时态助词。例(5)“嘞”相当于普通话“的”,用于句末,为语气词;语气词“嘞”有时也等同于“呢”,可以表持续义,如“他正吃着饭嘞,先叫他吃完再说”。例(6)“嘞”用于句中,强调其前面的成分“米三倒四”,是焦点标记。例(7)“嘞”相当于“得”,与不成词语素“认”构成合成词“认嘞”共同作分句谓语,此句中的“嘞”是构词语素,起到参与构词的作用。构词语素“嘞”只出现在有限的特定词中,如“认嘞、觉嘞、省嘞、免嘞、懂嘞、值嘞、得嘞、显嘞、亏嘞、记嘞、舍嘞”等。
“嘞”的功能分布在使用频率方面存在差异。通过实地语料调查发现,总体上,定语标记、状语标记、补语标记和语气词使用频率较高,时态助词次之,焦点标记的使用频率最低。“嘞”的不同功能在使用频率方面之所以有差异。究其原因,这与实际生活中所使用的句法手段、言者主观情感有关系。
一是从汉语方言类型学角度讲,结构助词、语气助词是普通话及汉语方言中常见的句法手段,相比较之下,“嘞”的焦点标记和构词语素功能都有特定的使用范围。因此“嘞”的结构助词和语气词功能的出现频率较高。
二是中原官话表过去时的时态助词有“嘞、了[liau]”,二者出现的句法结构环境不同。“嘞”仅用于动宾短语之间,出现在有标结构中;“了[liau]”主要用在谓语动词之后,出现在无标结构中。因此,同作为时态助词,“嘞”具有有标性,“了”具有无标性,动态助词“嘞”的使用频率较低。
三是焦点标记强调其所标记的语义部分,“有三个因素有可能导致产生对比焦点,即:词序、结构、语调”。[6]89例(6)“米三倒四嘞”和“天天”语序发生错位,焦点标记“嘞”采用词序手段,并不负载任何实义,强调其前置成分“米三倒四”,其中“米三倒四”处于非常规位置,是对比重音和语义重心所在,具有主观性,能够体现言者的主观情感态度,旨在引起听话人的注意。
综上,中原官话“嘞”的功能概括为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助词、焦点标记和构词语素。“嘞”的功能存在使用频率方面的差异,这与人际互动、其他功能词的干扰都有关系,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其虚化程度的不同。
据此次本研究方言调查,通过查阅已有文献,据初步统计,中原官话的“嘞”在鲁西、皖北和豫方言中使用较广泛,使用“嘞”及不同变有以下方言点,具体分布如下。
豫方言:洛阳、安阳、周口、项城、商水、太康、夏邑、睢阳、社旗、方城、泌阳、上蔡、许昌、开封、禹州、偃师、新安、伊川、嵩县、栾川、渑池、汝州、滑县、原阳、林州、浚县、尉氏、新郑、长葛、内黄、虞城、睢县、南阳、平顶山、许昌、鹤壁、漯河等。
鲁西方言:单县、菏泽、东明、曹县等。
皖北方言:六安、临泉、歙县、阜阳、亳州、海河县等。
此外,中原官话的“嘞”在豫鲁苏其方言以外的其他地区也有分布,如晋东南陵川、晋太原、晋邯郸县、贵阳。
中原官话“嘞”在不同地理区域方言中的用法并非完全一样。山东单县方言“嘞”作为时态助词,只表进行体,不表过去时。王文卿指出晋语太原方言和西南官话贵阳方言“嘞”只有时态助词和语气词用法,无结构助词用法。[7]河南境内洛阳、内黄、周口、新郑等绝大多数方言都有“嘞”的5种功能,周口等方言“嘞”还有话题标记功能。普通话、山东郓城、兖州、东明等方言的“嘞”只有结构助词,无语气助词和动态助词的用法。
中原官话“嘞”是一个口语词,在汉语史上并无确定的史料记载。因此,关于“嘞”的演变路径,我们只能从共时平面和其他方言进行佐证。
1.中原官话“嘞”的同源和异源问题
“嘞”的同源和异源问题一直莫衷一是。辛永芬在描写河南浚县方言“嘞”的性质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嘞’与‘的、呢’同源”。[3]此问题可以从方言类型学的角度得到进一步解释和证实。我们经过调查认为,“嘞”的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词和构词语素之间是同源关系,结构助词的三个次功能之间是异源关系。下文将从中原官话“嘞”的演变路径中进一步阐释。
中原官话结构助词“嘞”有三个次功能:定语标记、状语标记、补语标记。这三个次功能分别对应普通话中的结构助词“的、地、得”。在早期,“的、地、得”均可以写作“的”。普通话结构助词“的”在汉语史上来源于“底”,“‘底’从宋朝开始写作‘的’,到了元代连带‘地’均逐渐被‘的’代替,至明清完全被‘的’取代”;“普通话‘得’在元代开始写作‘的’”;[8]结构助词“得”来源于动词“得”。可见,普通话结构助词“的、地、得”本身并不同源,但语音相同或相似。这一定程度上可以佐证结构助词“嘞”的三个次功能也并非同源。
从方言角度看,“嘞”及其变体“哩、咧”等在不同方言中的功能和性质也不同。在有些方言中“嘞”及其变体可以只有状语标记、补语标记,没有定语标记,如安徽南部歙县;在另一些方言中“嘞”及其变体可以只有定语标记、补语标记,没有状语标记,如山东东明。我们搜集整理了多个方言“嘞”及其变体的使用情况,具体如下表1。表1中+表示具有这项功能,-表示不具有这项功能。
从表中可以看到,与南方方言相比,“嘞”在河南、山东等北方方言中的功能比较完整,虚化程度较高。“嘞”的定语标记、状语标记和补语标记在东明、贵阳、朔城等方言中并不一致,在这些方言中有其他同功能的词代替。这从方言类型学角度说明了“嘞”的结构助词的三个次功能不同源。以开封和信阳方言举例说明此问题,如下:
表1 “嘞”及其变体的使用情况
(8)卖猪肉嘞来啦。
(9)那小妞长得[ti]怪俏巴儿唻!
(10)他家房子装修得[ti]挺漂亮唻!
开封和信阳方言中的定语标记和补语标记的音、形均不同;普通话、东明方言的结构助词“嘞”只有状语标记,没有定语和补语标记的用法。因此,“嘞”的定语标记、状语标记和补语标记是不同来源,为异源同形词。
2.中原官话“嘞”的演变过程
在中原官话中,与“嘞”同等功能的词还有“哩”。“哩”在以河南方言为基础语言的小说《歧路灯》中有大量记载,其功能发展已经相当成熟。
因轻声的产生和入声的消失,汉语语音发生了重大变化,产生了很多同音词。“的”源于“底”,和“地”的声韵均相同,由于轻声的作用在宋元时期已变为[·ti]。《中原音韵》时代入声已消失,结构助词“得”本是入声字,到了元代因入声的消失已经和“的”成为同一韵部的字,之后由于功能词语音弱化的影响,“的、地、得”在通语中共同音变为[·ti],在河南方言中音变为“哩”。“哩”就是这样产生的。这也解释了信阳方言、甘肃天水和其他众多汉语方言结构助词均读为[·ti]情况。中原官话“哩”语音读为[·li],“嘞”读为[·lei]。二者声母均为舌边音,只是韵母不同,语音之间是有转化的可能性的。[i]为舌面前高元音,不可能再继续高化,在高位出顶的作用下,只能复元音化因变为[ei]。因此,中原官话“嘞”是在[·li]产生的基础上因元音高位出顶而复元音化的结果。那么,“嘞”的结构助词功能的演变过程如下:
在明晰了中原官话“嘞”结构助词的演变过程基础上,我们可以探讨“嘞”的语气助词等其他功能之间的演变过程。
为了方便构拟“嘞”的过程,我们将“嘞”的助词和语气词功能细化为不同的标记。中原官话“嘞”可以表示状语、补语的修饰限制关系,统称为结构标记;可以表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称为已然标记;可以表示持续发生的动作或事情,称为持续体标记;也可以表示疑问、陈述等言者主观语气和情态,称为语气标记。
构拟“嘞”的过程需要聚焦于其“了、着、的”等功能词的语法化过程。在汉语发展史上,结构助词、时体助词是可以语法化为语气助词的,二者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与“嘞”相同,助词“了”也有已然标记“了1”和语气标记“了2”之分。“了1”位于谓语动词之后,当其位于句末时,便为其虚化提供了语法位置方面的便利。“谓词+了1(句末)”便是“了2”的语法化条件。那么,“嘞”的已然标记、持续体标记和语气标记之间是如何转化的呢?我们从“嘞”的共时平面可以解读这个历时问题。
中原官话“嘞”在共时平面有已然标记、持续体标记和语气标记等用法,使用如。
(11)给奶磕个头,给你压岁钱,慢慢嘞磕。(结构标记)
(12)刘浩给那气嘞吃不住。(结构标记)
(13)我夜个买嘞衣裳,你有空也去买呗。(已然标记)
(14)正做着饭嘞,你去吧,别管我啦。(持续体标记)
(15)咋弄嘞?快搅啊!(语气标记)
(16)还没干活嘞又要吃嘞!(语气标记)
(17)你大嘞,给你两百吧!(语气标记)
例11、12均为结构标记,其中例11“嘞”处于状中结构“状语+嘞+谓词”中,其中谓词“磕”是中心语,是语义重心。当中心语“磕”在上下文语境中出现,可以承前省,谓语易会发生语义弱化乃至消失,此时语义重心移至“嘞”前面的成分“慢慢”。状中结构“状语+嘞+谓词”变为结构“状语+嘞”,此时“嘞”处于句末的位置,与语气词标记的句法位置相同,为其进一步语法化提供了句法条件。例12“嘞”处于中补结构“中心语+嘞+补语”中,中心语“气嘞”承载着语义重心;“吃不住”是补语,用来补充说明中心语“气”,处于语义弱化的位置,当其语义弱化乃至消失,使得“嘞”处于句末位置,易发生语法化。因此,状中结构“状语+嘞+谓词”和中补结构“中心语+嘞+补语”是结构标记“嘞”虚化的句法条件,谓词和补语的语义弱化为其虚化为语气标记提供了语义条件。
例13“嘞”表已然,由定语标记“嘞”虚化而来。首先,定语标记和已然标记的句法结构和句法位置一致,这为“嘞”表已然提供了便利。其次从语义上讲,已然义是由整个语境和时间词“夜个”提供的,当“嘞”经常处于和表过去的时间词共现环境中时,“嘞”作为一个较虚的功能词,容易吸收时间词的语境义,成为已然标记。“嘞”的已然标记功能并非虚化得很彻底,因其离不开时间词所提供的语境义,必须处于“时间词+谓词+嘞+名词”的结构中。
例14“嘞”表持续,例15至例17表语气。其中持续标记处于时体标记和语气标记的过渡阶段。持续体标记“嘞”处于句末,和语气标记的句法位置一致,但它也是在语境吸收机制的作用下虚化而来。例14的持续意义也并非完全由“嘞”承载,而是由整个语境、时间副词“正”和时体助词“着”赋予的。同已然标记“嘞”一样,“嘞”的持续义也与语境有关,其持续标记功能也虚化得不彻底,需要依赖结构“谓词+着+嘞”的语境义。
据上述分析,可将中原官话虚词“嘞”的虚化进一步构拟为:
综上,中原官话“嘞”包括语音、功能、地理变异和演变过程等方面。“嘞”多读为轻声,其语音主要有声母、韵母和声调三方面的异同。不同方言“嘞”的声母均为边近音;韵母差别主要在于韵尾、开口度大小、舌位前后和唇形变化几方面;声调差异较大,尤其是晋方言有入声韵尾,其他方言受“嘞”功能的影响。中原官话“嘞”的功能概括为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助词、焦点标记和构词语素。“嘞”的功能存在使用频率方面的差异,这与人际互动、其他功能词的干扰都有关系。中原官话“嘞”在不同地理区域方言中的用法并非完全一样,“嘞”的定语标记、状语标记和补语标记是不同来源,为异源同形词。状中结构“状语+嘞+谓词”和中补结构“中心语+嘞+补语”是结构标记“嘞”虚化的句法条件,谓词和补语的语义弱化为其虚化为语气标记提供了语义条件。已然标记“嘞”和持续标记“嘞”在语境吸收机制的作用下由结构标记虚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