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世广
1
天好不容易放晴了。
王凤芹一大早就拿着一把镰刀出了门,她急着给那些饿了多天的鸡、鸭、猪们割点野菜。
走出屯子,过了一座小山包,就是一片苞米地。苞米叶子早已一片枯黄,本来就长得不大的苞米棒不知是被人掰的还是被牲口祸害的,七零八落。倒是那些野菜野草们,被秋雨一涮,反而精神起来,更加茂盛了。王凤芹唰唰唰地割着,不一会儿,就割了一大捆。她坐下来,卷了支旱烟,用火柴点着,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这时,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她停下来,细听,那声音若有若无,最后又消失了。她兀自笑了笑,想,我这是咋的了,想孩子想疯了吗?她和曲占东结婚五六年了,就是不生养,人们背地里说她是不下蛋的鸡。
又抽了几口,王凤芹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一回的声音是真切的,可以断定,哭声就离她不远。她掐灭旱烟,循着声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目光穿过枯黄的苞米叶子,她看到了一条毛烘烘的灰色大狗。细看,那不是狗,是一只狼。多少年前,曲占东的父亲经常上山打猎,死在他枪下的狼不计其数。王凤芹吃过狼肉,睡过狼皮,她对狼再熟悉不过了。狼的两只耳朵平行竖立,不像狗的耳朵總是向下垂着;狼的嘴比狗长而尖,嘴也宽,牙齿很大,眼睛向上斜,尾巴也比狗短而粗,尾巴上的毛蓬松着,垂于两腿之间,不像狗的尾巴那样向上卷曲。
可是,明明是孩子的哭声,怎么变成了一只狼?
她继续往前挪,这回她看清了。那只大灰狼支着两条前腿坐在那里,毛茸茸的肚皮下,有个脏孩子正用两只小手抓着狼肥硕的奶子吮吸着。
那个孩子满身满脸黑泥,眼泪在脸上冲出一道道白杠杠。狼不看孩子,用迷茫的眼光望着远方。显然,这是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狼。据说,哺乳期的母狼是不吃孩子的。母狼欠了欠屁股,奶子从孩子的嘴里脱落,孩子又大哭起来。母狼伸出红艳艳的舌头,舔着孩子的头。
王凤芹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站起来,挥舞着镰刀,喊,滚开,滚开!
大灰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把头转到这边。即使是在大白天,王凤芹还是感觉到了大灰狼眼里射出的那两道阴森森的绿光。王凤芹清楚地看到,大灰狼的一只耳朵上,有明显的豁痕。也许,那是哪个猎人留给它的印记吧。
滚,滚开!王凤芹跺着脚喊。大灰狼向她龇牙,白森森的。
这时,王凤芹想起曲占东说的话,狼最怕火光了。每次出门,曲占东兜里都要带着火,以防野兽的袭击。她掏出火柴划着,抛向灰狼,再划,再抛。划着的火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儿。也许是微弱的火光和这股硫磺味儿对狼产生了威慑,那狼却步了,转身想跑。可那个孩子却抓住狼尾巴,不让狼走。狼回过头,舔舔孩子的头,继续往前走。孩子拽着狼尾巴,亦步亦趋,紧紧跟着。
放开它,放开它!王凤芹声嘶力竭地呼喊。
孩子被狼拖了几步,终于松开手。
王凤芹看到,那狼一步三回头,消失在苞米地里。
确认狼已走远,王凤芹急忙跑过去,把孩子抱起。
2
王凤芹把孩子抱回家。
王凤芹抱起孩子的那一刻,孩子突然停止了哭声,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珠死死地盯着她。
也许,这孩子和我有缘啊。
王凤芹给孩子洗了澡,洗去了一身的泥巴,洗澡水里漂着一层狼毛。是个男孩,两手抓挠着,两条小腿不停地蹬踹,干干净净的,挺健康。
给孩子熬了一碗苞米糊糊,喂他,孩子吃了几口,便不再吃,小嘴不停地往王凤芹的怀里拱。王凤芹知道,孩子是想吃奶,可她的奶从来没喂过孩子啊,也没有奶水。但她还是解开衣襟,把乳头凑到孩子的嘴边。孩子迫不及待地把乳头吞进嘴里,小嘴嚅动着,不停地吮吸起来。王凤芹的身子一震,像遭到电击一样,又痛又痒,随后便有一股幸福感和满足感涌上心头。这也许就是做母亲的感觉吧。她用母亲的目光看着孩子,仿佛有奶水正汩汩地流入孩子的心田。王凤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幸福的时光。
孩子叼着乳头,安静地睡着了。王凤芹用被子把他包好,放在身边。孩子睡得十分香甜。
王凤芹盘腿坐在炕上,再次端详着孩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天已擦黑。窗外朦朦胧胧的,啥也看不清。这时,王凤芹听到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沉,很急,是曲占东回来了。她想,到现在饭还没做,曲占东该发脾气了。她急着起身,刚一欠屁股,孩子突然哭起来。那声音很特别,像用利器划着玻璃,让人听了有种扎心的感觉。
曲占东就在这时推门进了屋,他一眼就看到了炕上的孩子,愣了老半天。
孩子也停止了哭泣,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曲占东。曲占东的后脑勺一阵发凉。
哪来的?曲占东急切地问。
我,我捡来的!王凤芹有些心虚。
曲占东一屁股坐到炕边上,说,有捡柴火的,有捡牛粪的,还有随便捡孩子的?
王凤芹辩解说,我也没想捡,我是看到了狼,还有这孩子。
王凤芹把捡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曲占东听后并没有消气,说,狼都不吃的孩子能是什么好孩子?
王凤芹辩解道,也许,这孩子和咱们有缘。
曲占东大怒,一个吃狼奶的孩子怎么能跟咱老曲家有缘?赶紧,把这个狼崽子扔了!
王凤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3
神奇的是,在捡回那个孩子的第二年,多年不生养的王凤芹却意外怀孕了,并且顺利地生下一个女孩。女孩活泼漂亮,花骨朵一般。人们都说,王凤芹从狼嘴里救了孩子,行善积德,现世现报,是老天又赐给她一个孩子。
王凤芹打心里庆幸,两年来,任凭曲占东骂声不断,她始终不肯将那个孩子扔掉。
尽管曲占东希望老婆给他生个儿子,但女儿的出生,还是让他感到欣慰,对王凤芹捡回来的那个孩子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看不上那个孩子,仅仅是因为他喝过狼奶吗?
他称那个孩子“狼崽子”。
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狼崽子仍然野草一样一天天地长大,可他身上表现出的怪癖,却越来越令人困惑。他早已能够站立、行走,却喜欢爬行,膝盖那里总是破着,流血,结痂。经常躲在墙角,或其他阴暗的地方,看人时,眼睛总是闪着凶光,让人胆寒。王凤芹给女儿喂奶时,他就躲在墙角,一双眼睛直直地看。一根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吸,嘴角满是口水。
来,儿子。王凤芹叫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过来,扑到王凤芹的怀里。王凤芹用另一只乳房喂他。他使劲地吮吸着,十分贪婪的样子。王凤芹看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头。虽然生了女儿,王凤芹对儿子的爱没有一点减少。她甚至有些感激这个孩子,她觉得女儿是他带来的。
狼崽子一口气吃了个饱,却不肯松口。末了,还狠狠地咬了一口。王凤芹痛得叫了起来。她骂,你这个狼崽子,不怨你爹叫你狼崽子。她扬起手,但没打他。自从把他抱回家,她从来没有打过他。狼崽子仰起脸,露出顽皮的模样。王凤芹头一次看到儿子高兴的样子,眼睛湿润了。
狼崽子越长越淘气。他的手和脚,似乎没有闲着的时候。他不和别人家的孩子玩,总是一个人溜边儿。他到田里挖老鼠洞,见着老鼠就一把捏住,把老鼠捏得吱吱叫。听到老鼠叫,他的脸上便露出一丝狞笑,很恐怖的样子。然后,他把老鼠扔到火堆里,老鼠被烧得冒烟。他把烧得焦煳的老鼠在地上摔摔,剥开,把老鼠肉撕成条儿,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十分满足。
狼崽子对别人凶,对妹妹却很好。一天,狼崽子从家里往田地里走,看到妹妹和几个女孩子在路上跳皮筋。邻居家的一个男孩子过来了,上去胡乱地跳,妹妹去推他,他却在妹妹的头上弹脑瓜崩儿。妹妹捂着头叫。狼崽子一下冲了上来,抄起一块大石头,向邻居家男孩砸去,男孩一闪身,石头飞了过去。男孩吓得撒腿就跑,狼崽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尽管那个男孩跪下来求饶,狼崽子最后还是把他打了个乌眼青。
邻家孩子的妈妈领着孩子来找曲占东和王凤芹。曲占东一气之下,踢了狼崽子两脚,扇了他一个大嘴巴。
狼崽子嘴角流着血,一声不吭,躲在墙角里,眼睛里闪着凶光。
4
冬天到了,曲占东要到山上倒套子(赶马爬犁往山下运木材),一去就要几个月。他不放心狼崽子。他怕狼崽子在家惹祸,王凤芹管不了他。他要带上狼崽子。
能行吗,天这么冷?王凤芹不放心。
怎么不行,他都十多岁了。我像他这么大时,都跟我爹进山打猎了。曲占东说。
王凤芹没说什么,让他们去了。
山上白雪皑皑,狼崽子蹚着雪,乱跑。一会儿摔进雪堆里,一会儿躺在雪地上,十分兴奋。
狼崽子——!曲占东喊他。曲占东从不管他叫儿子。
哎——!狼崽子回应他。狼崽子也从不管他叫爹。
出乎曲占东的意料,狼崽子很能干,舍得出蛮力。倒套子最危险的活儿是放坡。所谓放坡,就是装满木材的马爬犁下山坡。山坡很陡,上面的冰雪被爬犁磨得锃亮,镜子一般,在太阳下闪着寒光。下坡时,全靠赶爬犁的老板子掌控驾辕的马,稍有疏忽,巨大的惯性就会使爬犁失控,造成马毁人亡的惨剧。每次放坡,曲占东都让狼崽子躲到后面,不允许他靠近一步。狼崽子呢,人虽在后面,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曲占东和驾辕马,咬着牙,使着劲。每次放完坡,曲占东都大汗淋漓,眉毛胡子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狼崽子舔舔嘴唇,有種跃跃欲试的冲动。一天,马爬犁刚到坡前,曲占东照例让狼崽子上后面去,可这次狼崽子没听他的,反而一把夺过马鞭子,把曲占东推了个跟头。曲占东从道旁的雪堆里爬起来,破着嗓子喊,杂种,狼崽子,你找死啊!
狼崽子头也不回,也不坐到爬犁上,而是拽住马缰绳,身子死死靠住身后的木材,双脚蹬地,和爬犁一起向坡下滑。他的身后,是一片腾起的雪雾。曲占东连滚带爬地赶过去,爬犁已经停在坡下,狼崽子正大气不喘地看着他,嘴角露出狡黠的笑。
你,你,你!曲占东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一句话来。后来,放坡的活儿,就由狼崽子来干了。曲占东不得不承认,人啊,真是各精一套,那狼崽子闷不出声的,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这活儿却干得溜!
一个月后,出了事。那天,狼崽子赶着马爬犁刚到坡上,旁边的林子里突然传出狼的嗥叫。狼嗥声很瘆人,让人脊背发凉。那匹平时十分沉稳的辕马,一下子慌了神,腿脚一软,一个马失前蹄,爬犁和木材便蹿了出去,一阵巨响,腾起的雪尘像被炸弹炸过一样,四处散落。尘埃落定,雪地上留下一片鲜红的血迹。
儿子,儿子——!曲占东嘶吼着,从坡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管狼崽子叫儿子。
他拼命地用手搬着木头,嫌手上的棉手套碍事,他把手套扔掉。又冷又硬的木头划破了他的手掌,流出的血很快又被冻成了冰。他一口气把冰排一样摞起的木头翻了个个儿。马被爬犁碾死了,爬犁也被撞碎了,却没看到狼崽子的影子。
曲占东跌坐在雪堆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没了一点力气。
他庆幸,木头底下没发现狼崽子,又奇怪,狼崽子怎么不见了呢?
曲占东在周围一连找了好几天,也不见狼崽子的踪影。他坐在雪堆上,头上的汗冒着热气,随后又变成白霜,他很快就成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他无奈地想,这个狼崽子经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这次闯了大祸,是不是怕我打他,一个人偷偷下山,回家找他妈去了?
但愿如此。曲占东想。
5
那个夜晚大雪纷飞。曲占东回到家里,推开门,看到老婆王凤芹正坐在洋油灯下缝补衣裳,女儿躺在身旁,熟睡着。曲占东的突然闯入,给屋里带来一股寒气,灯火忽闪一下,把王凤芹吓了一跳。她定睛看了半天,问,你,你咋回来了?
说着,王凤芹朝曲占东的身后看。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她问,儿子呢?曲占东反问道,他没回来?
王凤芹从炕上跳下地,说,我正想问你呢,你把他扔哪去了?
曲占东拍了下大腿,转身出去,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王凤芹望着门外,洋油灯摇曳的光亮把雪片子照得一闪一闪的,像洒落的一片片白纸。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望着外面。
曲占东一直在雪夜里走到天亮。他又回到山上,在地窨子里眯了一觉,吃了点东西,就往山里奔去。
在一个山谷,他发现了狼的脚印,还有,人的脚印。可以断定,狼在前面,人在后面。是人在追狼吗?从山上回家之前,他曾想过,狼崽子会不会遇上狼?这个想法只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他不愿意这样想,他在有意回避狼的问题。可是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狼嗥的声音,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他是猎人的儿子,他爹曲大头的枪口下死过无数的狼。但他爹还是说,野兽中,狼最难对付。后来,还是因为狼,让曲大头摔碎了猎枪。
曲占东停下脚步,细听,似乎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又往前跟踪了一段,那脚印更加清晰了。懵懂中,他觉得这脚印一定和狼崽子有关。狼崽子可是喝过狼奶的啊!这倒激起了曲占东的好奇心,他想看一看,狼和狼崽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曲占东在道旁掰了根桦木棒子,循着脚印跟了过去。
日头卡山的时候,曲占东在一个棺材形状的石砬子边,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蜷缩在雪堆里,背靠石砬子,似乎睡着了。曲占东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他快步上前,细看,正是狼崽子。杂种!他踢了他一脚。狼崽子醒过来,揉了揉眼睛,黑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声来。他往旁边蹭了蹭,趁曲占东不注意,突然爬起来,兔子一样朝山下跑去。
等等,杂种,狼崽子!曲占东喊。狼崽子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溜雪烟,滚下山去。
曲占东迈开两条长腿,大步追赶。这时他又听到了狼的嗥叫。他停下来,向后看,他看到了两朵闪烁的绿光。
狼!曲占东嘟囔了一句,转头继续向山下跑。
曲占东进屯子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屯子里静得出奇,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他终于看到了狼崽子。狼崽子躲在老王家的柴火垛旁,蜷缩着。他放慢了脚步。他身上的汗透过棉衣散发着热气,帽子、胡子上都是白花花的霜。
他想喘口气,就在这时,他感到身后有一团凉气在逼近。他猛地转过身,见两朵绿光一闪,狼像风一样扑过来。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迎上去。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搭上他的双肩,两颗白森森的利齿直逼他的喉咙。与此同时,曲占东的双手也死死地卡住狼的咽喉。
大雪纷纷扬扬,在冰夜里飞舞。
6
鸡叫了,雪停了,天开始泛白。
(下转第78页)
(上接第71页)
有起早换豆腐的妇女,端着葫芦瓢,里面盛着黄豆,缩着脖儿,嘶嘶哈哈地向豆腐坊走。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面有个人。细看,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只狼,黄瓜架一样支在一起。男人的双手死死掐着狼的喉咙,狼的牙齿已咬进男人的脖子。人和狼都是龇牙咧嘴的样子,眼珠子瞪得溜圆。他们就像雕塑一样,冻僵在那里,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妇女的葫芦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随后是一声惨叫。
不一会儿,围上来许多人。王凤芹也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曲占东。她跑上去拽他,雪花纷纷落地,但黄瓜架像铁塔一样无法撼动。王凤芹朝四周看,她看到了躲在老王家柴火垛旁的狼崽子。
她跑过去,把狼崽子扯着衣领子拎出来。
她踢了狼崽子一腳,骂,你咋不帮你爹一把?
狼崽子不说话,用手指那只狼。
王凤芹细看,她发现那只狼的耳朵上有个明显的缺口。
母狼,母狼!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只鼓着圆奶子的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