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开人性深处的坚冰

2023-05-15 09:38雪樱
当代小说 2023年4期
关键词:人性作家小说

雪樱

本雅明说:“讲故事的人是能够用自己的故事的柔和火焰把自己生命的灯捻彻底燃尽的人。”如何调动极为有限的个体经验,去呈现人类普遍意义上的生存困境,是作家的永恒课题。

九〇后作家杨知寒的首部小说集《一团坚冰》,在这方面着实带给我不小的惊喜。杨知寒绝对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在小说创作方面一路闯关、打怪升级,堪称王者赢家的她,最擅长用复杂表达轻盈,以沉重彰显繁复,于幽暗中洞察人性。她细腻的叙述、巧妙的构思和简洁的语言,为读者带来了别具一格的审美体验。

收录于书中的九个故事,新颖、别致、刺激,皆带有某种很强的异质感,这些作品组合在一起,如一面被生活打磨得锃亮有加的多棱镜,映照出五光十色的人生和摇曳多姿的人性。

每个故事各不相同,但在精神层面却都有着相通之处。首先,每个故事中都有着一个“暴击事件”或“引爆人物”。美国小说家弗兰纳里·奥康纳说过,“我发现,暴力具有一种奇异的功效,它能使我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并为他们接受恩典时刻的到来做好准备”,所谓暴力,是无常人性的代名词,也是某种生活的真实镜像,一如同是东北籍小说家的双雪涛在其首部杂文集《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中所说,“小说里有些生活化的东西,有些日常的东西……罪案可能比较强烈一些,但它也是其中的一环,它就像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但是要一起养”,罪案也是暴力,将它比作“黑色绵羊”,恰恰是一种去蔽和澄清。杨知寒对暴力既不避讳,也不过度阐释,冷漠、自私、绝望、欺骗、虚假,这些元素在小说里比比皆是,却也都是点到为止,她苦心孤诣地用至暗时刻诠释生死的真谛,在多元苦难中呈现生命的恩典。比如,《连环收缴》中精心设计开枪杀死妹夫的迟敏、《瑞贝卡》里纵身跳楼的李小瑞、《虎坟》中被马戏团老虎大山拿走性命的响马、《出徒》里帮残疾母亲卖糖葫芦却被三叔打伤的“我”,以及《一团坚冰》中和赵小涛班主任李芜男友打架的“我”,在这些人物身上,都体现了作者小说创作的核心理念——凿开人性深处的坚冰,点燃希望的火种。

短篇小说的价值意义在于揭示生活的真实肌理和暗流,使人们看到人性雌雄一体、无关善恶的本来面目,即那些人性中的灰色地带。阅读杨知寒,我极易联想到东北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呼兰河传》这部作品,以散文化的笔触记录了作家的小城往事以及不完美的童年。萧红曾经在书中写道:“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它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就记在这里了。”因为痛彻心扉,所以难以忘却,只有离开故乡,才能书写故乡。萧红离开故乡后回望故乡,以外来人的身份对故乡进行打量和审视,她实际上是退到了一个中间地带,这样自然就会获得一种超拔而通透的全局视角,既能俯瞰到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困境,也能看到自然生态背景下人的渺小。杨知寒也是站在一个中间地带去打量和审视生活的,她小说里的那些人物,与萧红笔下的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王大姑娘等都带有某种相同的质感:其性格和命运大都比较边缘化,无能、无钱、落魄,却个顶个都是硬骨头,活得很有尊严,让人不由得对其高看一眼。

《水漫蓝桥》是杨知寒自称写得最顺手的作品,小说围绕三个失意男人(厨子“我”、戏子刘文臣、厨子徒弟小军)的爱情故事展开。小说开头写道:“老板娘是个浪漫的人,别看穿戴不咋样,浪漫是骨子里的一段魂,要不她也不能在嗑瓜子儿的工夫里,就把店名给定下,蓝桥饭店。”寥寥几句,老板娘身上东北女性的那种独有的气质和精气神儿就呼之欲出。作者自己也说:“因为你是东北人,在成长环境里你会看到,很多人都是累得不行了却还一口一句俏皮话。在成年之后你会发现你非常喜欢他们身上的东西,那种‘乐感,那种天真的乐观主义,就是希望,就是火种。”与其说人性坚冰里蕴藏着火种,不如说卑贱灵魂里根植着坚韧。刘文臣沦落到去澡堂打板卖艺,却依然痴心等候着那个爱吃雪衣豆沙、酥黄菜的女搭档,最终是厨子帮他圆了梦;徒弟小军被考上大学的女友“劈腿”,却学会了做雪衣豆沙……人生的凛冬突然而至,爱的坚守却令人动容,正如书中所写:“春天总会来到的,春天这不来了嘛,要耐心等候命运的转折,起码当它转折时,让命运知道你在,没溜班儿。”

文学批评家张莉说过:“短篇小说的难度在于它是一种横截面写作,要在‘切片里写出爱的来龙去脉。”她还指出:“好的爱情小说既可以是轻的也可以是重的,既可以是复杂的也可以是纯粹的,无论怎样,故事里暗含的是作家对人性和爱情的理解力和认识力。”杨知寒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她能够不动声色地揭露人性中的幽微,呈现人物多样的精神困境。《一团坚冰》中写的是卑微的、令人迷惘的、对人迎头痛击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一个叫“星域网络世界”的网吧里,作为代理家长的主人公,因外甥赵小涛与其班主任李芜的师生关系,与李芜有了交集,继而對其产生暗恋。赵小涛受其影响,沉迷网游,写作文天马行空,被班主任视为“问题少年”。他烧掉了外甥的课外书,导致其叛逆逃学,后来自己遭到李芜男友的痛打,心中的爱情随之熄灭。“透过车窗,我看到了许多个转瞬即逝的冰灯,没看到那个能在我的星球上,点燃万物之源的火种。可能,它早被埋在史前巨冰中,藏进了地表以下”,生活有多艰难,火种就埋藏有多深,“毕竟,我们都不活在游戏之中,有永远的命和续命、永远的从头来过”。

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虎坟》。“响马的坟就是大山的坟。坟里的灵魂是响马的,游荡于四方,坟里的骨肉是大山的,虎皮都已烂透”,好的小说从来不带滤镜,甚至比现实生活还要真实和残酷。马戏团的驯兽师响马与话剧女郎陈梦露坠入爱河,上台表演前两人关系十分亲密,他的身上因此沾上了香水味,在台上炫耀、示爱,却最后不幸命丧虎口。这样的描写看似是在揭露纵欲玩火带来的因果报应,实际上却揭示了人类身上尚未泯灭的动物性:每个人都是响马,抑或响马的替身。结尾处,陈寿和陈梦露跪在响马坟前,像一对孝子一样哭得喘不上气,这何尝不是人类自我忏悔的隐喻和象征呢?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哭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美国汉学家浦安迪阐述曹雪芹《红楼梦》的人物立体论时,提出“二元互补”与“多项周旋”的观点,指出了关于小说人物的立体性和敞开性问题。在我看来,杨知寒不动声色的讲述里就埋藏着这种人物的敞开性,小说中没有高大全的好人,也没有坏透了的恶人,哪怕是犯过错的人身上也有人性的闪光点。

《连环收缴》中的迟桂香饱受家暴,靠亲戚接济度日,却拒绝婆婆给女儿的红发卡;燕凤辍学卖冰棍养家,三舅家吃冰棍却从不收钱,“后者不会知道,她计较着自己送出去的每一根冰棍的价钱,另在一页纸上记得很清楚。燕凤盼望这个价钱能积少成多,逐渐抵消他们一家过去日子艰苦时,母亲向三舅讨施舍得来的那些东西的价儿”。《出徒》里的“我”与燕凤也颇为相似。患小儿麻痹症的母親在家做糖葫芦,让“我”拿到集市上去卖;父亲外出捞鱼饵,却遭遇三叔一顿暴打,从那以后,“我”发誓好好读书,以争取早日出人头地;信教的母亲选择了原谅,把做糖葫芦的手艺教给了苦难的彪青。多年后“我”和爱人回到故乡,彪青家的山楂味仍旧弥漫于心田,“冬季没有花香,但味道会和记忆一样残留,复合混杂,闻见了,鼻子里闹腾,一如人生的酸甜”。

英国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在访谈中说:“构成道德的基础是想象力本身,想象力使我们能够设身处地理解他人残酷的行为,但这归根结底是想象力的失败。”深受豆瓣读者好评的《瑞贝卡》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小说的切入点特别巧妙,在这方面,作者像极了一位破案高手:李小瑞去世后,我通过她的朋友圈找寻她抑郁轻生的动机。一边是去太平间里见李小瑞最后一面的倒叙溯源,一边是在纸醉金迷的夜总会里寻找蛛丝马迹,在这个过程中,李小瑞与初恋楠哥、老吴、张元、吕莉等人的社交生活逐渐浮出水面,同时还穿插着其母刘芳丽四处推销保健品,以及我因为疫情暂时无法回家的情节。作者拥有着“由他人及自己”的强大共情能力,对细节的把控和心理的刻画也恰到好处,给读者以深省和无尽想象的空间。

文学创作是关乎心灵的手艺活儿,其生命力在于创新。毋庸置疑,作品的创新首先是作家自身的“二次起飞”,从俗世中来,到灵魂中去,用“无中生有”呈现“有中生无”。在香港创作《呼兰河传》时,萧红曾对聂绀弩说过,“有一种小说学,说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要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言外之意是小说家要有一种自觉性,即追求多元文本叙事,去拥抱无限的可能。不久前,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在一次演讲中用“北京雨燕”和“行者”比喻为理想而写作的作家,“他们御风而行,通过虚构俯瞰人类精神壮阔的普遍性,他们心事浩茫连广宇,无法简单地把自己融入白昼或黑夜、人间与世界,而是如孤独的雨燕一样抗拒着、承担着来自大地之心的引力”。坚持创新,并且为理想而写作,这是作家的责任和使命。当下,许多年轻作家们的小说作品层出不穷,但有经验和口味挑剔的读者们可以发现,其中陈词滥调者居多,人云亦云者居多。杨知寒的这部小说集给我们带来的却是耳目一新的感觉,语言考究,细节独到,才情充沛,极具文学质地。此外,她几乎每一篇小说都毫无例外地使用男性视角进行叙述,阅读中往往给人以性别错觉,让人忽略了小说的人称和性别,甚至忽略了时间和地点,仿佛书中的主人公就是自己。比如《大寺终年无雪》中逃学隐身在公交车站附近寺庙里的少女李故,作者在讲述“我”受其母亲之托与其谈心时写道:“李故头上白绒绒的耳包贴得很紧,往下是颧骨两侧粉红的色彩,那是彗星过后,肉眼中视觉的存留”,谁能说自己身上没有李故的影子?值得一说的是,当下女作家使用男性视角似乎越来越成为小说叙事的某种常见现象和常规动作,我想这并非源自作家们单纯的技术主义与刻意为之,而是一种叙事策略,背后站着的是作家的平等心和悲悯心,从而也传递出了作家某种超越性别、超越心灵的文学野心。在此种野心的推动下,作家才能更好地克服自我局限性,赋予作品和人物更加丰富的内涵和更加宽广的外延,使我们的小说星球更加多元、美妙和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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