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涯舞
夏天开始的时候,你决定把空屋子租出去。
经历了最冷的冬天和毫无希望的春天,你认为自己就像那位伫立在舰桥上的船长,松开船舵,等待暗蓝色的海水吞噬一切。
醒来时枕巾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阳光透过亚麻窗帘,虽然有所减弱,但仍然实实在在地照进屋内。你凝视那光柱中飞升的尘埃,听到四声杜鹃的啼叫,你又想起曾经的那些清晨,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其实就三间屋子,所有能勾起关于她们的回忆的一切都清理了。被褥、衣服、照片、墙上的画、书籍、旅游纪念品、毛绒玩具……你坐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床垫的商标,居然是这么奇怪的名字。你躺下,再次感觉到这就是一个水下的舱室,在黑暗中毫无声息地行驶。那些隐隐约约的气息,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你想起《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人总会留下痕迹。
你的计划是每间屋子单独出租,租金可以覆盖房贷和物业费。广告在网上挂了快三个月,你还是每天一个人睡去一个人醒来。
其实也不是无人问津,你在广告上写的那些条件,多少有点苛刻,还有点怪异。仅限女性,年龄在23岁到35岁之间,不能留宿他人,不抽烟,可以喝酒,但不能喝醉,喝醉后不能乱吐,不能乱叫,不能乱扔东西,不能养宠物……
首先,你排除陌生的男性。他可能会把不洗的袜子随手塞到床脚;可能从卫生间出来穿着湿拖鞋到处走动,头发还在滴水;可能把袜子内裤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也可能躲到屋子里抽烟,第二天开门烟味才飘出来。你不确定你和他会不会发生纠纷,以及发生纠纷后的解决方式。避免麻烦的根本是远离。
女性应该个人习惯要好一些吧。
你也不能容忍猫狗,它们除了乱叫,还会在家具上留下抓痕和咬痕,在墙角抬起腿标注势力范围。一个看上去很甜美的女孩问过你,自己养了条蜥蜴行不行,你说不管是蛇还是四脚蛇都不行,六条腿八条腿的也不行。
其实条件已经很好了。小区环境优美,离闹市区也就十公里,有两路公交车,有一条在建的地铁线,出租车也很方便。有一个七米高的挑空客厅,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有一个大露台可以看晚霞看星星,有兴趣也可以自己养花种菜。花池里有一株桃树,春天可以看桃花,运气好还可以吃到桃子。冬天客厅有地暖,房间有暖气片,取暖水电商量着分担,如果不怕冷,暖气可以不开。无线网可以用,不用交钱。关键是价格也不贵,比在小区租一个小户型要划得来。
最有诚意的是一家子,孩子要在小区的中学读初一,他们想租一楼的两间屋,甚至主动提高了租金,说可以按三间屋收费。你可不想和一个青春期、两个更年期住在一起,所以,你建议他们租一个小户型。
直到夏天要结束的时候,你才有第一笔收入。
她进屋后的第一句话是,居然有这幅画。她走近,看了签名和版号,确认后回頭看你。这幅版画是你刚装修完房子,在一场拍卖会上买的。五万块钱,也就两个人一个月的收入。当时觉得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所以妻子说画面过于暗沉。除此之外还小了点,相对于一堵七米高八米宽的大墙,画的尺寸只有66*50cm。画上是一个男人,垂着头骑在马上,缓步走进一个寂静的小镇。她说可以放在书房,放在客厅不太合适。但十年来,它一直这样挂着。平时,那些朋友坐在它下面,端着一杯咖啡或者红酒,并没有回头去仔细看过。
我帮你把行李搬上去吧。
她挑的是三楼阁楼,你其实希望她住一楼,这样每天下楼可以不经过二楼的书房。
她说她喜欢阁楼的斜坡屋顶和老虎窗。
你说顶楼有点热,而且卫生间不能洗澡。
她说那个半弧形的小阳台特别漂亮,还有那些常春藤。
她就一个拉杆箱,你帮她提上去就离开了。
第二天九点多,她才从楼上下来。你靠着书柜,腿搭在书桌上,见她下楼,便把腿收下来。她穿着白色长T恤,露出一小截黑色短裤。看这身装束,她应该不会忙着去上班。她下一楼。你冲着她的背影说,冰箱里有馒头,想吃自己热一下。
很多事还是想简单了,比如这早餐,要不要给她也顺便准备一份,她吃不吃是一回事,吃了怎么算又是一回事。
很快,你就不想这件事了。她从超市买回馒头牛奶鸡蛋。冰箱足够大,可以把两个人的东西分开放。
平时她起得很早,你听到她开门下楼时,才六点半,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你没换衣服,走到阳台上,看见她从楼下跑过,橙色的背影就像跳动的火焰。你回屋继续躺下,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起床后她正在吃早餐,章先生吃馒头吗?我多蒸了一个,还有水煮蛋。
第二天,她出门跑步时,你起床,在阳台上看远处灰色的群山,山间的薄雾就像宿醉后第二天早晨还未清醒时说的模糊的言语。你下到一楼,从冰箱中你的那边,拿出两个馒头放进蒸锅里,拿两个鸡蛋煮上,再拿出两袋牛奶放在外面。
中午她不回来,晚餐应该也是在外面吃的。回到家,她拿上换洗衣服,走进二楼卫生间,关门,上锁,然后水声传来。
过了几天,你得知她就在小区的一个画室上班,教小孩子画画。画室的老师都是小巧可爱型,她去了应该是最高的一个。老师们都有自己的爱称,比如猫猫老师、松果老师、蓝莓老师等等,以小动物和水果为主。她说她叫乞力老师,乞力马扎罗的简称。她喜欢这座赤道雪山,没有缘由,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了。
你说去过。传统的Marangu路线,不用背帐篷,住小木屋就可以了。已经十年了,婚假,去了非洲,看了凯伦·布里克森的故居、马赛马拉的动物迁移,坐了热气球,最后牵着妻子的手一步步走到山顶。你希望能一辈子这样握着她的手。
你有些失神,发现她看着你。你低下头,小朋友们还听话吧?
她说,一个星期上六天班,今天是周一,正好休息。章先生你不去上班吗?
已经三年了,发生了很多事,辞职,去外面游荡,钱包里夹着她们的照片,你要把她们想去的地方一一看遍。存款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股票还亏着。你也想过把房子卖了,换一套小的,但楼市行情不好,现在卖又划不来。三年了,还是每天六点就醒,醒来后一阵惶惑,不知道这一天要干什么。每一天都差不多,在天色昏暗时醒来,又在天色昏暗时睡去。周一或者周日,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第一次在网上联络时,她就称呼你章先生,第一次见面时也是。你有点意外。妻子发朋友圈时也这么称呼你。
几场雨后,空气中有了些萧瑟的气息。
其间,一楼的屋子住进来一个女孩,说是来找工作,住了二十天,走的时候神情落寞,说是要回老家了。她交了一个月的租金,你按天数计算后把多余的用微信转给了她。
周一,你起床时听到厨房里有丁丁当当的声音。
她端上薄饼、煎蛋、牛奶,说,谢谢你的桃子。
上个星期,桃子终于熟了,从开花到结果,居然用了五个月,经历了那么多场雨和冰雹,还剩下十五个桃子,有两个开裂的、三个有虫洞的。她用手机拍照,说可以让孩子们画。
吃着早餐,她突然说,大叔,为什么你在出租广告上要限定年龄在23岁到35岁之间?
未成年肯定不行,她父母绝对会怀疑我不怀好意。有个女大学生曾咨询过,我想了想,还是回绝了,有宿舍不住,非要租房子,可能会有一些意外事件。至于35岁,除了我妈,我没有和其他35岁以上女人一起生活的经验。
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口称呼你大叔。
你埋头吃饭,她拿着一盒牛奶,嘴里咬着吸管,也没说话。
你又恢复了晚饭后去湖边散步的习惯。一圈走下来,有十公里。回到家,客厅走廊留着一盏灯。你拿了衣服走进卫生间,窗上和玻璃隔断上都是水蒸气,除了有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气味,还有她身上的气息。你想象她的身体在花洒下舒展,一缕缕被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身上,水珠从皮肤上滑落……
你看着镜子中的脸,眼角的皱纹,内眦的脂肪,皮肤上的暗疮、小隆起、沉积的色素,鬓角的白发,三天没刮的胡子稀稀拉拉,夹杂着白色。你意识到,其实被叫成大叔也很正常。
你决定出门一趟,开着车去黔东南游逛,沿着都柳江一路下行,遇到桥就开过去,不管目的地,只在山间穿行。夕阳下闪着金光的稻穗和木楼上升起的炊烟,显露出秋天的丰饶,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敲打着山林间的黄叶,预示着又一个萧瑟的冬天必将到来。
中间收到过她的微信,问什么时候回家。你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就只是问一下。你说,可能周一吧。
于是在周一,你回到家。
她正在二楼,你说过,书都可以看,有书签,不能折书页,也不能用笔在上面标记,看完放回原处。
她趴在二楼栏杆上,大叔,想吃火锅吗?我炖了一只鸡。
洗完澡,餐桌上已经摆满碗碟,小白菜、香菜、豆腐、土豆片、蘑菇、蘸水。你从橱柜最顶上把电磁炉拿下来,擦去上面的灰尘。
她把锅放到电磁炉上,按下开关。
喝点酒吧。你在酒柜里找到一瓶葡萄酒,桑雅酒庄2017年的赤霞珠。
大叔,你這炉子好像有问题。
你检查了开关,把插头拔下重新插上,再次按下开关,还是没动静。有一年没用了,估计坏了。
那怎么办?准备了一下午。
稍等一下。你去储物柜里翻出一个卡式炉,还好,气罐也还有,以前露营时用的。
你举起酒杯,祝——工作顺利吧。
她也举起酒杯,说什么呢,平安回来吧。
你夹起一个鸡翅,一口咬下去,发现差点火候,只好用手抓着啃。
平时经常做饭吧?
做过一小点,大叔,味道还可以吗?
唔,还不错。
她开始倒第二杯酒。
行不行啊?不行就少点。
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胳膊撑在桌子上,头歪着,抓起酒瓶看。
对这个有研究?
我在想智利还有些什么东西,除了车厘子吃不起,这瓶酒,我估计也喝不起。
还有复活节岛,还有安第斯山。
对了,阿空加瓜在智利吧?
顶峰在阿根廷,不过,这款酒就产在阿空加瓜山谷。你又想起那些雪山,先是海拔5000米级的奥太娜、四姑娘山二峰、半脊峰,然后是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下一座是海拔7509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然后女儿来了。你们停了下来,准备等女儿长大再一起去登山。
还有聂鲁达。
我曾孤单如隧道。群鸟飞离我身,
而夜以其强大的侵袭攻占了我。
对了,还有阿卡塔玛沙漠。
地球上最荒芜的地方。
大叔,我有点头晕,你能不能把碗洗了。
你站起来,把卡式炉关掉,然后收东西。先说好啊,以后请客的人要洗碗,好事做到底啊。
夜里,你提着剩下的酒,坐到露台上。夜鸟已经啄食完初现的星群。
秋夜的星空,无疑也是寂寥的,天空够黑,似乎可以看到仙女座中那个著名的光斑。
你搬出望远镜,用寻星镜找到M31,调焦,光斑慢慢变得清晰。
她出来了。你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装醉不洗碗。大叔,在看什么?
你把目镜让给她。
看到了吗?银河系最近的邻居,254万年前的星光。
你想起以前带着女儿看星空。
爸爸,什么是星系啊?
就像岛屿,我们所在的太阳系只是一个沙滩,而银河系就是一个岛,仙女星系是离银河系最近的岛。
那岛屿之间的就是大海了,那些小星星就是海里的鱼了。
没有星星的地方就是黑夜,比深海更黑,又有海一般的黏稠。
或者,那些岛屿就是星星的影子。
那天,她回来得比平时晚。她说校长要组织她们开发新课程。你见过她们校长,长得有点异域风情,浓眉,厚嘴唇,说话时双手比画着,时不时去拉一下米色披肩。
你晚餐就吃了碗面条。洗完碗,去阳台站了一会儿,暮色暗哑,天边是深灰色的云层。天气预报说这个冬天的第一次寒潮就在今晚,风也带来不一样的凉意。你回到屋里,站在书柜前巡视一番。你抽出一本《夜航西飞》,墨绿色的封面,还没有拆封。你本来想在女儿十八岁时送给她。你喜欢那些独立的女性,她们在荒野中种植咖啡,骑着马跨过汹涌的河流,迎着橙黄色的光线飞跃晨昏。
先于钥匙转动声传来的是猫的叫声。你扶着二楼栏杆,看到她怀里抱着那只小猫,弯腰脱去一只鞋。她抬起头看你,那只小猫也抬起头,弱弱地叫了一声,又垂下头。
你知道的,说好了的,不能养宠物。
大叔,求你了,就一晚上,这么冷,它会死的。外面在下雨,我明天就把它带到画室去。
小猫淋了雨,身上的毛一绺一绺地结在一起,在她臂弯里发抖。它的眼睛似乎占了脑袋的四分之一,水汪汪的。
不能养在屋里,要不你就把它放在洗衣房里,关上门应该也不冷。
你换了一身衣服,拿上车钥匙,小区西门有一家宠物店,现在应该还没有关门。
你回来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小猫应该洗了澡,裹在一条毛巾里,只露出核桃大小的脑袋,躺在她的左臂弯。她的右手拿着一个小奶瓶,里面有半瓶牛奶,奶瓶上面有一只兔子。奶瓶之前也许藏在了碗柜里的某个角落。你突然想起女儿小时候躺在你的臂弯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看着奶瓶中白色液体慢慢减少,你的心里逐渐充满柔情。她第一次翻身,抬起头看你,又翻回去躺平,把大拇指含在嘴里,两条腿来回蹬。她扶着桌腿慢慢站起来,向你走出第一步,之后朝着草地跑去,跑了一半又回头望着你……
你怎么不经允许就乱动别人的东西?
什么?她抬起头,大叔你说什么?
你指着那奶瓶。
这个吗?这是我刚买的呀。
画室附近倒是有一家母婴用品店。你埋下头,把笼子和一个大袋子放在地上,换鞋。外面很冷,应该不到五度。笼子够大,底下一层可以放猫砂盆、食盘和水壶,二楼平台正好放一个棉窝。
你抬起头,她就站在你面前,埋下头来,在你脸上轻轻一吻,我就知道大叔心最好了。
刷牙时,你盯着镜子里的脸。那张脸的颜色已经晦暗,皮肤上满是皱褶、沉着的色素、暗疮、细小的疤痕,下巴上的胡子茬就像收割后的稻田。一根白色的鼻毛从洞中探出,你用指甲揪住它,使劲一扯。刺痛,鼻子发酸。
她说,它叫丢丢。
丢丢的牙齿细密,咬着你的手指,舌头上的倒刺柔软,舔得手心很痒。它应该就是楼下那只大橘的女儿,它应该还有一个兄弟或姐妹。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那只大橘了,它也许在某一个家庭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被抓走,变成了餐桌上的蛋白质。它的孩子,在那个雨夜,也有了各自的命运。
白天,它可以出来玩几个小时,但晚上,还是要被关进笼子。笼子就放在客厅。但许多个夜晚,你还是会被它的叫声吵醒。那声音虽细弱,但音调颇高,在客厅上空回荡,就像婴儿的哭声。
一连十几天阴雨,除了下楼买菜,你基本没出门。看股市行情,看书,看电视,困了就靠在沙发上睡一觉,要不就把丢丢放出来,和它玩一会儿。中途她出了趟门,说是去重庆考试什么的,前后一个星期。她没细说,你也没问。
所以天放晴的时候,你心想必须动一下。你拉开衣柜门,找出一条运动裤。裤子还是妻子买的,铁锈红色,当时你觉得颜色鲜了,所以买回来也没穿过几次。你已经决定了,不会再买一件衣物,就把已有的慢慢消耗完吧。
你沿着小区的湖边走了一圈,然后绕到曾经的高尔夫球场。因为违规,球场被查封,也没有人去打理,很多地方长出杂草,有牛筋草、蒲公英、一年蓬、车轴草、繁缕……其实它们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果岭草不过是外来者。山间的谷地上,绿草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夹杂稀疏枯萎的飞蓬,就像微缩版的稀树草原。你又想起肯尼亚,那些大草原上生生不息的食草动物,埋着头吃草,时不时抬起头嗅嗅风,寻找躲在暗处的捕食者的气息。那个下午,一家人坐在老丰田越野车的后排,在马拉河边守望。角马和瞪羚一拨拨地走到河边,驻足观望,浑黄的河水打着漩涡,更可怕的是隐藏着的尼罗鳄。一下午,它们都没有过河。你想如果你是一只角马,你会义无反顾,跳进那河水,等待水流将你淹没,或者捕食者将你撕裂。
太阳就在一瞬间跌入群山,暮色水一般弥漫,你往回走,寒意沿着半湿的内衣爬到背心上。
开门时你吓了一跳,电视开着,放着热烈的圣诞歌曲。餐桌上空拉着装饰着雪花的彩色布条。丢丢坐在沙发上,戴了个圣诞老人帽。你才想起这是平安夜。
她从厨房探出头,回来了,要洗澡吗?圣诞大餐还在筹备中。
你冲完澡,换了身家居服,去酒柜找出一瓶红酒。她把菜一盘盘端上桌,没有火鸡,就北京烤鸭吧。
她举起杯,圣诞快乐。她还准备了蜡烛,烛光在摇曳。
你也举起杯。上一个圣诞节是怎么过的,你已经记不清,好像是醒来又睡去,喝下一杯杯的酒。每年年末,女儿最高兴,从圣诞、元旦到春节,都有好吃好玩的,都有礼物。而你小时候,只有春节才算节日吧。其实有一段时间,你和妻子对这些节日已经看淡了,节日变成了可以出去徒步旅行的借口。女儿出生后,你仿佛回到童年,又開始期待每一个节日。
她又倒了一杯酒。
你少喝点,免得又喝醉了不洗碗。
哪会呢,这点酒。她一口喝去小半杯,你这酒还真不错。她拿起酒瓶研究,Toscana,意大利的?
一瓶酒就这样被解决了。她趴在桌子上,章先生,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
做了一下午菜,又喝了这么多酒,有点晕,你看你能不能把碗洗了?
不能,上次说好了的,谁请客谁洗碗。
大叔,求你了。
你摇摇头,起身收拾东西,回头见她趴在桌子上,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你。
你又倒了半杯威士忌,端着杯子走到二楼,打开电脑。
她跟了上来,坐在电脑椅的扶手上。章先生,晚上有空吗?
你又想干什么?
嘿嘿,看一场电影,平安夜嘛。
这个时候,还喝了酒,怎么开车?
不是,就在家里看。
她下楼去开电视,用遥控器找电影。你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
婚姻失败的弗朗西斯来到托斯卡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你当时决定买房,就因为开发商的一句广告词:融合托斯卡纳的建筑风格……只可惜这个城市没有无所不在的艳阳,只有无休无止的雨和灰色的天空,有时候深灰,有时候浅灰,就算晴天时,天蓝得也不是那么纯粹。你想起和妻子的约定,在某个冬天,去看一看梵高笔下的麦田和令人心醉的蓝天。而这里的天空中总会蕴含着雨水,就像喜悦中也总会蕴藏着伤悲。
电影结束。你就那么坐着,凝视着屏幕,屏幕上闪烁着人物和景物,渐渐模糊。
她是突然坐在你面前的。
她的面色就像刚才的红酒,眼波流转。
我们做爱吧。
她趴在你身上,向你吻来。
你伸出左手,挡在面前,她的嘴唇离你只有十厘米,你把头歪向一边。
你不会是想抵租金吧。
事后,你想这是个非常下作的玩笑。
她明显一愣,然后坐直,抬起双手理了理头发,你想什么呢,大叔,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可以处。
你完全可以一把把她拥在怀里,狠狠抱住,拼命地吻,但你没有。
她坐到一旁,大叔,你不要乱想,就是想和你做爱。
我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估计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她站起来,把翘起的衣角拉下去,人家说的果然没错,三岁一个代沟,我们之间,至少是马里亚纳海沟。
她咚咚咚的脚步声还在楼梯间回响,紧接着是砰的关门声。你按下电视遥控器,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独自面对灰色的电视屏幕。
整整一个星期,你和她都没有说话。
你起床时她已经走了,你睡下时她还没回来。早晨你走进厨房,蒸锅还是昨天晚上洗干净后晾起来的模样。你拿出平底锅,煎了两个鸡蛋,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中午,你煮面,继续喝威士忌。下午,你端着一杯酒看书,书没翻几页,却下楼去倒了几次酒,后来,干脆把酒瓶拿到了二楼。晚餐继续煮面,继续喝酒。然后,你拿着酒瓶到卧室,靠在床头喝酒看手机,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
估计她的晚餐是在外面吃的,丢丢的笼子被抬到了三楼,你也懒得去管。
又是一个周一,难得出了太阳。在家蹲了七天,感觉骨头都要生锈了,于是,你换了衣服,又去高尔夫球道巡山。
天黑你才回家,厨房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你换了鞋,走到楼梯口。她从厨房出来,大叔,一起吃个饭吧,最后再请你一顿。
你上去简单冲洗一下,下楼,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你照例拿了一瓶红酒,两个杯子。倒酒时,她说,今天不喝了,一会儿还要洗碗呢。
你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比较酸。
她端着碗默默吃饭,你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她终于开口,大叔,明天……我就要搬走了,谢谢你这几个月的照顾,还有,谢谢你收留丢丢。
好的,你觉得声音干涩,于是又喝了口酒,搬到哪?我送你去吧。
也不远,就在15栋,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你这里是7栋,离15栋估计就500米,也许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想这么多做什么呢?你又端起酒杯。
行,这个月的租金就算了。
不用,我该付的。
你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她,15栋几单元几楼?
2单元502。
我觉得你最好换一家。
为什么呢?
你想起业主群里讨论过的事,那个老头子有过数次调戏女邻居的传闻,几个月前,准备租住的女子还报警说来看房时被他猥亵。
那个老头……有点那个。
我觉得人家看上去挺和善的,而且我是一个人住。她特别强调一个人。
还有,大叔,干吗这么关心我?我只是一个租客而已。
她去洗碗,你拎着酒瓶回到卧室。
第二天,你是被大喇叭吵醒的。你躺在床上,头痛,头顶的枝形吊灯老是在晃,你坐起来,努力去分辨那人在说些什么。
你下到客厅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她的箱子就放在门边,丢丢的笼子也放在门边,还有一个红蓝条纹的大编织袋。
吃早餐了吗?
吃过了,锅里有包子,你热一下就行了。
你叼着包子,又倒了杯酒。
大叔……
啥事?
我可能还要在你这里住几天。
嗯。
15栋昨天晚上有个人核酸阳性,今天楼被封了。
啊,你打开手机,业主群里已经有600多条消息了。
大叔,要不要囤点菜?
应该不用吧,就一个阳性。你想冰柜里应该还有不少冻肉,分别被切成肉丝、肉丁、肉末,再用小食品袋装了起来,还有排骨、整鸡、腊肉、香肠。还是要买点绿叶蔬菜,我去吧。
你出门时她也跟着,就在楼下小生鲜超市,你买了几大袋白菜,挑了土豆、洋蔥、老南瓜,又拿了几袋包装好的娃娃菜,她拿了面条、西红柿、各种调味品。超市老板时不时看你一眼,那时,你一家三口经常在这买菜,女儿总喜欢自己拎一个篮子,自己挑选。结账时,你说一起吧,她说你先结,这些我来。老板又看你一眼。
你们分两趟才把所有东西拎回家。
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一开始还可以下楼到小超市买东西,后来就只能做核酸时下楼了。绿叶蔬菜已经吃完了,冰柜里的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在小区里偶尔可以买到些萝卜、土豆、洋葱、莲花白,但肉是真不经吃。她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你就在二楼看书,你把《鼠疫》《霍乱时期的爱情》又看了一遍,然后拿起《城堡》,再次感慨世界的荒谬。看一段书,瞄一眼股市行情,永远在震荡。看新闻,菲律宾火山在爆发,北极创下冬季最高气温,洪水、地震、饥荒、贫困、战争……到处都水深火热。然后玩游戏,那些流行的游戏你一概不会,要么打《三国杀》,要么玩单机版《大富翁》。游戏里的你富可敌国,而现实中的你在为每一顿饭操心。做饭时她会下来,你们分工合作,一人洗菜做菜,一人煮饭兼洗碗。你只在晚餐时喝一杯酒,库存已经不多了。
过了几天,你找到几包种子,是女儿上幼儿园时曾经种过的蔬菜种子。你把花池里枯萎的杂草拔了,用锄头把土刨松,选了小白菜、生菜这些速生并且在冬天又冻不死的。她也来帮忙,把那些花盆里的草拔掉。有一盆你没让她拔,那是碎米荠,可以吃的野菜。你想起以前和妻子(那时候还是女朋友)去露营,在一个幽静的山谷,就你们两个。你们采摘野菜,荠菜、堇菜、马齿苋、鸭跖草,用午餐肉煮火锅,把野葱和折耳根凉拌。夜里,你们把垫子搬出来,在星空下做爱,萤火虫就在身边此起彼伏地飞舞。
冰柜里的肉吃完了,你从三楼储物间翻出了罐头。先是普通的午餐肉、豆豉鲮鱼、梅菜扣肉和90压缩饼干,半个月后,这些也吃完了。不过令人高兴的是,又找到一箱水果罐头。
那天是她做菜,你打开罐头,特意叮嘱只用半个。她拿起罐头盒,唉,大叔,你这啥罐头,保质期这么长?
美国山屋,50年保质期,你早上吃的德国压缩饼干,保质期25年。
你找出一瓶葡萄酒,最后一瓶了,喝点吗?
来一杯吧。
这几天都在干吗呢?
哦,看看书,复习,准备川美的复试。
你举起杯,先祝你金榜题名。
她也举起杯,还早呢,要明年才考呢,希望那时疫情结束。
明年也不迟,反正是一个希望。
50年保质期的牛肉罐头,好像口感也不差。你又倒了一杯酒,她把杯中的酒喝完,把杯子递过来。
大叔,你不上班吗?这几个月,你一直待在家里。
以前上过,现在不想上了。
还有,你怎么想到买这种罐头?
我是一个一无所有
也曾拥有一切的人
这是你的第二套房子。原来那套比较小,很温馨的两室一厅,后来有了女儿,就想买大一点的。装修时,也不怕麻烦,热水有两套系统,分别用电和天然气,想着停电或者停气,总有备份。冬天取暖可以用地暖,也可以用空调。
这些罐头,是疫情刚开始时储备的,这些保质期长的就压在箱子底,希望一辈子都用不上,那些普通罐头,可以在出去露营时吃。
很多个傍晚的日落时刻,你喜欢站在二楼露台,凝视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你说不清楚暮色是从空中降临的,还是像雾一样从地面上弥漫开来的。你又一次想起看过的一篇小说,一个男孩在夜里,想象自己的屋子就是一艘潜水艇的驾驶室。你不喜欢潜水艇,不喜欢在黑暗中航行,那不像航行,反而像在隧道中穿行。此刻你扶着铁质护栏,就像扶着船头的栏杆。黄昏的风不疾不徐,空中暗色的云流动着,此时的楼宇就像一艘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航行的大船。你手握舵盘,保证航向。你还必须保证它有足够的物资,可以航行很多年。你就是船长,妻子和女儿就是你必须保护的船员。
那你的爱人和小孩呢?
我只能说她们走了。你端起酒杯,摇晃着,装作是在看葡萄酒,以此来掩饰。
对不起。她端起酒杯,默默喝了一口。
現在,我觉得这艘船没有了航向,也好,把这些消耗完,免得船沉了,都沉入海底。你低下头,凝视着餐桌上的一道划痕。那还是女儿四岁时,用水果刀刻的。为此,你还打了她一下,她泪眼婆娑地辩解。你打她,不是因为她乱刻乱画,而是不应该玩刀。此刻你觉得那刀锋正从你的胸前划过,切开皮肤、皮下脂肪,切断神经,血管断裂,鲜血涌出……
她走到你面前,拉起你的手。
章先生,如果我在船上,你会不会让船沉没?
你抬起头,第一次去端详这张脸。她的脸色因为酒而绯红,眼中有泪光,又在努力做出笑容。
你想到她要去读研,心里又有点怅然,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单宁的涩味从舌尖到口腔,但离开单宁,葡萄酒也就没那么醇厚了。
我会把你送到对岸。
她也端起酒杯,盯着面前的桌子,默默地喝酒。
有个请求,章先生,我想……抱抱你。她抬起脸。
你好像无法拒绝。
然后你们就轻轻地相拥在一起。
你越过她的肩头,看见远处的楼宇一盏盏地亮起灯光,那是正在航行的其他船只,或者是指明航向的灯塔。你原来预计这艘大船最终会撞上冰山,你计划这些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等待那一刻,等待海浪涌来,等待黑暗吞没一切。但现在你又感觉到了怀里的温热,再一次想起了聂鲁达的诗句:
仿佛那存在的一切
香气,光线,金属
都成为船只
驶向那些
你等待我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