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志
内容提要 2022 年法国总统大选后,在“不屈法国”的主导下,法国左翼政党形成了以“不屈法国”、社会党、绿党和法国共产党为主要成员的生态与社会新人民联盟(以下简称“左翼新联盟”)。在之后的立法选举中,马克龙政党所在的中间派政党联盟“在一起”(以下简称“马克龙阵营”)、左翼新联盟、国民联盟取得前三甲的席位。左翼新联盟的建立推动了法国政党政治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同时也推动了法国左翼领导核心从社会党向激进左翼政党的转变。联盟的成立促进了左翼的重振和“不屈法国”的发展壮大,但左翼新联盟巩固与发展道路上仍面临着诸多问题和挑战。
2022 年法国总统大选和议会选举成为法国政治格局演化的风向标。埃玛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经过两轮投票再次赢得总统大选,而曾在历史上长期占据轮流执政地位的两大政党—社会党与共和党却衰落到了政党格局的边缘地带。在接下来举行的立法选举之前,让–吕克·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领导的“不屈法国”(La France insoumise)主导建立了以社会党、绿党和法国共产党为主要成员的生态与社会新人民联盟,以求在立法选举中获得尽可能多的席位。经过两轮的角逐,梅朗雄领导的左翼新联盟获得131 个席位①本文关于法国总统大选和立法选举的数据均来自法国内政部网站:https://www.interieur.gouv.fr/. 最后访问日期:2023 年6 月6 日。,成为议会中最大的反对派团体。作为法国政坛新变量,左翼新联盟的建立对法国政治格局产生了什么影响,它的巩固和发展又面临着哪些挑战?对法国左翼新联盟的研究有利于研判当前法国左翼力量的发展态势,并以此为窗口进一步分析法国政治格局演变的趋向。
左翼新联盟的建立有一定的必然性,作为左翼新联盟的核心,梅朗雄领导的“不屈法国”在2022 年总统大选中表现亮眼,而其他左翼政党支持率很低。所以大选后,左翼新联盟在“不屈法国”的推动下迅速就建立了起来。左翼新联盟成立之初的目标是在当年立法选举中赢得尽可能多的席位。从选举结果看,尽管没有达到预期,但和2017 年立法选举相比,左翼仍取得了比较大的进步。
左翼新联盟的核心是“不屈法国”,它是梅朗雄为2017 年总统大选创立的运动型政党。梅朗雄在20 世纪70 年代末加入社会党,一直是社会党激进派的重要骨干。因为和社会党在理念上存在严重分歧,梅朗雄于2008 年退出社会党并组建了左翼党,2012 年代表左翼阵线参加总统大选并赢得了11.1%的选票,在当时的10 位候选人中排名第四。两年后,他辞去左翼党主席的职务,于2016年创立了“不屈法国”运动。2017 年,梅朗雄作为“不屈法国”的候选人参加总统大选,在第一轮选举中,他以19.58%的支持率排名第四,与前三名相差不大,把第五名远远甩在身后。在2022 年总统大选中,梅朗雄的支持率为21.95%,相比2017 年有了进一步的突破,相比2012 年总统大选,支持率基本实现了翻倍。
“不屈法国”的支持者很多曾经是其他左翼政党的支持者。在2022 年总统大选中,梅朗雄喊出了“有用的选票”的口号,希望得到其他左翼政党支持者的支持,因为左翼只有他有可能挺进第二轮,这使得一些原本打算投票给其他左翼候选人的选民在最后一刻转而支持梅朗雄。一些人甚至不喜欢梅朗雄或不同意他的一些政策,但他们投票给梅朗雄,希望左翼能够进入第二轮。②Philippe Marlière. “Can the ‘Nupes’ revive the French left’s fortunes? ”. https://blogs.lse.ac.uk/europpblog/2022/05/30/can the nupes revive the french lefts fortunes/. 访问日期:2023 年3 月9 日。尽管梅朗雄这次总统大选没能进入第二轮,但他与排名第二的极右翼候选人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的差距已经很小,支持率大大超过了排名第四的泽穆尔(Éric Zemmour)。其他左翼候选人的得票率加起来也不及梅朗雄一人的得票率。社会党候选人安妮·伊达尔戈(Anne Hidalgo)仅为1.75%,其他左翼候选人的得票率都不到5%。
左翼新联盟是为了应对2022 年立法选举在短时间内建立的,准备很仓促,只是一个短暂的选举联盟。2022 年法国总统大选之前,一些左翼的支持者希望左翼能够推出一名联合候选人,以尽可能地提高当选概率。但左翼各党之间存在种种分歧,无法形成联盟。最终左翼有6 位候选人参选,除了梅朗雄的表现尚可外,其他候选人基本属于陪衬,毫无竞争力。正是左翼在总统大选中惨淡的选情,推动了总统大选之后左翼联盟的形成。“不屈法国”希望通过结成联盟,在议会中占有尽可能多的席位,以避免被马克龙击败,其他左翼政党在总统大选中表现非常差,如果不结成联盟,他们在议会的席位只会变得更少。所以,左翼各主要政党都有结盟的意愿。
联盟的目标是在立法选举中赢得尽可能多的议席,如果取得议会多数,就由梅朗雄担任政府总理。在候选人的分配上,根据协议,“不屈法国”派出325 名候选人,绿党派出100 名候选人,社会党派出70 名候选人,共产党派出50 名候选人。③协议相关内容的资料均来自左翼新联盟官网:https://nupes-2022.fr/. 访问日期:2023 年6 月6 日。虽然“不屈法国”在候选人划分上具有优势,但其他三个党仍然有很大的空间,每个党都有相当大的机会获得15 个以上的议席,从而能够在议会中建立议会党团,拥有众多政治权利以及获得国家在财政等方面的支持。左翼新联盟的计划具有激进的改革主义性质,包括650 项政策,他们承认在其中33 项政策上存在分歧。经过艰苦的谈判与妥协,“不屈法国”最终和社会党、绿党以及法国共产党签署了协议,结成了联盟。
在本次立法选举中,左翼新联盟取得的成绩尽管未达预期,但和上次立法选举相比有了较大进步。法国的立法选举在总统大选之后两个月左右分两轮进行。在立法选举第一轮投票中,左翼新联盟的成绩很出色,得票率和马克龙阵营并驾齐驱,表现出很强的竞争力。最终,经过两轮投票,左翼新联盟赢得了131 个席位,其中“不屈法国”占75 席,是上次立法选举获得席位数的三倍多,成为左翼拥有席位最多的党。和上次立法选举相比,联盟内各党都取得了一定的进步。“不屈法国”进步最大,它在上次立法选举中仅获得17 个席位。虽然社会党2022 年总统大选的成绩不佳,但由于加入了联盟,赢得了31 个席位,比原有的30 个席位还多了1 个。左翼新联盟成了议会中最大的反对阵营,成为足以左右法国政坛的重要力量。
左翼新联盟的建立使得法国政治格局发生了较大变化。第一,由法国传统政党主导的左右划分明显的政治格局宣告瓦解,中间派、极右和左翼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确立。第二,左翼新联盟的建立为左翼的复兴提供了契机。第三,马克龙执政将面临更大阻力,法国政治的未来充满更多变数。
虽然左翼新联盟成立在2022 年法国总统大选之后,但仍可从联盟的角度分析此次总统大选中左翼的表现。左翼新联盟的4 个政党推出的4 位候选人在第一轮投票中加总获得30%的支持,梅朗雄个人占联盟总得票率的三分之二,是当之无愧的核心。左翼新联盟和马克龙以及勒庞的得票率相加高达总得票率的80%以上。在接下来的立法选举中,三方获得的席位相加也占到总席位数的80%以上。这两次选举结果表明,左翼新联盟、中间派以及极右翼三足鼎立的新政治格局已经形成。
自从20 世纪中后期以来,法国政坛就长期被社会党和共和党轮流把持,法国的最高统治权基本在这两个党之间来回交替。直到2017 年总统大选,两党走向衰落,两党的候选人都没有进入第二轮,这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2017 年总统大选标志着法国政治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④Anja Durovic. “The French elections of 2017: shaking the disease? ”. West European Politics, 2019(7): 1487.,几十年来中左和中右主导的政治格局得到了改变。在本次总统大选中,两党延续了2017 年总统大选中的颓势,力量进一步衰退,支持率创下了新低,双双不到5%。在立法选举中,社会党沦为“不屈法国”的小跟班,靠着左翼新联盟,才获得了31 个席位。共和党在立法选举中的情况比社会党稍好一些,但在法国政坛中的角色也已经边缘化。尽管社会党与共和党在近几年的一些地方选举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这并不意味着两党已经走出了危机。⑤张金岭.《法国政党格局的持续演变与分化—基于2020 年市政选举的观察与分析》. 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06):142.从国家的层面来说,社会党和共和党已经沦为边缘小党,从政权的有力竞争者沦为选举中的陪跑者。
在密特朗之后,法国左翼逐渐衰落,左翼新联盟的建立为左翼振兴提供了契机。在历史上,法国左翼多次组成选举联盟,但这次联盟是在激进左翼和温和左翼长达20 多年的明争暗斗之后形成的,所以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法国的政治制度下,建立一个稳定且广泛的选举联盟是左翼赢得选举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选举合作是左翼联合的一个重要形式,正是得益于结成左翼选举联盟,密特朗才有机会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第一位左翼总统,并推动左翼走向巅峰。密特朗时代的左翼是强大且团结的,但随着密特朗时代的终结,社会党开始每况愈下,左翼的联合也越来越困难。虽然这次结盟不是左翼各党经过长期和解的结果,而是为了应对不利的选举局面在短期内仓促形成的,但对左翼来说仍是一个重要转折点,这标志着左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相互妥协,团结起来,即使这种团结只是很表面的。左翼新联盟建立之后,结成联盟的效果立即在这次立法选举中得以体现。尽管没有像在选举前民调中所预测的那么乐观,但联盟内各党的席位数都有所增加,获得的总席位数是2017 年立法选举中联盟内各党获得的总席位数的两倍还要多。
当前的左翼新联盟作为法国国民议会中的第一大反对阵营,实力不可小觑。尽管在国家层面,左翼在这些年衰退比较严重,但在地方层面,左翼仍有很强的实力,尤其是在市镇一级。法国有着悠久的市镇社会主义传统,左翼至今在市镇仍占有半壁江山。尽管社会党在国家层面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可在地方层面,即使有了一些衰落,但仍旧有很强的根基。⑥Mathieu Fulla. «Le socialisme français peut-il être sauvé par ses maires ? ». The Conversation, 2020-06-12. https://sciencespo.hal.science/hal-03392601/document.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2021 年,法国大区选举中,11个大区的议会主席中有5 个由社会党人担任。这主要得益于社会党在地方的卡特尔化和市镇社会主义传统,即使社会党已经大幅度衰退,地方势力也会给社会党提供最低限度的保障,以免它被彻底赶出法国政治的舞台。左翼新联盟如果能利用好各党的优势,在未来的选举中继续团结起来,而不是解散这个来之不易的联盟,左翼会有很大的机会回归到法国政治舞台的中心。借助这个联盟,左翼可以实现只靠一个左翼政党无法实现的许多目标。比如按规定,国民议会的财务委员会主席要由反对党来担任,国民联盟是最大的单一反对党,但凭借着联盟的优势,这个重要的职务由“不屈法国”的成员担任。左翼新联盟内部尽管存在着种种分歧,很多关键性问题依旧没有解决,但起码改变了多年以来左翼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的局面,为左翼的复兴提供了可能。
马克龙阵营在这次立法选举中获得了245 个席位,没有达到占据议会绝对多数的289 个席位,失去了对国民议会的控制权,这对刚赢得连任选举的马克龙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这是进入21世纪以来,法国新当选总统第一次没有在国民议会赢得绝对多数,也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至今执政阵营最微弱的多数。马克龙在连任选举中的胜利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了。左翼新联盟的建立使得左翼在国民议会中的席位得以大幅增长,如若左翼没有形成合力,左翼各党继续各自为战,这些席位会有相当大的比例被马克龙阵营所获得,马克龙阵营是否可以控制绝对多数也尚不可知。
马克龙对第二任期原本是雄心勃勃,在国内的改革和欧盟事务上都设立了很大的目标,要在法国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失去国民议会的控制权使得他很难在第二任期实现这两大目标。要想控制议会的多数,马克龙阵营只能和其他政党合作,这意味着马克龙不得不在很多政策方面进行妥协,这是因为其他政党的理念和政策等方面和马克龙阵营有着很大的差别。极左和极右对他的改革不仅没有兴趣,还要坚决地阻止他。⑦Mathias Bernard. «Législatives : la vie politique bouleversée par un scrutin inattendu ». The Conversation, http://the conversation.com/legislatives la vie politique bouleversee par un scrutin inattendu 185375.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在国内改革方面,马克龙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推进,自己被国内事务所束缚住。为了国内政治的稳定,他就没有更多的精力来处理国际事务,他所希望的让法国在欧洲和世界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的目标就难以实现。如何弥合日益加深的裂痕,跨越党派、阶层、代际、地域、阶级差异以凝聚全法,同时又推动必要的经济社会改革、带领法国实现全面复兴,考验着马克龙这位年轻的“老”总统的政治智慧。⑧彭姝祎.《法国总统大选与三足鼎立政党格局的形成》. 当代世界,2022(06):65.
生态与社会新人民联盟在当前面临着诸多挑战。第一,“不屈法国”自身的不足,使其难以成为左翼新联盟的稳定主导力量。第二,左翼新联盟在组织上是松散的,各党之间以及各党内部存在着诸多分歧。第三,左翼新联盟在当今没有得到劳工阶层的认可。第四,左翼新联盟面临着中间派以及极右翼的挤压。
“不屈法国”现在是左翼新联盟的核心,但它自身的不足使其成为左翼联盟的稳定主导力量面临着很多困难。首先,“不屈法国”缺乏大批稳定的党员。“不屈法国”推崇参与式民主,希望以此重塑法国的民主。⑨Jacob Hamburger. “Whose populism? The mixed messages of la France insoumise”. Dissent, 2018(3): 102.为了尽可能地增加支持者的数量,“不屈法国”的入党程序很容易,只需要在网页上点击几下就可以成为正式党员,也不需要交党费。灵活的参与方式可以在短时间聚集起大批支持者,但却无法维持住支持者的稳定性。虽然梅朗雄宣称“不屈法国”是法国最大的政治组织,但“不屈法国”缺乏大规模的积极分子,经常活动的积极分子只是很小一部分。
其次,“不屈法国”在地方层面缺乏影响力。法国的国家政治与地方政治缺乏同步性。虽然在总统大选中,梅朗雄连续两次成为左翼得票率最高的候选人。但在地方选举中,“不屈法国”的战绩却很差,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过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地方势力的严重不足限制了“不屈法国”的发展,在法国的政治制度下,要想成为一个强大且稳定的政党,没有坚实的地方基础是行不通的。
再次,“不屈法国”坚持民粹主义路线,但民粹主义只是一种策略,缺乏意识形态的支撑。梅朗雄的话语具有很强的民粹主义色彩,民粹主义与左翼激进主义具有相似的话语结构⑩Paolo Chiocchetti. “‘Make way for the people!’ Left-wing populism in the rhetoric of Jean-Luc Mélenchon’s 2012 and 2017 presidential campaigns”. In Left Radicalism and Populism in Europe, 2019, p.106.,他的话语充满了激情并对人民进行恐吓⑪Ruth Amossy and Roselyne Koren. «La gauche utilise-t-elle l’argument par la peur ? Les discours de meeting de Jean-Luc Mélenchon pendant la campagne présidentielle de 2017 ». Studii de lingvistică (Oradea, Romania), 2019(9) : 15.,把人民打造成受害者形象⑫Swan Dufour. «La dénonciation publique, une caractéristique des discours populistes ? ». The Conversation, http://theconversation.com/la-denonciation-publique-une-caracteristique-des-discours-populistes-198939.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认为自己有大众合法性。⑬Roger Martelli. «La gauche n’a pas pour fonction principale d’être un porte-voix des colères ». Le Monde, https://www.lemonde.fr/idees/article/2023/02/21/la gauche n a pas pour fonction principale d etre un porte voix des coleres 6162647 3232.html.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在历史上,法国左翼一直排斥民粹主义,而梅朗雄抛弃了左翼的话语,走向了民粹主义的道路。梅朗雄淡化使用左翼这个概念,他注重使用人民这个概念,民粹主义是“不屈法国”的核心策略,“不屈法国”的出现为左翼注入了活力,但也造成了与其他左翼政党的紧张关系。⑭Philippe Marlière. “Jean-Luc Mélenchon and France Insoumise: the manufacturing of populism”, in Giorgos Katsambekis, Alexandros Kioupkiolis (eds). The Populist Radical Left in Europe, London: Routledge, 2018.
最后,没有梅朗雄的“不屈法国”前途迷茫。“不屈法国”取得的成绩很大程度来自梅朗雄个人。“不屈法国”不是有着严密组织的传统政党,而是一个新兴的运动型政党。运动型政党是一种新的政党模式,它没有等级制度,强调非正式性,组织的集中性强,但在党内民主方面有一定的欠缺。⑮Rémi Lefebvre. «Vers un nouveau modèle partisan ? Entre déclassement des partis de gouvernement et avènement des partismouvements ». Cahiers de la recherche sur les droits fondamentaux, 2018(16) : 28.这种治理模式有可能会破坏以不同模式运行的联盟的稳定。⑯Manuel Cervera-Marzal. «LFI : du pari à la mutation ? ». The Conversation, http://theconversation.com/lfi du pari a la mutation 185571.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梅朗雄宣称2022 年总统大选应该是他的最后一次竞选。目前,在党内还没有人有能力接任梅朗雄,很难想象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能够出现一位用同样的方式来吸引选民的新领导人。“不屈法国”是围绕着总统大选而运转的党,如果接替他的新领导人无法在总统大选中得到令人满意的得票率,在总统大选中的失败可能会导致“不屈法国”的衰退,甚至是分崩离析。
在组织层面上,左翼新联盟目前主要由四个主要政党和一部分左翼小党组成,它是一个选举联盟,各成员党并没有放弃自身的独立性而结合成统一的整体,协议规定了各党都是独立的团体。目前,它缺乏明确的组织规定和组织章程,对成员基本没有约束力,结构十分松散,联盟内部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很低,缺乏集中,它是议会三大阵营中最脆弱的一个阵营。⑰Emile Chabal. “Democracy at work? France’s uncertain political future”. OUPblog, https://blog.oup.com/2022/07/democracy at work frances uncertain political future long read/.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立法选举刚结束后,梅朗雄提议左翼新联盟组成一个单一议会团体。但这招致了社会党、绿党和法国共产党的严词拒绝,它们担心和“不屈法国”组成了一个议会党团会导致它们丧失影响力和资金,而且可能会被“不屈法国”逐步合并为单一的政治力量。⑱Elina Lemaire. «Comment les groupes parlementaires structurent la vie politique française ». The Conversation, http://theconversation.com/comment les groupes parlementaires structurent la vie politique francaise 186104.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
联盟内各党在历史上就存在着不少分歧,现在仍旧对很多重大问题的看法存在很大差异,有些问题上甚至是针锋相对的,这些大大增加了联盟在未来破裂的可能性。左翼新联盟围绕社会福利、气候变化等议题拥有相似立场,但梅朗雄关于反对欧盟、反对北约、建立第六共和国等激进主张,有悖于传统左翼政党的政治理念和政策主张。⑲吴韵曦.《法国左翼政党联合的历史演变和现实挑战》.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22(02):99.分歧主要集中在经济和欧盟问题上。在经济问题上,“不屈法国”的立场更为偏左,基本是采用激进化的凯恩斯主义政策。在欧盟问题上,“不屈法国”和法国共产党历来就反对欧盟,而社会党和绿党一直是欧盟的支持者。对欧盟的态度实际上是阻碍法国左翼形成联盟的最重要因素。正是因为各党在欧盟问题上的妥协,联盟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形成,但这种妥协只是暂时的妥协。在协议中,仍保留了33 条分歧,很多问题也没有提及。在现在进行的养老金改革中,联盟内部也存在着分歧。⑳«Réforme des retraites : le député socialiste Boris Vallaud regrette le visage affiché par la Nupes lors des débats à l’Assemblée nationale ». Le Monde, https://www.lemonde.fr/politique/article/2023/02/26/reforme des retraites le depute socialiste boris vallaud regrette le visage affiche par la nupes lors des debats a l assemblee nationale_6163327_823448.html.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
尽管团结和民主曾经是左翼党组织的重要特征,但除了“不屈法国”,其他三个主要政党目前都存在严重的党内分歧。社会党的派系斗争一直比较严重,密特朗个人的权威使社会党内部在一定程度上团结起来。但在密特朗时代之后,由于意识形态和政策的分歧,社会党的内部分裂越来越严重,党内斗争加剧,众多核心成员离开社会党,尽管社会党现在已经十分虚弱,但党内分歧依旧,现今社会党共有8 个派系。㉑王康,余科杰.《从2022 年总统大选看法国社会党的衰落》.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22(03):104—114.绿党一直坚持参与民主的理念,忽视领导人的重要性,缺乏统一的权威,组织形式非常松散,导致法国绿党一直存在整合力缺失的状况,虽然在欧洲议会选举和市镇选举中有较高支持率,但在总统选举中一直处于边缘化地位。㉒胡志伟.《当代法国欧洲生态绿党兴起现象探究》. 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01):126—131.法国共产党长期派系斗争,严重影响党的发展。各党内部的派系林立只会影响联盟的团结,阻碍联盟的发展。
代表劳动大众的利益是左翼政党长期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最大政治优势㉓杨春林.《世界左翼大党老党百年演进及历史启示》.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22(02):78—91.,但现在的左翼并没有得到劳工阶层的认可。二战之后,法国的经济快速发展,随之而来的是社会阶级结构发生重大变化,中产阶级数量大幅增加。为迎合日益占人口大多数的中间阶层的多元诉求、获得更多选票实现执政目标,社会党不得不抛弃意识形态分野,向中间靠拢。㉔彭姝祎.《试析法国政党格局的解构与重组—政党重组理论视角下的审视》. 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02):114—120.在密特朗时代,社会党是中产阶级政党,劳工阶层被社会党逐步所抛弃。没有劳工阶层的大力支持,社会党在1995 年、2002 年、2007 年总统大选中接连失败,在2012 年总统大选中的胜利不是因为其表现优秀,而是因为对手表现得过于糟糕,在2017 年和2022 年总统大选中,社会党又继续失败。
除了传统左翼政党没有把劳工阶层当成首要争取的目标群体,新兴的左翼政党也同样如此。虽然“不屈法国”在总统大选中表现突出,但它的支持者主要是学历较高的大城市年轻人和以移民为主的大城市底层,劳工阶层的支持者微乎其微。“不屈法国”提出的政策明显对于这两个群体具有吸引力,对劳工阶层吸引力却不大。从当前的法国养老金改革引发的抗议来看,“不屈法国”组织的抗议的参加者主要是年轻人。㉕Christophe Sente. «Réforme des retraites: quelle stratégie pour les partis de gauche ? ». The conversation, http://theconversation.com/reforme des retraites quelle strategie pour les partis de gauche 198565.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虽然大城市的年轻人倾向于支持“不屈法国”,但乡村的年轻人更倾向于支持国民联盟。
绿党的选民基础主要是有较高知识水平但不是很富裕的中产阶级,而劳工阶层很少支持绿党。绿党随着中产阶级人数的增加,而不断发展壮大。绿党一直坚持的生态主义理念,不以劳工阶层为受益群体。法国共产党虽然一直强调要团结和联合劳工阶层,通过各种形式加强与群众组织的合作,但取得的实际效果却很差。为了适应社会发展带来的新形势,法国共产党不断关注新的社会议题,调整原有的理论,导致与劳工阶层渐行渐远,也基本没有吸引到其他阶层的选民。
虽然劳工阶层的人数在减少,但仍占法国总人口的四成左右。左翼不代表劳工阶层的利益,不为劳工阶层发声,劳工阶层便会自己去找代言人,极右翼就是他们的新代言人。目前,左翼新联盟没有得到社会党失去并被国民联盟获取的劳工阶层的选票。㉖Christophe Sente. «La gauche restera-t-elle dans les cordes en 2023 ? ». The Conversation, http://theconversation.com/la gauche restera t elle dans les cordes en 2023 196839.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左翼新联盟获得的选票主要来自大城市,在小城镇和农村的支持率很低。㉗Thibault Lhonor. «Être majoritaire : la gauche face à la fracture territoriale - Fondation Jean-Jaurès ». Fondation Jean-Jaurès, 2022-12-02. https://www.jean-jaures.org/publication/etre majoritaire la gauche face a la fracture territoriale/.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得不到劳工阶层的认可,左翼很难振兴,左翼需要重新取得劳工阶层的认可和支持。
马克龙及其政党主政以来,进行了深度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以及有利于发展经济的财经和社会政策,在五波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采取了比较有效的卫生和社会措施,基本上遏制了进一步的贫富两极分化,使法国社会大体上保持安定,使法国经济在2021 年增长7%,达到1969 年以来最大涨幅。㉘吴国庆.《法国社会党历史性衰退的原因与前景》. 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2022(03):1—10.危机有利于在位者,新冠肺炎疫情和俄乌冲突的爆发,都使得马克龙的支持率在短期内迅速上升,帮助他成功连任。法国政党体制的不稳定性有利于马克龙的中间派势力脱颖而出。㉙李济时,杨怀晨.《从左右之争到民粹主义与技术官僚主义之争—基于2022 年法国选举政治的分析》. 欧洲研究,2022(05):83—107.马克龙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意识形态,打出非左非右的旗号,可以不带历史包袱地灵活吸收各派别的理念,使各派别的支持者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一定的归属感,中间势力代替左翼和右翼主宰法国的命运。马克龙原是社会党的重要人物,他的出走带走了大批左翼的支持者,可以说他的成功是站在左翼的肩膀上。社会党的很多支持者不再支持左翼,而是投票给了马克龙,马克龙的胜利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左翼选民。㉚Luc Rouban. «Qui sont les socialistes qui ont voté pour Emmanuel Macron ? ». Sciences Po - CEVIPOF, 2018.2022 年总统大选第一轮中,有29%自认为与社会党密切关系的选民投票给马克龙。㉛Présidentielle 2022 | Profil des abstentionnistes et sociologie des électorats. https://www.ipsos.com/fr-fr/presidentielle-2022/1er-tourabstentionnistes-sociologie-electorat. Page consultée le 27 novembre 2022.马克龙可以从左翼和右翼同时吸引选民的支持,尽管右翼也受到了马克龙的冲击,但远远不及左翼所受到的冲击。马克龙所代表的中间派在法国政坛中的稳固执政和中间主义的思想得到众多民众的支持使得左翼的发展空间受到了挤压。
勒庞领导的国民联盟为极右翼政党,但如果抛开它所坚持的激进民族主义政策不讲,它的其他政策其实和极左翼的政策相差不大,甚至连很多话语都和极左翼非常相似。国民联盟主要通过移民问题来动员选民,“不屈法国”表现出平等主义和包容的形象,但它们都反对欧盟,反对全球化。㉜Gilles Ivaldi. “Populism in France”. Populism around the world: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Springer, 2018.左翼一直以来都宣称代表底层人民的利益,而国民联盟宣称的也是代表底层人民的利益,极右翼对底层人民的关切要比左翼更为积极。除了激进主义的民族主义政策外,极右翼表现得甚至比左翼还要左。勒庞的支持者主要是来自劳工阶层,而左翼的支持者除了移民之外,很少来自底层。和“不屈法国”相比,国民联盟更能赢得底层民众的支持。㉝Jérôme Fourquet. «Sur la gauche radicale: le vote Mélenchon ». Commentaire, 2017(3) : 535.极右翼现在是底层人民的代言人,而左翼是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以及移民的代言人。国民联盟现在为了改变民众对其的妖魔化印象,开始走温和化的路线,不再像原来那么激进。根据调查数据,近年来关于国民联盟的负面报道在大幅减少,正面评价大大增加。㉞Antoine Bristielle. «Le Rassemblement national, un parti toujours davantage dédiabolisé - Fondation Jean-Jaurès ». Fondation Jean-Jaurès.https://www.jean-jaures.org/publication/le-rassemblement-national-un-parti-toujours-davantage-dediabolise/. Page consultée le 9 mars 2023.从这次总统大选和立法选举看,国民联盟的改革取得了显著的效果,在选举中的得票率进一步提升。极右翼和中间派在法国的扩张只会对左翼发展的空间造成双重挤压。
左翼新联盟是法国极左翼、激进左翼和温和左翼有史以来形成的第一个联盟。虽然在立法选举中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联盟的形成缺乏充分的协商,在很多问题上缺乏共识,这些都会影响左翼新联盟的发展。事实确实如此,在立法选举结束以后,左翼新联盟内部围绕着许多问题纷争不断。自左翼新联盟成立以来,断言它很快要分裂的声音就不绝于耳。对于它的前景,多数人持消极的看法。历史上的左翼政党为了在选举中获得尽可能多的选票走上了结成联盟的道路,而不是为了共同的意识形态或者战略目标。左翼各党在左翼联盟中是合作者,但它们也是政治上的竞争者,联合对它们来说只是一个策略。如果在选举中失利,联盟就会走向解体。在选举中取得胜利,联盟也可能会因为在执政中的冲突同样走向解体。现在的左翼新联盟很难摆脱这个桎梏。尽管左翼新联盟的未来充满着不确定性,但如果能较好地应对本文所提及的四个挑战,左翼新联盟取得长足的发展仍是有可能的。2024 年欧洲议会选举是对左翼新联盟的一次重要考验,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