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与交融中的内心质询
——论陈谦小说“跨域女性”的心灵叙事

2023-05-13 10:30潘颂汉
关键词:跨域交融内心

潘颂汉

(百色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百色 533000)

陈谦苦心孤诣地经营心灵叙事,型塑了一系列丰富而复杂的“跨域女性”形象,使其作品在新移民文学系统中具有独树一帜的美学风范。在远离中华文化的“离心”写作状态中,陈谦通过不断地自我解剖,重新走向了文化和人物的精神内核。不仅如此,陈谦小说的意义还在于,她执着地以书写“跨域女性”内心敏感而柔嫩的世界作为阐释跨域生活与文化交融经验的切入口,借助不断强化的审视自我的辩证思维,通过质询内心的路径阐释其跨域经验的不可复制的特异性。在不断地夯实自我的位置之后,陈谦小说表达了“跨域女性”在文化大熔炉中淡定而从容的文化交融诉求,展现了“跨域女性”内心强大的文化自信力。

一、内心质询:“跨域女性”的“自我”言说

“自我”的属性与意义,常常是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典范《俄狄浦斯王》里的“认识你自己”到马斯洛的“自我实现”理论,人类对“自我”的省思及探讨延绵不止,从未停歇。对于新移民文学来说,直面文化他者,阐述跨域经验已经成为其最为显著的特征,而文化他者与文化自我的对立与依存,更成为新移民文学解析异域文化和阐述文化认同时常常涉及的主题。拉康认为,自我意识的形成与他人作为“镜像”的作用密不可分,“自我就是他人,他人就是自我”,他人是自我认同的对象。[1]在跨文化视域下,文化他者的存在,使“自我”有了烛照的对象,那么,体察文化他者实际上就是洞察文化“自我”的属性,省思文化“自我”的意义和价值的过程。

在文化他者的“镜像”作用下,新移民作家的跨域写作建构了更为独特而深刻的“自我”,而陈谦小说往往从人物的心灵世界着手,通过书写敏感而细腻的内心感受,从而完成对自我的审视和内心的质询。在新移民文学的体系里,如果说严歌苓着重展现的是个体生命的存在意义,突出人性深度的探讨,展现了“文学对历史的胜利”,那么陈谦关注的则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幽微,突出华人内心解析异域文化,度量母体文化的丰富与复杂,从而展现出心灵空间对外在世界的跨越。美籍华裔评论家陈瑞琳也认为,“陈谦的可贵是她将过去人们对外部世界的现实性关注转换到了对‘人’的‘内世界’的探掘和反省,代表着一种向‘内’看的文学走向。”[2]向“内”看,在陈谦的笔下并没有形成典型的意识流书写,而是通过坚定的自我审视和不断的内心质询,来表现“跨域女性”对生活的思考,或者是困惑。

纵观陈谦的小说创作,自《特蕾莎的流氓犯》(2008)始,其作品中“揽镜自省”的意味渐趋浓厚;人物的“镜像”式对比,心灵“镜像”的互为映射为人物的内心质询确立了明确的坐标。该小说就直接以“跨域女性”、物理学博士特蕾莎在镜中审视自我为视角,写到她的肤色、衣着,继而进入她的内心,写到那头来自文革时期的沾满历史尘埃的、名叫羞耻、嫉妒的怪兽。这头怪兽无处不在,跟着静梅(特蕾莎的原名)漂洋过海,来到北美洲大地,无论怎样甩脱它,总是事与愿违。而女主人公从静梅到特蕾莎的身份转换,未曾不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人物的自我量度:当历史里的静梅和现实中的特蕾莎在时间之镜里相遇,并且互相观审,已然凸显了作家着力营构的“传统”与“现代”、中华文化与西方基督教文化之间互诘而又互证的思辨空间。在静梅的故事里,有羞耻、因果与慈悲;身份转换为特蕾莎之后,又将它们和博爱、宽恕,以及赎罪意识相糅合。这些文化因子在华人的脑海中横置着,渐渐编织成一张文化混杂之网。与此同时,时间之镜所映照出的幽微内心就具有了清晰的演变脉络,叙事的外延也随之进入跨域文化的省思状态当中。

小说中,历史学家王旭东的角色担当更加重大。首先,他的存在,是作家落实“人人的文革”和“文革中的人人”的写作理念的有效尝试: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她/他们(每一个人)对历史所负的责任都是对等的,都是不可推脱的。其次,王旭东的历史学家的身份介入使小说对文革时的“施害”现象的解读更具有学理性的意味:“我们不能都推给时代”[3],这样的警世之言虽出自成年版的王旭东之口,但同时也是静梅/特蕾莎不自觉间流露出的历史责任和价值追求,当它通过学者之口进行表述,就具有了更为权威的说服力和指向性。再次,王旭东最重大的价值还体现在,他对历史和文化的探索和体认,象征着它们的世界性的演化轨迹和演变历程,意即:把文革的历史放到跨域文化的坐标里,它应该得到什么样的体认?中国的历史和经验在世界文化里的位置和意义究竟如何?这些问题时常纠缠着跨文化视域下的历史学者。在美国查找历史文献的时候,讲座上日本“二战”老兵忏悔的哭声和言论给王旭东带来了内心的安慰,这种安慰使他长时间以来难以平复的心绪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也指明了寻找解脱之路的方向。因此,如果说特蕾莎的探索和体认,仅仅是以个人的心路历程,使之从耻感文化向罪感文化的迁移并使后者反观前者,那么在日本老兵的忏悔以及相关历史记录的共同作用下,王旭东的学理性探索则把历史的意义和文化的位置推向了更为广阔的思辨空间。

于是,这两段错置而又互为镜像的忏悔故事在异国他乡的相遇、碰撞,构成了奇异的互文叙事格局。尽管“所遇非人”,王旭东和特蕾莎却遇见了每一个人的历史尤其是“每一个人的文革”。在这两段忏悔的故事里,历史与现实两两相遇,却又两两相望,漫漶其间的青春记忆也因此裹挟了些许感伤的怀旧气息。携带着厚重的历史尘埃,这两段忏悔故事的相遇,俨然数学应用题里的相遇问题,却以并不恒定的意志和暧昧不清的历史记忆,在犹豫不决中推动着自我言说的行进速度,在撞开了错置型的迷宫之门后,才发现彼此要寻找的答案仍然在扑朔迷离之中。它们也好似从不同的方向撞向历史大钟的撞木,如直击心灵一般地将它敲响,当钟声将无际的暗黑次第荡开,却发现空谷里没有幽居的佳人,但历史与现实就在这样的错置里完成了它们并不吻合的对接,擦出了火花,迸发了光亮。

由于个人记忆的暧昧不清和现实际遇的不可捉摸,导致了王旭东与特蕾莎虽然相遇但却 “所遇非人”的错置结局。尽管男性获得了心灵上的安慰,女性也驱走了内心的怪兽,但是想要通过内心的质询出清历史罪愆,最终获得心灵上的释放和解脱,小说并没有这一层次上表现出太多的信服力,《特蕾莎的流氓犯》“寻而不遇”的错置结局明显泄露了作家内心的某种迟疑和遗憾,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小说《下楼》(2011)和《莲露》(2013)更为彻底的自我审视与内心质询。

小说《下楼》讲述了丹桂以直面自我内心暗影的内心质询方式,向心理学教授戴比讲述因为父亲在文革时自杀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通过戴比教授的转述,丹桂又了解到一则故事:因为丈夫在文革期间受到迫害而自杀,导致康妮受到了巨大的心理伤害,在过后二十年内都没下楼生活。如何理疗这些心理创伤呢?戴比教授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回避”,以勇气和毅力直面内心的暗影,质询理疗内心所需的策略与路径。因为“不回避”,使丹桂“下楼”了,并且在下楼的时候听到了被戴比教授录取为博士研究生的好消息;而康妮的“回避”,使自己囚囿于“楼上”,永远无法释怀。有论者认为,“《下楼》将中国的‘文革’看作一种内心隐秘的创伤性记忆,扩张到世界性和世代性的命题之中。”[4]诚哉斯言。《下楼》里一个“下”字,不仅暗含着“放下”的生活态度,在跨域生活渐次展开后,它还是一种跨越式的经验融汇,将个人创伤记忆与群体的历史经验跨越在世界性、现代性的文化伦理之间,从而消弭了横亘在华人内心世界里的历史困境。

内心世界既然如此云谲波诡,那么,作家只要真诚地面对内心的世界,书写自我鲜嫩的内心感受就很容易打动读者,进而达成艺术理念的传递和播迁。可惜的是,在当下的中国文坛,一些作家却忽略了最为真实的内心感受,一味书写物质社会里简单的身体应激,使得作品中虚构的人与事呈现出极度浮泛的“虚构”,甚至是虚假样态。有论者就认为,中国当代作家内心的冷漠,使他们在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践行着无视内心世界,甚至是屏蔽内心世界的创作模式,这种模式是非常值得警惕的。因此,作家们应当“直面内心困惑”,“以内在力量激活现实”,进而“经过生命的体悟与融会,通过文学形式创造出‘心化’的另一个世界。”[5]在新移民文学的场域里,陈谦已经用她的创作实践维护了作家应当真诚地展现人物内心世界、质询内心需求的艺术原则。在她看来,未经审视的自我是无法聆听内心的真实声音的,更是无法触摸生活的鲜嫩与残酷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因了陈谦为代表的新移民小说家“对同样题材处理的细腻和深刻”[6],进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非凡的补充、丰富和启发的意义。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中,苏菊飞蛾扑火般的追爱行为,实际上和内心涌动着的生命气息密切相关,这天然而粗糙的气息来自爱人的体味,象征着爱之秘境,也来自浮躁的硅谷之外的“野地”,象征着生命的本源和圣域般的大自然。被物质规训的肉身,循规蹈矩地苟存在文明的世界里,生命激情在日渐丧失,迫切地需要大自然的气息来中和“物质污浊”,逃避文明束缚,更需要“野地”的气息来重新焕发生命激情和调节心灵的脉搏。而物质社会的建制如此周密,挣脱它的束缚几无可能,因此,冲破重重阻挠抵达此地的苏菊才会在恍惚间产生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正如久居都市台北之中的在台马华作家钟怡雯,陷入了无人交流的孤独的生活情境里,只能通过绝望的“垂钓睡眠”才能舒缓精神的焦灼。此时,作为都市生活的“彼岸”世界,大自然是被内心的声音召唤出的“野地精灵”,寄寓着生活困顿之外的美丽梦想:在那片安静的土地里,“空气吸收了水气和草叶的淡香,弥漫着薄荷的清凉。”[7]流经静谧森林的河流,更因为牵动了作家生命的绳索,所以和钟怡雯的悲欢离合密不可分,每当她长途跋涉后抵达河畔,旅途中产生的极度倦怠感,往往被此地的静谧而芬芳的空气一扫而空,让她刹那间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如果诚如陈晓明所言,对浪漫与自由的向往是“女性对‘自我相异性’的寻求”[8],在铁凝的《永远有多远》中,表现为白大省对更加纯粹的女性生活的“向往”;那么,抵达这一片“不真实”的秘境,毋宁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陈谦和钟怡雯等“跨域”作家的精神流浪。不仅如此,陈谦笔下的“跨域女性”对“自我相异性”的寻求已然突显出其非凡的实践意义:它不仅是苏菊“全心全意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的可能”[9],更是《无穷镜》里珊映审视自我,面对内心的质询时的自我省思:“我很少去想自己是不是快乐这个问题,因为害怕看到自己内心那面镜子。”[10]当对面山坡上华裔女子的家庭生活,以及丈夫康丰的冒险生涯成为审视自我、进入心灵秘境的最佳路径,进而揭开珊映内心的壮阔波澜,流宕在文字间的自我审视和内心朝圣的况味,也漫漶得无以复加:所有的镜像都指向自我的“镜像”,所有的质询最终都回归于内心的质询,并为“烟花般灿烂的生活”付诸行动,使之具有非凡实践的意义。陈谦在接受访问的时候也坦承,“写作《无穷镜》的过程,也是我随小说人物进行的一次内心探寻的长旅。”[11]尽管小说《无穷镜》的题名彰显了陈谦构思时的宏大“野心”,但它的叙述旨归依旧坚定地指向自我,指向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正如论者所言,“她们或者在面临现实和生命激情碰撞时,听从内心的召唤,毅然走向远方”[12],在不断地心灵质询中,陈谦笔下的“跨域女性”超越了物质与情感的囚囿,成为最为忠实的心灵守护者。

二、跨越与交融的多重属性

跨域生活展开后,如何能够在文化冲突与交融的过程中积极主动地调适自我的文化心理,从而能够从容应对异域生活的多面性,成为华人移民面对的首要问题。面对跨域的生活形态和异域文化空间,陈谦笔下的“跨域女性”选择的是跨越男权文化制式的束缚,以更为积极、主动的心态融入文化大熔炉之中,最终在直面自我内心的叩问中寻获个体的生命价值。小说《望断南飞雁》就对跨越与交融的话题进行了精彩而细腻的演绎,在展示“跨域女性”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的同时,深刻地阐述了女性追寻自我价值、质询生命意义的艰辛与笃定。

虽然书写的是女性对自我实现的追寻历程,但小说却以“跨性别叙事”的方式,通过丈夫沛宁的回忆,叙述了“绝望主妇”南雁跨越家庭和婚姻的藩篱,孤身一人赴旧金山学习服装设计的故事。沛宁倒叙的时间起点是圣诞节前夜,终点是圣诞节当天,呈现了“闭合”式的结构模式,大概暗示了家庭生活以封闭的方式囚囿了女性的自我实现之梦;而圣诞节前后主妇的缺席,使节日祥和的气氛和家庭“残缺”的氛围形成强烈反差,以“缺席的存在”模式,更大程度地释放了南雁跨越囚囿的家庭生活的爆炸当量。丈夫沛宁虽然移民美国多年并从事人类基因研究,但却没能在婚姻中充分地尊重妻子南雁对人生价值的定位与追求,与此相反,他认为南雁应当碾碎她的艺术之梦来铺就科学家的成功之路,将女性和妻子的身份固化在家庭生活之中,进而将妻子和家庭绑架,这是沛宁和南雁的事业观分歧。当科学家沛宁对生命的认识仅仅定位在毫无意义的“基因传递”的时候,终于击碎了南雁最后的幻想。基于科学的“理性”和逻辑,沛宁指出了生命传递的“无意义”,但他表述的是仅仅是“科学知识”;南雁却必须为了“意义”而活着,为“新的独立的个体生命”去探寻生活的本质属性。科学家用科学理性来解释生命,艺术家却用人文温情去拥抱生活,这是沛宁和南雁之间的价值观分歧。双重分歧之下,无助的妻子只能“抛夫弃子”,跨越婚姻生活的苦难与滞重去追寻自我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小说由此也显示出它所蕴含的批判意义:在跨文化的现实语境中,男权文化制式却以其固步自封无情地放逐了女性对文化的跨越与融入的诉求。

细读之后不难发现,跨越,已经成为陈谦笔下“跨域女性”最为执着而强烈的生命冲动:《爱在无爱的硅谷》中苏菊跨越硅谷生活的囚囿,奔向新墨西哥州的荒原;《覆水》中的依群跨越老德和她之间有名无实的婚姻藩篱;《残雪》中的叙事者跨越冰天雪地中的梦魇;《繁枝》中立蕙和锦芯则不断地跨越因为身世带来的重重迷思……,跨越的“统一行动”绘就了陈谦小说“跨域女性”的家族谱系,书写着她们逐梦的辛酸历程和挣脱困境的勇气与决心,因此,南雁们的故事指涉了“跨域女性”的多重跨越:她们既跨越了婚姻围城对女性的囚囿,又跨越了男权文化制式对女性的规训,还跨越了身世迷思、生存模式给她们造成的困境和迷局。与此同时,跨越叙事也使小说的艺术肌理得到进一步伸展,叙述的张力也得到了充分显现。在陈谦的笔下,苏菊和南雁就是在不断地跨越中持续而深入地走向了自我的内心世界,坦诚而安然地对自我的生存模式进行了详尽地质询,以强而有力,而又不失浪漫主义的方式表达了“跨域女性”在异域生活时的生命冲动和情感诉求。仿佛就在刹那间,跨越以艺术之刃,切开了跨域生活凹凸不平的皮囊,凭着鲜血的喷涌,凝眸于心灵的真实与鲜嫩,最终将“跨域女性”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呈现于人前。由此可见,如果不是因为生存困境和情感迷局而跨越,就不能揭开人物跌宕纷繁的内心世界,也就无法拓展小说的艺术空间,难以升华作品的美学品格。

在跨文化的视域下,跨越也使得陈谦的小说在“交融”的议题上呈现新的阐释可能。如果说苏菊的跨越硅谷,奔向爱的“荒原”源发于生命的冲动,是对大自然的本真和生命本我的追寻;那么,南雁以跨越的方式,从“狭窄”的自我奔向了更为“开阔”的自我,打开了更为广阔的生命情境,易言之,生活方式“跨越”之后,价值观也发生了“跨越”,使得现实中多文化之间的“交融”产生可能。《爱在无爱的硅谷》里,遵从心灵对爱的渴求,苏菊能够放弃硅谷优渥的生活条件,抗拒着姐姐苏玫的谆谆教诲,义无反顾地跟着艺术家王夏来到新墨西哥州的荒漠里隐居,以爱的名义,触摸了这一片不毛之地,让旷野里粗粝的阳光,灼烧出异域生活的白烟。新墨西哥荒漠里艺术家们的生活状态,也渐渐地走进了软件工程师苏菊的世界里。她时而与艺术家们漫步艺术长廊,促膝交谈,时而为了生活,奔波在超市和家庭之间:跨越后的生活,打开了新的面向,生产了许多可能。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却是爱侣王夏在北美大陆的抑郁寡欢。来到美国之后,固步自封的画家王夏无法跨越文化心理的藩篱,更无法吸收异文化土壤供给的养分,对他来说,中、西文化只有碰撞的苦难,却少有交融的乐趣,他情愿被甩进文化的罅隙里,以他的艺术理念证明市场的虚妄和生存的荒诞。价值观上的严重分歧使两人渐行渐远,于是才有了苏菊的再度跨越,其实却是她深度地交融于旧金山湾区生活的崭新起点。由此可见,每一次跨越的出现,都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它在使文化的交融产生可能的同时,也需要“跨域女性”对此承担责任。法国著名哲学家萨特曾经深刻地讨论了选择与责任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后果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担负起来。还有,当我们说人对自己负责时,我们并不是指他仅仅对自己的个性负责,而是对所有的人负责。”[13]在追求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时,人可以自由选择、不停选择,但是,人必须在自由选择的过程中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而且,个体不但要对行为的后果负责,对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同样要承担责任。无论是苏菊的“让爱做主”还是南雁的婚姻独立,都是“跨域女性”自由选择的结果。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是“跨域女性”跨越生活藩篱的直接动力;跨越之后势必会直面文化交融的问题,而交融的阶段性结果又回到了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本身,同时也指向了“跨域女性”对跨越与交融的行为负责的生命形态,深刻地体现了她们对存在价值的省思与担当。

在文化意义上,“交融”的多重属性还指向了“跨域女性”尝试着打开封闭、自足且其乐融融的华人文化,使其尝试着与在地文化的本土性、混杂性对话,最终建构起敞开型的文化空间。小说《覆水》和《望断南飞雁》以“跨域女性”跨越滞重的婚姻围城作为故事的序幕,却揭开了“跨域女性”的家庭生活及婚姻文化与当代社会和异域文化相交融的结局,体现出 “跨域女性”强烈的智性生存和文化自信的意味。有论者指出,“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主体利用伴随越界而来的丰富视角和开阔视野,不断校正自身的位置,重新认识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而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的转变,使得作为写作观念和策略的异于常人的精简缩小,一路趋向于一个无限的大,挣脱既有路径向着更广阔的天地奔去。”[14]它超越了移民初期的生活苦痛,向探寻个体的生命意义敞开,同时也象征着华人对身份的认识经历了从对“身份的本质主义追寻到对身份的重建”[15]的结果。

阐述文化碰撞中的精神创伤与阶段性迷失/思,同时也表达文化交融过程中的身份调适与心灵震撼,陈谦小说勾勒了北美华人的精神位移轨迹,真实地记录了跨文化视域下“跨域女性”的心路历程。在陈谦的笔下,“跨域女性”以其不可复制的心灵体验,拨开了文化碰撞过程中的历史记忆、当下经验与未来想象的重重阻隔与迷雾,跨越了种族、宗教与文化的种种区隔与障碍,将“跨域女性”真实、鲜嫩的内心感受与情感经历曝露人前,显示了她们尝试着介入本土生活和在地文化,最终交融美国社会的melting pot(大熔炉)之中的自觉与自信。对于“跨域女性”来说,跨域的生活本身就是极具生产性的空间,它不是简单的赓续,而是全新的开始,是“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16]的过程。纵使移植的初期是痛苦而艰辛的,但只要超越了这个阶段,生活的崭新意义和开阔的面向即刻显现。届时,它将“让某些文学事实或某些作家找到归属或栖身之地”[17],使全球化时代移民生活的文化与内涵绽放出更为夺目的光彩。在不断地碰撞与交融中,南雁等移居北美的“跨域女性”已经建构起敞开型的文化空间,昂首跨入智性生活的轨道。跨越,抑或是精神上的自我救赎,陈谦小说所阐发的个人异域经验和人物的主体内在经验形成了明显的共振,以种种艺术手法化解、超越了现实的束缚与滞重,“跨域女性”的智性生活和文化选择也因此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三、“跨域女性”的心灵叙事伦理

在跨文化视域下,新移民作家陈谦通过质询内心的书写方式叩开了“跨域女性”丰富而复杂的心灵世界,在不断地内省与思辨中,“跨域女性”的“自我”建构也不断得到完善,进而在文化大熔炉中深刻地展现了跨越与交融的多重向度。在多种文化的“镜像”作用下,陈谦笔下的“跨域女性”跨越了物质与情感的囚囿,夯实了强大的心灵基础,“跨域女性”的心灵叙事伦理由此展现出更为多元的面向。

首先,通过不断强化的审视自我与质询心灵的书写方式,陈谦建构起独特的书写“跨域女性”心灵世界的叙事风格。以往新移民题材的小说大多在文化身份、历史记忆以及文化冲突等方面灌注了极大的叙述热情,使得跨域写作呈现出一定的写作惯式。于是,选择家庭、婚姻题材切入“跨域女性”的生活状态,并借以审视自我、质询心灵使陈谦小说呈现独树一帜的美学风貌。尽管如此,作家仍然打开了广阔的写作面向,深刻地探讨了跨域生活中的精神迷思和文化交融的多重性。这是华人真实且不可复制的心灵体验,也是跨越在美国梦和中国文化、历史之间的华人心灵史的寓言。在异质文化存在的前提下,“跨域女性”通过私密的心灵体验,将其所感知的文化形态与交融趋势“复刻”为高科技社会里的生活模式,同时将心灵体验的阐释与心灵镜像甚至是文化镜像相勾连。以实写虚的艺术手法将这些纷繁复杂又似曾相识的人物群像和纷至沓来的科技难题串联起来,犹如为此岸的人心体验及科技生态找到了对应的幻象彼岸。面对历史和文化的“彼岸中国”和资本、生存的“此岸美国”,以及在全球化程度不断加深的背景下,因为经济、文化等等原因在多国间的奔突与往返,多种可资比照的人生哲学与生活方式的混杂,让人逐渐产生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生存和精神困境。在迷失与迷思之间,对自我的审视使个体的生存经验不断地延伸,群体的文化记忆就不断地拓展,成长在混杂文化基础之上的新移民文学也因此显得摇曳多姿。

其次,陈谦小说通过细致而绵密的语言风格和叙事艺术“还原”了人类心灵敏感而柔嫩的知觉与感知力。挟带着多重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命题,跨域的生活当然是丰富多彩的,与之相对应的更是由此生成的丰富而复杂的“跨域人物”的内心世界。当“文学工程师”陈谦以文字之刃将人物的胸腔剖开,读者即刻观览到纤毫毕现的毛细血管,触摸到柔软而又脆弱的神经末梢。如同精密的芯片设计工艺和技术追求,陈谦小说的心灵叙事伦理是于精密与细致中见真章,她首先通过细致而绵密的语言叙述了南雁、苏菊、珊映等追寻自我价值时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叙述了她们不断地跨越生活藩篱之后的人生遭遇,进而直击“跨域女性”内心的细腻和柔软。此时,绵密而细致的语言就如同整齐而细致的针脚一般,将人物的内心对往事的追忆和现实的思辨编织得密不透风,最终形成了缜密而又不失浪漫情怀的叙事结构和言说风格。

最后,在跨文化视域下,陈谦小说中的心灵叙事伦理也蕴含着智性的生存哲学和文化选择的意味。陈谦小说中人物谱系的类型化构图不自觉地显露出作家作为社会精英分子的精神立场和文化操守,导致陈谦小说对“跨域日常生活”的介入显示出某种局限性。然而,在宏大叙事渐成潮流的今天,在众多新移民作家转向中国叙事和历史新构的时刻,陈谦依然在安静地耕耘着跨域书写,发掘文化罅隙间的华人的内心世界,并使个体的艺术追求和美学品格牢牢地根扎于真实而不可复制的内心体验的建构之中。她坚信一个新的族群已经以自信的文化面目,自如、自在地栖息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甚至是文化的“彼岸”与“此岸”之间。只有内蕴了这样自信的文化气质,个体对历史的思考,对现实的省思才能完全超越“移植美洲”的苦痛。在此过程中,同样凝聚着华人对跨域身份的认同和对混杂文化的“悦纳”,在肉身与精神多次的游移与往返中,最终完成了智性的跨域生活的新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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