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与顺从:清末广东留日女子的时代选择

2023-05-13 10:30宋水英
关键词:康有为学校

宋水英

(广东培正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830)

据谢长法的不完全统计,1902-1904年,广东有5名女子赴日留学,1906-1911年人数有所增加,增至14人。[1]“广东留日女学生也为数不少,其中的佼佼者当数何香凝”。[2]1903年,何香凝在《敬告我同胞姊妹》中犀利指出:传统女子“不知国家为何物,兴亡为何事。”[3]“省察自身与国家之间关联的重要改变”[4]后,何香凝认为,闺阁女子应“急除旧习,灌输新知,游学外国,成己成人。”何香凝留日归来后,选择为农工、妇女事业奉献了一生,成为引领旧社会女性走入近代社会的杰出女性,受到学者们的关注。相比之下,同时期的其他广东留日女子则相对黯然失色,而这也和她们当时的选择密切相关。据周一川统计的学籍信息可知,清末广东留日女子出身成分较为多样化,除官绅名人妻妹外,还有部分人可能是华侨学生。[5]61,167目前,有关何香凝以外的、广东留日女子的研究成果,除《黄元蔚家书所见康梁活动史迹》对认识康同荷赴日经过、与康有为关系变化等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外,还有如鲍桂娥的学籍信息[7]、叶慧哲参加的辛亥革命等[8]围绕特定主题展开的顺带研究。基于此,本文试图以华侨之女鲍桂娥、康广仁之女康同荷、曾热衷革命的叶慧哲为例,探究广东留日女子在面对时代变化时所做出的选择,以期进一步丰富清末广东留日史的研究。

一、顺从父言为家忙

鲍桂娥(1889-1965),原籍香山。1903年抵日后,入横滨市大同学校。[5]136办学初期,学校汇集了广东革命派和维新派人士。但由于学校尊孔,导致两派间隙日显,并于百日维新后愈演愈烈。1899年,大同学校一些倾向革命派的华侨和非粤籍华侨另外组建了东京高等大同学校,[9]自此,大同学校成为保皇派的根据地。另外,早在明治初期,“在横滨的中国人相当的一部分是广东省,特别是广州府出身的。”[10]且不少人先后加入日本国籍。1904年5月“清人住横滨者,即庐款(颖)衢,鲍滔宗、任康名、源明、曾茀臣、鲍芳昭、郑星垣等七人,禀请归化,去四日已经允许。”[11]鲍桂娥在父亲加入日本国籍后便成为了华侨。因该校受鲍桂娥父亲鲍滔宗等广东省出身的商人资助创办而成,从鲍桂娥赴日后入读该校可管窥当时鲍滔宗思想较为温和。1907年,鲍桂娥从大同学校毕业后,于3月入读私立女子美术学校编物科选科普通科,1909年毕业。[12]期间还修习编物科速成科、刺绣科选普通科。该校旨在将学生教育成“无论主持家政,或担负艺术教授的责任,或从事工艺的生活,于实际上都具有相当必要的艺术知识”[13]的人。无独有偶,1907年1月,清廷颁布了《女子师范学堂章程》,并确立了其教育目标为以“养成女子小学堂教习,并讲习保育幼儿方法,期于待裨补家计,有益于家庭教育为宗旨。”女子美术学校的办学宗旨完全符合清廷鼓吹的“新贤妻良母”育成观念。鲍桂娥的入读,进一步表明父亲鲍滔宗培育子女的思想倾向性,即将女儿培养成清廷所需的“新贤妻良母”。鲍滔宗担任大同学校值理时,十分赏识该校留学生郑锦,他不仅资助郑锦入读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还于1910年将鲍桂娥婚配与郑锦。[14]婚后的鲍桂娥相夫教子、亲操杵臼、少事针黹,丈夫郑锦专注个人事业,发展了中国近代美术教育事业。郑锦逝后,鲍桂娥更是手录了《郑锦号褧裳先生略历》,对个人生平却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在鲍桂娥看来,丈夫便是自己的事业。

鲍桂娥赴日入读的学校以及婚姻轨迹,反映了她循规蹈矩、听从父命、贤惠持家的传统女性品质,亦正因如此,她始终没有独自走入社会公共空间,亦没有超越传统女性身份,而是选择了顺从,但她支撑了和郑锦组建的家庭,并支持丈夫的美术教育事业,她手录的丈夫略历,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参考史料。

二、不随家翁却从君

康同荷(1891-1938),字文漪,南海人。父康广仁,戊戌百日维新六君子之一,就义时“年仅三十二:无子,遗一女,名日同荷,八龄耳。”[15]母黄谨娱,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父亲于1895年与伯父康有为创办粤中不缠足会,故康同荷亦幸免于缠足。因父亲维新变法失败后惨死,康同荷改由康有为抚养。

光绪二十九年四月三日(1904年4月29日),康有为在致李福基书中写道:“小女同壁、侄女同荷想已抵美,望招呼。闻同会诸君备极殷勤,不胜感感(谢)。”[16]55但或由于经费问题,康同荷并没有去美国,而是折回澳门读书。有学者指出,这可能成为俩人关系生分的一个转折点。[6]96光绪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九日(1905年6月1日),麦孟华在信上写道:“荷世妹前月过此赴日本留学。顷得舍弟鼎华来书云:荷世妹已入东京涩谷实践女学校。”319康同荷与何人一同赴日,目前仍无法证实。但可以肯定的是,康有为并不支持康同荷在日学习。康有为希望其到美国留学,他曾在信上写明:“嘱汝赶学期来,汝乃置若罔闻,亦不回复。给汝之学费、游费,存在同门谭张孝处,而汝竟不理。”[6]97字里行间透露出留日后的康同荷明显有了“逆反”心理,拒收学费、拒回信、拒伯父命。于是,康有为认为,康同荷的“脱轨”与“不慎”交友有关,是“受外人招呼”所致。在康有为看来,远在日本的康同荷在他人教唆下变得离经叛道,藐视家规,“妄学自由”。但此时远在美国的康有为也只能通过书信不断催促而别无他计。相比之下,日人眼中的康同荷“能操英語,又善交际,性恬静,寡言笑。…精数学,满点毕其业。…学术兼优,品行无劣。”[17]丝毫没有半点叛逆之嫌。另康同荷在接受日人记者采访时道,“尽瘁于我国之家庭改良,女学教育等之方面。然自觉年齿太稚,思欲请中国部舍監阪寄光子女史,再为绍介于大学,以研究理科云云。”[17]显然,接受过女学教育的康同荷很清楚自己肩负改良家庭这一国家责任,同时她亦明白身为女子对女学教育应尽的义务。中国的女学从兴办到制度的制定,话语权均由男子掌控。康同荷意识到无论是过去还是眼前,中国女学完全依赖于男子,于是有所觉醒,认为不应继续接受“被安排”的命运。这份觉醒让她进一步区别于伴随父兄留日的女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同时,此番言论也表明了康同荷的决心,她要将传统被动地接受教育的身份转变为主动的、参与者身份,这实际上便是男女平等意识的萌芽。

康同荷于1907年3月从实践女学校毕业后,与同年赴日的粤人杨敢平一同搬到黄元蔚家,“即康之叔父之住处也”。[17]虽然黄元蔚可能与其母亲存在外亲关系,但未婚男女同住一屋檐下,并非是“良媛淑女”之举。这点也侧面反映了康同荷对所接受过的女学教育有所取舍,她摒弃了女学教育对女子行为过于刻板的约束,并自主解放自身行为。换言之,她是一位有主见、且不轻易受他人言行左右的女子,更非是康有为口中受人唆使的人。是年5月,康同荷入读日本女子大学校普通预科,毕业后继续修读教育学部,并从自费生转为官费生[18]完成学业。在学期间,她还翻译了《环球游览图志》,可谓是“当时学有所成、追求进步的新女性”[6]99。

此外,康同荷还追求思想上的进步。她虽然没有加入同盟会,但与当时有革命思想的留日学生有过交往。国民会成立时,康同荷身体不适,本不打算赴会。谭学衡的女儿以父志未成等语斥之,康同荷赴会,并发表演说,受在场人士的热烈支持。[19]对此,大革命家铁厓于同年7月18日评议之,称其“大倡革命…诚所谓出淤泥而不染者矣。”[20]1911年3月5日,康同荷加入留日女学会,并任该组织的招待。[21]该会旨在提高女性地位和参政权。康同荷参加的这些活动已经超出了其为女子教育效力的初衷,行为更为“激进”。这表明她超越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和过去的属性,接触并参与了早期女性解放事业。辛亥革命后,国内局势动荡,梁启超组织政党,1913年,梁启超与袁世凯合作,与国民党对峙。康有为虽远在日本,其言行皆受到媒体的关注。此时康同荷与黄元蔚已结为连理,丈夫黄元蔚出任吉林都督兼署民政長陈昭常的秘书,[22]且“希望妻子与伯父保持一定的距离,脱离政治矛盾以求自身安全。”[6]99黄元蔚认为,在局势未明朗的情况下,与政治圈的人扯上关系容易招惹是非,因此,他希望康同荷置身事外,或受丈夫的政见及其身份的影响,康同荷的社会活动嘎然而止,她选择淡出公众视野,这表明婚姻是康同荷没有继续为妇女解放事业奔波的重要原因。

三、局势不平志未酬

叶慧哲,生于1890年,卒年不详。东莞人。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月到东,在东京留东女学会毕业后,于1908年4月入读女子美术学校,“学女子美術学校一年。后入高等日语学校研究邦语。”[23]并于“宣统元年八月入日本医学校肄业。”[24]申请官费失败后,与吴墨(亦写作“木”)兰入读大成学校理科。据日人称,叶慧哲受广东纯粹女学教育,本应 “不染末俗放纵之僻习”,但据《东京朝日新闻》1911年11月15日[25]报道,身在大成宿舍的叶慧哲“穿着黑色洋装”,对于当时穿和服为主的学生来说,叶慧哲穿衣自由,思想前卫,不拘泥于传统规矩。此外,采访过程中,叶慧哲还当场挥写了一首诗词:“漂泊天涯百感深,莽莽神州叹陆沉。无策救时谁助我,每怀时事泪盈襟。锄非子”。“锄非子”为刘道一的自署名,刘道一因萍醴浏起义失败被捕,于1906年12月31日为革命英勇就义。此诗作是否由刘道一亲笔所写,目前仍未能证实。叶慧哲之所以能执笔疾书,必定是对该诗作深有共鸣。1911年11月10日前,湖北、湖南、广东等省份先后脱离清朝政权宣告独立,一千二百名留学生在日举行了庆祝革命成功大会,十多名留日学生发表了热烈的演讲,其中,女留学生吴墨兰、叶慧哲发言尤为激烈,令人印象深刻。[25]除了言论上支持革命外,她和吴墨兰是月乘坐博爱丸回国,更以实际行动救国。[23]被日本记者问及对革命的看法时,叶慧哲和吴墨兰回答说“为革党致死命耳。”其后,叶慧哲还吟诗一首“二百余年不自由,脽肝北虏奋同仇。可有女儿能敌忾,愿随豪杰复神州。”要结束多年的压迫和种种不自由,非革命一事不可成,叶慧哲为革命献身的思想彻底且坚定,她积极投身革命活动,并见证了清王朝的彻底灭亡。

此外,叶慧哲还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沈佩贞,并于民国元年1月26日成为女子尚武会的书记,该会主旨为“以达建设共和政体目的、为我女界吐气者”。[27]推翻清王朝的统治后,叶慧哲开始为提高女性地位奔走。是年3月11日,沈佩贞、叶慧哲等人出于“民国业已统一,急宜讲求生计建设种种国利民福之业务”[28]的考虑,发出中央女子工艺产招股通告,以兴实业。叶慧哲的时代嗅觉是敏锐的。在清末留日运动中、革命思潮暗流涌动,她意识到革命和独立才是国家的希望,因此,不顾个人性命安危参与其中,且在留日学界、日本媒体中小有名气。倒清革命成功后,她捕捉到生计对女子的重要性,于是提倡实业。不论是革命、还是实业,她都展现出了超越传统女性身份的限制的、与时俱进、注重实干、敢为人先的新女性风范。较之于康同荷,叶慧哲参与的社会活动更具组织性及规模性,且活动范围更广。但吊诡的是,自此之后,《申报》等近代知名报纸几乎没有再出现过有关叶慧哲的报道。她悄然退出了女权运动现场,这是否与吴墨兰、沈佩贞的遭遇有关,亦值得仔细玩味。

1912年2月,唐群英、沈佩贞、吴墨兰等人联合组成女子参政同盟会,要求南京临时参议院给与女子参政权,3月19日该要求遭到驳回,4月1日,袁世凯窃取革命成果,并将临时政府迁往北京。不久“二次革命”爆发。革命失败后,“在讨袁中鼓吹革命的吴木兰、蔡蕙等人遭到通缉,再次东渡日本。1914年吴木兰从日本回国返回抚州老家时被捕。”[29]并从此形成一种思想,她认为当政者皆为谋个人权益,并没有真心实现富裕国家、造福人民的目标。[30]女子参政同盟会亦于1913年11月被勒令解散。另一方面,沈佩贞亦从女权运动名将,沦落为袁世凯的“女顾问”。吴墨兰、沈佩贞等女权运动领头人遭遇这一系列的失败和挫折后,妇女平等思想受到摧残,妇女运动陷入了苦境。参与其中的女性或如吴墨兰般心灰意冷,沈佩贞般改变立场,或自此不问世事,只求个人安稳。以上几种结局,对于叶慧哲的隐退或具有较大的启发性。

晚清时期,中国遭受了一系列的重创后,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改良派认为救国保种的当务之急便是解放女子、兴女学,于是,在男权的鼓励声中,女子开始走出闺阁、步入女学堂、接受女子教育。清末最后10年,清廷推行教育新政,奖励游学。西学东渐之风盛行时,广东出现了不少随父兄赴日的女子。接受了新式教育的留日女子,她们开始萌发男女平等意识,并从一开始的被解放对象转为主动解放的主体,但由于时代的复杂性、政治局势的不稳定性,以及男子始终掌握着社会的话语主导权,她们在自我解放以及群体解放的道路上,困难重重。她们面对着父权、夫权、以及社会对女性生活空间的种种限制。因此,顺从,成为了绝大多数留日女子的最终选择。但在这之前,亦不乏有人勇于跳出传统的禁锢,如康同荷和叶慧哲从衣着、言行上解放自己,超越了传统女性的特质。虽然进入民国初年后,康同荷因丈夫身处政界,且囿于与康有为的关系,不便继续活跃在社会公共空间,最终选择了游走于政治圈之外的平稳生活;叶慧哲在吴墨兰、沈佩贞等人遭受失败以及改变立场后,亦退出了公众视野。从结论上看,她们在时代洪流的猛烈冲击下,没有成为近代社会的杰出女性,但历史的发展并非是线性的,其过程充满了无数的偶然、突然以及没有结果的事件。“没有晚清,何来“五四””。[31]清末时期留日女子的超越与顺从,书写了近代社会广东女性为家国奋斗、努力的历史,撰写了由女性主导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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