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桢桢
(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88)
《红与黑》是法国著名作家司汤达的杰出代表作,首次发表于1830年,该小说出版后,社会便流传起“不读《红与黑》,就难以在政界混”的谚语,并且该书在很多国家都被列为“禁书”。《红与黑》在心理深度的挖掘上要超出同时代的许多作家,开辟了心理小说与意识流小说的先河,并在问世后被译成多种国家的文字,被多次改编为电影和戏剧。[1]小说讲述了一个木匠的儿子——于连,他容貌俊秀、天资聪颖,拥有非凡的记忆力。但却常常受到父亲和兄弟的虐待,也常因出身而感到自卑。他凭借超强的记忆力,熟记了拉丁文圣经,在瑞那市长家当上了教师,并与瑞那夫人相爱。但很快他们的恋情便被市长所知晓,于连不得不远走神学院,希望通过自己的才智出人头地。但由于主教之间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于连很快就离开了学院,前往了木尔侯爵府,并用自己的才能与聪明俘获了小姐马特尔的芳心。于连凭借与马特尔的人脉,跻身上流社会。此时侯爵收到了市长夫人被迫誊写的告密信,于连成为名流的梦想就此破灭了。他对瑞那夫人恨之入骨,便在维立叶尔教堂向瑞那夫人开了几枪,便因此锒铛入狱。大难不死的瑞那夫人依旧对于连怀有好感和希望,当于连入狱后,她买通了狱吏,使于连免于受苦。得知事情真相后的于连,疯狂地爱上了瑞那夫人。但当他被判死刑后,他却拒绝了瑞那夫人和马特尔为他上诉。最后,于连服刑,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于连受刑后,玛特尔亲手埋葬了他的头颅,瑞那夫人三天后也离开了人世。
司汤达写《红与黑》时,拿破仑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已经宣告失败,他想用自己的笔墨再现拿破仑的伟大,鞭笞、抨击王朝的腐朽与黑暗。因此,作者以“红与黑”来暗喻作品的创作背景。其中“红”指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黑”象征教会猖獗地复辟王朝。[2]小说虽然写了于连浪漫的爱情故事及其为理想而奋斗一生的过程,但司汤达却将社会题材作为小说创作的关键要素,使其成为于连活动的社会环境与典型依据。以此反映法国19世纪的社会现实,描绘了拿破仑时期奔放而热烈的时代特色,资产阶级的繁荣与发展以及小资产阶级渴望平等与自由的愿景,也再现了王朝复辟后,教会肆虐成性的残酷现实。通过描写于连的悲剧人生,揭示出小资产阶级青年在失去拿破仑时代的自由奋斗机会后,被封建王朝所剥削、压迫的现实遭遇。
社会规训主要指社会与法权对个体思想、行为所施加的影响,使其顺从于社会阶级、体制、文化及理念。[3]不同社会环境与时代背景所衍生的社会规训存在明显的差异。例如在文艺复兴时期,社会规训可以引领人们肯定人权、反抗神权,提倡科学文化,反抗蒙昧主义。而在拿破仑时代的社会规训,则能提高人们的民主意识,解放人们的思想。
于连生活在波旁王朝复辟、大革命失败后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当时资产阶级受挫,封建势力卷土重来,导致法国像于连那样期望效仿拿破仑追求梦想的底层青年在精神和思想上遭受了打击。诚然,于连向往拿破仑时代的民主与自由,但不得不在资产阶级、教会神权、封建势力的统治下继续生活。著名作家福柯曾指出“因为惩罚与规训对人的权利与自由的剥夺,让人的思想难以接近理智,让人的本性陷入矛盾,进而使人疏远自己的世界与本质……”[3]于连有着拿破仑的志向与抱负、有着追求自由和民主的理想,但当他追随拿破仑失败后,竟走向了资产阶级的对立面——为贵族服务的宗教势力。《圣经》与“教士”是维系封建社会的工具,能够通过强化自身的效用和效力,深化人民对封建权利的敬畏心理。[4]谁拥有了宗教的话语权,谁就靠近了权利。这在很多西方专家或作家中都获得了印证。譬如缪塞在《一个世纪的忏悔》中指出“当孩子谈到光荣时,人们便会说你去当神父把;当他们谈到理想时,人们会说去当神父把;当他们谈到势力、爱情、希望时,人们依旧会说你去当神父吧”。[4]小说中写道:当他得知主教的收入是拿破仑士兵的好几倍后,就决定通过宗教的道路进入顶流社会。于连是一个靠“宗教”上位的典型例子,他通过超群的记忆,背诵了拉丁文《圣经》,并得到了市长与侯爵的赏识,进而为自己跻身上流社会奠定了基础。
主人公的前后矛盾是在等级社会的规训下,被迫与自身的本性分离的,是其顺应社会规训的最终结果。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谢林在《先验唯心主义体系》中指出“人们应以国家和法权为条件,作出自我决定和抉择”。[4]国家和法权是人生存、决定、意愿的外部条件,是社会规训的前提和基础,是物质世界影响主观世界的根基。[5]虽然于连的“本性”体现在拿破仑所代表的资产阶级的自由与民主上,但其最基本的诉求是“个人的上升与发展”。当社会环境发生转变后,于连不得不遵循内心的诉求,违背自己的本性,使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出现前后矛盾的现象。于连对资本主义理想的叛逃,对宗教势力的追崇,是出于内心深处对“个人发展”的渴望。这种对“发展”的渴望潜藏在潜意识中,是人的本性。所以,于连追求个人发展而背叛资本主义势力又存在明显的正当性,是一种人之常情。《红与黑》开辟了后世心理小说与意识流小说的先河,从于连内心层面描绘了社会变迁对个人生存与发展所带来的冲击,揭示出社会环境变迁对个人理想与命运带来的冲击,间接地体现出社会规训对于连内心世界所带来的影响。[6]作为底层阶级的于连,为自己正当的理想而奋斗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在社会规训下,于连不得不遵循自己的潜意识,做出前后矛盾的抉择,即叛逆资产阶级而投奔封建教会。而归顺封建社会必将加速其思想的腐朽及其悲剧性命运的来临。因为封建社会强调阶级和权利,荣誉和财富,这些都是于连不断沉沦的直接因素。
从谢林唯心主义哲学及弗洛伊德人格理论的角度出发,于连背离资本主义而选择教会势力是社会规训的结果,是其在潜意识中对个人发展的渴望与追求。而接受社会规训,又是于连悲剧人生的导火索。为深入分析于连接受社会规训的深层原因,不仅要分析社会和法权等外部因素,还需要分析于连的性格。唯有从内外两方面出发,我们才能探寻司汤达在《红与黑》中所阐释的哲理和思想。儿童时期的心理创伤,会使人在成年后出现不同程度的人格扭曲,表现出敏感、暴躁以及焦虑和缺乏安全感。司汤达敏感谨慎,但富有探索精神,能够用细腻而大胆的笔触,描绘角色灵魂深处的思想与情感。于连性格的双重性与复杂性正是作者性格的现实表征,具体表现为于连不能忍受来自他人的轻视与傲慢,内心渴望得到平等与尊敬。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而形成表现性的自傲与自尊。当这种渴望难以获得满足后,便会加剧于连内心的焦虑感与自卑感。譬如在瑞那市长家中,于连与市长夫人的爱情,源于市长对于连的轻视与侮辱上,源于于连对市长的报复上。因此,于连才决定通过与市长夫人的恋情维护自己的自尊,但这也强化了他对权利的渴望。这种对权利的渴望与其追求个人发展的潜意识相契合,与其维护自身的荣誉相呼应,但却与自身的理想信念相违背。为了得到权利,维护自身的虚荣,他接受了社会的规训,投靠了教会与贵族阶级,进而渐行渐远,进而因为自己对虚荣与权力的追逐,让自己产生了谋杀的念头和行为,从而因杀人未遂带来自身的毁灭。
《红与黑》中有多处“独白”和“自由联想”正面描述了于连的内心活动。我们能够从中感受到于连想实现“拿破仑”的理想,实现社会的自由与民主,但极度的自卑与自傲又使他不得不屈服于对“权利”与“上流社会”的追求。最终他接受了社会规训,尊崇了教会所奉行的准则,并在贵族小姐的帮助下跻身上流社会。个人对发展的渴望并非于连沉沦的根本原因,自卑的性格与心理却深化了于连对权力的欲望,使其违背了自己最原始、最本真的信念。在权利的追逐中越陷越深,进而造成了其悲剧性的命运和人生。但我们不能将于连悲剧性的命运与人生完全归咎于悲剧性性格及其自卑心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出发,人物性格主要受环境与事件两种因素的影响,史蒂芬金在著作中指出,角色塑造是多元性的,不仅来源于家庭环境还来自社会环境、历史环境,与其所遭遇的重大事件存在紧密的联系。马克·吐温也指出小说角色的性格、意识、思想是动态发展的,情节的发生与推进,都会影响到角色性格与思想。所以除了家庭环境,社会环境也是其性格异变的关键要素。
总览全书,小说有很多情节都对于连产生悲剧性性格有直接的关系。譬如在于连见到侯爵一家时,神父说道“你要注意,像我们这种职业的人只有投靠这些大人物才能有前途……”这件事,让于连深刻认识到贵族阶级对个人发展的重要性。而到侯爵家后,于连很快学会了上流社会的规则与艺术,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又比如在贵族小姐的帮助下,于连成功跻身上流社会,陶醉于野心满足的快乐中,他也愈加狂妄、傲慢起来。最后当自己的秘密被揭发后,他心中燃起熊熊的怒火,决定杀掉瑞那夫人。由此来看,于连在进入市长家、神学院、侯爵府后,性格不断发生转变,而性格转变的根本原因正是他接受“社会规训”的结果。
于连这一形象拥有鲜明的典型性与复杂性,虽然他主动接受封建制度的规训,能够借助其寻求自身的发展。但于连却非常鄙夷这种行为,这种反抗与抗争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可以通过对于连的外貌描写中得到启示:“他的脸颊尹红,低头看着地面。小伙子外表很文弱,但五官很清秀,两眼又黑又大,鼻子坚挺,沉静时显得热情似火,好学深思,此刻却是一副幽深怨恨的神情”。[7]15他幽深愤恨的神情是他不断燃烧、迸发的反抗之火,正因为他所拥有的独特气质,吸引了玛特尔与瑞那夫人,两人爱上了于连,殊不知于连却将“二人爱情”当作对付资产阶级、贵族的武器。诚然,于连一度陷入对权利的追逐中,但他在接受社会规训时,还是顺从内心,反抗法国社会所带来的规训。例如在法庭上,他说:“我不渴望任何人的宽恕”。又譬如在来到神学院后,他因主教的虚伪和伪善而感到窒息,进而选择离开教会。我们可以说,于连依旧遵循着“本心”,但社会的规训使其沉迷于对权利的追逐中,越陷越深,最终走向灭亡。
从《红与黑》的情节编织与因果联系上看,于连的毁灭似乎源于市长夫人的告密信。但从深层次出发,则源于于连对社会规训的“尊崇”以及那个特殊的时代和社会,源于复辟王朝的黑暗与反动。在那个复辟时代,于连为了获得社会地位,向教会阶级和贵族阶级作出的斗争与反抗是值得肯定的,他这种反抗精神拥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让身为底层平民的于连看不到希望,他想实现自身的理想,想获得发展,就要走痛苦和虚伪的道路,就要通过“爱情”和“阴谋”为自己铺路,就要成为一个彻底的、完全的伪君子,一个满腹阴谋论的野心家。但直到最后,他却因为自己的阴谋和野心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所以《红与黑》的主题意蕴应是复辟王朝的社会规训,让人发生异变,进而走向毁灭。[7]6
司汤达通过于连反映了那个时代中青年的迷惘,也借此对教会、封建阶级进行了抨击。于连的悲剧不是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社会的悲剧;于连的反抗不是一个人的反抗,是底层青年的反抗与呐喊。作者通过于连的爱情悲剧,揭示出那个时代的黑暗与腐朽,抨击了那个社会的人性扭曲、金钱至上,也抒发出自身对底层青年找寻不到“出路”的悲叹。从更深入的角度出发,《红与黑》委婉地指出复辟王朝是不会给青年人带来上升的机会的。于连的失败是千千万万底层青年的预兆。然而司汤达也在小说中给出了希望,指出新型资本主义对社会、对青年、对人民发展的价值,通过角色塑造与情节编织,号召人们要拒绝“社会规训”,要抗争到底。此外,司汤达也从侧面表明了社会规训与角色悲剧性命运的关系。譬如从艺术特色的角度出发,《红与黑》的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散文化风格与心理描写上。特别在心理描写中,作者不注重服饰、肖像等外部特征的刻画,而深入发掘角色的心理轨迹。通过剖析方法,发掘角色在特定环境、典型情景下的复杂性格与内心秘密。这种创作手段,让读者感受到“王朝复辟”对于连内心世界所带来的冲击,暗示出于连的悲剧性人生与“社会规训”之间的内在关联。即于连表面上蔑视法国的社会道德,实际上却在腐朽社会中不断沉沦;可以让读者从心理描写中明白“红”(拿破仑革命)与“黑”(王朝复辟)是造成于连悲剧性人生的根本原因,看到于连在社会规训下的反抗与沉沦,感受到于连身上的英雄主义气概。
于连的悲剧性人生,与其悲剧性性格及其对社会规训的遵循与接受存在莫大的关联。司汤达通过刻画于连这一典型形象,抨击了王朝复辟的冷酷,表达了对新型资本主义的赞同,抒发出青年一代的怅惘与无奈,以及司汤达对青年的怜悯和叹息。所以说《红与黑》不仅是一首有关黑暗社会的挽歌,更是作者人文情怀的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