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宫殿

2023-05-06 09:17熊荟蓉
阳光 2023年5期
关键词:宫殿母亲

二○○一年二月初三,父亲像个真正的王一样,最后巡逻了一遍他的疆土。马鞍片的小麦和老台地里的油菜,都没觉出异样。它们穿着绿油油的军装,英姿飒爽,兴高采烈地接受了父亲最后的检阅。

然后,父亲开始派送他在人间最后一次的慷慨。从不吸烟的他,居然买了一包“红梅”香烟,见人就发。他把剩下的烟,连带烟盒,都给了鳏居在村西头的金海爹。他向他的“王后”下达的最后一道旨意:带好还耽搁在混沌世界的“王孙”。

翌日凌晨,父亲在他狭小阴暗的寝居,油尽灯枯。他走向死神的姿势,英勇无畏,平静而安详。随后,惊蛰的雷声,震落漫天的雨水,他的王国随即烟雾弥漫。

他留下的粮草,仅够用来请一支仪仗队,为他的出殡举行仪式。而他留下的宫殿,足够我清点半生。

我的父亲,他一生都是自己的王,一生都在用他勤劳的双手建造自己的宫殿。

一栋三间三拖的瓦房,一栋三间三厢的平房,坐北朝南,前有禾场,后带柳园。这就是父亲留在人间的宫殿。

这是一座并不古老的宫殿,迄今也不过二十余年。父亲居住仅十年,却为此耗尽了一生的心血。

我上师范学校那年,我们还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

旧宅是坐西向东的。整个村子的房屋,从低到高列为三排。我们家住在最低矮的第一排。那时,村里已划分了新的宅基地,富裕的人家已破土动工了,我们家也有了明显的起新屋的迹象。

父亲的消息好像总是很灵通。他听说窑厂的红砖要涨价了,赶紧买了几手扶车的红砖;听说截河有木料要处理,就托远方的表叔去弄了几板车的木料;听说有削价的青瓦卖,他不由分说地就去运回一批青瓦……

我听见他兴致勃勃地对母亲说:这一回的房子要做得高大敞亮,孩子们住着也气旺些!

母亲露出不屑的神情:说得好听,钱呢?

父亲三十出头就患上了心脏病和高血压,不能做重体力的劳动。别人家的男劳力往往在闲时帮人做工,挣点外快。我们家的经济来源,全靠那几亩薄田。母亲对父亲,埋怨多于体恤。

对于性子暴躁的母亲,父亲一向表现得很绅士。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乡下的夫妻,争吵是家常便饭。他和母亲却能一生相安无事,得益于他强大的包容心和忍耐力。

这一次,他同样是沉默着等母亲抱怨完了,才满怀歉疚地说:是我得的病不好,害你受苦了。我们来路小,就省着点花。我不能去外面出力,就在家里悠着点做。房子是发子发孙的大事,我们多费些时日吧!

新宅基地处于低洼地段,需要大量的土填平。别人家请的手扶拖拉机运土。我们家的土,全是父母一板车一板车从四里外的河堤上拉回来的。

老牛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推,父亲掌管着车把式。拖回来了,就卸在土筐里,一担一担地挑上去,再一锹一锹地整平。

这两个宅基地,加上门前的菜地、屋后的院子,父母用了整整三年的农闲时间修整。

他们往返于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一次次把从外面运来的泥沙搬运到自己的属地。一滴滴的汗水洒下去,一寸寸的台基升上来。这情形,多么像朝阳从浓黑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

除了正屋必须请大工做之外,厢房、牛屋、门窗、门套等,都是父亲一手做的。父亲既是砖匠,又是木匠,还是篾匠。他的手艺,不是师傅教的,而是用眼睛看来的,用心琢磨出来的。

父亲幼年失怙,没有条件从师学艺。没爹的孩子天照应。父亲天生脑瓜子灵光,记性好,他对读过的书经年不忘,对见过的事一学就会。

夏夜,我家的禾场总是人满为患。父亲给乡亲们讲《封神榜》《杨家将》《水浒传》。他对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总是讲述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每天的经典结束语都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自学的手艺,让他能把别人眼中的废物,变成精巧的生活用具。几块零碎的木头,他能做成让我们雨雪天气穿的木屐;几根撕破的竹篾,他能编织成盛放粮食的簸箕。

我家川儿小时候睡的摇窝、凉床都是父亲亲手做的。更精巧的是,他给川儿做的学步车榆木材质,稳当的扶手与四只轮子不足为奇,底盘安上铃铛的搭子非常有趣。孩子推着车子,两只搭子交替起伏,发出响亮的铃声,惹得孩子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更具匠心的是,父亲用川儿的名字做了两句藏头诗刻在底盘的两侧:王孙公子把车推,穿(川)山越岭如平地。

因为疾病缠身,父亲不能外出做工赚钱,他就把渾身解数都用在家的精细化建造上。我们家的伙房做得特别大,像个小三间的正屋。这个伙房,父亲和母亲整整做了三个月。家里虽然没有高档用品,但有许多引以为傲的地方:

我家大到灶台、蒸笼、饭架子,小到板凳、门闩、撮子等,都精美而实用。

乡下的茅房,往往就是两块跳板搁在一个缸上,用棉梗荆条之类的围个半圈。我们家的茅房,是用断砖做的围墙,里面是用水泥浇筑的池子,蹲道高长而洁净。湾里谁家来了城里的客人,都是带来我家上茅房。

我们家的井是本组最先打好的,基本上一湾上头的村民都来我家挑水吃。特别是夏天,人们带到田里喝的,也是我家的井水。

父亲舍不得吃穿,把有限的资金和全部的心思都花在改善家里的设施上。

父亲曾说,一代人造一座房,一代要比一代强。他的父亲将土砖茅草屋交给他,他要让我们住上宽敞明亮的砖瓦屋。

若父亲只是要完成人生的这个基本任务,也许,他的生命不会那么短暂。可是,他有两个儿子,他得造两座房子,这就严重地超出了他孱弱的身体所能够承受的负荷。

我参加工作第一年,父亲才盖完这栋砖瓦房。墙身高六米,三间三拖,高大轩敞。大弟弟就是在这间房里结的婚。

时隔五年,还没等父母的元气恢复,小弟的婚事又挤到眼前。他们只得再次打起精神,重新抖擞着开始造第二座房子。

这时已不时兴砖瓦屋了,农村雨后春笋般涌出的都是楼房。父亲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与小弟做木工挣的钱合起来,不足一万元。他们商量后,决定打好地基,先做个三间平房,未来有钱了再加层。但其实这点钱,买了建材后就所剩无几了。

好在家里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起到作用了。建平房时,湾里很多平日里得到父亲帮助过的人都主动过来帮忙。除了技术活外,基本上没花请“小工”的钱。

平房做好了,小弟成家了。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时常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面上,舒服地打盹,或者目送西天的太陽,缓缓地坠落。

夕晖中的父亲,倚靠在自己建造的宫殿上,面色红润,眼里射出王者的光芒。

一九九九年冬,我开始建造一座三层小楼。

父亲很高兴,说建楼房是我们这一代的任务。他好似又焕发了生机,多次来查看施工现场,还打了一组挂衣柜作为乔迁之礼送给我。

然而,二○○一年正月二十六,父亲没有来参加我的乔迁庆宴。一周后,他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生前从没让我感觉到他对生活的消极、抱怨和妥协,他好像一直都是雄心勃勃的。他时常教育我们:人要向上走,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做事要长计划、短安排,临场才不会慌乱;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

每年除夕,父亲都会在饭桌上宣布:家里还剩多少钱;新的一年,有哪些花钱的事项;家庭成员需要怎样努力完成哪些新年目标……从我初中毕业那年开始,他每年要求我作一副对联,把家庭现状与奋斗目标写进去。

每天,父亲总是很早起床。在母亲做早饭的当口,他洒扫庭院,擦拭桌凳,磨刀磨镰,安排着一天的农事。他总说,起一个早床抵半天日子。

农闲时节,他搓麻绳、扎草把、修整农具、捡瓦查漏……

我们家虽然贫寒,却从不缺衣少食,很少求人。这与父亲未雨绸缪的计划、居安思危的意识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有关。

即便是他的死亡——他五十二岁就猝然离世,在外人看来是突如其来。而其实,他在生前老早就做好了身后事的安排。

为了不让我们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他给子女都留下了遗嘱:里面有对母亲和田地的安排;有给还没怀上的孙子(女)起的名字;他把亲戚六眷的电话号码抄在一张纸板上;他甚至事先砍好了一引格子劈柴,留待他身后办理后事之用……

他唯独没有为自己准备一件寿衣。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穿着耐脏的粗布衣服。他穿的最好的衣服是他女婿的旧衣。那件加绒的棉袄,给他的时候,就有一个被老鼠咬破的洞。他打上补丁,又穿了四五个冬天。他说,这件棉衣轻便、暖和,他最喜欢!

入殓的时候,我们连一件半新的冬衣都找不到,只能让他穿着伯父的一件蓝色中山服走了。每次想到此事,我泪眼模糊,心如刀绞。

吃一堑长一智。父亲去世后,我为母亲准备了寿衣——一套深红色的缎面夹衣,一双同色系的绣花布鞋。当她如法炮制地不告而辞后,我冷静从容地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母亲过世前,这座宫殿就长久没有人住,完全成了一座故居。

前不久,我护送母亲的遗像回来,本是为了与父亲的遗像做个伴,却发现相框里的父亲,早已变成了一张白纸。我只得点上一把火,将他们模糊的影像彻底化作了尘烟。

我坐在这座废弃的宫殿里环视:板车、自行车、竹床、水泥缸、灶台、橱柜、鸡笼、牛厩、扁担、锄头……每一件灰尘满面的遗物,都眯缝着满是委屈的眼睛,似乎在急急地要向我讲述着什么。父亲是它们情深义重的主人。十几年见不到主人,它们心里的寂寞和挂念,一定比表面的灰尘更浓重。

然而,我却不能替代父亲给它们温柔的眼神、疼惜的爱抚和洁净的打理。它们是先王的“三千佳丽”,只能随着先王的消逝而消逝,只能在父亲的宫殿里寂静无声地履行着陪葬的职责。

这座宫殿是怎样一寸一寸地长起来,就注定要怎样一寸一寸地矮下去。

拾掇出一条板凳坐在门前的水泥台上,我看见西天的太阳,像一枚硕大的草莓,缓缓地坠落。

我知道,我坐在父亲的位置上,看到的是父亲眼中曾经看到的景致。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当年的心情。我知道,我一直坐在父亲的身影里,坐在他交织的视线和手势里。

其实,我也是父亲遗物的一部分,是他留存在人间行走的宫殿。我像父亲一样,每天都用竹篮打捞着落在水里的日月。我毕生的理想,就是让自己的孩子能够站在更光亮、更高朗的台阶上。

熊荟蓉: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天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玉笛飞花》《华丽转身》等作品集。作品散见于《读者》《辽宁青年》《芳草》等报刊,有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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