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继文的写作,何时由诗转为小说,尚是个谜。十多年前,他携着两部厚厚诗集《午夜的风》《走进红土地》走向诗坛,亮相伊始,即赢得一阵碰头彩。此后一段时间,他陷入了写诗的痴迷状态,每日动笔,手痒难耐,不吐不快。那时我就发现,他的诗中含有某些值得注意的叙事元素,因而日后他的“华丽转身”,改写小说,并不意外。
埋首小说创作的穆继文,充分享受着叙事虚构带来的融融快意,笔墨间以往读者所熟悉的穆氏诗性语境悄然隐去,仿佛有面目皆非的感觉——布局严谨,题材奇异,人物多面,深入其间却可以发现,其创作主体的美学倾向并无根本改变。小说《任务》,作家致力于打造战争传奇,还原隐秘的历史现场,延续的仍是穆继文很看重的红色革命岁月书写,依然是气正血热,笔意酣畅,只不过换了一种叙事虚构的话语方式。
《任务》的故事背景发生在抗战时期的中国北方。盘踞于津门市的日军预感末日来临,密谋了一个惊天的杀戮计划——“樱花行动”,企图在退出战场之前殊死一搏,加害千千万万的中国无辜百姓。这个“计划”极其残忍、阴毒,却取了一个异常美丽、妖娆的名称,使人想起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的《菊与刀》。这部著名的文化人类学著作,从明治维新讲到日本发动战争,分析了日本人独特的风俗习惯和岛国文化、民族性格,以及自我“道德”训练的由来。所谓“菊”与“刀”,前者寓意日本皇室形象,后者表征武士道精神,两种对比鲜明、截然不同的意象,正是黩武而尚美的日本军国主义的面目拼图,而“樱花行动”的设计,在骨子里确与其有异曲同工的意味。
樱花起源于中国的秦汉时代,日本只有千余年的栽种历史,由于日本曾培育出观赏性更强的樱花品种而冠绝世界,便成为举世闻名的日本国花。小说中,代号为“樱花行动”,就是日军在津门市秘密研制出生化武器“樱花菌”,以感染者做标本,在津门市形成无可救药的大范围“霍乱”,迅速传播、蔓延至华北地区,乃至全国,一旦成功,必将天下大乱,无数中国人将命丧于没有硝烟的战场。我方抗日力量最急迫的任务,就是利用抗战谍战人员的特殊作用,以“飞蛾扑火”特别行动,千方百计,不计代价,力阻日军“樱花行动”的实施与得逞。
《任务》以其战争传奇的叙事文本出现,对于同类红色革命题材的书写是个挑战,以至于此类“资深”读者的以往阅读经验基本失效。小说中,各类相关人物摆脱了战争机器的符号设计,我方承担此一重大“任务”的执行者,不再是宏大叙事中被标签化、脸谱化的正面群像,敌我双方的殊死角逐,也不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的二元对立关系,他们明里暗里、此长彼消,你来我往、斗志斗狠,共同演绎出惊险酷烈的一幕传奇大剧,为当代新历史主义战争小说注入新的质素。
小说围绕“樱花”行动的惊险较量展示了一系列的多线头缠绕处理能力,却又不失某种纪实质感。缠绕写法是丰富小说内涵的有效手段,秦五哥与日军军官野泽宁子及其父亲野泽熊浩一家的缠绕,与日本姑娘野泽英子异国恋的缠绕,与抗日游击大队政委刘鱼儿的“娃娃亲”的缠绕,与蒋大川、“飞蛾”皮科恩等战友的缠绕,涉及日本留学、中日提亲、潜伏卧底、指腹为婚、佯装叛变、背负骂名与默默付出、“飞蛾扑火”舍身赴死,如此种种,枝枝蔓蔓,方方面面,以此支起结构、串联故事、推动情节、引爆结局,将“起承转合”的中国传统叙事模式翻新再造。阅读过程中稍有滑脱,很容易被置于迷宫境地,需要不斷地重温曾被层层铺垫过的情节和人物,确认故事的脉络与走向。
主人公秦五哥在日伪控制的邮电局电报室当副主任,作为秘密打入日本特务机关的卧底,顶着“汉奸”的骂名,冒着随时掉脑袋的风险在特殊领域同日军周旋。他曾经留学日本,与后来成为日本军官的野泽宁子是同学,同时得到野泽一家格外照顾,他懵懂初恋的单纯少女英子,还是残忍如魔鬼的野泽宁子的妹妹。这一切,为秦五哥执行任务提供了便利,同时在国仇与私情之间也不免会有内心挣扎。五哥正是在种种取舍和坚持中,经受住严峻考验。
野泽宁子作为嗜血成性的“恶魔”,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由于民粹灌输和战争洗脑,年轻学生野泽很快就完成了灵魂扭曲的畸变。“经过半年的战争,他身上留下了多处伤疤,在肉搏中,他的左眼和下巴被抗日敢死队战士用大刀砍伤。现在一块重重的疤痕贴补在左眼皮上,阻挡了他的白眼球和视力,造成他的左眼只露出一个黑眼球,像是一只怪兽的眼”“他笑起来更是让人发瘆,他只要一笑,就要死人,只要是抗日义士他杀无赦”,这已经超出一般的肖像描写,而成为人性变形的写真。
围绕“任务”的完成,我方人员以牺牲自己全力配合五哥的工作,许多桥段和细节感人至深。秦五哥背负着“汉奸”的骂名,一直过着忍辱负重的“双面”生活。“女侠”刘鱼儿,曾以自己“娃娃亲”的“汉奸”对象五哥为耻,后来知道真相,生出爱慕,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甘愿为五哥完成“任务”而献出生命。她与忍受“苦肉计”的“叛徒”蒋大川,重要领导人“飞蛾”皮科恩等等,在种植有樱花的磐山“洞穴”同归于尽,为国殉身。五哥潸然泪下,“为了支持我的潜伏,把鬼子的‘樱花行动情报搞到手?他们这是‘飞蛾扑火,舍生取义!”这其实也道出了《任务》的主旨与价值。
书写这部具有传奇意味的抗战小说,作家揪住故事主脉,绝不偏航,层层铺垫,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引而不发,收控自如。双方较量中并不急于抖出“包袱”,一旦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即戛然而止,绝不拖泥带水,体现了作家的叙事自信和驾驭能力,也为作品添加了一定的阅读魅力。
黄桂元,文学创作一级,天津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第八届、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在百余家海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与批评文章约三百万字,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等。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