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米

2023-04-29 02:55:11王慧俊
天津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香米表叔表弟

“写你的村庄,你就写了世界。”托尔斯泰这句名言,让我从乡愁中看到了通向未来的光亮。

故乡孕育思念,有思念就有乡愁。我不知道一棵树或一棵草有没有乡愁,而我是有着一缕一缕乡愁的,在惆怅的乡愁中,我常常想到村庄那棵古榆树下土墙土院的三间土房,想到门前那条弯弯曲曲被踩踏闪着亮光的黄土路,挥之不去、牵肠挂肚的还有母亲一把泪一把汗“咕哒咕哒”拉着那台陈旧的木风匣,她坐在门槛上与大表叔你一句我一句唠着家长里短,为我们烧煮着用香米做出的小米饭。

香米金黄的颗粒,闪着亮光赛珍珠。我刚上小学时,并不知道吃香米饭有多大的营养价值,但每当听母亲说要做香米饭时,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趴在锅台旁观看母亲一伸一缩拉着风匣的动作,闻着从锅里冒出的丝丝香味。等香米被煮开锅后,屋里院外飘满了香气。母亲忙用笊篱把米饭从锅里捞出来,再把锅里剩下的米汤盛在一个瓷盆里。不一会儿的工夫,米汤盆的热气少了,那黏糊糊、油汪汪的米汤上便结了一层带着条条皱纹的膜,那膜既好看也好吃,薄薄的,如同肉皮般香甜。可惜的是,母亲捞出的香米饭数量太少了,也就一大碗,母亲便把米饭单独放起来,说是父亲干活累,让他补补身子,不许我们动。然后母亲转身把菜板上早就剁好洗净的野菜,放在仅剩米粒可数的香米饭盆里搅匀,再倒进锅里熬菜粥。菜粥里有苦麻菜、荞麦芽、蒲公英、灰灰菜等好几种。等父亲收工回来,母亲让父亲吃那碗留出来的香米饭,而母亲、哥哥和我则喝盛在碗里能看见人影的稀菜粥。父亲疼爱地看着我们哥俩,总是把他碗里的香米饭分给我俩一点儿,有时也给母亲一点儿。母亲怕我和哥哥嫌菜粥不好吃,便让我们先喝下一碗米汤,然后再喝碗里苦涩味的菜粥。

事后我不解地问母亲:“路边的谷地那么多,你为啥那么节约小米?”母亲斜了我一眼,说:“谷地多那是生产队的,到秋天队里按工分分口粮,咱家就你爸一个劳动力,一口人最多分个十斤二十斤的,连过年过节的都不够吃。”“那我们现在吃的香米不是生产队分给的吗?”“生产队分的那点小米早就当芝麻盐儿吃光了,米柜这点香米是敖汉兴隆洼你大表叔给送来的,不然,咱们早就没吃的了。”从此,“敖汉兴隆洼大表叔”这八个字我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记得我吃过荞麦花、杨树叶、玉米瓤、高粱糠,那时我天天盼着兴隆洼的大表叔快送点儿香米来。大表叔大高个子,姓李,听说骑毛驴走近路到我们家要一整天的时间。

我参加工作后,总惦记着回报大表叔。由于大表叔和表婶身体不好,且表弟又有病,我每次去都多给留下些零花钱。三年前大表叔不幸去世了,听表婶说,那些年,她家的香米也少得可怜,可有一半表叔要给我们送去,他们却吃糠咽菜艰苦度日。表叔爱吃香米,临咽气前还让表婶给他做了一碗香米饭吃,他拉着表婶的手,叮嘱她一定要把香米地长期种下去,他下辈子还要吃香米饭。看到表婶和表弟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我心里很痛。表弟二十刚出头,表婶叹着气说,儿子个子矮,身板干瘦,一米五还不到,因此连个媳妇也找不上。

去年中秋节前,我又到了表婶家,给表婶和表弟各买了一件衣服。表婶家院内那两棵苹果树上,红彤彤的苹果馒头一般大,树下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几只蜜蜂在鲜花丛中嘤嘤嗡嗡飞个不停。正好,表弟刚从镇里开会回来。两年多不见,他有了明显的变化,个子增高了有半尺,脸色也白了,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下,两个白里套红的酒窝很明显。表弟一看我来了,忙掏出手机打电话让商店往家送酒送菜。我本想看看表婶说几句话就走,可表弟高低不让。他和我说,现在家庭生活彻底脱贫了,等割完地,他要在门前打两眼深井引水上山,让我吃完饭上山帮他好好规划一下。

表弟家的香米地就在后面的山上,顺着条条梯田一直登到山顶,看着一片片金黄色、谷穗沉甸甸的香米地,我感慨万千。变了,炊烟缭绕的兴隆洼村彻底变样了。我十分清楚,这里有着八千多年历史的新石器时代聚落遗址,过去却一穷二白,人们吃粮靠老天,花钱靠贷款。如今苍茫的绿海,漆黑的柏油路,红顶白墙的民房,完全是全新的人间烟火了。此刻,我思念起母亲一遍遍教育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话语,想起了大表叔,骑着毛驴驮着香米跋山涉水到我家一路的艰辛……

表弟和我说,父亲为了他这条命费尽了千辛万苦。原来表弟从小就患有心脏病和陈旧性肺炎,一说话气喘吁吁的,肺活量不足正常人的五分之一。

说着,表弟眼里滴出了泪水。无疑,这是思念的泪水,是感恩的泪水。表弟说,高中毕业后,父亲就想给他娶个媳妇成个家,可他高低没干。整天气喘心跳得上不来气,娶个媳妇咋养活?为这事,父亲借了十几万元的外债领他到北京、天津、上海多家大医院进行治疗。

表弟最严重的一次心脏病发作是在高中读书时。一次班级里举行唱歌比赛,他选择的歌曲是《青藏高原》。唱到结尾最高音的那一句,突然身子一歪,瘫倒在台上。老师急忙打120电话,等医院救护车赶到学校,大夫发现表弟头上大汗淋漓,呼吸特别困难。经大夫紧急抢救,确诊为心脏缺血,脑组织供氧不足,属于昏厥性心脏病。

当时表弟家里欠外债很多,唯一的来钱之道,就指望着十几亩山地打下的香米卖卖。表弟无奈退学后,安慰父母不要着急,他当劳动力来操办家里的一切。随后,父亲便把开柜子和开仓房的两把钥匙交给了他。他把钥匙往裤袋上一挂,当上了家庭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表弟很自强,一双大眼睛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有人说他,你这辈子废了,毛猴点个儿,地不能种,车不会开,尿泼尿都滋不出个坑来。表弟气得嘴唇发紫,脸色铁青,非要用实际行动做出个样子给人看看。他很上心地跟着父亲学了两年农活,结果春耕、夏锄、秋收的活计全掌握了。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操持着家务,从春到秋经营着那十几亩山坡地,困难可想而知。可表弟心不灰,气不馁,他听人说种植“黄金苗”和“毛毛谷”产出的米特好吃,便去旗里的种子公司买上两样谷种开始种植,结果到秋天发现小米不仅具有色泽光、口感好、味道香、颗粒大等优点,而且父母亲吃了,老胃病都明显好转了。

表弟对别人说,种植谷子挺可心的,一是种子好,喜高温耐干旱,只要过了农历六月六谷穗秀出来,天不下雨收成也有八分把握了;二是秋天打下谷子加工出的小米,无论熬粥还是做干饭,香喷喷的味道,营养丰富,很能增强体质;三是谷子的秸秆很来钱,可做草帘或当饲草卖,加工出来的谷糠喂猪喂鸡,也是上等的饲料。

表弟有个堂兄,比他大两岁。两家人房挨着房,地连着地。他跟表弟种植了两年“毛毛谷”,总觉得种植谷子搭工搭力挣钱少,劝弟弟干脆把土地转包出去算了。表弟摇摇头说,只要人到、心到、工夫到,种谷子的利润还是不错的。他细致地给堂兄算了一笔账:“黄金苗”和“毛毛谷”都是密植作物,一亩地最少8000株,到秋天10株产一斤谷子,一亩地最少是800多斤。按6.5折出米率算,一亩地产小米500多斤,一人一天吃1斤小米,最少要吃上一年多,而且这些谷物的营养价值不亚于牛奶。

堂兄白了他一眼反驳说:“大米白面多得是,不吃小米身体照样强壮。那些兔子不拉屎的破山坡地最没良心了,你要是一次不使劲不流汗侍弄,立马就给你个眼罩戴。”

表弟听了很生气,说:“你让地有良心,首先你要有良心。让土地对得起你,你首先要对得起土地,咱们长身体还需要全面营养,精心保护呢,土地也是那样。要想吃点儿好小米,让土地为我们多造福,不弯下腰来滴几滴汗水,它能高产吗?”

“到城里打一天工也比种十天地强,有了钱吃啥喝啥随便选。”堂兄来火了,站起身要走。表弟一把拉住他,很严肃地说:“对待土地必须像对待自己的爹娘那样孝顺、热情才行。你不种,转让给我!”

表弟办什么事情都是矢志不移的。一年四季,他把铁锹镐头往三轮车上一放,开起车就上山。不管风天还是雨天,总是早出晚归浑身汗淋淋的。

村里男人女人都伸大拇指佩服表弟。同在一个山坡上,同一块土地,他家种出的谷子就黑黝黝的,秸秆既粗又壮实,而别人家的,面黄肌瘦,像是染了瘟疫,秆细穗小叶子黄。

表弟家的土地从十几亩逐渐发展到六十亩、八十亩,后来更是成了全镇谷子种植的专业户。我问表弟:“为啥吃你这沙土地上产出的小米,就别有一番味道呢?”表弟噗嗤一笑说:“小米的质量之所以出色,一是科学管理,春天种地全部施用农家肥,一粒化肥也不用;二是把土地全部治理成水平梯田,把土壤深翻日晒,然后再撒上农家肥,做到保苗、保水、保肥,加工出来的小米咀嚼绵柔,香甜可口,连米汤都是最佳的饮料。”

表弟家住在小山的半山腰处,门前的小菜园全用大山里的山泉水浇灌,白菜、小葱和黄瓜格外新鲜。夏天,金黄色的香米饭一出锅,饭桌上铺几个白菜叶,抹上大酱,再少许撒上点儿芝麻盐儿,小葱、黄瓜丝、土豆丝和香菜伴在小米饭里用白菜叶儿紧紧一卷,两手抱着肥肥的菜包你就吃吧,用老北京人的话说,那叫盖了帽儿了;冬天,一大铁锅的酸菜猪肉炖粉条,热腾腾黏糊糊地往桌上一端,东北大菜的香味立刻飘满了全屋。那会儿热炕上一坐,吃几口菜,再扒一口黄米饭,那个爽劲儿就甭提了,比大鱼大肉强百倍。

我很佩服表弟过日子的长远眼光。前年,县农业银行下来一笔助农无息贷款,村干部催他到银行去申请一下,可以买台货车跑跑运输,拓宽一下家庭经营项目。表弟一琢磨车就先不买了,家里已经盖好了几间高标准的牛舍,买几头牛养本儿小利润大。等他回家把想法和母亲一说,老人点头赞同。于是,他到银行贷款了3万元,买回了两头“大黄花”。

这回表弟家那八十多亩土地的农家肥可太充足了,每天都有一小车牛粪推出来。表弟在牛粪里拌上羊粪和鸡粪,配成了“三合一”肥料,不仅自己家的庄稼长得生机勃勃,邻居家用了他的“三合一”,庄稼长得也特别旺盛。到秋天一算账,“黄金苗”和“毛毛谷”平均亩产都增收200斤以上,村民那个高兴劲啊,抢着请表弟吃饭。

表弟家土地的高产,两头“大黄花”功不可没。于是,表弟便大胆实施了一个奖励办法,把家里的小黄米加工成米粉,再拌上黄豆面做成发糕,每天三顿放在牛槽里,当作精饲料。别说,两头“大黄花”对甜酸味的小米发糕很感兴趣,“哞哞”一叫,像是在说:“好吃,太好吃了。”结果一年不到就产下了两头“小黄花”。

表弟家喂小黄米发糕产下“小黄花”的新闻,引得全村人到家参观,有人还专门把照片发到网上。人们赞不绝口地说:“两个花牛犊一下生就油光锃亮,膘肥体壮的,最少能卖两万多。”

“那个价他肯定不卖,再养半年保证能翻番。等明年再生两头,6头牛可就是十几万啊!”

那天下山回到表弟家,村主任和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的姑娘站在院子里。姑娘夹克衫的红颜色跟表弟家院里树上的红苹果一样。姑娘看着表弟笑笑说:“还是老同学呢,上午获了大奖,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怕请客呀?”她接着告诉表弟:“我这次是专门来通知你的,明天市报社和旗电视台的记者要联合来家采访你。”

表弟的脸立刻红了,挠着头皮连忙说:“老同学,对不起,是我错了,错了。”

姑娘爽朗一笑,说:“你在乡村产业振兴之路上带了一个好头,你种谷子和养牛的经验很好,我准备在全村开始推广。”

“可谈不上经验,就是在摸索着干呢。”

“你这位在农科站当技术员的老同学,来咱们村兼任乡村振兴第一书记了。”村主任忙向表弟介绍说。

“是吗?”表弟露出了一脸的惊喜。

“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昨天已经和医院联系好了,现在咱们国产的心脏起搏器性能良好,价格很便宜的,你做个准备,过几天去检查一下身体。”

表弟很高兴地说:“现在家庭的经济收入没有问题,等打完场,我想再买一台车,养上十头牛,打两口井,引水上山,争取明年的谷子种植突破一百亩!”

表婶忙把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洗干净往姑娘手里送。表弟顺手把我介绍给老同学和村主任,让我们一起好好唠唠。他告诉母亲啤酒和蔬菜一会儿就到,先焖好小米饭,再炖上猪肉酸菜和粉条。

表弟把我们领到大门口说:“我准备开春把院内这三间住房扒掉,盖四间阳光充足的保暖房,在这大门口外再盖两大间小米精加工车间,生产锅巴和香米糕,你们看怎样?”

我们闻着从厨房飘出的浓浓香米味,一个劲儿地夸赞:“你不仅摘掉了贫困的帽子,而且带头走上了致富路,真是好样的!”

王慧俊,内蒙古赤峰人,中国人民大学毕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青年文学家》《山西文学》《草原》《天津文学》《海燕》《四川文学》《神州》《黄河》《散文百家》《山东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出版散文集、小说集、报告文学集多部,其中散文《家风这面镜子》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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