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老杨

2023-04-29 03:27:56于秋月
天津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杨栅栏老伴

其实老杨不是鳏夫,却过着鳏夫一样的日子。

老杨是我们郊外小院的邻居,和我们一墙之隔。好长时间我们都以为老杨是单身。后来才知道,老杨本是有老伴的,还有一儿一女,儿女都结婚了。儿子是部队的军官,女儿是老师。按说工作都不错的,可是,老杨的女儿患肾病,常年透析,还有个刚上小学的外孙子,女婿要上班,要养家糊口,女儿自身难顾,更管不了孩子,老杨的老伴只好和他挥泪告别,住进女儿家,照顾下一代和下一代的下一代。老两口的那点儿退休金也时常搭到女儿身上。老杨有时也去看看他们,但从不过夜,送点儿东西或者吃顿饭就回来。老杨和老伴过了好几年的牛郎织女生活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老杨的儿子很忙,但很孝顺。老杨买的是二手房,刚搬过来那会儿,儿子派过来几个人,带着防腐的木板,由老杨指挥着,留下小院挨着我家那一半土地种庄稼,其余的部分垫上红砖,铺上地板,又刷了红油,看上去很气派。

转天地板就干了,老杨从屋里拿出个小桌子,折叠椅,泡上一壶茶,点上一根烟,“滋溜”一口茶,再吸一口烟,腾云驾雾的,老杨眯缝着眼睛很是陶醉。

老杨的儿媳虽然不常来,但每次开着宝马车来都装着满满的东西。老杨对儿媳很客气,总说,进屋歇一会儿吧。儿媳笑着摆手,不了,有空再来,爸你也多注意身体,多保重,有事随时打电话啊。话音未落,人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有一年中秋节,儿媳照例代表儿子来送东西,米、面、月饼、水果一大堆。儿媳刚走,老杨转身一撇嘴,自言自语地说,走这个形式干啥,给钱才是硬道理。说完,老杨还摇摇手里的手机,似乎那钱就能从手机里掉出来。

有一回他儿子让儿媳妇捎过来一双“军勾鞋”。那时虽然刚入秋,但是秋老虎啊,天还是很热的,可老杨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军勾”,还把裤脚挽起来,露出高高的真皮鞋帮。老杨特意站在人来人往的楼墙边,双臂在胸前抱着,貌似晒太阳,实则很享受地迎着邻居老头们羡慕的目光。有人说,老杨,这鞋真漂亮啊。老杨装作不经意地抬抬脚,接道:儿子非要给我,说是部队发的,结实,其实咱就一个糟老头子,穿啥不是穿?我那小子净整事。老杨这双“军勾”只穿了一天,脚捂出了脚气,痒得不行了,只好脱下来换上自己的旧拖鞋。

老杨生活很节俭,常常看到他在集市上买一碗大碴子就点儿咸菜或者买碗兰州拉面就是一顿饭。老杨还是个干净人,尽管没有老伴照顾,他依旧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头发梳得板板的,自行车擦得锃亮,院子里的地板几乎一尘不染,从这点儿我们可以看出来,老杨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热爱生活的老杨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最便宜的染发剂,把头发染得黑亮黑亮的,不过也闹出个笑话。有一次老杨染完发估计是剩了点儿舍不得扔,照照镜子眉毛也是白的,他就把眉毛也染黑了,可是,他这染发剂太黑了,把他浓厚的眉毛染得像两条粗重的长虫挂在脸上。那天他坐在小区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我家先生路过竟然没认出他,直到他主动打招呼才发现原来是老杨。老杨也许意识到有些不妥,回头找出个鸭舌帽子戴上,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冷不丁走个对面好像过来一个“接头”的。

一个人过日子的老杨把满腔的热忱都倾注在他那片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却是不尽如人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秋天他把旁边门诊熬药剩的中药渣子撒在地里的原因。老杨说中药渣子能做肥料,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上网查了一下,这玩意儿还真能做肥料,但前提是使用前要掺水沤肥,变成腐殖质后再使用。而老杨只把原生的中药渣子均匀地撒在地上。他干这个活儿让住在房头收废品的老李很瞧不得,路过他家时,老李用余光看着他,嘴都快撇上天了。

自称种过地的老杨,种的庄稼收成却是参差不齐。

最不争气的是茄子,也许是对药渣子“水土不服”,年年种,年年发蔫,灰头灰脸地长着,今年秋分那天,老杨实在看不下去了,全都拔下去,换上了“绊倒驴”(青萝卜)。

而黄瓜就很善解人意,因为孙子、外孙子爱吃黄瓜,老杨种了几垄旱黄瓜、水黄瓜、水果黄瓜,这些黄瓜可不像茄子那么不懂事,一个赛一个地蹿着长。攒够一兜子黄瓜,老杨就给孩子们送去,用他的话说,这都是“老贱种”最爱干的事。

老杨园子里的架豆角也行,够他一个人吃了。最想不到的是苦瓜,老杨沿着栅栏撒了一圈苦瓜种子,没想到这几棵苦瓜像被打了鸡血似的,伸展腰肢尽情地爬着,不仅挤满了他家門前的栅栏,也把我们两家之间的栅栏爬满了。苦瓜接了有上百根,我们从来不动,老杨总是亲自摘下来送给我们。

让老杨寄予满怀希望是“绊倒驴”。我和他几乎同时种的,我种的水果萝卜,长得费劲,被成群的害虫骚扰,叶子被嗑得大窟窿小眼儿的。而老杨那“绊倒驴”仿佛用足了力气,叶子一天一个样,每每看到它们,老杨的目光便充满了慈祥。要知道,萝卜是他儿子的最爱啊,前两年种的“绊倒驴”儿子吃得很满意,尽管不常看到儿子,可一想到儿子“咔咔”地吃大萝卜的样子,老杨心里就充满了宽慰。可是,长着长着,老杨发现不对了,今年这萝卜叶子疯长,下面的萝卜就像小手指头似的,就是不长,再看看我家地里的萝卜,虽然很艰难,可一直在努力,已经长成拳头粗,一掌长,可以吃了。这事儿让老杨觉得很没面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老杨把“绊倒驴”一气儿拔掉,统统扔到垃圾箱里,那块地啥也不种了。我家先生笑侃我:“老杨这庄稼把式没种过你这‘二五子”。也许是吧,反正我家收上来的水果萝卜又脆又甜,无论是蘸酱吃,还是炖鱼,包包子,无比好吃。有心想给老杨尝尝,又怕刺激他,终究还是没送出去。

老杨经常和我先生隔着栅栏唠嗑,两个人点上烟,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老杨是我家先生的“顺风耳”,小区的新闻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当然,老杨也很敬重我家先生,他听装修的工人管先生叫老师,认为先生一定是教师,也一口一声“老师”地叫着。

老杨神秘地告诉我先生,他手里攒了十万块钱,这钱谁也别想拿走,那是他的保命钱。先生回来和我说了,我又犯了医生的职业病和女人的同情心,我叫先生加一下老杨的联系方式,那么大岁数的人了,难保会发生什么事情,身体无恙最好,若是真有什么问题,儿女再好也不如我这个“近邻”医生啊,也许关键时刻我能救命呢。

自打他俩互留了电话,救命没用上,却成了联系暗号——“老杨,老杨,在家吗?我老伴做的饺子(包子、面包、面条),你到栅栏边,我给你递过去”“收到,收到,马上就位。”于是,两个人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也不多言也不多语,默契地把东西传递过去。之所以悄悄地,是因为我们和邻居关系都不错,怕他们看到了心里不舒服——干吗只给老杨啊?可是,咱家虽然东西不少,没时间做啊,再自私点儿说,我们老两口儿经常不在这儿,老杨替我们看家最现实,最到位,最可靠。老杨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老杨是个懂大道理的人,他把儿子送来的上好的面粉送给我们,嘴里还说着,我一个人吃不了,放白瞎了,你们帮我吃吃吧。他这么做让我抹不开了,只好加倍地压面条,做面包。老杨对我先生说,你家大嫂做的面包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这句话简直让我“上听”了,更加热情無比地做起来。

老杨曾经不无羡慕地对我家先生说:“我要好好活着,等老伴把那个瘪犊子(外孙子)伺候大了,女儿的身体也好了,我们也过过你们这样的二人世界,到处走走,我买不起车,我可以骑自行车驮着我老伴就近周游。”说到这儿,不屑地望望远处收废品的老李头家,压低声音说:“咱可不能蹬着三轮车拉着老太太四处收废品,档次太低。”然后又大声说:“我也要领着老伴旅游,去海南,去北海,去看看祖国的美好山川。”

老杨忽然消失了,好几天没看见他,我们都有些惦记,先生给他打了电话,方知他的女儿去世了,老杨在办理女儿的后事。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杨的悲痛可想而知,先生在电话里宽慰他几句,让他放心小院,家里这边有我们。

过了一个月,老杨和老伴回到了小院,他老伴特意到我家打个招呼,感谢我们平日里对老杨的关照,老太太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善良的人。我劝慰她,女儿也算解脱了,你们这对老鸳鸯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的样子。

老太太住了几天就走了,原来,小外孙上学没人接送和做饭,老太太接着去伺候。

老杨又是一个人了。晚上,他家的灯光孤零零地亮着,从窗外可以看到电视的荧光屏一闪一闪的,老杨蜷在沙发里,蔫蔫地看着电视。

于秋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协会员。曾在《长城》《天津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林》《青岛文学》《红豆》《百花园》《人民日报海外版》《作家文摘报》《海外文摘》《生态文化》《北极光》《东北之窗》等国内外多个报纸杂志发表小说、散文等百余篇作品。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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