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老宅,与一个村庄的嬗变

2023-04-29 22:19:46段猷远
天津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山丹

在“如意”状的甘肃版图中段,自南向北镶嵌着同样形如“如意”的县级行政区划——山丹。在“一带一路”倡议下,山马公路这条空间上的中轴线成为这个县城立体交通网最繁忙的一段。侯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就“裸露”在这条主干的枝叶上,它四面环山,属位奇镇管辖。

千百年来,这条中轴线刻录、凝聚着一代代山丹人民的情感、记忆和梦想。海拔明显高出这条中轴线的“小土包”,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山外的世界,常年积雪的祁连山、巍峨耸立的焉支山都在它的仰视下轮廓清晰、一览无余。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侯山早已融入新时代“五彩山丹”浑然一体的发展卷轴中,在新时代新征程的画卷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面前这位老人叫陈云,尽管全身沾满泥土,但依然口齿清晰、精神矍铄,已经74岁的他是这座宅子的第三代主人,加上儿孙辈,一家五代人见证了这座“百年老宅”的兴衰更替。

这是一座具有西北农村传统民居建筑风格的宅院,穿斗式全木结构,建于民国年间。2022年9月17日,宅院里出现了一架威猛霸气的装载机。拆卸工人小心翼翼地取下大梁、圆木顶柱、檩子、椽头和雕刻着各种花纹的窗格,生怕损坏一个部件。这一件件藏压在历史深处的雕刻品,散发着时间的包浆;一个个鲜为人知的奋斗故事隐藏在百年荒寒岁月中,连同曾有的光辉年代一样,即将被时光掩埋。

陈爷和他的儿子陈文华在拆迁现场来回踱步,眼瞅着一面面墙壁被装载机“扒拉”下来,又被一车车拉走。看得出,他们凝重的眼神里掩饰不住留恋和不舍,内心更是五味杂陈,但他们按捺这份不舍,为了将来几代人能有更加美好的家园。谈起市县今年实施的生态及地质灾害避险搬迁项目,村上人介绍,由于政策宣传到位,村民们虽然有对往日家园的依恋,但对未来发展的思路都很认可,搬迁工作比较顺利。

村上很多过去勤俭持家、耕读传家、孝悌和家的示范户,也成为响应搬迁的典型户。早年从霍城何家西坡搬迁到侯山的老何爷一辈子本分诚实、勤劳善良,“大集体年代”上沟打坝、栽树修渠事事走在前面,是集体劳动的模范户,他的德行和福气传了一代又一代,两个孙女都是省城高校的在读大学生;彭兆德过去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公社干部,三个儿子里两个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名牌大学的学生,一个是现任村干部;陈贵德是村上的资深“看水人”,默默守护了村上的自来水源头十多年,他们都在各自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奉献着自己的聪明才智。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鲜有一栋建筑像“陈氏老宅”“彭氏旧宅”一样,在过去的流金岁月中封存了那么多脸孔、身影和故事,见证并参与了农村大地的深刻变迁,储存了几代人的集体记忆。昨天,它们伫立在夕阳下,等待和诉说尘封的往事;今天,它们在轰然中退出舞台的中心,但曾经生活其中的人们,又开启了新的使命和征途。

没有浪涛,没有喧闹,一年四季的山丹河与山马线这条如银河般闪亮的中轴线蜿蜒并行,安详而宁静,在褶皱的岁月中,留下满河碎影。

但这条被山丹人民视作“母亲河”的古弱水河却跟侯山几乎没有多大瓜葛,极度干旱缺水的侯山先民取水地远在距离六七十公里外的祁连山冷龙岭北坡后稍沟南岔,属于霍城河流域红岩坝自流灌区。水头北下至霍城镇泉头村,经河西寨、周庄、沙沟,再沿山北下,经过李桥乡巴寨、吴宁,就这样曲曲弯弯、跌跌撞撞,原本清凌凌的“高原圣水”抵达村南口的时候,夹带了大量的泥沙、柴屑、羊粪蛋蛋……尽管已浑浊不堪,水量锐减,但男女老幼却个个心生欢喜,以最盛大的仪式迎接“生命琼浆”的到来。

可以说,侯山的历史就是一部与严酷的自然条件、恶劣的生存环境抗争,与上游村落争水的历史,自从有了第一代侯山人,与水有关的故事几乎就是侯山的全部故事,水一直被村人视作比金子还贵重的圣物。

曾经看过一篇权威文献这样描述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形成的差别,很重要的标准是400mm等降雨量线,多于400mm的降雨量就可以种地,少于400mm只能游牧。说实在话,这个条件就是整个山丹也不具备,更何况是更缺水的侯山。这个海拔高达两千米的贫瘠山疙瘩,在贫瘠的四千亩耕地上养活了上千口村民,不能不说是奇迹。

我曾经只身一人行走在侯山人民的“生命河”红岩坝渠的吴宁段、巴寨段,看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修渠人开凿的一个个“地窝式”窑洞。看到散乱的水泥石板和瓦砾,过去修渠的印迹依稀可见,遮蔽着岁月,也厚待时光,让往事在柔软的回忆里,积字成章。站在山包上,联想这条长蛇般的水渠汩汩奔涌,是以怎样的情怀,护佑着侯山儿女历经风雨一路走来,使这片土地葆有深沉的生机与活力?也仿佛看到了在漫长的水线沿途,身强力壮、头戴毡笠、腰捆草绳的护渠领水人边吹着口哨,边扛着铁锹来回穿梭,严防死守着一个个堤坝闸口的安全。

过去人畜饮水全靠涝池,荒冰水、头轮苗水、二轮苗水、胡麻水……每次来水时都要先把涝池灌满。土涝池下面没有防渗漏的混凝土设施,再加上蒸发量大,水贵如油,乡亲们特别珍惜水,在涝池周围设置了圈墙,入口还加条石过门,这些过往的记忆每一项都渗透着时间的温度,悄无声息地一去不返。

两年前,村东头很久以前人畜共饮的大涝池竟然奇迹般复活了,大自然真是太神奇。枯萎多年的芦苇发出新芽,四周栽植上了云杉、垂柳和榆叶梅,冬天还把芦苇墩设计成冰雕,吸引了大量游人前来观赏打卡。

“一组犁铧锃亮发光,在一片平整的土地上来回作业,干燥的深褐色土块便像海浪被行船破开一样,向后翻去……”这是几年来发生在村上几个山坳里的劳动场景,人们挥汗如雨的身影和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大山的寂静。

2019年,五社的丁云、四社的尚玉辉、三社的陈文华等几位离任村干部在党的富民政策指引和各级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瞄准了村里的这几片撂荒地。先是东面的小东沟洼、南面的石沟,又到西面的红山,再到北面的石坡,几片地块都基本保留了古老完好的S型梯田状灌溉沟渠,从刚开始的几十亩,到现在的几百亩,从立春到入伏季,犁地、选种、压膜、除草、压秧、打杈,他们靠着辛勤劳作,硬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试种成功了香甜可口的旱地西瓜。

早晚温差大、紫外线强是侯山的鲜明气候特征。这里产出的西瓜瓤头厚,糖分高,液汁多,甘甜清脆,犹如冰糖在喉,实测得知这里的西瓜含糖量高达24%,远远高出许多地方西瓜6%左右的含糖量,慕名前来批发选购的本地、外地客商也越来越多。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他们创造出了每亩平均五百到两千元不等的收入奇迹。“侯山西瓜”也俨然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张靓丽的地方名片。

山里人爱草木,草木就是大山的孩子,草木繁茂就是大山的福分。如果说20年前国家实施的退耕还林工程使大山的人們认识到保护生态的重要性,那么山丹县三北防护林五期等工程的纵深推进,则使“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美产业新百姓富”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目前,这里的全林地、草地、湿地总面积已经达到了3.9万亩。从沟沟坎坎,坡坡梁梁,到山峰、岑石、野草、灌木、绿植就这样一路繁茂着,用一种轻轻柔柔的温暖,轻拂着侯山的每一寸土地。尤其在夏天,那满山坳里毛糊糊的青瓜蛋子也增添到了云蒸霞蔚般的盛景当中,田野里、空气中弥漫着甜美的清香和葱茏的味道。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越来越多的外地客商来到这往日安静落寞的村庄,越来越多的村民愿意留在家乡探索和打拼。他们给村子重新带来了生机和活力。村里的生活不再是单调如一的,洋溢着新时代新技术带来的多样的可能性,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盼望也愈加热切。

村上还把原来的村委会旧址改造出来,为村上40余名65岁以上的老人开办了日间照料中心。这些老人年轻时大抵都是饱受磨难和辛劳的,晚年在这里可以找到精神归宿与依靠。

2021年夏天,村民自发捐款,重启修建了村上的地标性建筑牌坊楼。这座矗立在山墩上的村门上,书有“怀瑾致远”四个大字,遒劲有力,既是对农耕、读书、孝悌的敬重,也彰显侯山村在新时代积极贯彻新发展理念向美而生的奋斗姿态。

未来的故事还将继续,我们相信一切都会如约而至。这片大山,真像一坛陈年古酿,那缕绵长醇香在苍穹大地久久徘徊、飘荡。

段猷远,1977年生,甘肃山丹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多次在《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党的建设》《甘肃日报》《飞天》《当代敦煌》《甘泉》等报刊发表散文、小小说、报告文学等,有作品曾在“张掖文化旅游全民宣传行动”中获奖。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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