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仓
日本人那个不讲理,三步两步将奴拉到玉米地,摁到地上脱奴衣……
山丹丹花开那个红来,荞麦麦花开那个白,玉米地里遭难的是我小奶奶……
这不是什么经典名谣,而是一位疯癫老婆婆嘴里经常哼唱的蔚县秧歌调。疯婆婆佝偻着腰,花白蓬乱的头发下掩藏着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这脸上虽已布满皱纹,但五官端正,白白净净,与那蓬乱的白发形成鲜明对比。镇里人都说:疯婆婆是后疯的,年轻时是镇里最漂亮的女人。这我相信,从那蓬乱白发下掩藏的姣好面容就可窥见一斑。
从我记事开始,疯婆婆总是在镇里独自走来走去,哼唱属于她自己的蔚县秧歌调:
“山丹丹叶儿绿呀,山丹丹花儿红,哼着秧歌我走大同……”
唱到高兴之处,疯婆婆会手舞足蹈,忘我地扭跳起来。
据说,疯婆婆开始并不疯,她有着自己的别样人生。
疯婆婆出生何年何地,无人知晓;姓甚名谁,无从得知。她被人们广为记着是艺名山丹红,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十五、六岁,跟着徐四斤的秧歌班子唱秧歌,是徐四斤的徒弟。她嗓音高亢,身材匀称,长相俊秀,为徐班子的头牌。蔚县一些财主官宦,春节元宵,生日聚会,祈雨求福,总要请徐四斤的秧歌班子助兴,让山丹红唱上一段蔚县秧歌调。
山丹红给徐四斤带来了营生,也给徐四斤带来不少麻烦,那就是她的不入流。那些财主官宦,听完秧歌要吃吃喝喝,难免让山丹红陪着吃杯酒。山丹红性子烈,别别扭扭不参加。这让徐四斤不但工钱难讨,而且还会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后来徐四斤没办法,只好将她送到大同戏园子,跟别的班子唱戏去了。
1938年,日本人侵入华北地区。那些爱听戏的财主官宦,逃的逃,亡的亡。大同的戏园子关门歇业,山丹红又回到了蔚县。
这时的蔚县也不太平,今天这里打了枪,死了人,明天那里放了火,烧了房。国民党跑了,日本人来。日本人比国民党更残暴,奸淫抢夺,无恶不作。
日本人侵入蔚县后,忙着修蔚涞公路,整天缴粮抓夫子(民夫)。镇上人心惶惶,壮劳力东躲西藏,生怕日本人掳去,当夫子(民夫)送了命。
在这民不聊生的年月,徐四斤的戏班子已无力为继,停业关门。人总不能饿死,徐四斤为山丹红想了条出路,让她嫁人,求口饭吃。
山丹红要嫁的男人叫陈老品。陈老品不能说富甲一方,但也家庭殷实,衣食无忧。他是镇上出名的“斗牙子”,“斗牙子”就是为买家卖家过斗量称的生意。陈老品人实在,从不偏三向四,博得镇上人信任,都到他这儿过斗量称。陈老品也囤粮,低价收,高价卖,赚取差价。
陈老品年近五十,在那个年代已步入老年。他娶过两房媳妇,均先后夭折,且未留下一男半女。为自己留个后,这是陈老品执意续弦的主要原因。
山丹红以前就认识陈老品,他是雇完戏班子后唯一不让陪酒的男人。嫁给陈老品,是山丹红不错的选择:这个男人虽然岁数大点,但她并不讨厌他,且衣食无忧。
山丹红的喜事热热闹闹。徐四斤约几个好友,唱起了蔚县秧歌调:
“山丹花儿夏天开,一年一度一花胎。女儿今天要嫁人,来年花开到陈门……”
晚上洞房里,山丹红也情不自禁地为陈老品哼唱起来:
“我要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黑烟八两琴音,这些你要办不到,我就不进你陈家门……”
在那天下不太平的年代,山丹红的日子也算得上幸福。虽每天没有大鱼大肉,粗茶淡饭也可填饱肚子。更重要的是,这个陈老头对自己的小媳妇百依百顺,除晚上被窝里累一点,加紧孕育新生命外,基本不让山丹红干活,这让山丹红很满足。
一年后,已是1939年初秋。田地里的庄稼已近成熟,田埂上的山丹花开了又谢,根部茎块大了许多,为来年孕育着新的生命。山丹红的肚子还不见大。这可急坏了陈老品,已经快五十岁,如果山丹红再不给留下一男半女,自己就要绝户无后。在那个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这是一个男人一身最大的悲哀。
这时,同样着急的还有修蔚涞线的日本人。离入冬封山的日子已不远,如果这条公路在封山前修不通,就要等到来年。华北平原与坝上塞外不能及时连成一片,这直接影响到大日本的东亚共荣。
其实,当时负责修公路的日本人只有三人,其余都是伪军。这些人,每天看押着几百民夫修路。民夫的饭食哪里来?那就是缴粮。像陈老品这样的殷实户是主要粮食来源。
这日,日伪军又到镇上缴粮。这次除伪军外,三个日本人也来了。日本人骑着高头大马,穿马靴带战刀,说话叽里咕噜,没人能够听懂。早秋时节,新粮还没有收获,旧粮已所剩无几。伪军转了好几家,也抢不到什么。他们来到陈老品家,陈老品家已无余粮可交。这老实人看着日本人的长刀短枪,唯唯诺诺,无粮又不敢明说。这时从里屋冲出了山丹红,这烈性女人急红了眼,哪管什么长刀短枪,大声呵斥道:“粮都让你们抢完了,哪有呢!”三个日本人顺着呵斥声一看,屋内冲出个俊俏小媳妇,红袄绿裤白脸蛋,黑发绸衣随风飘,顿生淫念,淫笑着向伪军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伪军一哄而上,将山丹红绑了起来,横放在马上,驮着就走。一旁的陈老品看着为自己延续香火的小媳妇被掠了去,这老实人急得上蹿下跳,不知所措。等拿着翻晒粮食的木锹追了出去,日本人已经走远。其实,即使是追上,这老实人又下得去手吗?即使下得去手,这又能救他的小媳妇吗?
可怜的老实人陈老品,看着那一队日伪军,驮着自己的恩爱小媳妇扬长而去,除了大声哭嚎,又能做些什么呢?
人们知道山丹红下落已是第二天早晨。镇上有人当伪军,捎信说山丹红在镇西的玉米地里。等陈老品骑着毛驴急匆匆地赶到那里,山丹红昏死着,遍体鳞伤,衣服凌乱,下体流着血,她被轮奸了。这个连杯酒都不愿陪喝的烈性女人,也不知道进行了怎样的反抗,受到怎样的折磨。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山丹红顽强地活了下来。她如同那长在田埂上的山丹花一样,不管天旱雨涝,风吹霜打,总能顽强地生长,盛开一朵朵红艳的山丹花。不过,更大的心思埋藏在她的心头,她总是不来月红,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意味着可能怀孕。她不敢和陈老品说,本来陈老品希望她给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自己无能,就是怀不上身孕。一次被玷污,却真的有了,这让她怎么启齿?
不该来的真的来了,山丹红的肚子已显形。她想尽一切办法将这孽种去掉:半夜故意突然从炕上摔下,悄悄用棒槌猛槌小肚,用红布裹紧小肚,不让他长大。不管用什么办法,这孽种就是不掉,且一天比一天大。
不知道陈老品知道这事后干了什么,不知道陈老品骑着毛驴请接生婆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不知道山丹红看着这个孽种女孩呱呱落地时是哭是喜,反正不该来的却准时来到了这个家。
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陈老品就不见了。关于陈老品去了哪里,传说很多:有人说他找“孩子他爹”拼命,被打死了;有人说他参加了八路军,当了伙夫;有人说他跳了水库,溺水身亡……
不管是哪种结局,陈老品消失了,这是事实,家中只留下了山丹红和她的女儿相依为命。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山丹红在变老,她的女儿却在长大。姑娘和她母亲一样水灵俊秀,能歌善舞,并且有了自己的名字——陈艳。时间已将旧事洗涤得所剩无几,人们已不再提及陈艳真正的父亲是谁。
新中国建立了,镇已不叫镇,而改为人民公社。人们在和平的日子里快乐地生活。山丹红有了自己如意的工作,公社文化站的戏曲教师,女儿陈艳随在大城市上班的丈夫远走他乡,过起了自己的生活。山丹红心里有了重新成家的念头。
然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山丹红这个旧社会的戏子,资本家陈老品的小老婆,成了红卫兵的批斗对象。一次次羞辱地游街,公社大礼堂里一次次无休止地批判,山丹红,这个烈性女人,精神近乎崩溃,她经常在批斗大会上大叫大骂,胡唱乱语。
山丹红真正疯癫是在一次夜里的批斗会上。一晚上的批斗已让山丹红乱唱起来:
“在宫中你领了万岁的旨意,咦……咦……咦……派天兵天将来杀我这可怜的奴婢……”
这时,一位红卫兵头头说:“山丹红,不要装疯卖傻,好好交代问题,不然,我们就要找你女儿的单位,查查她的身份来历,让她上不成班。”
山丹红一听这话,旧苦新难涌上心头,急火攻心,晕死过去。醒来后,就成了疯癫之人,扭扭唱唱行走在大街上:
“日本人那个不讲理,三步两步将奴拉到玉米地,摁到地上脱奴衣……山丹丹花开那个红来,荞麦麦花开那个白,玉米地里遭难的是我小奶奶……”
此后,镇上总会有这样一道风景:疯癫的山丹红扭扭跳跳行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忘我地唱着蔚县秧歌调,后边跟随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齐声喊着:山丹红,红山丹,扭扭捏捏脚板板。
八十年代,不知道哪一年哪一天,山丹红从镇上消失了。人们相互打问,才知道她已随闺女陈艳去了大城市。后陈艳因房屋平反的事情回过镇里,说山丹红经过治疗,病情好了许多。
我想,现在的山丹红如果活着,她一定生活的很好。因为被日本侵略,已是记忆中的往事,文革的失误,已得到完全纠正,我们现在身边是和平的阳光,身后是强大的祖国!
后记: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出的冲动,让我拾起记忆的残纸碎屑,堆砌这么一段文字。也许是我麻木的内心突然迸发的一朵高尚火花,想让人知道和平是多么重要,身后有一个强大祖国是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