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小说秦岭叙事的文化内涵

2023-04-29 00:44田德芳高晓蕊
商洛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文化内涵贾平凹

田德芳 高晓蕊

摘 要:秦岭是我国南北方的分界线,被称为华夏文明的龙脉。陕西文学有源远流长的秦岭叙事传统,贾平凹是当代秦岭叙事的重要作家,其小说创作展现了秦岭的风土人情。贾平凹小说的秦岭叙事经历了由日常生活到革命历史的题材转变,秦岭在小说中也由背景成为主角。贾平凹的秦岭叙事小说构建起独特的秦岭世界和秦岭形象,展现了秦岭的生态文化、传统文化、革命历史等文化内涵,表现出质朴、原始、包容、革命的秦岭精神,构建了以自然生态为其核心形象,以民间质朴野性的生命力量为精神内核,兼有宗教、革命历史等文化要素的秦岭形象。

关键词:贾平凹;秦岭叙事;文化内涵;秦岭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3-0022-06

引用格式:田德芳,高晓蕊.论贾平凹小说秦岭叙事的文化内涵[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3):22-27.

On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Qin ling Mountains

Narrative in Jia Pingwa's Novels

TIAN De-fang, GAO Xiao-rui

(College of Arts, Xi'an Innovation College of Yan' an University, Xi'an  710100, Shaanxi)

Abstract: Qinling Mountains is the dividing line between the north and south of our country, and is called the dragon ve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Shaanxi literature has a long history of Qinling Mountains narrative tradition. Jia Pingwa is an important contemporary Qinling Mountains narrative writer, his novel shows the local customs of Qinling Mountains. The Qinling Mountains narrative in Jia Pingwa's novel has undergone a transformation from everyday life to revolutionary history, with Qinling Mountains becoming the protagonist from its background. Jia Pingwa's Qinling Mountains narrative novel constructs a unique image of the Qinling Mountains world, revealing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 Qinling Mountains's ecological culture, traditional culture, revolutionary history and so on. The spirit of Qinling Mountains, which embodies simplicity, primitiveness, tolerance and revolution, has constructed a natural ecology as its core image, and the life force of the unadorned wildness of the people as its spiritual core, an image of Qinling Mountains with cultural elements such as religion and revolutionary history.

Key words: Jia Pingwa; Qinling Mountains narrative; cultural connotation; Qinling Mountains image

秦岭是中华龙脉,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也是我国南北气候、生态、地理及语言、风俗、习惯等的天然分水岭。正如贾平凹在《山本》中所说:“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1]秦岭磅礴伟大,引得古今无数文人为之吟唱书写。自《诗经》伊始,历秦汉唐的诗文建构,到当代柳青、陈忠实、叶广芩、贾平凹、王蓬、李春平、陈彦等作家的秦岭书写,构成了文学中丰富独特的秦岭叙事文化。

陕西当代作家中,贾平凹与秦岭关系最为亲厚。秦岭叙事贯穿贾平凹小说创作的始终。“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写秦岭。写它历史的光荣和苦难,写它现实的振兴和忧患,写它山水草木和飞禽走兽的形胜,写它儒释道加红色革命的精神。”[2]263在某种程度上,贾平凹小说可称之为秦岭历史发展的百科全书,蕴含着丰富的秦岭文化,也表现了质朴、原始、包容、革命的秦岭精神。贾平凹小说构建了以自然生态为核心形象,以民间质朴野性的生命力量为精神内核,兼有宗教文化、革命历史文化等要素的秦岭形象。

贾平凹小说创作成果丰硕,对贾平凹小说创作的研究成果较多,但对其秦岭叙事现象研究成果尚不丰富。对《老生》《山本》的研究多涉及秦岭山水和商洛文化,如张文诺的《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秦岭形象——以长篇小说〈山本〉为中心的考察》[3],严文珍的《文学地理学视野中的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4],程華的《贾平凹与商洛文化》[5]。郑奕然的《贾平凹秦岭山地小说研究》[6]则从秦岭山地小说的自然地理与文化背景、小说主题研究、人物塑造、审美风格等角度综合研究贾平凹秦岭山地小说。本文将从贾平凹小说秦岭叙事的转变入手,探讨其小说中多元的秦岭文化和秦岭形象。

一、秦岭叙事的演变

贾平凹出生于秦岭商洛,秦岭是其精神故乡。从贾平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开始,接下来的《浮躁》《高老庄》《秦腔》《极花》《老生》《山本》《秦岭记》等小说,一直围绕秦岭乡土展开,表现秦岭的社会发展和人事变迁,体现了作家对秦岭乡土发展问题的反思和文化探寻。纵观贾平凹的小说创作,在其前期作品中,秦岭多作为小说的背景出现,《山本》中秦岭则成为主角,《老生》则标志着贾平凹秦岭叙事内容的变化。《老生》之前的作品,贾平凹大多描写乡村人民一地鸡毛式的日常生活,《老生》之后,贾平凹小说中的秦岭叙事从现实转向了革命历史的书写。

(一)从背景到主角

秦嶺是贾平凹乡土小说创作的独特地理空间,从商州秦岭着眼,再放大到整个秦岭。秦岭在贾平凹早期小说中是故事发生的空间背景,形成了小说鲜明的地域特征。

20世纪80年代的《山地笔记》拉开了贾平凹书写商州秦岭故事的序幕,接下来创作的《商州初录》《商州再录》《商州又录》《太白山记》《怀念狼》等,皆是真切反映秦岭生态的作品。《秦腔》《带灯》《极花》《老生》等小说则展现了秦岭山区乡土社会的发展史和秦岭商州的风土人情、社会思想变迁史。《浮躁》是贾平凹以秦岭为创作背景的早期代表作。小说以商州白石寨为写作对象,描绘出改革开放初期秦岭百姓的生活现状。在《浮躁》等早期的秦岭叙事作品中,秦岭虽然不是作品的主角,却展现了极具山地特色的民风民俗,描绘出一幅幅秦岭山水生活画卷。

《山本》的地理空间从商洛扩大到整个秦岭,走进秦岭地域文化和革命历史。贾平凹在《山本·后记》中写道:“以前的作品,我总是在写商洛,其实商洛仅只是秦岭的一个点,因为秦岭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如神,你可以感受与之相会,却无法清晰和把握。”[1]《山本》之前的作品,多书写秦岭的“点”,《老生》是秦岭多个乡村的集合,《山本》则延伸到了整个秦岭的“面”上,意在为秦岭做传,此时的秦岭走到前台成为了主角。

《山本》是贾平凹酝酿多年的史诗之作,勾勒出近代秦岭的历史记忆。小说的叙述视角更为广阔,通过麻县长的兴趣,描写了秦岭地区的大量植物和动物,这些描写使《山本》具有地方志的特点。《山本》还用大量笔墨记录了风俗和民间偏方,以及秦岭的食物,像浆水面、热豆腐、羊肉泡馍、饦饦馍、黑茶等等。秦岭涡镇是透视秦岭历史的窗口,因为权力倾轧、战火频繁,涡镇从怡然自得的桃花源成为一抔尘土,消失在秦岭山水间。在《山本》中,秦岭是主角,秦岭是一切生命的舞台,是万物生生不息的源头,是历史发展的见证者。

(二)从日常到革命

贾平凹的早期小说大多通过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展现时代气息,小说没有声势浩大的历史背景,多是通过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书写,真实还原乡村从改革开放初期到城镇化进程中人们的思想精神变化。

《浮躁》以纵横交错的结构,描写了秦岭两岔镇农村人的日常生活,展现了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思想变化。小说的主人公金狗出身农民,曾离开农村去参军,也做过报社记者,最后重回农村。小说以金狗离去、归来、再离去、再回归乡土的人生经历为纵线,展现了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面貌,写出了社会转型期人们浮躁迷惘的日常生活,也展示了作家的时代思考和对现代文明社会的期待。

《秦腔》以夏家三代的发展为主线,描述了清风街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如夏雷庆为了钱财顶风违纪,失去了诚信;邻里之间因为小事大打出手;巧巧为逃避计划生育大着肚子东躲西藏;支书酒楼嫖娼被抓;狗剩在退耕还林地里种菜被罚,喝农药自杀;村民抱着法不责众的态度强抢个人承包的集体鱼塘。贾平凹通过清风街人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描绘了一个真实鲜活的原生态乡村,贴近人民生活的本质。

《带灯》讲述了秦岭樱镇信访办的基层女干部带灯的工作和生活。她每天面对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为特困户提供最低生活保障,发放救济物资,接受上级检查,安排村干部选举等繁杂的工作内容。小说通过对带灯日常工作和生活的详细描述,既表现了村民们善良、朴实、无知、自私或精明、凶残的精神状态,也体现出了乡镇政府追求功利的掩盖式工作作风,而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带灯是乡村工作的希望,虽如萤火,终能给人带来光亮。

《老生》在内容上不再着眼于当下发生的事情,而是走向对秦岭的革命历史叙事,从现实秦岭书写转向了历史革命的秦岭书写,通过四个看似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章节来重述中国百年来波澜壮阔的历史,也描绘出了历史变革下的人情世故。小说以民间立场书写历史,推动历史发展的革命者不再是十七年文学中的红色英雄,他们是集革命理想与个人私欲于一体的“这一个”形象,代表着新时期血性英雄形象的“这一类”。如正阳镇游击队员老黑、匡三,他们在革命中具有大胆无畏的英雄气概,也体现着人性的复杂。如老黑因为保安团造反计划泄露,为保全自己牺牲了兄弟;游民匡三参加游击队只为了能够吃上饱饭,他们是更具人间烟火气的革命英雄形象。

《老生》标志着贾平凹对秦岭的书写从日常叙事转向革命历史叙事,写出了中国乡村的近现代历史,同时保持着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述和深刻洞察。小说在革命历史的宏大叙事中还原秦岭革命历史的细节,在时代更迭中书写社会人生百态,体现出贾平凹一贯的社会关怀。

《山本》是继《老生》之后,贾平凹为秦岭作传的一部革命历史小说,作家捡拾散落在秦岭的历史革命记忆,还原历史革命时期秦岭日常的生活画面,反映出无论英雄还是普通百姓,在动荡环境下生命的脆弱,在命运面前的渺小卑微。

二、秦岭叙事的文化内涵

秦岭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雄伟的山势对中国地理格局的影响,更在于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历来对秦岭的定位,如称秦岭是天下之大阻、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中国南北方的地理气候分界线等,都仅指出了秦岭学的“地理、生态”二极。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秦岭是“中华民族的祖脉和中华文化的重要象征”[7],则将秦岭学的另一极“文化”属性凸显出来,指明了人文科学对秦岭历史和文化属性的理解。贾平凹小说的秦岭叙事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红色文化、民间文化、生态文化等多元文化内涵,其中对传统文化的书写,体现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创作理念。

(一)儒释道文化

秦岭北麓被认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博物馆,集合了中国传统儒释道文化。新时期以来,受寻根思潮的影响,陕西作家以秦岭为依托,完成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寻根和反思。陈忠实通过对家族命运的书写,唱出了儒家文化的赞歌;高建群以第三种历史观,展现了中华民族在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冲突和融合中发展;贾平凹的秦岭叙事表现出对中国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浸润和反思。

贾平凹的秦岭叙事包含对儒家文化的反思。贾平凹的土匪系列中篇小说有对儒家文化的反思和批判。小说《五魁》中无论是驮夫五魁还是土匪白朗,都深受儒家文化影响。“五魁以传统等级尊卑观念和道德自律意识约束自己,践行传统价值观念中人性之善,但却未得善果。当贫女跳崖后五魁沦为土匪,疯抢女人,显示出五魁内心道德的虚妄性。五魁是寻根作家笔下灵肉二元对立困境中的悲剧人物,他的行为符合人伦但不人道。”[8]身为土匪的白朗俨然是儒家伦理秩序中的大家长,严守儒家礼法。他因为妻子的腰带滑落而开枪打死了她,将其厚葬后却并不再娶。五魁和白朗重情重义的表象之下是生命的异化和扭曲。

《高老庄》中的高老庄是亲情纽带组成的传统乡土村落,走出高老庄的现代知识分子子路一旦回到家乡,就被儒家宗法文化同化,回归乡土秩序。《山本》中井宗秀建立的预备团,虽是军队建制,管理中遵循的依然是儒家宗法秩序,井宗秀如“族长”掌握权力,依次建立等级秩序。井宗秀在权力中沉迷,最终异化,以一种并不英雄的方式死去。

贾平凹的秦岭叙事小说多体现出对儒家文化的批判和反思,同时也有对儒家文化影响下美好品格式微的挽歌情怀。在《秦腔》中,贾平凹通过对夏天仁、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的人物命名,展示了自己对儒家君子人格的推崇。夏天仁开篇即缺席(死亡),夏天礼重利轻礼,夏天义与夏天智的死亡,皆隐喻了物欲冲击之下儒家仁义礼智信的美好传统难以为继的现状,这是作家对时代挤压下美好民族道德失落的沉痛挽歌。

贾平凹秦岭叙事小说具有道家和佛教的超脱。在贾平凹的秦岭小说人物设置中,总有超脱世俗的高人,或者精于某种技艺的强人。如《古炉》中的乡间智者郭善人,《怀念狼》中的老道士,《山本》中治病传道的陈先生等,他们虽不具有现代医学知识,却是秦岭乡村治病救人的医者。他们虽远离世俗,但能够洞晓世事、预判未来。这些形象的民间化、神秘色彩,正是源于秦岭博大精深的中医文化及浓厚的道家文化氛围。

贾平凹的小说有大量佛教建筑,如清虚庵、不静冈寺、锁骨菩萨塔、地藏菩萨庙等。也塑造了一些佛家人物,如《浮躁》中不静冈寺的和尚、《山本》中的宽展师父等。《山本》中涡镇里死了人需要找宽展师傅超度,吵了架也去庙里发誓,可见佛教思想已经融入到秦岭百姓生活中。地藏菩萨庙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下联是 “安忍不动,静虑深密”。宽展师父还为生前作恶者设了往生牌。

贾平凹将道家的时达虚静、顺应天道、自然无为等思想,佛家的慈悲为怀、因果报应、轮回转世等思想渗透在文本中,表现了秦岭多元厚重的民族文化与悠久的历史传统。

(二)传统民俗文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陕西作家的秦岭叙事虽以秦岭为背景或表现对象,但是地域差异明显。王蓬的汉中秦岭世界、李春平的安康秦岭世界和贾平凹的商洛秦岭世界构成鲜明的陕南秦岭书写,而柳青、陈忠实、叶广芩等人笔下的秦岭世界体现出对关中文化的思考和生态意识。正如陈桂权《文化地理学视野下的大秦岭研究刍议》一文所述:具有多元地域文化特征,秦岭北麓接近秦地则如秦,山南接近蜀地则如蜀,东部则有荆楚遗风,西北又有陇南文化[9]。贾平凹生长在商洛,其作品中的民间文化兼具秦汉文化之厚重和荆楚文化之神秘。

衣食住行是传统民俗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秦岭是中国地理的南北分界线,融汇了南北方日常生活的多样性。在《怀念狼》《山本》等小说中,秦岭人饮食有油泼辣子、浆水面、羊肉泡馍、凉粉等等,也有烤兔肉、野猪肉等山地饮食。建筑则因地制宜,依山而建。交通也是南北融合之态,山地需要借助畜力出行,河流密布的地方多以坐船出行。

婚丧习俗能够反映出一个地域的风俗特色。婚姻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之一,所以婚姻礼仪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婚姻的促成,首先要相亲,找人做媒看“八字”,然后两人见面。《浮躁》中就有金狗相亲的场面,这个环节也叫“毛看”。发展关系之后就到了“光看”,女方去到男方的家中去,看房子、看环境、看家庭等等。接下来就是订婚环节,男方要下聘礼确定婚姻关系,直到婚礼举办结束,整个婚姻过程才完成。《秦腔》以婚礼开始,以葬礼结束。它讲述了夏家三兄弟相继死亡的过程和随后发生的事件,小说中写到清风街传统的丧葬习俗,即每当举行葬礼时,当地人都会找人唱几天秦腔,表達对逝去之人的怀念。《高老庄》里的子路和西夏回家给父亲过三周年祭,要像婚俗一样款待亲友,程序和步骤非常复杂。子路父亲的葬礼也反映了传统的复杂繁琐的丧葬习俗。贾平凹的小说中关于地方婚丧习俗的描写,向读者展现了独具特色的秦岭地方习俗和地域文化。

贾平凹的作品中还展现出了具有神秘色彩的民间风俗,秦岭属于中国南北的过渡地带,兼具秦楚文化特征。贾平凹小说受巫楚文化的影响,多写乡间神秘现象,如神鬼、巫术、风水、占卜等等。《浮躁》中人们对于阴阳风水很有讲究,只要有关命运的大事都要通过占卜来问凶吉。《山本》中陆菊人家的那块被风水先生看中的“龙脉”送给了井宗秀的爹做坟地,预示着井宗秀日后的不同凡响。另外,打更的老魏头夜间能够看到鬼,周一山能够听到动物说话,这些来自于神秘的民间信仰的描写,增加了作品的魔幻色彩和地方特色。

贾平凹的秦岭叙事小说生动展现了秦岭的的风土人情、价值观念、信仰习俗等,表现出秦岭民间文化的质朴、神秘特征,同时也批判和揭露了一些落后的思想观念及粗俗的民风民俗。

(三)生态文化

一座商山,一条丹水,构成了贾平凹的成长环境,贾平凹对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其作品中也渗透了秦岭叙事的鲜明生态观念。在《商州》《鸡窝洼人家》《浮躁》等早期秦岭叙事作品中,贾平凹以优美细腻的笔调赞美商州山川秀美的地域风貌。同时,贾平凹在山美水美的自然生态中,也展现了家乡纯真的精神生态,书写了秦岭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生活方式。

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物欲追求中的生态危机引起了作家的生态反思。《浮躁》揭示了因外界生存环境和社会变化而引发人内心波动的精神之旅,流露出作家对乡土传统被物欲腐蚀的忧虑。当社会发生巨大变革,自然与人的精神世界都无法脱离环境的影响,州河原是优美健康自然的所在,随着改革开放社会环境的变化,物欲泛滥,河流被污染被侵蚀,导致生态危机的出现。

《怀念狼》中书写了人类中心主义导致的生态环境的恶化,自然生态危机向人们敲响了警钟,州城颁布法令以保护仅剩的野狼,而作为现代文明代表的知识分子子明和曾经的猎人傅山则在寻找狼的过程中寻找精神的救赎。小说中表达出了自然万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类不可能脱离自然而独立存在的生态思想[10]。贾平凹正是将这样的思想贯穿于作品当中,从而建构和谐的生态伦理美。小说中对摆脱了人类破坏的自然景观有这样一段描述:河面并不宽,流水却急,绕着对面山根下来,沿河滩苍苍茫茫的野芦苇和蒲草,有路绕过了一丛河柳,河柳下系着一只小船[11]。这不由让人联想到传统山水诗中静谧安详的美好画面,这种自然美也体现着贾平凹的生态伦理理想。

贾平凹小说中蕴含了丰富的生态文化,他对于生态问题尤其人类的精神生态给予的关注,对于提升人民生态意识和文明素养有重要的意义。

(四)红色文化

红色文化是中国共产党人团结领导人民群众共同创造并极具中国特色的先进文化,蕴含着丰富的革命精神和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贾平凹笔下的秦岭蕴含着浓厚的红色文化,是红色文化的传承地。在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先后有五支红军转战商洛,进行了长达23年的革命活动,创建了3块革命根据地,留下了30余处革命遗址。这些散落在秦岭深山的红色印记,不仅是革命老区的历史见证,也是联系历史与现实的桥梁。贾平凹秦岭叙事从日常转向历史书写后,在《老生》《山本》等小说中书写了秦岭革命历史故事和革命精神。

在《老生》《山本》中,以李德胜、匡三和井宗丞、蔡一风等为代表的游击队,是活跃在秦岭中的红色革命力量。他们的活动地点遍布秦岭的村落和山崖、山神庙等地方,在与地方政府的保安队、土匪等反动力量的斗争中逐渐发展壮大,由秦岭游击队发展为红军团。李德胜和井宗丞都出身在殷实人家,在省城或者县城念书的时候,他们叛离自己的家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无产阶级队伍的一员。《山本》中井宗丞等游击队员为了保存发展壮大革命力量,辗转在秦岭的农户和山水间,经常是饿着肚子闹革命。为了筹粮绑架了他爹井掌柜,为了得到枪支,冒着生命危险夜抢富户。他们充分发动群众力量,攻打县政府、监狱和粮秣局,成立农民协会,以集体的力量改变现状,谋取新生活。贾平凹在《老生》《山本》中书写了共产党员不怕苦难、不怕牺牲的艰苦奋斗精神和超越个体利益、团结群众的革命反抗精神。

红色文化在《老生》《山本》中既表现为革命英雄气节,也体现为革命者身上的原始生命力量,这是贾平凹秦岭叙事小说对革命英雄形象的独特书写。《老生》中老黑、匡三等人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他们投身革命源于吃饱饭、活下来的肉身欲望满足,也不乏本能的英雄气概彰显。《山本》中井宗丞接受了新式教育,和杜英的婚姻是革命者的相互吸引,更是男女两性生命力量的张扬。革命的崇高追求和个体生命欲望的满足是一致的,红色文化的感召力和生命力,既来源于革命信念的支撑,也来自于革命者原始质朴的生命欲求。

另外,贾平凹超越了传统革命英雄形象的塑造,写出了游击队成员的复杂。《山本》中有因爱吃狗肉被陷害于云寺梁的程国良,有受金钱引诱而变节的游击队员,还有红军内部存在的分歧和摩擦等等,这些都体现出贾平凹对革命斗争的复杂性和革命道路的艰难曲折性的深刻认识。

三、秦岭形象

贾平凹小说的秦岭精神深深扎根于中国历史文化中,是儒释道文化、山水文化、民俗文化、红色文化发展融合中形成的民族精神,主要包括艰苦奋斗、虚怀若谷、淳朴洒脱等精神特质。秦岭精神是秦岭形象建构的核心,秦岭形象的建构既区别于泰山的封禅所形成的历史文化之尊,亦不同于黄山奇绝的自然风景,也不同于普陀山等宗教名山。秦岭形象以自然生态为其核心形象,以民间质朴野性的生命力量为其精神内核,兼有宗教文化、革命历史文化等要素。

秦岭形象最突出的是原始质朴的生态环境。在贾平凹的秦岭叙事中多展现原始山岩林水,尤其是新作《秦岭记》讲述了秦岭深处的山川、草木、花鸟、虫鱼的灵性存在。“秦岭里有一条倒流河。河都是由西往东流,倒流河却是从竺岳发源,逆向朝西,至白乌山下转折入银花河再往东去。山为空间,水为时间。倒流河昼夜逝着,水量并不大,天气晴朗时,河逐沟而流,沟里多石,多坎,水触及泛白,绽放如牡丹或滚雪。若是风雨阴暗,最容易暴发洪涝,那却是惊涛拍岸,沿途地毁屋塌,群峦众壑之间大水走泥,被称之过山河。” “崖畔上满是开了花的荆棘丛,常会遇到豺狼,褐色的蛇,还有鬼在什么地方哭。最艰难的是走七里峽,峡谷里一尽烟灰色,树是黑的,树上的藤萝苔藓也是黑的。而时不时见到水晶兰,这种‘冥花如幽灵一般,通体雪白透亮,一遇到人,立即萎缩,迅速化一摊水消失。”[2]4秦岭质朴原始的生态环境不仅体现出自然生命姿态,也提醒着每一个进入秦岭的人须敬畏自然,敬重生命。

秦岭形象也包含原始质朴的山村生活和彪悍进取的人生形式。动荡的年代里,秦岭孕育出了逛山、刀客、土匪等社会边缘人物,他们受秦岭山水养育,在流落抗争中形成了原始强悍、奔放洒脱的生命势态。《山本》中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到处是枪声和死人,安保队、土匪、山贼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冲突,井宗秀、阮天宝、井宗丞这些枭雄,依秦岭而生,命运遭遇巨大波折,却依旧追求自己的人生,谱写强者的生命之歌。在和平年代,秦岭人感应时代变动,敢于拼搏,艰苦奋斗。《浮躁》中的秦岭人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中既有传统的重农思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劳质朴、重情重义,也怀揣生活热情,不断改革进取。

秦岭形象还体现为包容、善良、仁爱的人格品质。《浮躁》中的小水在生活磨难中一直隐忍、善良、本分地生活,成为浮躁时代的灯塔。《带灯》中乡村女干部带灯尽职尽责地处理农村问题,既考虑百姓的利益,又要维护基层社会的稳定,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这片土地。《山本》中的陆菊人是秦岭质朴山民的代表,她将乐于助人、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融入到生活中,善良且坚韧,具有仁爱之心。尼姑宽展师父虔诚、善良、坚韧,她经历过土匪的辱骂和殴打,却不曾低头妥协。她心怀善念,为在战争中去世的所有人超度亡灵,展现着耀眼的人性光辉。

贾平凹笔下秦岭地灵人杰,风气淳朴,既有善良、热情奔放的山民,也生长着豪放洒脱的刀客山匪。在原始质朴的生态环境中,展现秦岭野性蓬勃的生命力量是贾平凹构建的秦岭形象的重要特征。同时,秦岭是中国儒释道文化的承载地,具有厚重的传统文化和革命进取的红色文化。总之,在贾平凹秦岭叙事小说中,秦岭形象集厚重质朴、神秘灵秀、原始野性等特征于一体,是高大的父亲山形象。

四、结语

贾平凹的故乡在商洛,后来他虽离开商洛,但是他对秦岭饱含眷恋之情,犹如鲁迅笔下归乡的知识分子,在现代文明的视野下观照秦岭世界,在城乡对比中进行文化反思。贾平凹对于秦岭叙事的书写,从早期小说中仅仅将秦岭作为背景进行创作,到后来为秦岭作传,书写出了一部“秦岭志”。从对秦岭人一地鸡毛式的日常书写到对秦岭的历史革命的叙述,写出了对中国近现代革命历史的深度反思,形成了悲壮、苦难、进取的历史记忆。贾平凹小说秦岭叙事的“地方志”书写,为讲好秦岭故事、传播秦岭文化做出了积极探索,提供了地方文学创作范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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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賈平凹.秦岭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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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严文珍.文学地理学视野中的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J].商洛学院学报,2022,36(5):11-16,28.

[5]  程华.贾平凹与商洛文化[J].商洛学院学报,2016,30(1):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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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习近平.扎实做好“六稳”工作落实“六保”任务  奋力谱写陕西新时代追赶超越新篇章[N].人民日报,2020-04-24.

[8]  田德芳.生命欲望的变态与张扬[J].石河子大学学报,2013(1):89-91.

[9]  陈桂权.文化地理学视野下的大秦岭研究刍议[J].唐都学刊,2019(6):100-106.

[10] 田德芳.论贾平凹秦岭叙事的生态反思意识——以小说《怀念狼》为例[J].商洛学院学报,2022,36(1):1-5.

[10] 贾平凹.怀念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86.

收稿日期:2022-11-15

基金项目: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研究项目;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2021年校级一流课程(YLKC2205)

作者简介:田德芳,女,山东济宁人,硕士,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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