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用典解析

2023-04-29 00:44孙惠欣张亚平
关键词:韩国

孙惠欣 张亚平

[摘 要] 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对中国典故广征博引,经史子集无不涉及,其用典文梓共采,技法纯熟。用典取材钟情于颇具意象色彩的典故,如《诗经》中描写男女爱情的歌谣,以及中国神话传说类事典等,以情感类比,寄托旨意。用典方式既有直接照搬尽得其意的,又有巧妙化用尽显其情的,可谓形式丰富多样,但也存在典故滥用或堆积,甚至错用典故之瑕疵。对此类汉文小说用典进行分析,不但对探究作家生命体验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而且对研究中韩文化交流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 韩国;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用典取材;用典方式;用典之失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3)03-0051-07

作为东亚汉文化圈核心的中国古代文化对周边各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朝鲜半岛因地理位置与中国唇齿相依,受此影响最深,文化上呈现与中国水乳交融的态势,而其中大量引用中国典籍中的古语古事进行创作的韩国古代汉文小说便是典型例证。一般来说,文学创作中引用有来历出处的古事或者剪裁融化古语成言表今意即为用典。本文以林明德主编的《韩国汉文小说全集》第七卷所收录的16篇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为研究对象,以用典为切入点进行整体研究。从创作主体层面讲,此研究可以让我们领略韩国古代汉文小说家用典技巧之纯熟、汉文化素养之深厚,展示其利用典故作为载体所传达的思想情感。从接受主体层面看,我们借此可以窥探异域作家用非母语进行文学创作时产生的无效用典,甚至是错用典故之瑕疵。

一、意象性的用典取材

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称“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1]427,在“事类”的基础上指出“然则明理引忽成辞,征义举乎人事”,进而将典故分为两类:一类引成辞以明理,一类举人事以征义。罗积勇《用典研究》指出“为了一定的修辞目的,在自己的言语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来历的现成话,这种修辞手法就是用典”[2]2。二者均将典故划分为语典和事典两类,且内涵趋于一致。简言之,语典即引用古籍中有来历出处的词句,事典则指引用典籍中的古人古事。就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的用典取材来看,《诗经》语典是作家的兴趣所在,此外他们还对中国神话传说类事典颇为倾心,且多意象性用典。

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诗经》中一些描写男女情爱的民歌频繁出现于中国文人笔下,逐渐成为一种具有特定文化性质的意象。如“折檀”出自一首反抗礼教压迫的情诗《郑风·将仲子》:“无窬我园,无折我树檀。”[3]110据《周礼》记载,男女结合必须通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否则自由恋爱会受到家庭、社会舆论的谴责与卑视,畏人言的踰園“折檀”被后世礼学家指斥为“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4]130的不合礼教之举。“丝萝乔木”则源出《小雅·頍弁》,丝萝本是一种无法独自存活的草本植物,只有依附在高大的乔木上才能生长,后演变发展为愿缔结婚姻之意。中国古典小说《红拂记》中夜奔李靖的红拂所言正是“若得丝萝附乔木”[5]79。不只中国文人醉心此类意象性典故,韩国古代汉文小说家也对此情有独钟。1世纪《诗经》传入朝鲜半岛,4世纪便成为当时太学重要的学习书目。由于韩国古代文人对《诗经》的喜爱,其相关意象性典故在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俯拾即是。

《李生窥墙传》中李生之父质疑李生昏出而晓还,是因做轻薄子,踰垣墙,折树檀。《周生传》中用 “折檀”指代周生幽访仙花一事。两处皆用“折檀”一典,极为贴切地形容男子偷偷幽会女子一举。再如“丝萝乔木”,《钟玉传》中香兰借用“丝萝之愿,欲托乔木”[6]378,传达欲托身于钟玉之意;《沈生传》中处子在含恨濒死之际以“恶缘相绊,女萝猥托于乔松”[6]371向沈生述说情意,作家皆借此典故表达女子将终身托于有情男子之意。除此之外,作家还运用《诗经》中其他较为常见的梅、桑、行露等意象性典故。如《李生窥墙传》中崔氏将其与李生的恋情告知父母时说道:

是以摽梅迨吉,咏于《周南》,咸腓之凶,戒于《羲易》。自将蒲柳之质,不念桑落之诗,行露沾衣,窃被傍人之嗤,丝萝托木,已作渭儿之行。 [6]74

此处“摽梅迨吉”典出《召南·摽有梅》,“桑落之诗”源于《鄘风·桑中》,“行露沾衣”来自《召南·行露》。崔氏如此密集地引用《诗经》中的诗句来表达自己与李生的爱情,“正是因为这些诗句表现了青年男女在现实生活中争取幸福快悦的企盼、烦恼和怅惆,所以千百年来,不仅打动了不知多少华夏少男少女,而且使无数异民族的有情人悄然心动,对篇垂泪”[7]64。此外,在韩国古代爱情家庭小说中作家多以正用典故的方式表情达意,即所要表达的意义与《诗经》典故本身的意义相一致。如《毛诗序》《三家诗》等皆认为《国风·鄘风·柏舟》是共姜在卫共伯死后不嫁自誓之作,后古人称夫死不嫁为“柏舟之节”;《国风·齐风·南山》是讽刺齐襄公与其同父异母妹文姜私通淫乱,后以“雄狐”指代好色乱伦之徒。韩国古代小说《淑香传》中老妪“常咏《柏舟》之诗,每恶《雄狐》之篇”[6]296,以此表达贞洁自守之意,作者引此二篇将小说中所言之事与典故建立联系,既便于理解小说之义,又恰恰体现了韩国古代文人对《诗经》典故中所蕴含的儒家文化的认同,以及中韩两国同属东亚儒家文化圈所具有某种相似的特征。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比之凡俗中的男女情爱,神话中的爱情更为浪漫凄美,带有浓重的理想化色彩。中国古典文学中有许多关于男女情爱的神话传说,深受中国文学影响的韩国古代汉文小说家也将此类典故凝缩融入小说创作中,尤以云雨阳台、牛郎织女、蓝桥遇仙和弄玉吹箫典故为代表,这也是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用典取材的又一个特点。作者将原典的故事与蕴意以明用和暗用的方式完美融汇于文章语境中,从而援古事以证今情。

“云雨阳台”系列典故包括襄王梦、高唐神境、巫山神女等,典出楚之宋玉《高唐赋》楚襄王与神女云雨欢宿一事,此后“云雨阳台”在中国文人墨客笔下遂成男女欢好之典,千古传诵。借此典比喻男女情事在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占比较高,据笔者统计,在本文主要涉及的16篇作品中,有9篇运用此典。如《李生窥墙传》中李生以诗赠崔氏:“恼却襄王孤枕梦,肯为云雨下阳台?”[6]66化用楚襄王让枕求欢之典,衬托李生孤寂的心境以及对崔氏的相思。《周生传》中“是夜,赋高唐,二人相得之好”[6]354,则化用“高唐”事直指周生与俳桃二人行鱼水之欢。作家借“云雨阳台”系列典故喻指男女情事在韩国古代汉文小说中层出不穷,已相当普遍。类似的还有《醉游浮碧亭记》“云雨阳台一梦间”,《双女坟》“欲荐襄王云雨梦”,《芝峰传》“阳台之梦”等。

“牛郎织女”系列典故源于梁代任昉《述异记》。牛郎织女相爱过程中彼此守护的精神鼓舞着历代青年男女追求爱情的决心与勇气,使得这一爱情故事在中国经典流传,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也是屡见不鲜。作家们善于将此典故与其他典故明暗结合,使情因典显,真切地表达男女恋人的相聚之欢、相思之苦。如《李生窥墙传》中崔女父母修媒妁之礼,问于李家时,李生喜不自胜,作诗曰“破镜重圆会有时,天津乌鹊助佳期。从今月老缠绳去,莫向东风怨子规”[6]75,此处暗用徐德言和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牛郎织女乌鹊搭桥、蜀国国王杜宇化为子规守护百姓的典故,表达李生与崔氏终结秦晋之好的喜悦之情。《英英传》中“天汉不禁乌鹊散,巫山那复云雨浓”[6]343 则化用“牛郎织女”中的“鹊”这一意象性典故,以“乌鹊飞散”类比英英与金生相离之情。

“蓝桥遇仙”出自唐代裴铏的《裴航》,即裴航在蓝桥遇仙女云英,终结为夫妇,后人便以“蓝桥”之地暗喻男女行欢会之事。“弄玉吹箫”出自西汉刘向《列仙传》,指秦穆公之女弄玉与萧史因箫而结合成仙一事。韩国汉文小说家借此二典指代男欢女悦,如《万福寺樗蒲记》中郑氏“不见蓝桥经过客,何年裴航遇云翘”[6]99,意借裴航遇云英之事类比传达期盼情郎之意;《李生窥墙传》“蓝桥何日遇神仙”、《周生传》“蓝桥旧宅付之红娘”、《春香传》“蓝桥玉生”则皆是借用“蓝桥”指代男女情事。此外,《周生传》中周生以“莫言风动竹,直是玉人来”[6]357回应仙花,询问来人是谁;《英英传》中金生由飞鸟栖林、行人归家之景,慨叹“何处玉人在?桃花无限情”[6]333,两处皆以“玉人”指代意中人。

总之,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善于选取意象性的典故,使之成为特殊的文学语言,既简洁又寓意深厚,增强了作品的意蕴和抒情效果,也给人想象回味的余地。

二、灵活多变的用典方式

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认为“尝谓文章之功,莫切于事类”[8]97-98,用典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文章写作中具有重要作用,但用典并非只是简单地对古语古事的搬用,它需要在尊重原典语意的基础上灵活熔铸。韩国古代汉文小说家用典驱遣自如,恰到好处,与文章人物形象塑造、表达主题等自然融为一体,其用典技巧,可谓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直引典故,尽得其意

直引是一种较为常见和简洁的用典方式,即不做文本的加工创造,直接采用,从用典的性质角度来看包括语典和事典直引两类。如《万福寺樗蒲记》中梁生托《诗经》的《有狐》和《载驱》回应何氏女“有狐绥绥,在彼淇梁。鲁道有荡,齐子翱翔”[6]98,既生动形象,也衬托梁生对其爱慕之心。又如《春香传》中一句“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6]444-445出自司马迁《史记》,体现了春香遭受强权威逼利诱时所表现出的忠贞烈女之性、矢志守节之坚。欲别之际,李梦龙借刘禹锡的“东边日出西边雨”,慨叹“一片西飞一片东”,表达好事多磨,有情之人难舍难分之意;到京赴任,梦中见到春香“花容半凋”“玉泪双流”,梦醒后“不禁凄然”: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回顾懒,半缘修道半缘君。[6]452

诗的第一、二、四句语出元稹《离思五首·其四》,用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比喻男女主人公情意深广笃厚,作家借此典突出李梦龙对艺伎春香的深情。再如《周生传》中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6]357来自苏轼的《贺新郎》;“青山不老,绿水长存”[6]354源于《三国演义》。 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将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原典、原句直接运用到作品里的例子比比皆是,虽是直接挪用,但往往与原典言所叙之事、所达之意相契合,无生涩与不妥。

韓国古代汉文小说家直引事典主要涉及中国历史人物及其典故,如《春香传》中李梦龙以乞人形象出现在春香面前,春香没有嫌弃,反以《史记·苏秦列传》之妻嫂笑苏秦的典故类比李梦龙,嘱托其父母勿因李暂时的时运不济而冷眼相待,表现了春香的主见与真诚。值得注意的是,涉及的历史人物及其故事尤其以才德兼备的典范女性为代表。作家通过同类比附的方式找到小说中人物与历史人物的共同点,以此凸显主人公的形象。《万福寺樗蒲记》中梁生称何氏“仪容侔于西施,诗赋高于淑真,不出香闺之内,常听鲤庭之箴”[6]105。在这不足三十字中,作者金时习便用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宋代才女朱淑真烘托生而温丽、腹有诗书的何氏。《谢氏南征记》中谢贞玉受托为观音像作《观音赞》,写道:“吾闻大师古之圣女,想像其德如周妊姒、关雎、葛覃妇人之事。孤在空山岂其本意?”[6]5-6 此句引用《列女传》中太妊、太姒及《诗经》中《关雎》《葛覃》等典故来比喻观音的德行,间接表达了自己对妇德的追求。众所周知,典故直引最为简单,也最难出彩,但在这些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作家直接引用不仅没有板滞之态,反而给人一种精当妥帖、尽得其意之感。

(二) 化用典故,尽显其情

化用相对于直引,更能表现作者的才学和艺术构思。在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典故化用有两种情况:一是对原典进行改造,从语典角度看指“构成典面的语句并不完全来自于典源,而是通过加字、替换等方法改造后的用典方式”[9]66,从事典角度是暗用典故,将典故完美融化于作品中,明面上看不出用典的痕迹;二是在典故的组合数量上化用,即一层意思中连用数典,从而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

1.改造法

对原典进行改造,通常采用的方式是对典故中语句略微修改,其内容和原典没有太大区别。如《李生窥墙传》中崔女偶遇憩于垂杨下的李生,遂吟“路上谁家白面郎”,化用杜甫《少年行》“马上谁家白面郎”一句,改“马”为“路”;“将子无疑,昏以为期”[6]67将《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3]82一句中的“怒”改为“疑”“秋”改为“昏”;《春香传》中“果是鱼沉雁落之容,月开花羞之态”[6]425,变换《三国演义》中写二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10]346之句,这些用典较好地保留了句式,也保留了原典本意。再如《春香传》中“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6]460,化用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11]142,表达李梦龙因发现南原官吏腐朽堕落至极,内心激愤不平,亦是文章的点睛之笔。朝鲜后期贵族阶级骄奢淫逸、黑暗腐朽,平民百姓生存状况糟糕、苦不堪言。作者巧妙化用李白诗歌典故以表达对贪官的痛斥和对百姓的同情,也隐射出小说言在此意在彼的深刻主题思想。

对原典进行改造还体现在事典暗用方面,只取典故的事义,不径引原文。如《万福寺樗蒲记》中柳氏诗云“从今相待似鸿光”,《李生窥墙传》中李生诗曰“莫向东风怨子规”,崔氏诗曰“共挽鹿车何日是”,前者暗用梁鸿与孟光举案齐眉的爱情故事,后者暗引蜀国国王杜宇化鸟和后汉鲍宣妻重情轻物的典故。再如《钟玉传》中钟玉回忆起与香兰缱绻之情,慨叹幸福时光如“悦若南柯一梦,而如从邯郸枕中而来矣”[6]397,此句明面上未显露任何人物和事迹,实际上融化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和沈既济《枕中记》,这两部作品主题均体现的是人世间荣华富贵如梦境之空虚,与文中钟玉当时的心境相符,而励志读书不婚的钟玉,终被童妓香兰色诱而陷落,则讽刺了两班文人的假面具。作者睦台林1所言:“而其在鉴戒之道,或不无一助,故为之记,因以自戒,亦以为后人之鉴云。”[12]342

2.组合法

《诗人玉屑》称“作诗须饱材料”[13]149,虽然是针对诗歌用典而言,用于小说未尝不可。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化用典故的另一个特征即在一层意思中组合数典,这些典故意义相近,组成一个完成的整体,给人浑然一体的感觉。如《英英传》中金生对英英的劝说:

朝云暮雨,阳台神女,本无定踪;碧海青天,月中姮娥,应悔偷药。鸟生微而比翼,木性顽而连理,矧性欲之所钟,岂人物之异致?春风蝴蝶之梦,特恼空房;夜月杜鹃之啼,偏惊孤枕,岂可使杜牧之寻春芳晚。[6]339

此处作者连引六个典故:楚襄王与巫山神女相会、嫦娥悔偷药、比翼鸟连理枝、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杜牧寻春。金生先是劝说英英男女情事是人之正常情感,要珍惜男女之情,及时行乐;紧接着劝说英英不要等到物是人非之时,独守空房,孤枕难眠;最后用“杜牧之寻春芳晚”反面论证错失姻缘之苦。一连串的典故彼此相辅相成,不仅丰富了故事内容,还展现了作者的文采。

连用典故还可以烘托氛围,如《谢氏南征记》中写谢氏蒙冤被逐逃往南方的悲惨遭遇时,连用“二妃泪水洒潇湘竹”“屈原投江”“贾谊流放长沙”等中国古代神话、历史悲剧人物千古断肠的故事,营造凄惨悲凉的氛围。后谢氏走投无路而欲投江自尽以全名节时,梦中与娥皇、女英之对话:

今者奉屈非他事也,夫不惜千金之躯,欲追屈原之踪,甚非天意……自古忠臣义士被惨祸者,如伍子胥、屈原勿论。以女子言之,卫庄姜之德,诗人颂其美,孔子录其诗,使后世为法,才德之美如此,而困于谗言,被庄公之薄待。汉之班婕妤,以礼事君,辞与同辇,愿奉养太后,为先儒所褒,而遭赵飞燕之妒,抱恨于长信宫……曷可胜记哉?[6]34-35

此处连引伍子胥、屈原、庄姜、班婕妤等,他们或是正直之人却遭妒忌、或是忠贤人物遭到迫害,与遭遇诬陷的谢氏人生境况相似,典故之中透露着愤慨、惆怅。同时,《谢氏南征记》作者金万重在此借用中国忠贤人物的悲剧典故是有其深意的。朝鲜朝肃宗王时期,欲废正妻仁显皇后而立宠妃张禧嫔为后,以儒家正统思想自居的“西人派”代表金万重希望通过刻画谢贞玉这一形象来感悟肃宗,正如朝鲜朝时期李奎景的评价:“则为肃庙仁显皇后闵氏巽位,欲悟圣心而制者。”[14]384

综上所述,韩国古代汉文小说作者对中国文化典故运用的手法十分巧妙和高超。从这些信手拈来的典故中可以清晰地看出韩国古代汉文小说家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熟悉和认同,引用与之相契合的中国文化典故,不仅可使故事更具真实性,还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深化主题。

三、异域文人的用典之失

合理用典可以引前人语事援古证今,还能使文辞厚重,文章内涵丰富。但用典不注重原典内涵,就容易造成典故的错用,且一味地在作品中用典,也容易给人掉书袋1之感。应当指出的是,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虽然用典旁征博引,取得了较为可观的艺术效果,但也存在用典之弊端。

(一)以詞害意,错用典故

刘勰指出“据事以类义”[1]427, “类”是用典的基本,若典故的指向与行文旨意相悖,这是犯了用典的大忌,用典需要把握基调,情境相符,即便是反用,也不离内在关联。《周生传》中在清水出芙蓉般的仙花的映衬之下,风尘女子俳桃则“不啻若鸦鸮之于凤凰,砂砾之于珠玑也”[6]355,句中引用了“凤凰”与“鸱鸮”意象。“鸱鸮”即“鸱枭”,“鸱鸮”一词最早出自《诗经·豳风·鸱鸮》,曹植《赠白马王彪》中有“鸱枭鸣衡扼,豺狼当路衢”[15]100,李善注“鸱枭、豺狼,以喻小人也”[15]105。在中国古代文化意象中,鸱鸮和凤凰是一组对立意象,最普遍的意义分别指代小人和贤人。如《庄子·秋水篇》讲述庄子与惠子之间的故事:“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16]442“鹓鶵”属于凤凰一类的鸟,庄子以此比喻自己心性高洁,以鸱鸮比喻惠子的心胸狭窄。“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凤凰和鸱鸮常常被组合在同一个语言情境中,而其寓意却一正一反,完全相左。凤凰象征着神圣、高洁、美善、君子、祥瑞,鸱鸮象征着凡俗、卑污、丑恶、小人、凶灾。”[17]63《周生传》中欲表达俳桃在仙花面前,无论姿色还是身份地位都无法与之相比拟,但用象征人性卑俗丑恶的“鸱鸮”来比喻善良的俳桃,显然不妥。再如松柏是中国文学中表现君子人格重要的题材和意象,屈原《九歌·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18]61,东汉王逸注“言己虽居在山中无人之处……荫松柏之木,饮食居处,动以香洁自修饰”[18]63。俳桃以“葑菲之体依松柏之余荫”表达对周生的爱恋,固然从善良的俳桃角度看待周生或如松柏,但纵观《周生传》,周生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人,周生的背信弃义导致了俳桃之死,作者以松柏代指周生显然不合适。

又如,“桑中”一词出《诗经·鄘风·桑中》,是对男女约会的描写,无贬义色彩。但在韩国古代汉文小说中多用“桑中”表示偷情或淫乱的行为,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春香传》中面对李梦龙的戏谑调侃,春香道“是真个说甚么?岂无侍欢之日?而欲为桑中之行耶?”[6]426春香误以为真,连用三个反问,表现出极为惊诧的语气,并且结合后文男主公的回答“吾此戏耳”,也可看出“桑中”在韩国文化中表示偷情和淫乱的行为。《英英传》写金进士急欲与英英亲近,英英回应道“何以待妾如桑中之游女乎?”《李生窥墙传》中崔氏在告知父母与李生恋情,以“不念桑落之诗”表达自己只择一人,这里“桑中”含义更为明确,显然在当时桑中这种行为是不被认同的,所以崔氏不愿念桑落之诗。在朱熹《诗》学观中“桑中之诗”是“淫诗说”的重要内容,诚然此处与古代韩国受程朱理学影响有关,但与中国主流文化中“桑中”含义相悖,感觉更像是对中国文化典故的错用。

(二)浮笔浪墨,无效用典

从韩国古代汉文小说对中国人物及典故的大量引用可以看出韩国古代作家对中国文化的深刻了解,但过分引用也使得小说典故堆积,形式呆板,既有卖弄与炫耀之嫌,也有画蛇添足之感。如《钟玉传》中,香兰在劝说潜心经传、不慕酒色的钟玉时,运用一连串的典故:

然而郎君既读古人书,应知古人事,非但君择臣,亦有臣择君。是故红拂娘访李靖于旅舍、卓文君从相如于城都、寇莱公之蒨桃、韩文公之柳妓、元稹之薛涛、东波之朝云、韩魏公之爱卿、秦学士之义娼,自古文章之士,未有妓妾者也。[6]379

在这近百字的片段中罗列了8个中国古代才子与女子的爱情典故,用典繁密,有堆砌之感。再如《淑香传》中对瑶台仙境人物和环境的反复描写,出现的人物多达21位,人物的罗列看起来更像是作者对自身才识的一种卖弄与炫耀,缺乏艺术感染力,这在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不是个案,而是一种常见的现象。

综上所述,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汉文小说中融入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典故,其用典文梓共采,达到了相当熟练的地步,阅读这些作品,“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的由来,读者会以为所欣赏的是中国古代哪一部野史笔记或者志怪、传奇中的文学故事”[19]179。用典作为文学创作一种常见的表达方式,用得好可以为文章增色。古代韩国作家对中国古代各类典故的运用可谓驾轻就熟,不仅丰富了文章的内涵,还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但韩国古代汉文小说毕竟是异域文人创作的,在用典方面还是有所欠缺的,如典故错用、滥用或堆积等。此外,典故積淀了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也是作家感情流露和思想表达的一种途径,通过对韩国古代爱情家庭类小说用典得失的探析,有助于我们了解韩国古代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思想文化,也能够从中窥探韩国古代文人积蕴的汉文化才情,进而证明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学所具有的极其深远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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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莫   华】

The Analysis of Quotations in Ancient Korean Love and

Family Novels in Chinese

SUN Huixin,ZHANG Yap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Dalian University,Dalian,Liaoning 116622,China)

[Abstract] The ancient Korean love and family novels in Chinese have extensively collected and cited Chinese allusions, which are all covered in the collection of classics and histories. Their use of allusions and literary works is shared and their techniques are proficient. The use of allusions draws inspiration from imaginative allusions, such as the ballads depicting love between men and women in The Book of Songs, as well as myths and legends, using emotional analogies to convey the purpose. The use of allusions can be either directly copied to achieve their intended meaning or cleverly expressed, which can be described as rich and diverse in form. However, there are also flaws in the abuse or accumulation of allusions, and even the misuse of allusions. Analyzing the use of allusions in such Chinese novels not only has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exploring the authors life experience, but also has important significance for studying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South Korea.

[Key words] Korea; love and family Chinese novels; allusion materials; allusion method; the loss of allu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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