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炬
(吉林艺术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1)
康有为在其《广艺舟双楫》卷四《十六宗》中说:“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1]63。此“十美”者,居于凡六卷共二十七篇《广艺舟双楫》的中段,处于承前启后和“立宗”的隆秀点上,康有为采取自问自答的方式将“可宗”的依据归结为来自“十美”的支撑。
从文思铺叙和语词表达的过程看,“十美”的位置可堪显要;自文义通贯和逻辑推理上判断,“十美”的出现是经过《原书》《尊碑》《体变》直到《宝南》《备魏》《取隋》《卑唐》,以及《体系》《导源》《十家》的浪推式阐释在《十六宗》中形成。其必然性既是对自秦汉至唐碑博观约取的裁择,也是对晋唐帖学传统乘势否定的明证。《十六宗》开篇首先提到的“十美”,是过滤众碑而萃取精要的审美范式,同时还是折射康有为建构碑学体系的思想凝结,其价值与康氏《广艺舟双楫》中其他书学思想的闪光点相比,具有统率全书和题中之眼的“典要”意义。
“十美”的构成研究有广狭之别,狭义的“十美”是针对其内部的细致构成研究,十个条目的生成和诸碑的风格对应,以及各部分关联解析,从而构建起对“十美”的认知研究体系和判断标准。广义的“十美”是在《广艺舟双楫》的“时地”1“时地”一词,频出于康氏《广艺舟双楫》中。卷二《分变第五》篇中就有“当其时地相接,则转变之渐可考焉”。所言“时地”即约近于今之“时空”。框架下,基于狭义的内部研究而展开的外部讨论,是将“十美”作为一种考察标准对《碑品》《碑评》等作品风格系列和《执笔》《缀法》等用笔技法系列的联系和对应,也是对“十美”在具体展开中的历史还原和系统应用,并参以诸碑版图像以明确辅证。
关于“十美”的探究是在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相对稳定的语境内展开和深入的,所引用篇目皆来自康著《万木草堂论艺》。虽然自“十美”提出以来曾引起学界不同程度的重视,但对于“十美”全面而系统的展开并没有专文进行探路。况且,“十美”与《广艺舟双楫》的贯通关系更需进行基础研究。
《广艺舟双楫》的《购碑》篇中,康有为对于所阅碑目的多寡有一个大致的建议和选择方法。他说:“千碑不易购,亦不易见。然则如何?曰:握要以图之,择精以求之,得百碑亦可成书。然言百碑,其约至矣,不能复更少矣。不知其要,不择其精,虽见数百碑,犹未足语于斯道也。”[1]10面对出土数量繁多的前世碑碣,“握要”的目的是“求精”,从千碑“约至”百碑,把具有不同风格的碑刻作品罗列出来,需要有选择地省减和裁汰。
即使有如此的裁择,还要知其本末。在唐碑、散隶、六朝造像和南北朝碑的比较中,南北朝碑是选择的关键群落。因为“南北朝之碑,无体不备,唐人名家,皆从此出,得其本矣,不复求其末,下至干禄之体,亦无不兼存”。书体风格有比较鲜明特征的是南北朝碑“无体不备”,层层的剥落和约减,是为了“握要”“求精”和“得本”,渐次达到“立宗”的目的。
对于“立宗”的依据和方法,康有为说:“书家林立,即以碑法,各擅体裁,互分姿制。何所宗?曰:‘宗其上者。’一宗中何所立?曰:‘立其一家。’虽学识贵博,而裁择宜精。”[1]63在康氏看来,他所建立的碑学宗法体系中,南北朝碑是可以置于“宗主”地位的首选一家,不但是因为南北朝碑“无体不备”,而最为核心的是南北朝碑具有“十美”,这也是为进入“十美”所做的铺垫。
反复研读“十美”,我们会发现有规律性的表述在重复出现。“十美”之中,以“一”至“五”“六”至“十”可以划分为两组,也就是从“六”开始又出现与前五项相近似的结构。“魄力雄强”组与“精神飞动”组各自引领两种类型的风格体系,都包含笔法、结构、点画等不同美感特征的描述,这样的“十美”便呈现出自然而分的二元结构,一上一下,泾渭分明。
将“十美”所具有的审美风格质素与“十六宗”排序进行比对,“十美”所显现的二元结构更为清晰和有迹可循。“十六宗”中的“三宗上”所列为《爨龙颜》为雄强茂美之宗,《灵庙碑阴》辅之;《石门铭》为飞逸浑穆之宗,《郑文公》《瘗鹤铭》辅之;《吊比干文》为瘦硬峻拔之宗,《隽修罗》《灵塔铭》辅之[1]64。
康氏在百数碑中仅将此三类列为“宗上”,可见其代表性之强。而“雄强茂美”“飞逸浑穆”“瘦硬峻拔”则都在“十美”之“魄力雄强”组所涵括的风格体系之内,与“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笔法跳越”“点画峻厚”“意态奇逸”多有交集和印合。
同样,“六宗下”与“十美”中的“精神飞动”组亦有血缘般的联系。“六宗下”为《张玄》为质峻偏宕之宗,《马鸣寺》辅之;《高植》为浑劲质拙之宗,《王偃》《王僧》《臧质》辅之;《李超》为体骨俊美之宗,《解伯达》《皇甫驎》辅之;《杨大眼》为峻健丰伟之宗,《魏灵藏》《广川王》《曹子建》辅之;《刁遵》为虚和圆静之宗,《高湛》《刘懿》辅之;《吴平忠侯神道》为平整匀净之宗,《苏慈》《舍利塔》辅之[1]64。
“质峻偏宕”“浑劲质拙”“体骨峻美”“峻健丰伟”“虚和圆静”“平整匀净”的风格描述与“十美”下半阙的“精神飞动”“兴趣酣足”“骨法洞达”“结构天成”“血肉丰美”都有着相似的审美取向。“四宗中”的“正体变态”“峻美严整”“静穆茂密”“丰厚茂密”亦可看作与“十美”上下两阙之间的风格交叉而呈现的融合与过渡状态。
足资可鉴,“十美”在《十六宗》篇中作为“立宗”的支撑依据和衡量尺度,同时又是列举“十六宗”的判断标准。正如康有为此篇末总结说:“既立宗矣,其一切碑相近者各以此判之。自此观碑,是非自见;自此论书,亦不至聚讼纷纷矣。凡所立之宗,奇古者不录,靡弱者不录,怪异者不录。立其所谓备众美,通古今,极正变,足为书家极则者耳。”[1]65《十六宗》是以南碑与魏碑所排列的尊碑谱系,“十美”是对《十六宗》中不同风格的审美提纯和“美质”抽绎。故而“十美”与《十六宗》中的“十三宗”1《十六宗》中的“外三宗”是《经石峪》为榜书之宗,《石鼓》为篆之宗,《三公山》为西汉分书之宗,不在“十美”判断之列。康氏一再强调:“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是相互通贯和互为置换的,只不过是因应用功能不同而变幻的排列式和表述方式的差异而已,“十美”也自然成为建立宗谱次序的衡校准则和“备众美”的书家极则。
康有为的《碑品》与《十六宗》不但是详略上的差别,分类方法和代表性碑刻次序也有出入,毕竟“品级”和“宗系”之间还不是相同的观念。在体量上,《碑品》的规模远胜于《十六宗》。康氏在《十六宗》篇中自言:“言造像记之可师,极言魏碑无不可学耳。魏书自有堂堂大碑,通古今,极正变,其详备于《碑品》,今择其与南碑最工者条出之。”[1]64
“与南碑最工者条出之”是将魏碑中与南碑有宗族关系的一部分列出。可见《碑品》的容量多于《十六宗》是因为大量魏碑的阑入,《十六宗》所列碑目将宗辅合计在内仅为四十八种,还包括外宗榜书、篆书、西汉分书三种及其碑辅六种。《碑品》所列完全是南北朝碑,已达七十七种之多,品目更为丰富和详备。
梳理《碑品》与《十六宗》的关系无疑在于说明“十美”虽然出自《十六宗》并为“立宗”而提出,但是在粹集和抽绎个性鲜明的南北朝碑之后,将诸碑风格的特殊性概括和归纳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十美”,且成为相对稳定的衡量尺度和艺术风格品第的考察标准。
尤为可证的是,对于“十美”中“天然”与“工夫”的二元结构,康氏其实在他为诸碑划分神、妙、精、能四科时已经有所表露。他在《碑品》篇中说:“夫书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皆美斯为冠冕。自余偏至,亦自称贤。必如张怀瓘,先其天性,后其习学,是使人惰学也,何劝之为?必轩举之工夫为上,雄深和美,各自擅场。古人论书,皆尚劲险,二者比较,健者居先。古尚质厚,今重文华,文质彬璘,乃为萃美,孔从先进,今取古质。华薄之体,盖少后焉。若有新理异态,高情逸韵,孤立特峙,常音难纬,睹兹灵变,尤所崇穆。”[1]65
“天然”与“工夫”一直是晋唐以来帖学传统所对举的两种美感风格,很早就出现在古人进行书法批评的方法中。梁庾肩吾在《书品》中对张芝、钟繇、王羲之进行比较时说:“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书,称为“草圣”。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2]87
对于“天然”与“工夫”,丛文俊先生分析此处时认为:“‘天然’‘工夫’,即自然书写的抒情美和体现书写技术水准的典范美。张芝以草圣名于汉末,正当章草成熟季节,非‘工夫’超绝无以至此;钟繇奠定真书基础于曹魏,草创之际,自然是‘天然’居优;王羲之斟酌钟、张,取舍变通,确立真、草新格局于东晋。”[3]370
以名家风范为引导的汉晋书家楷模,在书体演进过程中,对推动书法风尚的形成具有统领和典范意义,进而形成崇尚“天然”的帖学传承模式。发展到唐代,从形象认知和经验总结逐渐达到晋唐帖学的高峰,此说渐趋成熟和固化。张怀瓘在《书断》中说:“故得之者,先禀于天然,次资于功用。而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原本,而各逞其自然。”[2]164又在《书议》中说:“今虽录其品格,岂独称其才能。皆先其天性,后其习学,纵异形奇体,辄以情理一贯,终不出于洪荒之外,必不离于工拙之间。”[2]146张怀瓘的“先其天性,后其习学”观念沿至清代,已经形成帖学传统的“超稳定结构”。康有为出于“尊碑抑帖”的主张,斥之为“是使人惰学也”,进行颠覆性的否定,进而推举“工夫”至上论。
“十美”的二元结构中,“魄力雄强”组的审美取向与康氏提倡的“工夫”层面可以相互通约。“工夫”层面所具有的“雄深和美”“劲险”“健者居先”“古尚质厚”与“十美”中的“魄力雄强”“点画峻厚”都是风格相近的描述。“天然”层面的“文华”与“十美”中的后五美都是康氏视为“华薄之体,盖少后焉”,从而居于次位。
“十美”因风格组系的变化而一分为二,又接缘康有为的“天然”“工夫”论而呈现“十美”的二元结构。“轩举之工夫为上”表达了康氏鲜明的碑学立场,颠置帖学“天然”为上的传统,并借取“古质”以力倡碑学。
因循着传统观念对书法本体的认知程度,以历史上先后出现的递进理解和不同角度的阐释为积累,康有为乘势总结并发展出自己的观点。他在《缀法》篇中说:“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1]79从汉晋“书势”“笔势”到康氏“形势”的推演过程可以看出,康有为注重从视觉的图像形态来认识书法的动态规律和变化特征,其着眼点在于书法的“形”,并进而提出了“形学”的概念。尊重目力所及和“亲见”的真实性,从碑版的事实图像出发来总结书法的形态变化和用笔特征,是康有为讨论“形学”的基础。
“形学”的提出,前述的因势利导不是唯一来源,而其最基本的关联是“碑学”。康有为在《尊碑》篇中说:“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后,小学最盛,谈者莫不藉金石以为考经证史之资……出碑既多,考证亦盛,于是碑学蔚为大国。适乘帖微,入缵大统,亦其宜也。”[1]9于此可以看出,“帖学之坏”是“碑学之兴”的历史机缘和时势使然,“金石大盛”和清代朴学发达为“碑学”的拓实提供了丰富的学术方法和研究手段。
“碑学”根植于金石考证的理性和科学实证精神之上,必以亲手勘验的文献资料为立论依据,逐条细目都需要有实见的证据作为支撑,对于引用和间接的证据都持谨慎的态度,何况道听途说和传闻的价值了。康有为在《说分》篇中说:“世人贵耳贱目,未尝考古辨真,雷同一谈,何足以知之?”[1]36从“碑学”注重考古辨真到“贵目贱耳”的“实见之学”,在康氏看来,“碑学”完成了向“形学”转换。可见,“碑学”是相对于“帖学”而出现的分类概念,是清人为讨论清晰而便,所区别帖学传统而名之的另一系统称谓,故而“碑”“帖”并举,自然而然。“形学”则是更为注重从视觉形态的真实程度来判断书法审美的本体性认识,是从“形”的变化特征和结构规律引起的一系列视觉认识与心理反应,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不仅是因为分类标准和功能有别,在方法和目的上也有很大差别。
康有为视书法为“形学”的依据,除了书法本身的讨论之外,在画论中也持有同样观点而重视“形”的价值。他在《万木草堂所藏中国画目》中说:“若夫传神阿堵,象形之迫肖云尔,非取神即可弃形,更非写意即可忘形也。遍览百图作画皆同,故今欧之画与六朝、唐、宋之法同。唯中国近世以禅入画,自王维作《雪里芭蕉》始,后人误尊之。苏、米拨弃形似,倡为士气,元、明大攻界画为匠笔而摈弃之。夫士夫作画,安能专精体物?势必自写逸气以鸣高,故只写山川,或间写花竹,率皆简率荒略,而以气韵自矜……然则专贵士气,为写画正宗,岂不谬哉?今特矫正之,以形神为主,而不取写意;以着色界画为正,而以墨笔粗简者为别派。士气固可贵,而以院体为画正法,庶救五百年来偏谬之画论,而中国之画乃可医而有进取也。”[1]115比书法更具视觉图像特征的绘画,在清以前也出现了“形神”和“写意”的两派。自王维、苏、米而来的士大夫作画,以抒写胸中逸气,行笔简廖为上品,孤名自高于界画和写实,而走入脱离形似专贵士气一路。康有为对待中国画的审美立场和价值取舍,表明了他将书法与绘画都视为应该以“形神为主”的“形学”范围之内,主张本于“形”而走向“神”的循序路径。
在对待“形”“神”关系中,由“形”而得“神”是康有为“形学”的立论根本。他在《缀法》篇中援引张怀瓘《玉堂禁经》中的一段话,“张怀瓘曰:‘作书识势,则务迟涩;迟涩分矣,求无拘系;拘系亡矣,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异状之变,无溺荒僻;荒僻去矣,务于神采’。善乎轮扁之言曰:‘得于心而应于手’。庖丁之言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虽止而神自行’。新理异态,变出无穷。如是则血浓骨老,筋藏肉莹。譬道士服炼既成,神采王长,迥绝常人也。”[1]79先从字形入手,由形识势,依次完成迟涩、拘系、变态、奋斫、异状、荒僻的过程,最后达到“务于神采”的境界。“血浓骨老,筋藏肉莹”是对书法用笔的物质性要求,“新理异态”是对点画结构内部规律性判断和外部样态描述,都倾向于客观存在之形。康氏在《余论》篇中曾说:“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逸,可谓美矣。”[1]72由此可见,客观审美的视觉之形是包含着“血浓骨老、筋藏肉莹”的点画样态和“姿态奇逸”的新理异态。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变出无穷”的蜕变和完备过程,才能产生在客观审美之形上的“神采”。
至此,我们看到康氏“形学”的本质是形神兼备,形而上的是“神采”,形而下的是“形质”。“神采”是带有“文采”属性的文学情感描述和审美判断,处于形上的精神层面,故而为“文”。“形质”是具备“质”的朴实和实践性品格,集合笔法特征和点画结构诸要素,位于形下的物质层面,故而曰“质”。康氏在《碑品》篇中说:“古尚质厚,今重文华,文质彬璘,乃为萃美,孔从先进,今取古质。华薄之体,盖少后焉。若有新理异态,高情逸韵,孤立特峙,常音难纬,睹兹灵变,尤所崇穆。”[1]65在康氏看来,“质厚”和“文华”并不难相容。“今取古质”是欲以碑学来改变专擅帖学的立场,这里的“文质”1“文质”在康氏的提法中有两义,一为古今和碑帖的隐喻,二为“十美”中文采和形质的指称。既有古今之别,也有碑学和帖学所寄。从“十美”的范围来看,“文质”的结构特征也很明晰,康氏所言的“高情逸韵”就倾向于“文”的表达,是精神和情感的引领。而“新理异态”则具备“质”的特点,是体势和点画结构的落实。康有为在《体变》篇中说:“北碑当魏世,隶、楷错变,无体不有。综其大致,体庄茂而宕以逸气,力沉著而出以涩笔,要以茂密为宗。当汉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际,文质斑璘,当为今隶之极盛矣。”[1]23“体庄茂而宕以逸气”是质中有文,“力沉著而出以涩笔”即是文中有质,与“十美”中的“魄力雄强”组系风格相合。二者回互连环所呈现的缤纷色彩,就是今古相际相融的“文质斑璘”。
以康有为的“形学”来观照他的“十美”,其构成则触物成形,脉络瞭然。以“天然”“工夫”论,“十美”已经厘为“魄力雄强”组和“精神飞动”组各五美,再以“形学”来绳之,形而上下和文质之分又粲然可观。“十美”中,其一“魄力雄强”、其二“气象浑穆”和其六“精神飞动”、其七“兴趣酣足”都可列为形而上的“文”的层面,是对书法形象和气韵的喻说,属于精神性的抽象和概括。康有为在《碑评》中说:“《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1]69。
将《爨龙颜》碑的书法风格和美感特征进行“形学”中形而上的把握和联想,与人们观念中的古圣先贤形象进行类比和通感,再经过形象化的语词对接而连结为具有神韵的意象。丛文俊先生考释此处时认为:“上古圣皇以德服人,毋需绳法,天下就得到很好的治理。这里以轩辕古圣喻其淳古,以端冕垂裳喻其浑穆庄严,得无法之法,足当万世楷模。康氏在《体系》中名之为‘浑金璞玉’,《十六宗》列为‘雄强茂美之宗’,是在分别从两个侧面来做评骘,与其论碑书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相合,但在形象喻说的批评中无以兼顾,仅取其一端而已。”[3]394如此可见,“十美”中的“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精神飞动”“兴趣酣足”,都是通过形象性的喻说而呈现出来的审美意象,在精神赏悦层面将书法的美感和风格加以提炼与归类,用典型的审美范式进行形象化的表达。“十美”中居于形而上“十分之四”比例的审美意象,从视觉形态所表现出来的气势、神采、气象、情韵、兴致等倾向进行分类组合,把程度强弱和风格趋近作为尺度,将“天然”与“工夫”辅为参照,相并同类,两两缀合。“工夫”组系中,“魄力雄强”和“气象浑穆”为一组;“天然”组系中,“精神飞动”和“兴趣酣足”为一组。二者皆处在“十美”中“文”的精神性层面,与“质”相对,属于书法精神风貌的“高情逸韵”。
相对而言,“质”的层面构成更具有操作性和实践特征。“十美”中的“三曰笔法跳越”和“八曰骨法洞达”皆指笔势方向或骨法用笔;“四曰点画峻厚”和“十曰血肉丰美”都与点画样态和方圆肥瘦有关;“五曰意态奇逸”和“九曰结构天成”可以统观为章法布白和结构规律。虽然“四”“五”“六”与“八”“九”“十”有“天然”和“工夫”之别,在细致表达中还有不同的确切指向,但归结在点画、结构、笔法的三个维度之内,基本是统摄在形而下“质”的层面而具有可视的物质性特征。
“十美”中,“质”的具体形态和表现方式是以“新理异态”面目出现的。康有为在《十六宗》中说:“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之会邪,何其工也!”[1]64“骨血峻宕”指点画方圆,“拙厚异态”指笔势姿态,“构字紧密”指布白疏密,皆是魏碑笔法“新理异态”的特征,而其渊源,实来自汉。康有为在《本汉》中说:“邯郸、卫、韦精于古文,张芝圣于草法。书至汉末,盖盛极矣。其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融为一炉而铸之,故自绝于后世。晋、魏人笔意之高,盖在本师之伟杰。”[1]39魏人笔意之高,在于汉师之杰。汉人“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是笔法、点画、结构的极致,血脉延至魏晋,才有魏碑的“新理异态”。康有为在《体系》篇中说:“《张猛龙》《贾思伯》《杨翚》亦导源卫氏,而结构精绝,变化无端。朱笥河称《华山碑》修短相副,异体同势,奇姿诞谲,靡有常制者,此碑有之。自有正书数百年,荟萃而集其成,天然功夫,并臻绝顶,当为碑中极则。”[1]58“修短相副”“异体同势”“奇姿诞谲”,是魏碑承绪汉人精髓而变化出新和荟萃集成。“天然”与“工夫”并举而显示出的极则,仍然是“新理异态”的绵延不绝。对于魏碑与唐碑的比较,康有为在《备魏》篇中说:“唐人最讲结构,然向背往来伸缩之法,唐世之碑,孰能比《杨翚》《贾思伯》《张猛龙》也!其笔气浑厚,意态跳宕,长短大小,各因其体;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寓变化于整齐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内:皆极精彩。作字工夫,斯为第一,可谓人巧极而天工错矣。”[1]49“寓变化于整齐之中,藏奇绝于方平之内”,是对以《张猛龙》为代表魏碑的概括。“笔气浑厚,意态跳宕”对应的就是“三曰笔法跳越”和“五曰意态奇逸”,位在功夫层面;“长短大小,各因其体;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则是“九曰结构天成”,处于天然层面。故而,康氏有“人巧极而天工错矣”的慨叹。
在康有为“形学”观念的审视下,“十美”的丰备和完整是通过书法的用笔来最终实现的,“高情逸韵”和“新理异态”都要笼括于“形”之内。需要在视觉图像所展开的联想中,借助于物质性的技术手段来激发想象的活力,从而进入“文”的精神愉悦之中。康氏在《缀法》篇中说:“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圆笔者萧散超逸,方笔者凝整沉著。提则筋劲,顿则血融,圆则用抽,方则用挈。圆笔使转用提,而以顿挫出之。方笔使转用顿,而以提挈出之。圆笔用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痿,方笔不翻则滞。圆笔出以险,则得劲。方笔出以颇,则得骏。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狻蹲地。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1]77康氏所提到的“方圆”,在此处延伸有二义:一为“尽于方圆”,二为“方圆并用”。“尽于方圆”也就是于方于圆中最大限度地表现方圆,各自达到极致。“方”用的顿笔外拓而产生的雄强之美,是“十美”中工夫层面“魄力雄强”组的运笔之源。“圆”用的提笔婉通所表现出来的萧散超逸,是“十美”中天然层面“精神飞动”组的行笔之妙。故而尽于方圆,各至其极。“方圆并用”是“活法”,是跨越藩篱而灵妙互用,“破觚为圆”和“变圆为方”皆是操纵极熟的融冶自成。
“方圆运笔”,是康有为将“十美”的美感风格向创作实践进行转化的经验总结,也是把“十美”中的“文”“质”调运活化和充分融合的动态过程。倘若把“尽于方圆”喻为是对“十美”条目进行深刻与尽兴的静态展示,那么,“方圆并用”就是消弭这种界限和痕迹而显现的动态调整。“十美”是从众碑中荟萃集成的完备者,其“文”其“质”,在方圆运笔的活用下共同呈现斑璘缤纷之美。
《广艺舟双楫》中出现的“十美”,并不是随机偶然的文道现象,在其脉络和条理中有其出现的必然原因。书法艺林自文字之始而泱泱壅塞,其繁复和纷乱可谓至矣。康有为面对如此丰富和厚重的历史遗存能够辨源析派和导源溯流,因为他相信“变者,天也”,在《原书》篇中就表达了这样的认识。他说:“夫变之道有二,不独出于人心之不容已也,亦由人情之竞趋简易焉。繁难者,人所共畏也;简易者,人所共喜也。去其所畏,导其所喜,握其权便,人之趋之若决川于堰水之坡,沛然下行,莫不从之矣。”[1]6“竞趋简易”是在“繁难”中发展的方法,是对宗派林立和谱系杂错的梳理与整合,也是对风格多样和气象万千的约化与抽绎。“十美”的出现是碑帖交锋交融的结果,从《广艺舟双楫》整体看,“十美”是清以前书体演进、书家风格和作品系列的“权便”;深入其内部看,“十美”的诸多孔窍无不折射和反映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与碑帖图像。对于《广艺舟双楫》而言,“十美”与其虽然是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但更有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和依存关系。
“十美”对于今天的书法创作和理论研究同样具有“通古今、极正变”的意义。康有为在《购碑》中说:“夫学者之于文艺,末事也;书之工拙,又艺之至微下者也。学者蓄德器,穷学问,其事至繁,安能以有用之岁月,耗之于无用之末艺乎?诚如钟、永,又安有暇日涉学问哉?此殆言者欺人耳。吾之术,以能执笔多见碑为先务。然后辨其流派,则其精奇,唯吾意之所欲,以时临之。临碑数月,遍临百碑,自能酿成一体,不期然而自然者。加之熟巧,申之学问,已可成家。”[1]11在康有为看来,“十美”是由繁趋简后辨其流派的“精奇”,而“遍临百碑,自能酿成一体,不期然而然者”的取法成家过程,是取决于“十美”具有完备众美而重铸典范的价值。
对于“十美”的构成研究,在逻辑和方法上的数重剖析和多维审视有助于我们明晰其结构关系,并非机械地主观分解,而思路和线索正是源自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其他章节和画论中的启迪与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