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哲宇,俞渝翰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西城 100875)
根据国家广电总局颁布的《“十四五”中国电视剧发展规划》要求,“‘十四五’重点电视剧选题以重大现实、重大革命、重大历史题材为主,突出反映时代新气象、讴歌人民新创造”[1]。近年来,电视剧行业总体减量提质,其中尤以现实题材作品的发展最为亮眼、占比逐年提升。观察近年优秀现实题材电视剧,其共性特征是既坚守了高品质剧集的艺术标准,又以人文情怀观照了社会转型发展中的人和事,以高度自觉的引领者姿态拓宽着社会讨论空间和扩大着中国电视剧的文化影响。其中,以同理心为基石、以情感共鸣为准则的共情表达越来越成为电视剧创作者的叙事策略,为中国现实题材电视剧提供了新的发展思路。叙事场域、形象建构以及文化内涵三个角度也成为现实题材电视剧进行共情表达的重要叙事策略。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生产于有目的的社会实践,是社会关系的产物。现代人所处的空间可分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社会空间。现实题材电视剧在实际创作过程中,呈现对剧中场景高度还原的趋向,并重视实际的美术场景对于心理空间和社会景观的衍生。叙事场域的营造从物理、实体的空间实践逐渐拓展到对想象、记忆的心理空间,并在剧集播出后通过一系列大众传播方式在互联网衍生出新的社会景观。
列斐伏尔对于空间提出了实践空间、空间表象、象征性空间这一“三元组合概念”[2]。“实践空间”是接近物质性的空间,是人类活动和经验的媒介与产物,是可被感知的空间。例如,《人世间》剧中4万平米的“光字片”实际搭建在长春农博园中,剧组美术部门收集了近万件具有时代感的木板、窗框、门板、砖瓦等旧物件,最大程度地还原20世纪60、70年代东北的生活场景;《山海情》剧组14天建成“金滩村”,其中易地搬迁、搭建土房、养殖蘑菇等实景将20世纪80年代西北贫困地区的面貌立体地展现给荧屏前的观众;《大山的女儿》选择在剧中人物黄文秀工作的百坭村进行实地拍摄。这些搭建组合的现实场景通过视听技术手段传播,为观众提供了能被感知到的物理空间,进而通过剧中人物的活动强化了空间存在的真实性,一个能被实践的空间得以建构出来,也在此基础上极大增强了文本本身的时代纵深感和叙事背景的影像真实性。
符号互动论的基本观点认为,事物本身不存在客观的意义,而是人在社会互动过程中赋予其意义。所以,经过视听语言的加工和剧情的发展,这些“实践空间”开始逐渐在心理、想象层面与观众深入互动。叙事空间开始流动,它从作为美术道具或者故事背景的物质形态,开始对观众内心空间发出感召,从物理场域进入精神领域,成为观众想象或记忆的现实载体,这个过程中,观众普遍的乡愁情怀和乡土情结成为这个空间转型的有力踏板,构想性空间也就因之诞生。构想性空间的产生是观众产生共情和想象的结果,它是观众面对实践空间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体现。所以《人世间》的观众见证了“光字片”的岁月流转,成为百姓史诗的同行人;《山海情》的观众陪伴了西北人民从戈壁沙漠到塞上江南,成为脱贫攻坚的见证人;《大江大河》的观众目睹了村落、国企、市场的时代巨变,成为改革开放恢宏进程的同路人。在观看电视剧的过程中,观众的构想空间也会因荧幕里的实践空间进行修正,以适应或排斥“实践空间”。现实题材电视剧的出圈,往往首先在网络新媒体端崭露头角,《人世间》《山海情》《大江大河》等一系列优秀剧集的播出,不仅引发台网端的“追剧热”,还引发了跨越代际的“讨论热”,突破圈层的“传播热”,在年轻群体当中不断“圈粉”,这些剧集以极强的故事性、艺术性、思想性,感召大量年轻群体纷纷到场参与讨论。观众对于影像塑造的物质空间的合理性表示肯定,映射到构想性空间产生了巨大共情,随后萌生具有二次实践意义的象征性空间并形成趣缘性的圈层。在观看过程中,观众主动衍生出这个空间,并在其中以参与者和实践者的身份,挪用各种空间意义和权利运作的形式进行再生产,实现圈层破壁,引发社会共议,实现共情传播。“共情传播就是共同或相似情绪、情感的形成过程和传递、扩散过程。”[3]47在《山海情》播出期间,观众自发在微博等平台发起与剧中主角共同“云种蘑菇”“云建设金滩村”的话题,随着媒体矩阵的拓宽,电视剧与观众互动的方式也更趋多元,二次创作的短视频或者相关表情包在社交媒体上不断传播和扩展,这些都是构想性空间发展到象征性空间的案例,也成为媒介融合时代观众产生强烈共情的一种赛博化表达。
空间理论对现实题材电视剧的共情表达具有深刻意义。“共情是一个包含认知、情绪情感和行为的多重心理活动过程。一个完整的共情过程包含知、情、行。认知—情感—行动,构成一个共情过程的完整链条。”[3]49现实题材电视剧的空间修辞是一个递进式的过程,三个空间相互依存,共同构成了共情传播的一个重要因素。上述的三个空间分别对应了共情产生的三个阶段,现实题材电视剧利用美术设计和镜头语言让观众认知到影像中的物理空间,并在剧情的推动下催化出对于物理空间的情感,构想出自身与电视剧中空间的联系,而网络新媒体作为大众身体共在的一个虚拟场合,形成一个更广泛的讨论空间,观众可以在其中再次实践,赋予叙事空间新的价值。在这样一个循环和螺旋的过程中,影视艺术创作者在文本中呈现的视听符号被观众关注、选择、转译,形成了依托于观众认知范畴的解读、依托于社交媒体的传播、依托于情感共鸣的代入。
平民叙事是一种旨在以具像化、通俗化、故事化、生活化作为核心表达的叙事方式,它不以宣传宏大历史和官方话语作为目的,而以聚焦个体命运和社会议题作为旨归,主要表现为主体形象的个性化、叙事视点的多元化以及内容文本的细节化。现实题材电视剧以其植根于现实生活创作土壤的天然优势,积极地参与社会、捕捉问题、揭示真实,以至撬动情感和引发共情。在这一过程中,其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关键。现实题材电视剧以人物驱动代替情节驱动,弱化了情节驱动引发的明晰期待感,强化了人物驱动带来的模糊期待感,观众更多聚焦个体命运来感受情节发展和时代变幻。对于主体形象的建构,近年的现实题材电视剧开辟了关照个体生命以折射社会群像这一道路,以调动更广泛的共情。
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阐释人物弧光:“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在过程中表现人物本性的发展轨迹和变化,无论变好还是变坏。”[4]现实题材电视剧日益重视对于剧中人物弧光的打磨。其中,对于故事角色的个性化塑造是这一过程的重要环节。扫黑除恶刑侦剧《狂飙》中,高启强这一形象让人津津乐道,剧作塑造的人物从胆小善良的鱼贩到独霸一方的涉黑巨头,摒弃以往一黑再黑的反派人物塑造逻辑,刻画了人物本性的转变过程和时代背景,让观众见证人物“经商—涉黑—入狱”的完整过程,更能感受其背后的现实教化意义。
具有个性的主体形象是荧屏视线的引路人,带领观众深入剧情,理解创作的核心要义。同时,依托人物的多元叙事视点也满足了观众去中心、非线性的观剧习惯,为观众提供了全面立体地形成对于剧中世界完整理解的可能性。《大江大河》以厚重剧本将人物命运与时代发展、家国命运牢牢“捆绑”在一起,赋予人物时代性、历史感,也更具现实质感,让“小家”汇入到“大国”的历史河流之中,让“个人理想”融入“改革开放”的时代命题之中。知识分子宋运辉、实干家雷东宝、下海商人杨巡的故事分别代表了改革开放初期国有经济、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在变革浪潮中的境遇与选择,三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又都同身后的大时代同频共振,共同折射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改革年代,代表了无数个和他们有类似经历的个体。在三个各具个性的人物形象塑造过程中,改革开放的时代意义、历史构建和背景解读呈现出更鲜活、更真实、更形象的一面。多元的叙事视点在丰富故事本身的同时,丰满了人物的个性特征,观众的情绪也得以安放在与之匹配的共情段落当中。
在影视艺术中细节真实也是主体形象构建的重要环节。改编自“七一勋章”获得者、“全国脱贫攻坚楷模”黄文秀生前事迹的脱贫题材电视剧《大山的女儿》,剧中演员皮肤黝黑,穿着朴素的红色马甲,用接地气的广西普通话进行演绎,增加了人物的毛边和质感。为了还原黄文秀生前的工作细节,主创们深入百色市进行调研,实地走访了黄文秀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采访了驻村书记、基层干部、贫困群众以及黄文秀的亲朋好友和老师同学。壮族米粉、壮族米酒、壮族服饰、壮族山歌等细节作为共情的中介物将观众带入剧中的百坭村。“所谓中介物是指引发传播主体产生相同或接近情感态度的客观事物,促成传播双方共通的意义空间,是‘心通’的重要媒介和载体,也是共情传播中的‘决定性符号’。”[5]在近年来热播的现实题材电视剧佳作中,其大多以中介传递情感、以细节刻画真实、用品质体现诚意,让观众在沉浸式观看中感受到故事背后的深刻寓意和思考,也体会到了创作者的真诚。真实的故事吸引人,真实的情感打动人,真实的人物激励人,真实的细节感染人,正是以接地气的真实书写、以细节刻画的现实还原,将观众的目光吸引到剧中人物身上,故事才接地气、讲述才有底气,观众也才会为之动情动容。
这些优秀的现实题材电视剧在人物“弧光”、个性、细节上着力,采用了以典型人物来代表人物群像的方式,为人物群像进行立传,通过平民视角透视人民故事。在主体形象的个性化、叙事视点的多元化、内容文本的细节化的共同书写下,诞生了一个个鲜活的具有张力的圆形人物,他们不是某一教条理论高度概括的人格化身,而是亿万朴素人民的人性凝练。《山海情》中的基层干部马得福,怀揣着理想,帮助村民完成“吊庄移民”的工作,用行动兑现“塞上江南”的承诺,是广大基层干部的缩影;《在一起》里的院长张汉清,带病奋战,筑成了保卫武汉的第一道防线,是一线医护人员的化身;《幸福到万家》塑造的何幸福,不卑不亢,靠着勤劳智慧创造美好生活,是新时代女性的典型代表。这些影视角色是对大众群像的高度艺术化概括,又在共性之中见到弧光与个性,见微知著、以情动人,引发全民共情。
“认同”在词义上有“身份、特征、同一”等内涵,最早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应用在心理学领域,用以描述个体在心理、感情上的趋同过程。“身份认同包含两个层面的内涵,即在心理层面对特定身份的认同,在行为层面对相应规则的遵守、学习和模仿。”[6]在电视剧中,引发观众身份认同的条件大致可分为影视符号的互动、社会记忆的调动以及民族精神的催动。现实题材电视剧往往采用饱满的故事情节、鲜活的人物塑造以及真挚的价值表达等方式使观众实现情感共振,搭建起个人—社会—国家的链接桥梁,进而实现从观众角度的身份认同衍生到民族层面的文化认同。
艺术作品首先要作用于人的感官才能进一步作用于人的心理、感知和情感。符号是“能指”和“所指”的统一体,是能传达思想的载体。影视符号与观众的良性互动,让观众沉浸故事中的情境也看到故事外的自身。《人世间》中周父周母相继离世的段落令人潸然泪下,当周母在寒夜中安静离世,镜头选择留在周母的白发上。随着对母亲的呼唤,背景响起歌曲《人世间》,没有过多台词,蒙太奇让回忆和现实交织,歌词“祝你踏过千层浪,能留在爱人的身旁。在妈妈老去的时光,听她把儿时慢慢讲”在观众情绪的高处又照亮所有人的现实,为旧时父母爱情触动,为中国家庭的亲情感动。现实题材电视剧利用视听符号拓宽了观众的情绪空间,在与影像符号互动的过程中,含蓄或直接地勾连观众之“我”与剧情的关联。经历相知相爱,组成家庭,生儿育女,操劳半生是许多中国人命运的缩影,观众在故事中找到现实落点,完成从剧中儿女(父母)到现实儿女(父母)的身份认同。其次,电视剧是现实生活的缩影,现实题材电视剧往往凝聚着人们的集体记忆,观众在荧幕上看到过去的时空、特定的场景、重大的事件,而产生代入感和共情感,产生“故事与我有关”“精神令我感动”“情绪感同身受”的直接体验。现实题材电视剧往往将故事依托在国家发展的大背景中,用影像艺术化呈现现实议题的同时,还成为记录时代记忆的如椽之笔,也使漫长的历史得以聚焦,完成从“历史事”到“历史诗”的巨大转变。《大江大河》中,故事用浪漫的笔触,展开对下乡回城、恢复高考、联产承包、民营企业、国营大厂、下海经商等改革开放各历史阶段关键事件的叙述,引发了60后的感同身受、70后的儿时记忆、80后的奋斗倾诉和90后乃至00后的兴趣共鸣。时代大事件是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的共振点,《大江大河》所展现的集体记忆是父辈奋斗者激浪勇进和新时代青年继往开来的相互映照,观众随着剧情的展开,逐渐完成对集体记忆的溯源,进而实现对时代中国的认同。
在影像互动和社会记忆之上的是超脱日常经验的精神力量,时代需要先锋,人民需要榜样。重大现实题材系列剧《功勋》突破了日常生活的悲欢,于崇高事业彰显民族精神。剧中张富清为新中国浴血奋战,战功卓越却深藏功名,展现着淡泊名利、坚守初心的美好品德;于敏在科学面前实事求是、无私奉献,体现的是中华民族穷且益坚的精神底色;袁隆平的“禾下乘凉梦”承载着对祖国人民的无私奉献。这些故事都紧紧围绕着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浪漫主义,迸发出强大的精神力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个想象出来的政治意义上的共同体,是一种被想象的创造物。”[7]想象是共情的一个前提,它以现实为对象,以经验逻辑为坐标,受情感驱动,最终产生合理的心理形象。无数萌自民族精神的想象,构成了对于民族的想象共同体。观众在剧中情境体验、在情感上感染、在精神上延伸,这些人物故事不断感召着观众对于这个伟大民族、这个辉煌文明、这个激荡时代、这个绚烂国度的认同和热爱。
现实题材电视剧引发了观众的情绪共振和自我身份认同,从个体到群体,形成了更广泛的、社会面的共情传播。由此,观众透过现实题材电视剧对于中国文化产生高度认同,形成了以影视文本为核心的情感共同体,以群体情感和群体情绪唤起观众的自我身份认同,激发观众的社会参与行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8]。现实题材电视剧正是在共情表达的过程中为人民的精神生活提供价值坐标,以现实为土壤、用艺术来栽培,扶植精品力作,深化文化认同,强化文化自信。
面对着当下文化艺术领域的新发展新情况、国家社会发展的新走向新趋势,作为新时代主流艺术形态,现实题材电视剧肩负着构建社会主流价值观、传播国家主导思想、服务青少年等主流受众群体、探索媒介融合的新主流传播渠道等挑战,也面对着日益丰富多样的中外文化娱乐产品的激烈竞争。我们也可喜地看到,在激烈竞争的媒介环境中,近年来现实题材电视剧推出了一大批应和时代节点、呼应民族情绪、反映社会现实的佳作乃至爆款,并且实现了受众群体的破圈、传播渠道的突围、创作纬度的创新。这些新时代现实题材电视剧坚守人民立场,讲述人民故事,树立人民榜样,其“基于现实,描绘现实”,同时“凝结现实,改编现实”,优秀的现实题材电视剧蕴含的价值观契合着最广大受众的期待,不仅能观照过去和描写现实,也能为未来发展提出美好构想。
在表达创新层面,近年来的现实题材电视剧从物理空间衍生社会景观,实现了依托影视艺术视听手段之真促发观众的情感投入和时代共鸣;从平民叙事折射群像典型,通过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小人物,实现“观一叶而知秋”,以“弧光”、个性、细节等手法,在勾勒具体人物命运的同时折射大时代、大哲理;从身份认同深化文化认同,以影视艺术的手段占有话语的制高点并不断强化观众对国家、民族、文化、历史等的自发认同。近年来,这些现实题材电视剧佳作以独特的空间修辞、主体塑造、艺术形态和价值生成为中国电视剧的共情表达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呈现出崭新的品质。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强调“激发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增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9]。电视剧作为最生动鲜活的艺术形式之一,共情表达在现实题材的创作实践中,实现了硬主题的软着陆和宏大概念的微观叙事,助力了这一题材适应媒体融合时代的传播需求和受众日益年轻化的观看需求,以其探索创新增强了文化自信自强的实现路径,也为未来的影视艺术创作提供了参考借鉴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