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城外即汉水,水边有石头,闲暇时城中人常择石赏玩。这石头就这样撞入了我的生活。
那是个阴天,我与新根、老弟三人约好一早去江边拣石头。到江边时,江雾未散,望向对岸,只能隐隐看到一条黑线。上游有水电站,每到汛期,晚间开闸放水,白天闸门紧闭。所以早晨来看,会发现江畔的石头全湿漉漉的,布满青苔、稀泥,颜色很深;中午时分,若稀泥被晒干,江边又变作一片白色。
我们三人各自在江边翻寻。这片石头滩里的石头成千上万,拣出几块,想来不难。
石头上有青苔和稀泥,走在上面老打滑,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有些石头被稀泥裹得很严实,像是涂了一層“泥衣”,得清洗干净才能看到原貌。不过,正是假期,我们有闲空儿。见着喜欢的,便洗一洗,拾起来。然而没多久,手里就拿不下了。我们寻了一处堆放,准备俟后再次筛选。可还没一会儿,却又发现那地方的石头堆得高高隆起,肯定没法儿全都带回去。
我们三人在石堆旁会面。
新根笑着说:“行了行了,不拣了,挑一挑回去。再拣把整条河的石头都带回去了。”这话惹得我和老弟大笑。我看着新根和老弟手里的石头,更笑得止不住。新根的石头大如篮球,得两只手抱着;老弟的却小如弹珠,至大也不过乒乓大小,一只手里能握下好几个。想来,这大约因为新根为人耿直质朴,老弟则玲珑机巧。心性相别,拣来的石头其形态大小也各不相同。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们,老弟说:“你看你自己的,还不是都只有一只手那么大。”我恍然发现,自己拣的石头全都只有馒头般大小,一手可握。石头滩的石头虽成千上万,可与自己心性相符的,只是部分。
我们围在石头堆旁,开始从几十块石头中选自己最喜欢的那块。
新根和老弟也挑得十分艰难,毕竟这已是挑过一遍的。我数了数,自己共拣了十多块。把它们放在一起,我发现件有趣的事。它们不仅大小相近,而且都为纯色,有深紫色、青绿色、白色、灰色、黄色、黑色、棕色、铁红色等等,没一个杂色,也都没有纹路。默看一阵子,我又发现,这些石头全长得“温润内敛”。虽形状并不一定规则,但没那么“张扬跋扈”,没有特别鲜明的棱角。线条不“险”不“峭”,很平缓。还待默看,新根和老弟已挑罢了。我不好意思耽搁,从里面选出三块,准备回城。我知道,我还没真正弄明白到底哪块才是自己最喜欢的。石头滩有石成千上万,可要去挑出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似乎也没那么简单。得花时间默默观想,仔细看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认识自我、看清自己,说来容易,其实却是一件很难的事。
回城时,已是上午。然而并未放晴,甚至稀稀地落下小雨。
新根的那块大石实在有些重。我们沿台阶走上河边堤岸后,他已开始喘气。我们三人便停下歇息。远处观望,汉水东流,石滩依旧,似乎千百年前它已是这样。我猛然想到:我们三人在2019年9月8日上午来这石滩拣石头,如果愿意,可以把时间精确到几时、几分。这些石头呢?它们何时到此?是早就来了,还是昨晚才来?千千万万个春秋中,是谁帮我们选定了此时此地的相逢?如果这次我没有来,下次来时,还会遇到它们吗?它们会被别人拣走吗?被谁?在什么时候?石滩多石,城中多人,我们遽然相逢,是因为“缘”吧。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必然。江石万千拣一二相伴,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之,人与石的相遇,人与人的相逢,看似寻常,如此难得。
不言
从江边取回石头后,我把它们摆在桌角。
九月初,天气还热。我租住的房间没有空调,只能用一个大学时买的小电风扇降温。十二月底要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课业压力很大,我有时焦躁得难以坐下。某次我实在难以集中注意力,看资料时,脑子空空的,总也看不进。瞥向桌角,我忽然看到那块青石。不知怎么,我很想摸摸它。探出手去,手掌传来一阵清凉。把手挪开时,那石头已被我手上的水汽洇湿了好大一块。我望着那块水汽,天气炎热,水汽很快散去,石头的颜色又恢复了正常。我反复试了多次,看着水汽在石头上凝结、蒸发,看石头上的颜色变深、变浅。细细摩挲,我感到石头有一面格外粗糙。这一面上,布满绿豆大小的伤疤。显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伤口,已被河水、细沙反复打磨,竟变成莫名的图案。青石自然不言,它没告诉我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究竟经历过什么,在哪里受过什么磕碰,经过什么风霜。它没有诉苦,只是教会我如何面对:随雨露来去而本色不改,任千磨万击却权作装点。
那场考试我成绩很差,自知难以过线。不幸,父亲病重,次年五月三日溘然长逝。我只得找份工作谋生。八月底入职,我从汉滨区搬往高新区。整理行李时,我丢掉了其他石头,只带这块青石赴校。高中节奏紧张,工作压力很大,我又是新手,没有经验。往往完成当日工作后,已是深夜。次日一早,仍得领操、看早读,循环往复,叫人疲惫不堪。虽然劳累,但这所学校是当地最好的中学,发展前景很不错,领导可敬、同事可亲,工资待遇也十分可观。可以说,这是份难得的“好工作”。而且即便拿到了研究生学历,也不一定能有幸被聘用。然而,我还是放不下考研的愿望,每晚总腾出半小时到一小时读书。老师、同学、亲人都不在身边,灯下苦读,一片静寂。相对之物,唯有青石。那时,我的心境格外寂寥苦闷。可青石不言。好在青石不言。我接连经受考研落榜、父亲去世。待业闲居之时,又饱尝碎语和白眼。人生低谷之际,好不容易找到这份旁人艳羡的工作,却不知足,每晚攻读,期冀再考。这样的景况,青石何言?人生的十字路口,往往只能自己做抉择;困境之中,也多得自己挣扎挺立。言之何益?青石与我汉水相逢、灯下相伴,已然足够。
2021年七月,我终于从那所高中离职,开始全力备考研究生。我又从高新区搬回汉滨区。离职时,我带走的东西不多,但仍没有放下青石。为图方便,我再次租住2019年下半年曾租过的那所房子。时隔两年,又临此地,我从刚毕业的学生变成了失怙无职的多余人。新根、老弟已到别处租住,而租户流动,多不相识。人事浮沉,手头的青石却没有丝毫改变,这不禁叫人有无常之感。可我不能感慨,我还得继续埋头苦学。十二月底考试,七月才开始备考,时间紧张。每天学习十多个小时,晚间已头脑昏沉。静坐桌边歇息时,从手机里看到同级毕业的同学在分享工作近况、已升学的同学在准备毕业、同事们各有所成,我落寞不已。我知道不能只顾失落,便用各种方法激励自己。有时在纸条上抄写一段励志语录,有时看网络上的励志短视频,又或者在日记里自言自语。青石静处桌角,一语不发。我看看它,心想:难道它生来就只有馒头这么大吗?难道它原本就这样毫无棱角吗?或许它本有凳子那么大、脸盆那么大,只是在一次次撞击、打磨中,变成了现在这样。它承受住了磨砺,并借以消去身上的累赘。一次次的锻炼,只让它把自己变得坚强、干练、温润、平和。这些道理,青石不言,它只静处桌角,以身垂范。
2022年三月底,尘埃落定,我成功被目标院校录取。距2019年九月,已近三年。我觉得自己也像一块青石,在时光中被打磨、抛光,被改变了许多。我还学会了许多重要的品质,比如“不言”。
桌角这青石陪伴了我近三年。我知道,当我老去,离开世界,这石头就会再度流浪。我的生命至多不过百年,而它会在百年后经历一个又一个百年。流浪途中,也许在某时某地,它又会被另一个人带去。那么,到底是这青石参与了我的一段生命,还是我的生命变成了青石的一个注脚?我想知道答案,但青石不言。
放生
我决定放生青石。
该这样放生它:还是在江畔,但不是阴天,一定是个晴天。一定是上午,江畔空旷,阳光温暖。我站在江边,双手捧着青石,蹲下身,轻轻将它放入水中。它不会游动,但不久我会走开。沿台阶走上河边堤岸,此时,我已不可能在石头滩中一眼认出它的位置。我们或许再也不能见面了,但我一定不会特别伤感。
我知道,我一定得放生青石。
青石如拳,载我三年记忆;而巴山积土活木,南北纵贯二百八十余里,东西横陈千里之距,见多少历史沧桑。青石如拳,我手掌的水汽洇于其上,数秒即干;然汉水东流三千里,云气化雨,由天及地,月余而不止,那风云几多变幻。
是该与掌中的青石作别,体认莽莽滔滔的巴汉了。
从这座城沿汉水向东一百公里,是冷水镇。父亲的老家就在冷水镇星义村。他在那里出生成长,他的父亲、母亲在那里衰老和死亡。他们的生命就写在那面山坡上。我无法带走山坡、草木、泥土,但我曾站在那面山坡上远远凝望汉水,曾把关于它们的记忆全部放生在汉水里。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位置,当我从汉水旁经过,我便会和那面山坡遥遥感应。从冷水镇沿汉水向东三十公里,是白河县城。我的户口簿、身份证上都标明我是白河人。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白河度过;我许多亲戚、同学也都仍在白河工作、生活。这些人、物无法带走,我便把对于他们的思念全部放生在汉水里。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位置,当我从汉水旁经过,我便会立即与那座山城、城里的人和物紧紧关联。
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记忆之河、记忆之山,或曰,精神故乡。早年孟浩然干谒显贵,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云“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颇显用世之志。后仕途失意,隐居山水,志在出世。显与隐,兼济与独善,两种思想纠葛碰撞。自愿也好,无奈也罢,他终于还是选择了返归故居。“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孟浩然找到的是襄水。
古往今来,每个人最终也将把自己交付给某条河、某座山。东晋陶渊明对生死极为达观,曾自拟挽歌辞,其中有句: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意为死去还有何话讲,不过寄托此身在山岗。英雄豪杰虽非小人常人,亦是有生必有死。北宋苏轼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开篇便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汉水一青石,曾与我相知。此番,放生青石,我又一次把記忆深融汤汤汉水,也再一次藉这汉水巴山将我身接纳、收容。
胡钦文
陕西白河人,西北大学2022级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中国青年作家报》《延河》《青春》等。曾获第二、三、四届长安散文奖。著有散文集《长安四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