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海棠花醒

2023-04-26 03:22祁云枝
美文 2023年8期
关键词:西府凤翔海棠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一千多年前的这个夜晚,东风袅袅、香雾空蒙,月亮已转至廊后,清冷孤寂的海棠花,被苏东坡痴情的蜡烛封存在一首诗里,至今依然娇艳。

海棠是幸运的,在这个寂静的春夜,被大诗人如此这般怜惜,都让人都点嫉妒了。苏轼眼里的海棠花,分明是楚楚美人,而美人,在许多达官墨客的眼里,亦是海棠花。

一日,唐明皇登沉香亭游逛,好景须美人共赏,随召唤杨贵妃,然其时贵妃宿醉未醒。当贵妃被侍女们搀扶着旖旎地走过来时,醉颜残妆,鬓乱钗横,唐明皇一时间被惊艳,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红云飞颊、娇羞无限的杨贵妃,宛若尚未睡醒的娇艳海棠。

在这个名为“海棠春睡”的典故后,海棠花便有了“花贵妃”“美人花”“女儿棠”等称呼。

四月已至,海棠花醒。

阵阵暖风,催红了凤翔灵山净慧寺里的海棠花,明媚的胭脂色花朵,点染了古时被称作“九顶莲花山”的苍翠,春色,在秦岭支脉上荡漾。

此刻,我就站在一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前,满树花朵,都向我展露笑颜。

看着眼前笑容各异的花朵,突然间觉得海棠树可真了不起。一个人内心的许多情感,自己未必能找到妥帖的词语去表达,而海棠树,竟然会用微妙的花儿“表情”一一展露。

你看,那嫣红色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矜持,含蓄如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那个刚刚裂开红唇、露出月白牙的花朵,好像在说“哎,你好啊”,我能看出它雀跃的心情;已经绽开三五个花瓣,花蕊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那朵,像是有一抹云霞从心里飘了出来,尤为妩媚,俨然酒醉初醒的贵妃;那朵刚刚绽放的花儿呢,笑意就挂在脸上,灼灼地要溢出来。花瓣,如嘴角般上扬出快乐的弧度;而那些全然绽开的花朵,笑容却是淡然的,轻云一样,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惆怅。也有落寞的笑,它们的脸色白的像月亮,寂寞得让人心疼……海棠和人一样,风雨雷电的洗礼,太阳、星星和月亮的私语,都收藏在心底,只等春风一吹,便用花朵说了出来,百般滋味在心头。

海棠花,是我见过的姿态最缤纷的花朵,花色迷离,花姿妖娆,林黛玉说它“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是我读到的最精妙的刻画。没有两朵海棠花是一模一样的,也没有一种姿态不美,绽放是美,凋落是美,雨骤风狂的时候,它的飘摇和零落,也能感人至深。

海棠虽美,风雨无情,无可奈何花落去。有时候,看着风雨后遍地的落英,会埋怨这风雨来的真不是时候,不由自主想起李清照的小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來这里前,我看过资料,知道凤翔境内有三株省级挂牌保护的古树名木“西府海棠”。除灵山净慧寺的这两株外,还有一株生长在一家幼儿园的院内。三株古树,树龄均在120岁以上,树冠约6米,胸径30厘米。但它们哪一年栽植?由何人栽种?均无任何记录。

看来,故乡西府对于西府海棠的重视程度,还远远不够。这里,该有上千年的古树,该有感人至深的传说和故事,才对。

为了解这两株古树名木,我也恶补了关于“西府”的相关知识。西府,是陕西关中平原西部的泛称,常指宝鸡及其周边地区,文脉丰厚。凤翔,一直是西府的代名词,因为凤翔府自古就是这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追根溯源,这片古老的土地,曾是周秦文化的发祥地、青铜器之乡,也是民间工艺美术之乡。想当年,姜尚曾在渭水边垂钓,周公握发吐脯,礼贤下士,炎帝神农也生长在这里,他遍尝百草,只为驱除瘟疫、为民疗疾。一次,神农氏不幸尝到了“断肠草”,顷刻间命陨于秦岭的天台莲花山,就安葬在渭水河的北岸。

说起来,大诗人苏东坡与西府,与西府海棠花颇有缘分。二十六岁的苏轼通过科举,以大理寺评事赴凤翔府任签书判官。在凤翔三年,苏轼不仅留下了卓著的政绩,还疏浚了造福后代的东湖,他带领百姓在湖里栽荷,湖边植柳,亭旁栽植西府海棠……从此,诗人与海棠花结缘,后来,无论他走到哪里,眼里、心中、身旁,都有海棠花:“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他对海棠的爱,和他传奇的经历总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苏东坡的诸多诗里,海棠花是美人,也是他自己。

看过一篇散文《海棠依旧最西府》,作者是中国人大博士生导师宋一川教授,这位祖籍凤翔的西府人,对西府海棠有着深深的眷恋,他不仅考证了西府海棠的出处,亦理清了西府海棠的归属。

他说,西晋时期,西府一带有人将海棠和梨树嫁接,发现花朵不仅大美,而且香艳,西府海棠藉此闪亮登场,实现了从美人向绝代佳人“惊险的一跳”。后来,在越来越多的嫁接栽培后,海棠品种越发繁多,以至于在植物学分类中,因为海棠品种极其庞杂,只好以“西府海棠”一名来一统称呼。

宋教授认为,西府,不是所谓的皇宫西边的某官府,也不是网传的安徽某地,更不是《红楼梦》中的什么府,而是西安西边的凤翔府。说白了,西府海棠,就是源自西府的海棠。2009年4月,海棠花被选为陕西宝鸡的市花。

在我工作的植物园里,生长着好几种海棠,明代《群芳谱》里记载的海棠“四品”,植物园里都有: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和木瓜海棠。还有湖北海棠、陇东海棠、海棠果、海棠花以及许许多多的栽培品种:海棠‘火焰’、海棠‘凯尔斯’、海棠‘王族’、紫叶海棠,等等,人间四月天里,海棠花绯白交叠,粉嫩娇艳,引无数眼睛凝目。

其实,在植物学上,海棠是一个泛称,囊括了蔷薇科苹果属与部分木瓜属的植物,像贴梗海棠就是木瓜属的植物,与用于观赏的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只能算是亲戚关系。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花后会结出秀珍的苹果,而贴梗海棠和木瓜海棠,花后则结出有香味的硬邦邦的木瓜。所以,海棠四品,也只是文化意义上的说法。

海,有外来之意。古人把视野里距离很远的洪荒之地,称为“海”,把能开出漂亮花朵却不结果子的树,称为“棠”。由此看来,古人眼里的“海棠”,是一种外来的果树。

海棠无香,曾被人引为恨事。

我曾经在四月的植物园里遍闻海棠花,为的是要验证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提到人生“三大恨事”之一的“海棠无香”: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她的这三大恨事,除过之二,其他的,我也都同意。

后来才知道,“海棠无香”的说法,语出北宋僧人释惠洪写的《冷斋夜话》,并非张爱玲的原创。惠洪的叔叔彭渊材是个画家隐士,平生多有奇奇怪怪的言语,虽放诞不羁却也不无道理,他曾说:“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大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这样的俏皮话,被多才的侄子释惠洪记录了下来。

然而,《冷斋夜话》里,在这段话的上一个章节,彭渊材说“昌州海棠独香为佳郡”,可见彭渊材知道,并非所有的海棠花都无香。

昌州海棠的香气,也逗留在宋朝汪元量的一首诗里:“我到昌州看海棠,恰逢时节近重阳。人言好种亦难得,只有州衙一树香。”昌州,是古地名,是如今的重庆市辖某地。昌州因了“两千里地佳山水,无数海棠官道旁”,还有个非常香艳的名字:海棠香国。

然而,从明代中期开始,由于气候变化,加上兵火灾害,导致这种珍贵的海棠逐步退出了昌州大地,后人再也看不到闻不见香海棠了。我想,彭渊材的第四恨,或许,只是一种惋惜和怀念吧。

“东风吹绽海棠开。香麝满楼台。香和红艳一堆堆。又被美人和枝折。坠金钗……”这是唐朝“敦煌曲子詞”中写美人词的名篇。彼时,海棠已遍植皇都长安,成为春风里的繁花盛景。如果说“香麝”是指楼台上燃着的麝香的味道,那么,“香和红艳一堆堆”里的香,一定是海棠花的香气了。连起来阅读,让人感觉这海棠花竟有麝香般迷人的气味。读完,我不禁疑惑,都说海棠无香,那这首词里的海棠之香,难道是边塞人在回忆长安海棠盛开时的想象?拟或是,他闻到了美人身上的香气?

海棠花到底有没有香味呢?

有一年,我在给海棠拍照时专门挨个闻过。木瓜属的海棠花,如贴梗海棠和木瓜海棠,的确无味,就算我把鼻子挨着花朵,也难以闻出它们的香味,至多,是一种植物的清香。垂丝海棠在花朵刚刚绽开时,能闻到丝丝香气,若有若无,待全然开放,香味就变得很淡了。唯西府海棠,能散发出一种清甜的气息,淡香里,有股甜甜的味道。周围环境越静谧,就越能闻到它那清甜淡雅的香气。

一朵花,放送出香气的语言,是邀请也是等待,等待蜜蜂、等待蝴蝶或者等候其他昆虫前来赴宴,实现动植物间最愉悦的合作。你为我传粉,我用花蜜来给你支付报酬。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春日里最明媚动人的场景。

生有一副白里透红面孔的海棠,若是有了香气,便不同于纸花、绢花、仿真花,便灵动起来,像是一位会思考的美人。

祁云枝

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散文刊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百家》等,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等。出版有《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低眉俯首阅草木》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在海外出版。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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