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豪,郭丽双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现代性话语的发展历经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数个阶段,反映了西方现代化进程以来在经济、政治、生态、社会生活等领域的意识形态变迁和价值观转型。马克思在承认西方现代性带来的正面效应的同时也看到了其否定面:“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继承康德的批判理论,不同时期的西方学者皆对现代性作出过定性与批判,其中不乏具有深刻世界意义与当代价值的理论观点。正如晏辉教授所言,“无论受到怎样的怀疑和质疑,现代性依旧是人们研究当代人类基础性、根本性和全局性问题的相对有效的哲学范式”[2]。 20世纪以来,随着西方社会发展陷入多重危机,有关后现代性的话语体系接踵而至,迅速在全球形成影响,作为现代性的新型话语出现。后现代性话语描绘的世界图景与社会方案对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产生多面影响,中国式现代化想要构建新的叙事模式和自成一派的话语体系就必须对后现代性话语作出回应和超越。
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现代性问题是多面的,作为后发国家,中国在处理现代性问题时既不能一头栽进西方现代性陷阱,更不能完全脱离西方现代性理论。中国式现代化和西方现代性的比较研究中,目前大多集中在两个方向,一是中国式现代化对西方现代性的整体超越,二是中国式现代化对现代性话语的重新建构。两种研究方向中,众多学者阐述了中国式现代化在叙事模式、话语体系、理论逻辑和实践路径等方面对西方现代性的超越和批判。但是,整体性批判往往会对批判对象的某些特质和部分进行取舍,从而缺乏完整的分析与审视。同时,总体性研究也有可能将比较对象置于不对等地位,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失去比较价值。因而,面对后现代性这一较为复杂的问题视域,选取具有特性的理论切片并在同一问题范式中进行对比,这种方法别具研究优势。在此研究背景下,本文聚焦后现代性话语,选取鲍曼的“流动的现代性”理论作为典型范例进行比较,从而总结中国式现代化对后现代性话语的超越途径。
后现代性话语在对现代性的批判中应运而生,其开端于尼采“现代性的虚无主义”、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等哲学思考。后现代主义思潮经过20世纪下半叶的发展与传播在全球范围内形成巨大影响,相关概念被哈贝马斯、吉登斯、詹姆逊、鲍曼等学者所研究,但不同的解释路径也使得后现代性话语变得多样且复杂。尽管有多少个后现代学者,就有多少种后现代理论,但所有后现代性话语的出现几乎都离不开西方社会的文化与危机。
正如哈贝马斯在《步入后现代:以尼采为转折》一文中所提及的,尼采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引领了后现代话语的到来。在尼采看来,现代性导致了生命意志的衰微和本能的至高统治,现代人在精神维度陷入了“虚无主义”(Nihilismus)当中,因而“现代精神已无可救药了”[3]。带着对西方人精神危机的指控,他试图颠覆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价值体系和哲学理性主义,以“酒神精神”和“视角主义”去解释多维度世界的价值意义。基于现代欧洲的精神危机,海德格尔则将现代世界视为一种“图像”的时代,世界作为整体被摆置和表象化,人们在对自然的施暴中获取整体性,因而“世界之成为图像,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是同一个过程”[4]。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社会中作为主体的“平庸之辈”利用技术摆布自然的同时也被技术所摆布,所以从存在主义出发的技术批判和主体性批判指向了现代人对存在意义的遗忘,即被称作“忘在”的虚无主义。福柯和德里达等人则继承了这样一种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进一步发展了后现代哲学,这也从侧面表明了西方社会对变换思维方式的需要。后期维特根斯坦对这种需要的回应则是“语言游戏”,他拒绝“同一”的思维和语言逻辑,将传统的理性主义思维方式转向一种新的语境主义和历史主义的思维方式,将理性归结于自然历史和历史经验沉淀(游戏)的产物,这一反对传统形式逻辑的哲学架构直接影响了利奥塔等后现代主义学者的思想。综上,尼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等人的现代性批判理论虽各有指向,但都源自对资本主义社会后期人们陷入精神危机的反思,其中对于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理性主义以及先验性思维都有着鲜明的反叛态度,为福柯、利奥塔、詹姆逊、哈贝马斯以及鲍曼等人的后现代性思考提供了思想路径。
后现代作为一个时空概念的界定众说纷纭,但后现代性作为一种思维和行为方式已然被后现代主义思潮推向历史舞台。作为早期使用“后现代”概念的学者,汤因比认为后现代是一个西方文明的衰落时代,经历过数个发展阶段,西方历史进入了理性与启蒙精神崩溃的时代。在社会动因上,福柯和詹姆逊等学者认为20世纪60年代西方社会的动荡与不安代表了社会与文化的决裂,后现代性作为一种新的社会诉求被表达。在经济生活领域,“消费社会”也被广泛认为是后现代社会到来的标志,消费文化的盛行使得抽象之物加入可消费行列,反思和真相变得不再重要。在文化生活视角,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中则通过描绘人们在信息社会中的生存方式来宣告信息作为一种知识统摄了现代社会,以此判断后工业社会人们的思维和行为已然改变。其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中又指出“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以享乐主义、反资本主义、反叛传统为特点的后现代文化反映了资本主义世界文化危机的到来,为后现代性的阐发提供了文化根基[5]。另外,利奥塔认为后现代性的到来源自“叙事危机”,人们应用科学手段和文艺手法已无法叙述当代历史,需要一种新的话语形式去替代“元叙事”,即用差异性与多元性替代整体性与同一性。综上,后现代性话语的到来是西方社会现代危机多维展开的结果,其建立在西方人对当代世界的失望和质疑之上。
如果说现代性代表的是“17世纪以来的新文明”[6],那么后现代性所代表的则是一种面向未来社会的时代精神,代表着与传统现代性的决裂。关于后现代社会在时空上的存在,最有代表性的是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构想,他将资本主义文化进行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三种划分[7]。在哈贝马斯看来,后现代性带着对自我的了解和确证走向了“新保守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两条道路,旧有的现代性话语的“过时”使它要么蜕变要么告别[8]。福柯和吉登斯等人也将后现代性作为一种“态度”和“反思”去理解。因而,后现代性所表达的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反思和对未来社会的构想,作为一种具有幻想和反叛色彩的社会精神出现。后现代性话语一方面质疑了传统理性主义及其历史叙事,另一方面又基于社会发展的偶然性不对社会发展作出确定判断。21世纪以来,后现代性话语仍在发展,鲍曼“流动的现代性”、齐泽克“后政治”、柯布和克莱顿“后生态现代”以及大卫·雷·格里芬“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等观念先后出场,并作为社会思潮持续影响着西方社会的发展。
综上,后现代性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陷入危机后,西方社会在反思其文化传统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新现代性话语,并正在影响着世界范围内的现代化运动。
在以上论述中,我们发现后现代性话语的出场与全球化进程联系紧密。资本主义现代化的需要使得商品与投资市场不断扩大,随之而来的后现代性话语也被全球化进程推向世界。正如马克思所言,“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但与此同时,“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9]404。那么后现代性话语作为“一种世界的文学”出现了吗?笔者认为后现代性话语不但没有反映和解决全球化带来的普遍现代性问题,反而阻碍了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其对中国式现代化的消极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话语通常是某一社会主体按照一定的规则和目标,将特定的思想观念、知识理论进行归纳和凝练,通过一定的形式表达并传递给社会公众的语言体系。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新时代新征程中国共产党的使命任务[10]21,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特色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式现代化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主体、特征、目标以及原则等作出了创新性总结,以话语体系的形式在世界范围内进行解释、传播与影响,以此号召全体人民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但后现代性话语的侵扰使得中国式现代化话语体系的构建与传播受阻,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式现代化话语体系的号召力。
其一,后现代性话语所营造的社会蓝图具有极强的诱惑性。后现代性话语对资本主义世界的研判带有强烈的感性色彩,推崇叙事模式多元化。多样化的文化系统与解释系统受众较广,作为非主流意识形态具有较强的感染力。一方面后现代性话语中前卫、反叛的社会理念对青年人群具有较强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后现代性宣扬的悲观图景在都市生活中易引起大众共鸣,这都对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中国式现代化话语体系发起了挑战。
其二,后现代性话语的逆现代化表达对中国式现代化话语构建有着瓦解作用。后现代化话语的生成离不开西方现代化历史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危机,因而充斥着对世界现代化的负面解读,从而走向“停止现代化”或“告别现代化”的消极表达。例如,对于后工业时代的生态破坏与道德沦丧,后现代性话语普遍将批判指向现代社会的科技与消费的泛滥,不安与恐惧成为现代化的必然结果。同时,后现代话语所描绘的未来社会发展趋势具有模糊性和误导性,这使得中国式现代化传播其明确方向与科学原则变得困难重重。
其三,后现代性话语的文化载体较为多样,传播广泛。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艺术风格承载着对后现代话语的传播功能,20世纪90年代以来通过文学、绘画、音乐和影视等文化产品在国内蔓延,受众群体已达一定规模。随着近年来网络媒体的发展,后现代性话语的传播已经从学术理论走向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多样化的文化产品占据了广阔的消费市场,加速了后现代话语对人民群众潜意识的渗透。
“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10]22,这一方面说明现代化任务的艰巨性和复杂性,另一方面也表明中国式现代化有强大的社会力量支撑,因而团结凝聚全国各族人民在现代化进程中非常重要。而后现代性话语强调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脆弱,借叙述集体活动对个体性的牺牲和干涉,来阐发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对集体关系的不信任。这种话语的渗透是对中国式现代化社会凝聚力的破坏。
首先,后现代性话语依靠多元文化体系对文化传统进行反叛,促使人们失去集体生活的记忆和相同的文化根基。后现代性话语普遍赞同未来社会的多元文化体系,预言“多元文化社会”将会走向传统社会的反面,然而中国式现代化并没有背离社会传统基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不同于西方社会理性主义与宗教传统的代际断裂,是一种建立在长期共同生活上的相互信任与支持,并作为一种精神黏性维系社会发展。现代化并不意味着要切断与历史和传统的联系,也不意味着固化文明边界,而且现代化道路的探索必须依靠文明的传承与互鉴。后现代性话语试图打破维系共同体的精神脉络,这是对中国式现代化社会凝聚力的拆解。
其次,后现代性话语营造社会环境的不稳定性,假借对个体生活的关怀拆解社会生活的统一性,宣称个体关系的断裂和隔绝。后现代性话语批判了现代社会生活的不安全与无秩序,因而进行着对社会私域与公域、权利与义务、吸纳与排斥等环节的结构性分析。这无疑是对于西方社会公共领域危机的新一轮解读,充斥着资本主义社会市场交换的逻辑。诚然,中国式现代化也面临着公共空间中个体与群体的权益冲突,但忽视中国文化传统与道德文明的西式解读终将造成后现代性话语的“水土不服”,可是这样的价值观念却通过“文化嫁接”的方式持续影响着发展中国家与民族的现代化进程。
再次,后现代性话语对集体主义进行资本逻辑的理解,将现代化主体进行错位解读,重新书写了个体主导的现代化历史。发端于资本主义高度分化的社会生产,后现代性话语对社会共同体的解读建立在义务与权利、身份与信仰、消费与交往等个体属性的整合与分割之上。它反对传统的理性主义,却又在批判中构建了一种新的“理性主义”,终究没有摆脱资本逻辑对人的原子化。福柯认为“主体是在奴役和支配中建立起来的”[11],而社会规训的背后则是个人意志推动的现代化历史。中国式现代化绝不是少数人的现代化,社会力量的凝聚也绝不会建立在强制与奴役之上,但后现代性话语却正在消解社会力量团结的主动性。
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之一。在现代化进程中,政党的公信力直接影响其权威和形象,也关乎现代化进程的连续与稳定。后现代性话语的出现源自对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的失望,强调公权对于个体利益的牺牲与宰制,从而畅想迈入“新无政府主义”的后现代图景。因有序的代价而偏安于无序,无异于政治生活的“因噎废食”。后现代性话语对于一切政党政治的不信任,实际上表明了其对政治现代化可能性的否认。换句话说,后现代性话语将个体与政治进行分割不仅是对政党公信力的破坏,也是对中国共产党能够集中统一领导中国式现代化的质疑。
一方面,后现代性话语的构建没有脱离消费主义的社会环境,对于现代化进程的政治领导仍然保有资本主义的价值逻辑。西方社会“个人自由主义”盛行,使得现代化主体在政治权力的转让与分割中徘徊,并计算一切政治行为的利益得失。后现代性沉溺于资本逻辑中,过于注重利益得失,高度凸显资本的主体性,纵然施行科学的制度架构,也难以摆脱公式化的现代性政治,政党与公民之间已然是买方与卖方的关系。后现代性话语中政党与公民的市场关系表明两者永不会形成代际传承的信任关系,只会停留在某个消费周期,最终在互不信任中走向“塔西佗陷阱”(1)塔西佗陷阱,源自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的著作《塔西佗历史》,指在政府或组织失去公信力的情况下,其言行往往无论好坏都会遭到负面解读,说的越多、做的越多,信任就丧失得越彻底。。相比之下,中国共产党在长期正确领导和伟大历史成就中取得了广大人民的支持与信任,其领导的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人民的长期事业,其创造的人类命运新形态也必将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因而,后现代性话语在传递群众与政党分离的错误论调。
另一方面,后现代性话语对国家制度进行解构,认为国家的自主性受资本积累的制约,遂试图打造“彻底的民主化模式”,这从侧面表明其对于政党政治以及代议民主的排斥。一直以来,西方民主政治受制于市场资本的运行,这成为西方政治现代化以来的制度顽疾。以吉登斯为代表的后现代学者,主张以一种“生活政治”的政治模式对其进行改造,试图通过对话民主或情感民主的方式取缔传统民主。虽然其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借鉴意义,但并不符合中国具体实际,而且这样的畅想仍限制于资本主义民主范式内。因而,这种后现代性话语中的民主模式是在以温和的形式破坏人民对于政党政治制度的信赖,事实上否定了中国政治制度的科学性与民主性。
综上所述,传统的西方现代性话语随着社会历史的检验,已然得到发展中国家的抵抗,传统民族文化的惯性、政府的利益、民众的民族情绪等形成了对抗西方文化的合力。但后现代性话语无论是认识论的解释路径,还是方法论的实践路径都有了新的转变,对人类文明形态的构想也呈现出新的面貌,其传播途径也变得更加多样。因而,后现代性话语对中国式现代化发起了全新的挑战。
后现代性话语作为对当代或未来现代化社会的意识表达,其包含的理论话语是复杂的。这一方面是源于“后现代”概念本身的模棱两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量学者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阵营的划分存在分歧,其理论亦难以在学术界形成定论。所以直接将后现代性话语作为整体,并与中国式现代化比较是行不通的。齐格蒙特·鲍曼作为西方世界广泛认可的后现代性学者,“流动的现代性”理论表达了他对现代性最新特点的诊断。本文选取该理论为典型案例,探讨作为后现代社会图景与社会方案的“流动的现代性”是否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相兼容或匹配。
在2000年出版的《流动的现代性》一书中,鲍曼不再使用“后现代性”这一概念称呼我们时代的现代性,而是带着对当代世界的最新诊断换以“流动的现代性”的称谓。他认为“流动的资本主义”区别于过去“固态的资本主义”,流动性是当代社会最突出的特征。他在该书2012年的再版序言中这样解释:“前些时间被(错误地)称为‘后现代性’而我则更加切中要害地称之为‘流动现代性’的东西,是对变化就是恒久而不确定性就是确定性的更大确信。”[12]5鲍曼认为现代性在追逐完美状态的过程中由“固态的”转变为“液态的”,从而摒弃“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阶段划分。从“后现代性”到“流动的现代性”的概念转变,一方面表明当代西方社会展现出了新的面貌,另一方面表明鲍曼认为“现代性”到“后现代性”的嬗变如同社会形态一般是没有断裂的变迁。但“流动的现代性”并没有突破后现代性话语的范式,其在时空定位上仍与“后现代性”保持一致,所描述的社会图景仍然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或后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但鲍曼对后现代世界的美好幻想在这一阶段转向一种悲观态度,由构建和描绘走向了揭露与批判。
一方面,“流动的现代性”认为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是对于以往传统的瓦解,人们走向了一条依附与解放殊途同归的道路。这种解放并不建立在社会反思之上,而是由不确定的、偶然的批判推动。过去社会的运行秩序是“固态的”,人们的活动范围的有限性、确定性因过去资本主义发展对地域和资源的要求而存在,人们被动地服从于社会。而当代社会的发展带来的是个体身份的多元化与关系的流变,人们不再对传统忠诚,也不去关心权利与义务,并视其为不确定的确定性。但思考和批判带来仍是一个充满规则的“服从社会”,人们将旧的格局与互动模式放入现代化的熔炉,“熔炼”出的新秩序仍充满不安与恐惧。解放之后社会仍是依附性社会,但这种依附却是不确定的。现代社会失去了自我批判与质疑的意愿和能力,现代性在偶发性的反思中流动,但这种流动是无生命的。
另一方面,“流动的现代性”诊断了资本主义社会在资本运动、政治运行以及社会生活等方面的呈现状态。流动的现代性中资本主义从沉重变得轻快,但这种展现出“轻灵”特性的资本主义带来的却是资本与劳动关系松动、个体逃离公共领域、榜样代替权威等奇异景观。现代社会的发展既没有达到工具理性的理想状态,也没有实现韦伯所提出的“价值理性”。社会的流动变化表明了社会发展如液态运动般的不确定性,而运动方向的不确定性也代替了工具方法的不确定性。
综上所述,“流动的现代性”是鲍曼独特的后现代性话语,他将“后现代性-现代性”的断裂转化为“流动现代性-固态现代性”的联结。在鲍曼看来,“现代性就是时间的历史,现代性是时间开始具有历史的时间”,后现代性并非现代性终结的产物,后现代性内生于现代性当中[12]121。与其他后现代主义者相比,鲍曼并没有改变后现代性的绝对时空映射,他仍然表达了现代社会发展对西方理性传统的背离以及后现代社会的悲观图景,改变的只是阐释和批判路径。
鲍曼认为“流动的现代性”同资本积累一般在全球的出现有着先后顺序,如同社会形态的转变存在过渡时期与完成时期,每个国家所处的“流动阶段”不同。“流动的现代性”最先发生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但以中国为首的发展中国家的现代性也逐渐呈现出流动特征。那么,“流动的现代性”所描绘的社会图景与中国式现代化匹配吗?
首先,中国式现代化为个体流动的生存方式提供了保障与规制。当代西方社会,劳动力与资本由结合走向分离,资本与权力的运行已失去控制中枢,单一的资本依附关系难以保障社会主体面对流动的社会结构。少数社会精英凭借瞬时性的工具(网络、远程系统、卫星定位等)使得“占有多数地位的定居人口为游牧的和疆域以外的精英所统治”,并压缩时间为空间流动,使人们偏向于迷你、轻巧和便捷的生活方式。在中国的都市生活中,人们也愈发倾向于身兼数职、灵活就业、流动居住的生活方式,但他们并没有丧失社会共同理想,中国的现代化任务也没有私人化为个体的生存压力。作为后发的现代化进程,中国式现代化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指导下,很大程度上规避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稳定性,在安全稳定的社会环境中有计划地推进经济社会发展。同时,中国式现代化坚持“以人为本”的发展理念,为个体的生产与生活提供了精神支持与物质保障,形成了个体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归属。
其次,中国式现代化为失范社会树立了道德典范与明确方向。“流动的现代性”代表了现代社会事物淘汰与再构的即刻性和无规则性,人们必须在瞬时的思考中作出判断,机会的转瞬即逝构建了一个“瞬时性文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由此陷入一种道德失范的窘境,社会中权威的固定地位被众多领域的榜样所替代。人们生活在“后全景监狱中”,不再被权威所监视,但又必须在人群中寻找榜样,以得到方向与价值归属。显然,中国式现代化并不依靠“消费”与“模仿”来树立社会道德与社会方向。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一部分,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其本质要求,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是我党对人民群众的庄严承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也不断发展并贯穿这一事业的始终,失范社会并未凸显。
再次,中国式现代化通过主流意识形态建设规制了多元文化的“溃堤”。“轻灵的资本主义”带来的是资本与政治的不对等,资本逃离民族国家,而政治却在原地故步自封,旧制度的无能与新资本的涌入,造成了区域内文化的不专一。在鲍曼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是文化多元主义,这不仅是知识分子走向妥协的佐证,也是当代社会失去质疑能力走向普遍模仿的结果[13]。相比之下,中国式现代化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指导地位的根本制度,从而建设具有强大凝聚力和引领力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我们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化事业繁荣的基本方针,在激发文化创新和创造活力的同时,不断强化主流意识形态的不可替代性和主导性,增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有效制止了多元文化的“溃堤”。
综上,“流动的现代性”社会图景与中国有一定的重合度,但中国式现代化以其后发性和特殊性在很大程度上规避了鲍曼所描绘的消极面貌。
流动的现代世界带来的是不平等的加剧、人类纽带的破败与社会恐惧的普遍等后现代性话语中的悲观图景。“流动的现代性”在社会的各个领域都具备了自我维护、自我调节的液态修复能力,面对社会发展中个体对不安全与不确定的反抗,鲍曼提出了改造自身与改造外界两条道路,即呼唤道德重现与政治结构改造的两种社会方案。那么,这样的社会方案与中国式现代化相匹配吗?
首先,中国式现代化始终坚持两种文明协调发展,坚持将发展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中华文明在延续过程中并未出现西方社会的道德断裂危机。在鲍曼的设想中,道德的重塑对现代性问题的解决有着决定性作用,需要重新设定道德责任主体,并以“自由”与“正义”为目标重建道德体系。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市场的开放与扩大使得价值体系面临着挑战,违背道德与法律的社会行为也以新面貌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道德问题已然具备鲍曼所认为的基础性和优先性地位。一方面,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没有重现西方“去伦理化”的悲惨社会处境,社会主义建设始终坚持人民主体地位,铲除剥削与压迫的社会基础使得道德的生长并没有陷入资本的依附陷阱;另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坚持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社会思想道德建设,弘扬以伟大建党精神为源头的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与中华传统美德,中华文明在向现代文明的演进中保持着思想道德的独立性与完整性。而鲍曼所要寻找的道德责任体在中国有着明确的归属,对于道德发展的“自由”与“正义”归正则具有强烈的“普世价值”属性与理想化色彩。
其次,中国式现代化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这与“流动的现代性”中政治无力与政治消退的社会处境并不相同。在鲍曼的构想中,他首先希望借再造古希腊时期名为agora的第三领域来解决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沟通,其次想要通过构建一种世界政治来解决国家之间的权力空洞,最后试图依靠社会保障制度提高个体的政治自决与自治能力。关于第三领域的再造,中国式现代化给出的方案是,坚持全过程人民民主而不是理想化的协商模式,通过利益需求满足、透明公开参与、理性协商共识、制约监督纠错的链式内在有机的互动方式,将人民的需求、人民的参与、人民的协商、人民的监督有机地统一起来,实现将人民民主所追求的民主性质与民主运行的质量有机结合的目标[14]。对于世界政治的构建,中国式现代化则致力于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并承担国际社会责任,而并不会扩大政治范围与效力去构建“国际性的共和制度”。关于社会保障制度,中国式现代化则与鲍曼的政治方案有着一致的方向性,通过脱贫攻坚与社会保障体系建设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居民的政治参与能力,但中国的具体国情仍然不允许构建鲍曼理想化的福利制度。因而,鲍曼政治领域的社会方案与中国实际并不匹配。
由此可见,鲍曼基于“流动的现代性”提出的社会方案虽然具有极强的人本主义色彩与共产主义因素,但其执行性更加偏向于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改造,对于社会主义国家与发展中国家而言过于超前与理想化。
结合上文后现代话语对中国式现代化的阻碍,以及“流动的现代性”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对比,中国式现代化在世界现代历史中的独特性与独立性凸显而出。中国是世界社会主义事业的中流砥柱与世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对西方模式、西方标准、西方话语作出回应并对其负面作出超越。中国式现代化对后现代性语境的超越途径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后现代性话语的描绘中,资本主义现代化走向了去政治化或政治消退的发展路径,从而造成现代化发展的无目的性和不确定性,现代化陷入不可控的私人化局面,社会生活水平两极分化,底层群众陷入不安与恐惧。因而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明确现代化发展方向。
在现代化道路的探索与推进中,中国共产党始终保持社会主义事业发展与现代化建设的方向一致,领导团结全国各族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伴随着现代国家的成立,中国共产党结合社会主义国家建设规律与中国现代化的具体特点制定了“一化三改”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国家现代化进一步深入,“四个现代化”的战略构想在实践探索中完善。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共产党结合新时期的中国国情和世界发展动态,邓小平同志专门阐释了“中国的现代化”内涵,并合理安排了现代化建设的“三步走”战略。苏联解体之后,中国共产党面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低潮与国内政治经济风波的考验,坚定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提出了新的“三步走”战略。21世纪以来,我们对中国式现代化的认识不断深入,党的十七大提出了“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总目标。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立足“两个大局”历史方位,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成为我党的重大课题,“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第五个现代化”即“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以及“四个全面”战略布局等不断明确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向。党的十九大报告进一步明确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新“两步走”战略,到本世纪中叶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从中国式现代化五个方面的总体特征到“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具体内涵,再到中国式现代化九个方面总体要求,党的二十大报告对中国式现代化做出了集中论述和深刻阐释。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共同心愿与宏伟蓝图正在一步步实现。坚持科学社会主义原则,发挥党的集中领导优势,中国式现代化走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在共产主义理想的引领下中国式现代化已然超越西方后现代性话语的虚无主义困境和无政府主义泥沼,有计划地朝着现代化目标前进。
后现代性话语对现代社会感到失望,其理论视野主要集中于西方社会同质的现代化运动,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危机。它们源自西方社会相似的文化、历史与地理环境,在长达几个世纪的资本主义发展史中,现代化阶段与特点基本保持一致。因而西方文明的发展形成了一种普遍化的现代性,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后现代性话语保持了这样的思维惯性,其理论支点与现实依据并没有突破西方社会与资本主义的狭隘边界。世界历史让现代化走向普遍化,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国家现代化道路与模式的统一,中国式现代化对后现代性话语的超越在于坚持中华文明发展的独特性,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
中国式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10]22。中华文明在世界历史中曾长期保持着领先地位,而且文明的延续与发展始终保持独立自主与开放包容的文化态度。近代以来,中国错过迈入工业化社会的良机,陷入落后地位,不得不学习与借鉴先发国家的现代化途径。直到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并落地生根,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走上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长期的现代化探索告诉我们,一味模仿只会重蹈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覆辙,在多元文化社会中失去文明特性,使得人民生活陷入精神的虚无与恐慌中。资本主义无论在现代还是后现代,它都无法超越其吞噬与压迫的本性,“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出一个世界”“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9]404-405。后现代性话语就像一面镜子,中国式现代化失去这些特征便会被其重新映射,走向其描绘的社会图景。我们必须明确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必须清楚认识到自身的历史方位与发展优势,扎根中华文化传统,依托文明特性打破现代化的依附逻辑。另一方面,中华文明的生成与传播特点是多元文明的反复汇聚与辐射,拒绝模仿并不意味着失去其可借鉴性,中国式现代化对于后现代性话语的超越还在于其致力于创造西方文明之外的人类文明新形态[15]。与其缝补破旧的衣衫,不如重新编织一身合身的新衣裳。后现代性话语本质上仍是对旧世界文明形态的修补与巩固,中国式现代化以新的人类文明形态向世界展示了现代性的真精神在于其敢于自信自强、自我批判与挑战权威。
后现代性话语建立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之上,而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本质上是由资本推动的,并没有完全依靠人民群众的自觉力量。马克思指出:“贪欲以及贪欲者之间的战争即竞争,是国民经济学家所推动的仅有的车轮。”[9]50在后现代性话语的自觉中,它们也发觉社会的现代化并没有带来人的现代化。不同区域、民族、阶级之间仍然呈现出现代化的差异。后现代社会的到来无疑是人与其生命活动的再一次异化。中国式现代化必须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团结凝聚社会力量,用现代化文明成果增进民生福祉,提高人民生活品质,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唯物史观认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众多单个意志交叉与冲突后形成的合力改变着社会历史的总体动向。中国式现代化由中国共产党领导,尊重人民群众的创造力量,欢迎世界人民参与并见证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在全人类协同共进的努力中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一种话语体系,并不会同后现代话语一般将世界人民面貌扁平化,而是在正向的号召力与凝聚力中团结一切积极力量,并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定式。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一种制度体系,也绝不会走向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衰退,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全过程人民民主,实现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以维护现代化成果与秩序,避免走向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危机。坚持人民主体地位,是对人民群众力量的集中,也是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历史上,中国已然发挥“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实现了中国人民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飞跃,新型举国体制也必将实现强起来的共同心愿。同时,坚持人民主体地位保证了中国式现代化不会走向狭隘的民族主义与空间主义范式。“信仰支持—政党领导—人民共创—人类共享”是中国式现代化以人为本的思想路径。共产主义远大理想预见的是全人类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现阶段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指向的是在追求本国利益时兼顾他国合理关切,在谋求本国发展中促进各国共同发展。
中国式现代化尊重人类历史发展一般规律,坚持发展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努力走出了一条超越西方文明的现代化道路,形成了中国独有的现代性品质与精神。“君子不以冥冥堕行”,以历史虚无主义、新无政府主义、西方中心主义为特点的后现代性话语是中国式现代化必须直面与超越的资本主义话语体系。中国式现代化任重而道远,唯有矢志不渝、笃行不怠,方能不负时代、不负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