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我们常说的“蔓延”一词,其意最早出自《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这也是《古文观止》收录的第一篇文章。
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为了夺国君权位而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郑武公娶妻姜氏,生二子,长子郑庄公,幼子共叔段。母亲姜氏偏爱共叔段,不喜欢郑庄公。共叔段骄纵,欲夺位。郑庄公早知道,都看在眼里。大臣们劝郑庄公早点动手:“无使滋蔓。蔓,难图也。”但郑庄公不为所动,故意让弟弟搞事,等他搞到一定程度,自己舆论做足,在道德上完全立于不败之地,这时候就动手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就出自此篇,这也是郑庄公对其弟的预判,意思是坏事干多了,一定会自取灭亡。
在这个故事中,郑庄公的母亲肆无忌惮地为小儿子争城池、争财富、争利益。郑庄公对这娘俩予取予求,要什么都给,提什么条件都答应。娘俩认为郑庄公软弱可欺,想取而代之,郑庄公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叛乱。疯狂,让这对母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个故事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在悲剧《麦克白》中所说的:“上帝欲其死亡,必先令其疯狂。”忘乎所以、狂妄骄纵常常是灭亡的前兆。
蔓延,指如蔓草滋生,连绵不断。蔓延开来的野草难以铲除干净,人的欲望亦如此,你放纵它,它一定会蔓延开来,蔓延得无边无际。有人认为郑庄公仁慈、忍让,我却认为他是其中最有心机的人——有意“养成其恶”,让对手自我膨胀,最后自取灭亡。
任何人都不应该掌握不受约束的权力。如果不受任何约束,潜藏在深处的丑恶一有土壤就会快速滋生蔓延。施恶者都是在放纵中胆子逐渐大起来的。人的心需要有缰绳拴住,否则“自由”就是恶的开始。其实,你品品《左傳》的总体行文特点,不着一褒字,也不着一贬字,褒贬自在其中。这种手法,也正是《春秋》所用的手法,即后来常说的“春秋笔法”。郑庄公的阴险狡诈、姜氏的偏心溺爱、共叔段的贪得无厌,作者都没有直接告诉我们,而是通过他们各自的言行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的。
你见过蔓延的山火吗?一旦开始,火焰便熊熊燃烧,蔓延开去,火苗从一个树干烧到另一个树干,越烧越旺,火势越蹿越快,烧到四周连成一片,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趁着呼呼风势,烧得不可收拾,一片赤红。
你见过洪水漫延整个村庄吗?台风过境,暴雨持续,河水迅猛暴涨,很快超过警戒线,混合着碎片和污秽的洪水,便漫上河堤肆意横流。此时,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绿树像漂浮在水面的浮萍,屋顶像是裸露在河里的褐色石头,一部部汽车像玩具般被洪水浸泡与拨弄,东倒西歪,顺流而去,惶恐的猪牛等牲口,载沉载浮,挣扎在激流中。
读完《郑伯克段于鄢》,我对“蔓延”这个词,有了不好的观感,眼前浮现的都是山火洪水的画面。蔓延日炽,蔓延不绝,是一种失控的局面。对于人来说,不能有过度的欲望,各种枝枝蔓蔓还是越少越好。这样你的脑袋才不会乱,也没有太多不必要的躁狂。
现在,太多东西容易蔓延了,消费主义、功利主义、审丑、内卷等,在不同人群中延伸扩展。比如,在特殊的气候下,热病蔓延,一下子世界充满了各种大鸣大放,又盲动又浮夸,集体高烧不退。再比如,对于某个特定群体的仇恨,这种恨其实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虚无缥缈,但正因为不需要具体的根源,仇恨的蔓延与深化也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快、来得严重。还有恐慌,在远处的动荡和近处的撕扯交替冲击之下,我们对不确定性的恐慌迟迟无法消解。
如何做到专心致志,心无挂碍?就是要不枝不蔓,不要让有些东西蔓得千枝万枝;关注生活的本质,把不必要的枝蔓从横流的物欲中舍弃;以一种无欲则刚的纯粹,打压自己无穷无尽的欲望,这样就能静下心来做真正的自己。
黎 荔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教授、人文学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创意产业研究中心研究员。出版专著《艺术导论新编》《视觉素养导论》《〈红楼梦〉与中国现代文学》《老子新学大全集》《易经的智慧》《道德经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