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凤妍
许多人间的事,我们都难以以一颗朴素之心去均等对待。春时,我总是会因万物的“生”而满怀欣喜、感动不已,仿佛轻易就能洞悉那些盎然的绿意寄予生命最大的期盼与厚望;在浓郁的秋日,我会在草木凋敝的间隙,因热烈的红、明亮的黄渐次渲染的秋光而去审视“再生”,似乎红黄同构的秋色并未呈现季节的衰败之象,反倒给予了秋日耀眼的生气。
“我相信来世。对物质的饥渴/和对实在事物的热爱并没有欺骗我。/这不是一种习惯而是一种直觉。”这是卡瓦菲斯在《来世》中写下的诗句,那些敏锐而冷静的表达,仿佛是在替我叙述。它无关宿命,更像是一种向上的人生观,在遵循万物生长的规律时,捕捉到的一份欣荣之感和对生命永恒的敬畏。
或许是生于秋天的缘故,我总是对秋天有“生”的憧憬。古人多有伤春悲秋之句,少有人留意秋的生机勃勃。荣枯之外,新的生命含苞待放。我曾读过许多伤春悲秋的诗句,都不曾动容过。反倒是刘禹锡的《秋词》深入我心——“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是呀,秋有秋的色彩与景致,亦有它的绚烂与生机。
犹记得去年仲秋时节,我同友人返回故乡,穿行在秋日的乡径,遥看豆雁成群结队南归,白云在高空摇曳轻盈的身姿。乡野间、远山上、凉风里,都依稀可见、可感、可嗅秋的到来。旧居早已无人居住,只剩一把迟钝的钥匙能够打开那扇久闭的大门。我从屋子里搬来一把红漆木椅,坐在房前的空地上,也不干别的事,只静静地坐着,听风、看云。秋草在远处枯萎,时间在近处流逝。
彼时,我在诗里写:“那些蛰伏于山中的蕨类植物,因年月漫长/于永恒的孤独中,经受荣枯与时代更迭。”那时我将生生不息的坚守误读为亘古不变的孤独,无端的悲愁长久地弥散在心头,难以消解。在后来的时间里,我不断远走、回望、阅读、写作、思索,才渐渐豁然开朗,意会了生命不竭的真谛。同样是写草,白居易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中吟:“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原来,香山居士亦信任着时间长河里的“再生”与延续。
阳光渐渐变得绵软,生怕会在不经意间灼伤饱满熟透的果实。我不觉间想起了秋天的史铁生。他在《秋天的怀念》中写坚韧的母亲和错过的花儿。母亲身患重病,心里却惦念儿子,想带他去看花,重塑儿子对生命的信念。然而世事总是遗憾的,那些来自母亲与花有关的邀约终是未能成为现实。史铁生沉浸在自己巨大悲伤与痛苦中的时候,也失去了母亲。
“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 史铁生在文章的末尾这样写道。仿佛一些错过的时光被他们重新获得,那些花儿“再生”了——在他后来的生命里。逝去之物永不复归,那些能够再生的事物,是我们在断壁残垣、满目疮痍之中,重建的一颗宁静而从容的尘世之心。它不仅使我们在人世间漫长的跋涉中不再郁郁寡欢、患得患失;更让人确信,我们终会继承某一个人的时间,在这条无边无垠的长河里流淌下去。
凉风拂过秋日的山,轻盈的事物开始走向生命的下一程,有的向远处飘,有的向下坠。在窸窣声中,我看到从容的秋景,写下了崭新的诗行:“树冠修剪自己,叶子在泥土中与自身重逢/隐忍的根部寄予万物以生命的韧性。”
比起寻常的思索,我更愿意将这一次有关“再生”的领悟,理解为对生命抽丝剥茧的审读。我们总是被崭新的时间覆盖着,雨水周而复始。因此,每一次身處秋天,我总是满心欢喜,眼中落叶似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