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绮怀
曾经,我一直在寻找一种一劳永逸解决痛苦的办法。慢慢地,我发现,此情无计可消除。至于那些美化痛苦的言论,不光大家听腻了,毛姆也听腻了:“如果我们说痛苦使人高尚,那我们完全可以说危险信号使火车高尚。”
记得高一有段时期我过得甚是压抑、痛苦,不想上课,一心盼着放假。苦闷而无人可诉,犹如阮籍穷途之哭。无奈之下,我只好画“正”字,一天14节课,每上完一节课,我就在笔记本上画一笔。当我画到第35个“正”字时,就意味着可以回家过大周末了。就这样画了两三个月后,我发现有时候上完课竟然忘了画“正”字。欣喜之余,我忙把落下的笔画补上。过了没多久,我连补都懒得补了。再后来,我就彻底不画“正”字了。
许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件事来,忽然明白世间虽然没有一劳永逸解决痛苦的办法,却有一个与痛苦共生的计策,那就是熬,一天天地熬。尤其是当我得知一些名人也几乎无法面对痛苦时,我就更加坚定这一信条了,同时也明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或大或小的痛苦并不是他人口中的矫情。
写出“生活是很好玩的”这样句子的汪曾祺是多么热爱生活呀,可他在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时期竟然也会想不开。他的老师沈从文写信骂醒了他:“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靖港战役,曾国藩中了太平军的伏击,在咸丰皇帝和朋友的厚望中,在湖南官员的冷嘲热讽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饱含曾国藩心血的湘军水师顷刻间覆没。曾国藩悲痛至极,在船行到铜官渚时,一头跳入水中。好在章寿麟早已察觉,及时跳下水将其救了上来。左宗棠也赶来安慰。曾国藩备受鼓舞,决心振作起来。
但振作又岂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所以曾国藩在回到长沙后,很快又起了轻生的念头,还把遗书也写好了,当初答应左宗棠振作的话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幸运的是,这时传来湘军湘潭大捷的消息。听到这一消息,曾国藩才舒展开眉头。
再后来,44岁的曾国藩与24岁的石达开大战于湖口。这次更惨,曾国藩自己乘坐的大船都被太平军俘获了,连同随他一起出征的管驾官、监印官也被杀了。曾国藩再次投水,再次被人救起。在被送入罗泽南的大营后,曾国藩仍然一心求死,于是趁人不备,提刀上马,欲与敌人同归于尽,吓得罗泽南等人死死拉住马缰绳,好一番劝慰才劝住曾国藩。
我们讲曾国藩是“千古第一完人”,可“千古完人”跟我们普通人一样,在面对痛苦时也会想不开。可见,面对痛苦所需要的强大意志是在一片片刀刃上熬出来的。
即使乐观豁达的苏东坡也数次不想活。乌台诗案,本任湖州太守的苏东坡被罢职传唤进京,苏东坡惊惧不已。据他自己给皇帝的奏章讲,在扬州渡江时想过投江。但是一想到亲人,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入狱后遭受逼供,苏东坡再次想到結束生命,于是绝食。后来神宗遣使到狱中关照苏东坡,苏东坡察觉神宗无意杀他,这才决定活下去。
透过名人的光环去看他们弱小无助的一面,去看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才是名人与我们普通人重叠的那部分人生。而就是这部分人生,是一串由悲欢苦乐串成的珠子,非由我们一粒一粒捻过去不可。
无疑,杜甫就是这样一个一粒一粒捻过所有珠子的人。他捻过“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捻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捻过“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捻过“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杜甫是770年冬天去世的。当年四月,在他生命走到尾声之际,他乘船行至耒阳,忽遇江水陡涨。因交通不便,杜甫一家子饿了五天五夜,多亏县令送来酒肉才免于饿死。直到生命的尽头,患有疟疾、肺病、风痹、消渴症(糖尿病)的杜甫还趴在破船上写下长达72句共360字的五言排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其意志之坚韧,又岂不令我释书而叹?
所以每当中宵不寐、愁苦难遣之时,杜甫这柄精神火炬,都会赠我几分光明,使我一秒又一秒地熬过这被夤夜无端放大八九倍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