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粟
朝阳初升,东边的云霞温柔地摩挲水面,淇水一如往年,粼粼波光闪得我身上似乎也有了一层金黄。身边的她,全然没有第一次涉水的新奇与欣喜。我索性闭上眼,静静感受着淇水的轻晃和水滴溅到身上的清凉。
放空状态下,我想起清早的“仓促逃窜”与那个家中即将到来的“兵荒马乱”,不禁失声笑起来,声音不大,只是风听到了,试图来捂住我的嘴巴,结果反而让我笑得大声了些——我是一棵桑树,只身尚存几片叶子。
作为移栽的树木,我理应被仔细修剪,何况我的主人是一个做事井井有条的女人。她确实是这样一个女人,干练、细致。过去三年中的每一天,鸡还没叫,就见她已经起来忙东忙西。然而今天的她有些奇怪,起得更早些,但没有去生火做早餐,也没有去鸡棚收鸡蛋,而是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进走出,最后带着两个小包袱毅然往西边走去。
没走几步,她猛然转过头,对上我的目光——如果她能感应到我的目光直直追着她的身影的话——而后朝着我奔来,随手找了个农具,急切地松土,摇晃我的身体,艰难地将我从土里挖起。幸好我并没有长得太大,离开这土地并不费力。她为了让我在途中不至于缺水饥渴,迅速又慌乱地帮我剪去部分枝叶,仓促地将我扛在肩上,疾步前往淇水畔,不再回头。
虽说肉体有些许疼痛,但我从根到叶都感到快乐:她终于要离开了!并且是带着我离开!
“差点把你给忘了。”她边走边扯掉我几片叶子,“只能随意点了,等回去再处理枝叶,你知道的,我们时间有限……”
她说“你知道的”,我确实知道,从头至尾。比如,再不“逃走”,那间屋子里的男人就要醒来,如若发现这场突如其来的逃窜,她定逃不掉一顿毒打。而这样的毒打,在三年多前,她是万万想不到的。
我自小生活在一片桑树林里,春天,与舒展的嫩叶一起,睁开眼睛,好奇又满足地看着这有趣的人间。我瞧见一个青春可爱的女孩子,挽着一个与小小的身材并不协调的大竹篮,哼着小曲,温柔又麻利地采撷桑叶。她的眼里只有嫩绿的叶,想必回到家后,满眼就是雪白的蚕。
我又瞧见一个莽莽撞撞的男人,明明径直走进了桑树林,却一副“不知为何身在此处”的样子,道 :“姑娘,你可养蚕?”她一惊,羞怯地点头。“可有丝卖?”她一笑,温柔地点头。
我自然見过这人世间的买卖,那些如水中鱼儿般东游西窜的小商人,速战速决地收走蚕娘家中的蚕丝,自此之后,便等来年。而奇怪的是,这个小商人,每隔几日便来问,蚕如何,丝如何。更奇怪的是,在我第四次见到他来桑树林里找到她时,他问的居然是:“你如何?”
我看见女孩的双颊飞上了一层朝云似的绯红,听见她低声一句 :“可有媒妁?”男人变了脸色,道:“自己的感情与他人何干?”他讲起诸多自己在买卖途中的见闻,语气与之前分享经历时完全不同。他讲起途经邻村时见到的自由结合的小夫妇如何幸福,还说他虽然没有丰厚的家产,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过人的本领,但有与她一起生活的决心和信心。
女孩紧紧咬着嘴唇,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兔。而男人说完自己一无所有后,便转身离开。这只受了惊的小兔急忙蹦起来,一跳一跳地跟在他身后。她哪经历过这般,于是只顾讨饶:“对不起啊,我……要不,等秋天?”男人坚决的步伐像是在惩罚她的犹豫。她将男子送到淇水边,才坐在一块石头上喘起气来。
之后的每一天,她开始与我对话。
“他还是蛮实在的对不对?”
“他好久没来了,难道忘了这边还有婚约吗?”
“我的兄弟骂我傻,或许是真的没办法了吧。”
她开始提着空空的篮子来,意兴阑珊地采几片叶子,爬上桑树林边那堵看着并不牢固的老墙,直直地往东边望,到日暮都望不见男人的身影,便抽泣着回家。很多次,我发现她的篮子依旧空空的。
我听她聊自己并不快乐的童年,聊兄弟对她的各种欺侮与讽刺,聊男人给予她的诸多美好憧憬与渴望,也听她静默状态下的呼吸声和呜咽声。一天,太阳快下山时,她突然破涕为笑,鼻尖挂着的泪珠滴到了地上。我顺着她充满期盼的眼光看去……那个许久不见的男人,一脸的若无其事,问 :“对了,你如何了?”
她心中有过的委屈、忧郁,以及兄弟灌输的部分愠怒,在见到男人的片刻便瓦解了。她擦掉眼泪、鼻涕,只道:“管什么父母之命,管什么媒妁之言,我已多次占卜,卜卦我们的未来,没有不吉利的说法。”
卜卦?一阵风拂过我的叶子。我想起前几天来的一个老妇,神秘兮兮地掏出龟壳,在女孩的央求下卜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卜出吉利,她方露出笑颜——和现在的笑颜如此相似。她像个孩子一样,抓着男人的衣角,讨好的语气让我心疼:“说好的秋天,我不食言。你来娶,我便嫁。”
于是,在我的叶子刚刚开始泛起黄色的时候,男人就真的赶来了一辆小破车,“迎娶”女孩的同时,也用些许聘礼换回了一车蚕丝。女孩的兄弟自然是不会将家中的物什给她的,而是指着我说:“这棵桑树,给你做嫁妆吧。”
如此,我才有了奇妙的涉水经历,顺着淇水,与女孩一起来到陌生的村庄。
接下来的故事平凡又俗套:新婚燕尔,相敬如宾,好景不长……
她依然养蚕,除此之外每天将屋里屋外整理得井井有条;他依然做买卖,频频出门,偶尔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渐渐地,男人不回家的次数多了起来,女孩儿脸上的笑容也骤减。这个家庭并没有如她所愿添一砖加一瓦。她没能过上更幸福的日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个人开始有了争吵,也开始有了打骂。男人自是有排遣的方法,无视自己伤痕累累的妻子,径自出了家门;而女人,愈发地黯然神伤。直到有一天,邻居家的小孩来到屋后,看到我结满枝头的紫色果实,禁不住嘴馋,便坐在树下偷吃。女孩一见,匆匆而至,唤住了小孩:“小孩,桑葚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看那只鸟儿,也经常来吃果子,现在唱歌都不会了。”
小孩停止了偷吃,丢下一句“小气鬼”,抱着刚才采下的桑葚跑回家去。当晚,小孩发起高烧。次日,无辜的她遭遇恶果——邻居闹,丈夫打。
说来奇怪,她一边躲避拳打脚踢,一边还观察起出门多日的丈夫。他的衣服是干净的,没有灰尘,下巴是清爽的,没有胡须。果然,之前洗衣时听到的闲言碎语是真的:东边寡妇家里,住着个本村的男人;这男人不仅给寡妇买衣裳,买首饰,还替她锄地呢。当时闲聊的女人见到她时便噤声,这已然给足了她提示。
她坐在我身旁,看着我的叶子,叹着:“鸟儿吃你的果实,醉了;孩子吃你的果实,病了。所以啊,女人也不该沉溺于爱情。”
“爱情”这个支撑她多年的词,曾在她心中构筑了抵御兄弟与邻舍伤人话语的堡垒,而此时,这堡垒早已破败不堪,颓然如最初她望穿秋水时攀上的老墙。彼时,“爱情”是个多美的词啊,自男人的口中说出,飘进她的耳朵,飘进她的内心,扎了根,发了芽。谁会想到,那些动人的誓言,轻易就变得一文不值。
果然,男人对爱情的执着有时候是有期限的;而女人,一旦沉溺爱情,要么是长久的欢喜,要么是长久的苦痛。
那晚,她说自己成为兄弟的笑话,成为村里的笑话,也说起了自己的愚昧。她絮絮叨叨,说到星星都打起了哈欠。我自然也昏昏睡去。等我醒来,她已在麻利地收拾东西。看她奔向我,我心里甚是惊喜,因为我知道她将把我一同带离这个没有温暖的地方。
她眯着眼,看着淇水的粼粼波光,居然笑了:“其实,淇水再浩浩汤汤,它也总有个岸呢。”我并没听懂她的话语。在她继续说“湿地再宽,也有尽头”的时候,我望见了那久违的笑容,恍惚间仿佛瞅见当年那个挽着大大的篮子来采桑叶的姑娘,一如夏天茂盛的叶子,单纯又热情。
一句“海誓山盟”替换了父母之命,一句“白头偕老”取代了媒妁之言,尝到苦头的她,幸而及时止損,勇敢地从秋天逃回了夏天。
……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依然在养蚕,我也依然在看着这有趣的人间,时常听她哼着歌,只是当她再对小孩说“别吃太多桑葚啦”的时候,小孩不会顶嘴“小气鬼”,许是因为她满头的白发,许是因为她慈爱的语调,许是因为她嘴角的宽容。
而我,偶尔望着淇水,耳畔总响起一句“总有个岸呢”。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氓》是高中语文书中一篇特殊的诗歌,并非一味歌颂爱情,而是引导懵懂的少年们保持清醒。耽兮耽兮不可脱,那么,这《卫风》中被淇水浸湿的裙裾,许是最温柔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