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浪漫主义、绿色学术话语与文化主体性
——评鲁枢元的两部生态批评著作

2023-04-22 12:18陈梦晖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聊斋蒲松龄聊斋志异

泓 峻,陈梦晖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中心,山东 威海 264209)

继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陶渊明的幽灵》之后,鲁枢元2013年又推出了另外一部生态批评著作《天地之中说聊斋》。鲁枢元在“新时期”文坛上是以“文艺理论家”的身份产生重要影响的,在文学心理学研究、文学语言学研究方面有着原创性的贡献与广泛的影响。上世纪90年代后期,鲁枢元开启了其学术研究上的“生态学转向”,而在“新世纪”之初,沿着学院派文学理论研究的固有思路完成“生态文艺学”理论建构之后,鲁枢元悄然转向了“生态批评”,十年间写出《陶渊明的幽灵》与《天地之中说聊斋》两部可以称为姊妹篇的著作。这两部著作之所以称为姊妹篇,除了选取的批评对象都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作家与作品,使用的话语资源十分近似之外,在学术风格上,也可谓一以贯之,恰如《天地之中说聊斋》一书出版说明指出的,“采取‘随笔’‘漫谈’‘札记’的书写方式,行文亦庄亦谐,会意触类旁通”[1](P6)。鲁枢元的学术文章一向会或多或少带一些散文化的风格,但这两部著作与之前的著作相比,显得更加随性、更加灵动,更加大气,鲜明的价值立场表达与风轻云淡的文笔以及豁达通透的人生态度融为一体,让人不由心生“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之叹。

“自然”是生态批评的一个核心概念,自然的价值是生态批评思考的重心所在,作家的自然书写是生态批评最主要的切入点。在鲁枢元的生态批评中,自然也是一个高频词。但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的生态批评也有独特之处。鲁枢元将“自然”这一概念在多个纬度上展开,不仅关注作家文本中的自然书写,而且把作家本人也当成生态批评的对象。我们甚至可以说,相对于文本的自然书写,鲁枢元似乎更在意作家对待自然的态度以及作家身上所体现出的更为内在的“自然天性”。在谈到当初选择陶渊明作为自己生态批评的对象时,鲁枢元给出的理由是作家本人“天性自然,崇尚自然,亲近自然,自自然然地吟咏着他心目中的自然,并且由于让生命因适应自然而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从而为人们在天地间的生存提供了一个素朴、优美的范例”[2](P4)。鲁枢元认为,这种自然天性在陶渊明身上凝练为一种“真”的精神品格,并外化成为一种抵御世俗、回归本真的人生信条。于是,“自然”的内外之别、物我之分在陶渊明的艺术创作中化而为一,发展成一种人对自然的体验与感悟。在《陶渊明的幽灵》这部书中,鲁枢元的生态批评已经达成了自然生态、人类精神生态、文学艺术生态三者的高度统一。

而在讲到选择《聊斋志异》这部著作作为生态批评对象的原因时,鲁枢元给出的答案与之前一脉相承:“三百多年前的蒲松龄,就已经是荒野自然的代言人,为山野鸟兽昆虫代言,为荒原林木花草代言,为大地自然万物代言”[1](P43)。在他看来,蒲松龄最可贵的地方在于他没有现代人那种“人类中心”的观念,而总是站在“宽容、厚道”的立场上善待其他物种;他虽不具备现代生态女性主义的理念,却能够以“温和、柔软、博爱”的心肠与女性相知相交;他从不曾像利奥波德那样对“大地伦理学”做出过周到的论证,但他深知乡土与田园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生灵万物相依共存的家园。这一面向整个自然界的“厚道”成为蒲松龄身上尤为可贵的生态人格。鲁枢元明言,他其实是试图通过《天地之中说聊斋》这部著作,展现“伟大作家蒲松龄为女性造像、为乡土立言、守护人类天性、善待自然万物的淳朴人格与博大情怀”[1](P3)。

熟悉鲁枢元学术思路转换过程的人会知道,无论他1980年代的文艺心理学研究,还是1990年代的“文学言语学”建构,都对西方20世纪文学研究中存在的科学主义倾向表达过不满。正是要为被科技理性所异化的现代人寻找出路,他提出了“精神生态”这一概念,并以此为契机,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生态问题。虽然在其生态批评空间的拓展过程中,他由人文主义立场转向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但最初那种对西方科技理性主导的现代性进行反思与批判的立场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鲁枢元曾讲过:“中国人的精神生态正在恶化,这种恶化是由于严重的生态失衡造成的。在生存的天平上,重经济而轻文化、重物质而轻精神、重技术而轻感情,部分中国人的生态境况发生了可怕的倾斜,遂导致文化的滑坡、精神的堕落、情感的冷漠和人格的沦丧”[3](P291)。在他看来,全球性的生态危机,与存在于人类精神领域的危机密切相关。西方启蒙运动以来逐渐强化的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世界观,以及由这种世界观转化而成的技术思维、工具理性、经济发展至上等偏狭、功利的价值取向,使人的感性逐渐失落,人的精神世界逐渐远离自然。对自然缺乏亲近感,缺乏敬畏心,既是人的精神危机产生的根源,也是一系列外在生态灾难产生的深层原因。因此,生态危机的化解,离不开文学艺术这些直接作用于人的精神世界的活动;文学艺术能够使人回到自然之中,与自然和谐相处,能够使人艺术化地生存,是解决人的精神危机与外在的生态危机的必由之路。

因此,在鲁枢元的生态批评中,始终坚持着对人自身的关注。作者曾言:“要真正理解人、理解人类社会,就必须更深刻地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学是人学,同时也应当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学,是人类的生态学”[3](P137)。在《天地之中说聊斋》这部著作中,他想解决的问题依旧是“人类文明与自然”的元问题,但却以一种别具一格,更具人文主义与活力的方式展现了其对现代人内在自然的生态关怀,他企图用聊斋故事中所蕴含的生物界原始的生命力来唤醒人类个体潜意识中的野性,用蒲松龄本人的“厚道”疗愈现代人的内心失落与孤独,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的生态伦理典范来“重建衰败的人文精神”。

自1990年代起,中国文学研究的生态学路径逐渐形成,生态批评、环境伦理、自然美学、生态美学以及生态文艺学迅速兴起,种种以生态意识为引领的批评形式正逐渐成为文学批评的主流派别和热门话题,这为本身就具有生态传统的中国文学提供了一个契机。在2012年出版的《陶渊明的幽灵》一书中,鲁枢元采用一种独特的阐释方式来解读陶渊明。他没有把某种西方生态理论或生态批评模式奉为圭臬,而是让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哲学立场与西方理论形成一种相互阐释的关系。根据这一阐释理念,鲁枢元认为陶渊明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诗人,这一判断主要基于陶渊明的处事哲学以及诗作风格中那种充满浪漫意味的中国式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与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传统遥相呼应并内在契合。他进一步指出,那种中国式“包容我们”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原本就蕴含了充盈的“浪漫意味”。著名哲学家张岱年曾将这一中国的传统哲学观念进行过这样的总结: “它有一个基本的观点,即认为宇宙是一个整体,是运动的、和谐的。……我们可以用现代的概念来表达它,叫做整体的动态平衡的世界观。天地是一个整体,人与世界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局部都体现着全体”[5](P22)。在这种哲学观念的影响下,中国文人倾向于将自然看成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6](P6)。在这种哲学立场观照下,中国诗人不仅经常把自然外物看作是和自身同根同源的亲人,也更习惯于用自然之中的景物来表现自己的主观情感,从而营造出“物我同一”的和谐空间。通过这种理论溯源,鲁枢元为陶渊明的自然浪漫主义寻找到一个中国文化的根脉。

在鲁枢元的阐释中,中国式的自然浪漫主义作为一种灵境的自然,同样展现在蒲松龄“青林黑塞情寄花妖狐鬼,冷雨寒斋心系世态人伦”的文学世界中。鲁枢元将“乡野”视为解读《聊斋志异》的一个关键词。他认为,“乡野”作为一个空间性的概念,不仅展现出具有市井气的世间百态,还与荒野紧密相连,成为大自然的留守地。这种双重性同时体现在作为士绅阶层“乡先生”的蒲松龄身上,他不仅是具有文化和社会地位,关心世情、关心人心、热心乡治、关爱民生的知识分子,其身上更有某种与底层民众休戚与共、同舟共济的“泥土性”。鲁枢元认为,除了揭示作者的身份结构、文本的空间结构,“乡野”还昭示了《聊斋志异》一书所寄寓的精神结构,它既是书中花妖狐鬼、旷野生灵的寄身之所,亦是蕴藏在蒲松龄精神深处的意象与情结,是展开其生命活动的原初场域。于是,由“乡野”所揭示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亦是《聊斋志异》的生态理想与生命寄托,构成了一种最柔韧的生命力的传达。

在由“乡野”这一关键词所统摄的“前现代的自然观”之下,鲁枢元在《陶渊明的幽灵》一书的后半部分精选了一些聊斋故事,重点展示了天人合一、天地有灵,人性本善等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生态精神。在他的诠释中,无论是与山水天地化归一处的自然精灵翩翩,还是与人互为知交的石头,均体现出一种超越了“自然移情说”,强调自然的有机整体性的倾向。这种诠释将人内在的自然本性与外在自然打通,并融为一体。可以说鲁枢元从蒲松龄身上发掘出来的这种具有当代生态美学特点的自然精神,将基于中国“天人合一”哲学观念中“自然浪漫主义”精神传统发挥到了极致。这一“自然浪漫主义”传统是作为一种文化无意识在个人潜意识中的沉积,深深融入了蒲松龄的文学创作中。鲁枢元的生态文学研究为这种艺术观念的激活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契机,同时也为这种文化观念的进一步发挥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理论场域。

如果说《聊斋志异》的行文宗旨是关注底层人民,“破村庸之迷,醒市媪之梦”,向他们普及文化、彰显伦理、提升情怀,那么鲁枢元《天地之中说聊斋》一书则从更多元的维度带领现代人深入领略了中国传统文学中的“东方精神”,并展示了其所能抵达的哲思深度。正如鲁枢元所言:“返回的道路才有望把我们引向前方”,他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让蒲松龄及《聊斋志异》这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在世界文学的坐标系中“在场”,而这也构成了当下重读《聊斋志异》及后续思考的契机。

进入20世纪之后,随着人类对自然的大肆掠夺,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日趋严重,北美地区出现了一些关注自然环境问题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往往以细腻的笔触对自然进行描绘,表达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生态破坏行为的批判。生态文学写作推动了环境保护运动的普及,也推动了20世纪西方自然美学的复兴以及生态批评这一文学研究思路的诞生。

作为一个新兴的批评流派,美国的生态批评大约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初。而几乎与此同时,中国一些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也已经开始关注生态问题。中国生态批评的产生,从根本上来讲是中国文学研究者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日益加重的全球性生态危机的一种反应。因此,与20世纪以来许多新的文学思潮大都从西方舶来,在中国的存在与西方往往有一个明显的时间差不同,文学研究的生态意识的觉醒,乃至于生态批评的形成,在中国有明显的“自发性”,而且其发展与西方基本上是“同步的”。鲁枢元是最早触及这方面问题,并不断地在这方面开拓的中国学者,是中国生态批评理论与实践的奠基者。

鲁枢元学术上的敏锐,以及对新领域的不断开拓,与其做学术时强烈的主体意识有关。而且,如果说其学术上的主体意识,前期主要表现为不愿完全为学院派繁琐的条条框框所约束,把自我的个性融于学术表达之中的话,那么近些年来,他学术上的主体意识已经更多地体现在文化个性方面——他的生态批评立场的生成,更多地是基于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其生态批评引用的话语资源,也有相当一部分取自中国自身的哲学、美学、艺术传统。这一特点,在《陶渊明的幽灵》中已经体现出来,到了《天地之中说聊斋》这部著作中,表现得更加突出。在谈到这部书的命名时,鲁枢元说其灵感首先来自《易经》“以天地运行的道理为准则,将天地间的所有道理圆满地包容其间”的哲学智慧,“‘天地之中说聊斋’,首先就是从蒲松龄字字珠玑的篇章中读懂中华古文化中天地宇宙的微言大义”。接下来,他又谈了自己生长于其中的“大嵩山”地区在中华民族历史上重要的“文化地理学”意义,认为这一地区丰厚的文化积淀对自己理解蒲松龄及其作品有极大的帮助。

在解读《聊斋志异》这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时,鲁枢元的思考路径有两个走向。其一是让《聊斋志异》所蕴含的生态思想与西方的生态思想展开隔空对话。鲁枢元指出,《聊斋志异》之所以可以放置在生态文学的理论场域中被重新审视和解读,正是在于作者的人格思想以及作品中所蕴藉和呈现的文学境界和精神,可以为当今被遮蔽的原初的自然“复魅”,恢复自然的神圣性,重新建构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而这一点恰恰可以成为解决西方自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以来所产生的社会危机、生态危机以及人的精神危机的一个潜在的答案。因此,鲁枢元并非简单生硬地用西方的生态理论来解释一部中国典籍,而是把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置于世界范围多元生态文化坐标体系中,将其作为一个潜在的理论生长点,重新审视,重新定位,让蒲松龄及其作品成为中西生态文学批评、生态美学理论对话的新的突破点,并进一步奠定中西生态文化双向阐释、深入交流的新格局。

鲁枢元阐释《聊斋志异》的第二种思路是把这部著作放置在特定历史背景和民间文学背景中加以观照,深刻体现了中国学者所独有的生态批评视野。为更好理解《聊斋志异》这部充满着生态意味的经典著作产生的原因,鲁枢元还着意挖掘了隐藏于个体生态实践背后的整体历史结构,将著作的产生还原到具体历史情境之中。他充分发掘中国传统民间文学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重视,并将其凝练为“万物有灵论”的方式呈现出来。鲁枢元敏锐地捕捉到《聊斋志异》中存在于“万物”间超越人类的道德伦理,由衷地赞叹它所散发出的和谐的自然法则的光辉,并以此为契机呼唤人与自然要重构新的伦理关系。他认为,人不能一味迷信于“社会的进步”,从而盲目相信自身的力量,最终踏入理性所设下的陷阱。这种对于现代人生存问题的理解已然跃至一个新的层面,与民间文学中人与万物共生共在的思想相遇。一部《聊斋志异》在鲁枢元的阐释中,展现出了中华民族古代生态文明的辉煌景观,使中国传统民间文学发出了充满张力的思想的力量,《天地之中说聊斋》也由此成为了继《陶渊明的幽灵》之后由“文明人”回归“自然人”之路上的新路标。

文杜里在《艺术批评史》中指出,“批评家不仅通过批评先前的观念,而且首先是通过直觉地体验艺术作品,亦即通过实际因素,来创造自己的观念。没有这种不断返回到观念的源头,返回到直觉的冲动,返回到与作品的接触,返回到人与人、心灵与心灵的接触,没有置身于批评传统强加的种种限制之外,要创造一种新的批评是不可能的”[4](P24)。鲁枢元便是以这种方式进行文学批评的批评家,他曾提出了一种与传统的概念解析和逻辑推演方式区别开来的学术形态,称之为“绿色学术的话语形态”,这种学术话语形态将个人化的故事叙事和学术性的分析相结合,融合了写作者个人独特生命经验。《天地之中说聊斋》可以说是对绿色学术话语的又一次实践和示范。

在生态文学研究与生态批评领域,鲁枢元是一个深度参与国际对话,且有相当国际影响的学者。也许正是要与国外学者进行对话,鲁枢元作为中国学者的文化主体意识才表现得尤为强烈。而这种强烈的文化主体意识,不仅展现了中国学者的独特观点和思考方式,也为国际学术界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认知框架,拓展了生态文学研究的国际视野,这也是他能够赢得国外同行尊重,产生国际性影响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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