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璐瑶
意大利阿爾卑斯山区,霞光映照多洛米蒂山脉。
我和徒步的缘分源于工作。研究生毕业后,我入职一家法国运动品公司,那时我并非什么运动健将,但刻在公司企业文化里的运动基因深刻地影响了我。从周一到周五,员工可以免费参加不同的运动俱乐部,公司还会定期组织周末徒步活动。渐渐地,去徒步登山,去探索自然,成了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曾钟爱香港的山野风光,横穿港岛的麦理浩径,是徒步爱好者的乐园。整条步道依地势而建,共分为10段,每一段徒步难度不同,景致也各有千秋。此条步道东起迂回起伏的西贡郊野,途经九龙地区连绵的山脉,最终抵达屯门市镇。熟知香港历史的人不会对麦理浩这个名字感到陌生,这位在位时间最长的香港总督(1971—1982年),大刀阔斧地推进了多项影响深远的社会改革:修建四通八达的地铁,创建今日深得港人信任的廉政公署,使居者有其屋的“十年建屋计划”等等。热爱远足的麦理浩,也意识到保护好香港自然风光对全体市民的重要性。1976年,他主持颁布《郊野公园条例》,正式划定了香港郊野公园的范围; 1979年,他开启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将横贯港岛的郊野公园连成一片,绵延上百公里,被评为“20条全球最佳徒步路线”之一的麦理浩径由此而生。打开记忆之门,麦理浩径不同路段的美,依然留存脑海,若说哪一段徒步经历最令我难忘,那必然是隐藏在路径深处的蚺蛇尖段。
行走在麦理浩径二段上,一座状如蚺蛇的尖峰会不时出现在眼前,那便是声名在外的香港第一尖峰蚺蛇尖,海拔468米,其得名可能也源于以往此地多蚺蛇。蚺蛇尖并不包含在官方指示路段上,我攀登蚺蛇尖,完全出于偶然。麦径二段39号和40号之间,有一条稍不留意就会被人疏忽的上山石阶,一次登山过程中,友人告诉我那是去往蚺蛇尖的路。商量之后,我和友人决定来一场临时冲顶。
徒步的痛苦与乐趣便在于此,二维地图不会告诉你前方的路况,唯有置身其中,才能看清脚下的道路。我热爱徒步探索带来的惊喜,也吃过不少意料之外的苦头,攀登蚺蛇尖便是如此,兴致盎然的徒步以手脚并用的狼狈攀登结束,但站在山尖,面对海天一色的风景,听着呼啸而过的狂风,我第一次生出对自然之力强烈的敬畏之情,也第一次在被吹得摇摇晃晃的躯体上,明确感受到喜悦和痛苦的共存。蚺蛇尖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对徒步的巨大热情。
定居法国以后,阿尔卑斯山区成了我的徒步后花园,法国、瑞士、意大利境内都有许多景致怡人的徒步路线。每年夏日,全球各地的徒步爱好者会聚集在勃朗峰环线上,体验炼狱般的170公里高落差徒步,这座欧洲第一高峰声名在外,但我最中意的是偏居一隅的多洛米蒂。
意大利境内的多洛米蒂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这里的山峰高度多在3000米以下,却有着最独一无二的地理特质,被白云岩覆盖山体,因其特殊的地质形成过程,呈现出奇异怪诞又原始壮丽的特征。在晴朗的秋日,站在威尼斯陆地和穆拉诺岛之间短途连接的汽艇船头,人们可以用肉眼分辨出远方隐藏在云雾里的雄伟剪影,那便是多洛米蒂。即使远隔百里,它白色的独特山体依然明晰,难怪古老的威尼斯人会说,这是一座镶满钻石的闪耀山峰。
若你问意大利人,哪里是多洛米蒂,他们大概会摸不着头脑。多洛米蒂在地理位置上无法被准确定义,人们只大致认定它横跨威尼托和特伦蒂诺-上阿迪杰两个地区,面积超过6000平方公里。与模糊不清的地理定义相对应的,是多洛米蒂山区复杂的人文特征。这里大部分餐馆都提供意大利语和德语的菜单,当地人多说意德两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多洛米蒂曾是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对阵的前线,1919年奥匈帝国崩溃后,意大利取得该地区西部的控制权。今天的多洛米蒂,依然给人强烈的模糊之感,它不像意大利,却也不像是任何可以被简单概括的某国某地,怪诞却迷人。
在多洛米蒂,山峰可以毫无征兆突然涌现在眼前。这里许多徒步路线被冠名为“croda”,意指该地区典型的白云岩垂直废墟状岩壁。这些灰白色的、像是从地下突然生长出来的岩壁,时而如手术刀般锋利,时而如被拦腰截断,时而状如峰林、形态各异。多洛米蒂山上布满梯子和人行天桥,它们中的大多数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意大利山地部队出于战略目的修建的,见证过人类历史上最激烈的战事。那些最陡峭的路段,吸引了无数飞拉达(在山体岩壁上建造,由钢扶手、脚踏、生命钢缆等构成的攀登径道)和攀岩爱好者前来探险。每几年,这里就会出现伟大的攀岩者推高攀登难度的等级。远远望去,垂直的岩壁上,一个个如蝼蚁般的小黑点缓缓移动,像是夜空里遥远闪烁又随时会熄灭的群星。人与自然在这里相互较量又和谐共生。
多洛米蒂原始独特的自然景观深深地震撼了我,行走在那广袤奇特得像外星世界的峰丛中,突然生出放声大哭的冲动。我曾自认行过万里路、看过万千景,却在那个当下,强烈感受到人类个体的渺小,人生百载,即使步履不停,我也只能探索自然的万万分之一。但正是这无法看尽世间之景的遗憾,让我保持着对重新上路的渴望。
2022年冬,我来到北非大陆的摩洛哥,攀登海拔4200米的高峰图卜卡勒(Toubkal)。登上马拉喀什任何一座城楼,你都会瞥见几十公里外被积雪覆盖的阿特拉斯山脉。初见,我感到一丝诧异。印象中的非洲大陆,是黄沙漫天的沙漠,是烈日灼烧的干裂大地,很难将它和大雪皑皑画上等号。图卜卡勒的徒步路线始于山脚下的小镇Imili,这个词在柏柏尔语中的意思是“白色之城”,因冬季常有积雪而得名。距离马拉喀什不过70公里,有别于马拉喀什让人迷醉的浓烈色彩和繁忙街巷,这里让人立马感受到冷峻与原始的气息。从城里来的我们,一下车就被风吹得缩头缩脑,向导端着冒着热气的薄荷茶前来迎接我们,他有着柏柏尔人常带的和善面孔,笑起来有些腼腆,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却不多言,三言两语介绍了接下来4天的行程。
去往图卜卡勒冲顶营地的路不算难走,但地面暗藏玄机,脚一旦踩上结冰的路段,就是一个踉跄。反倒是驮着重物的骡子,走起路来比人利索,钉着掌钉的骡掌碰上冰面,发出生脆的回响。这充满节奏感的叮叮当当声响彻山谷,俨然一首天然的行军调,自然而然的,令人脚下的步子就随着这节奏迈开了。我热爱徒步过程中众人各自沉默却都全神贯注的时刻。离开城市,置身山野,呼吸这件平常到隐形的事,占据了徒步者所有的注意力。脚步和呼吸的节奏必须完美契合:何时吸气,何时吐气,一次还是两次。原来在这些被忽略的细节里埋藏着身体的秘密。
第一日的徒步终点是位于海拔3200米的营地,营地建在一众山坳之间,图卜卡勒仍未现真容。向导又按照惯例给我们送来一壶薄荷茶,来摩洛哥不过两三日,我已习惯这暖心又热情的待客之道,在这寒气逼人的大山中,大概没有比手边这杯热茶更让人安心的事物了。到达营地不久后,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向导把手机伸到窗外,寻找断断续续的信号,“明天会有大雪,山顶温度肯定在零下,希望你们带足了围脖和手套”。此时,同行的爱沙尼亚男生悻悻地搓了搓手说道,“咱们是在非洲吧?这可比我们塔林还冷!”看来,大家都对非洲有同样的误解。
翌日凌晨4点,简单吃过早餐,裹上三层保暖衣物,穿上冰爪,我们便朝着山顶进发了。世界依然被夜色牢牢笼罩,巨大的山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横卧在我眼前。我埋着头,带着一丝绝望,一步步在雪地上艰难挪动。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试图再次与“怪兽”对峙,却看见眼前的山体上出现了一条明亮的由徒步者头灯所组成的光带,它缓缓向着山头推进。在一切都被凝固的暗夜里,这条光带让我重新看见了希望和生机。
天色渐亮之时,队伍终于翻过了最陡峭的坡面,一段平缓上坡之后,到达图卜卡勒之前的最后一个垭口出现在面前。积雪变得越来越厚实,若不追随前人开辟的小道,脚踏下的地方,雪会没过膝盖。犯过几步错之后,我打消了抄近道的想法,乖乖跟着既定道路前行。向导也在旁提醒,被雪覆盖的地方可能会有不可见的危险,不要轻易踏足。正当我气喘吁吁之时,山峰突然被乌云掩盖,大雪飘落下来,不过10分钟,我的围巾便被打湿并冻得生硬。为了对抗越来越低的气温、凌冽的寒风和大雪,我不得不尽力加快已经异常沉重的脚步,渐渐的,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风景的变换,这是徒步过程中最艰难的时刻,乐趣消失殆尽,身体的疲惫占据了绝对上风。此时,我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赶快登顶,迅速下撤。
徒步之前,人难免对登顶时刻有美好浪漫的想象,但在终点等待徒步者的,只有一块摇摇欲坠的指示牌,上面标着海拔等无关紧要的数字。图卜卡勒的登顶便是如此,站在终点,我甚至很难看清乌云笼罩下北非最高峰的真容,眼镜片上的冰霜和雾气让周围的景致更显模糊,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海拔牌周围抢拍登顶打卡照,我在一旁不耐烦地跺着双脚,用尽全力抵御寒气,催促着同伴快快下撤。下山时,我才看清来路:一条不到脚掌宽的小径,在山体上弯弯曲曲着延伸开来。往下望去,我感到一阵眩晕。
蚺蛇尖有香港第一尖峰之称,海拔468米。
多洛米蒂的山峰高度多在3000米以下,被白云巖覆盖山体,奇异怪诞又原始壮丽。
图卜卡勒,本文作者与当地的向导。
与本文作者一起在图卜卡勒登山的伙伴们。图卜卡勒海拔4200米, 是北非阿特拉斯山脉的最高峰。
登顶所带来的喜悦是有限的,并很快被下撤的无聊疲惫冲散,我愈发频繁地查看手表上的海拔高度,机械地迈着疲惫的双腿。3000米,皑皑大雪已难见踪影,融化的雪水包裹着污泥,大地再次显露出它土色的肌肤;2500米,先前星星点点的积雪也消失殆尽,被矮小的灌木取而代之;2000米,目的地已近在咫尺。我带着狂喜走完最后一程,冲向栖身之所,热腾腾的薄荷茶对我的吸引力远胜被浓雾笼罩的阿特拉斯之巅,我似乎忘记了它才是我远道而来的目的地。
徒步过程中的痛苦远胜乐趣,大自然能满足徒步者欣赏美景的愿望,却总在路程中设置无数障碍,让人质疑自己出发的初衷,质问这番长途跋涉的意义。其实,我从徒步登山中收获的一切,都显现在了平凡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有时,那是面对困境时多出来的一丝勇气,有时,那是对认定之事的执着追求。生活本就是一场如徒步旅行般的漫长跋涉,它让人疲惫,惹人烦恼,但所有的惊喜和答案都藏在未知的前方。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