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日本的“美丽”与“暧昧”

2023-04-22 01:30赵小斌
世界博览 2023年8期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大江鲁迅

赵小斌

1935年1月31日,大江健三郎出生于日本四国岛爱媛县的喜多郡大濑村。他的启蒙教育主要来自祖母和母亲,祖母讲述的乡村民间传说,成为大江日后重要的创作源泉。祖母和父亲于1944年相继去世,此后母亲成为他的主要教育者,而他母亲在战时物资极度匮乏的时候,依然进城用大米为他换回《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再加上母亲珍藏的《鲁迅选集》等书,这些书不仅成为大江的阅读启蒙,更为他孤独与迷茫的幼小之心注入了文学的力量。

在“个人的体验”中徘徊

少年大江的孤獨与迷茫源自他10岁时,那一年日本签署了投降书。据他后来回忆,二战时期,小学老师一直向他们灌输天皇是神圣的这种观念,教导大家从小要有为天皇赴死的勇气和决心。正是战败与投降一事让大江意识到了不断重复的谎言与彻底的背叛,而这一意识,也自然成为其日后文学创作的最早主题。至于大江作品中流淌的骨血,则来自他在日本东京大学法国文学专业的求学经历:从拉伯雷到萨特,法国现代派和存在主义对他有深远的影响,这一点,在大江发表于1958年并斩获芥川奖的代表作《饲养》中表现得很明显。这篇小说以少年视角,在诸多隐喻和象征中探讨着战争与人性。

1961年,大江以轰动日本的17岁少年山口二矢,刺杀左翼旗手浅昭稻次郎事件为原型,创作了小说《十七岁》及姊妹篇《政治少年之死》。该书在日本国内引发右翼势力的极度不满,导致大江和出版方连续数周受到死亡威胁。小说描写了少年从身体觉醒(性欲的勃发与旺盛)到家庭放逐(与父母的隔阂和对长姐的伤害)再到投身右翼的狂热,以至刺杀左翼党魁以及终在狱中自尽的全过程,自始至终洋溢着对天皇的讽刺批判和对日本政治的反思。

可以称为大江创作生涯分水岭的作品,是他在即将而立之年时完成的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此前,大江一直身体力行地实践着他初登文坛时立下的宏愿:创造日本迄今未有的小说文体。故而在他早年的作品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日本文学的源流,反而是有更多国际化的文学特质。但是1963年,家中的一场变故,改变了大江的创作理念与方向。这年他的孩子大江光出生,但因先天头盖骨损伤导致智力有缺陷,如何与儿子共同生存,就成了之后他几乎所有文学创作的主线。1964年发表的《个人的体验》,并非沿袭日本私小说的传统,而是他对生活及心理困境的文学再现(尤其是诸多性隐喻),是作为小说家的个人与世界乃至最终与自己作战的写照。

书名《个人的体验》出现在小说主人公鸟与女友火见子私会时的对话中,他们谈的正是鸟所遭遇的初生儿先天畸病一事。当时的鸟还不敢面对此事,希望病儿能在医院中死去,自己能逃避现实,而且除此事之外,他无法面对的还包括家人、同事及朋友,于是只能躲在女友家中寻求慰藉。鸟认为这只是他自己的事,完全属于个人的体验。但即使是个人体验,最终也一定会走到看得见人类普遍真实的近路上,到那时个人将获得经历痛苦后的果实。直到小说的最后,鸟从洞穴中走出,夺回被送进秘密医院中的病儿,笃定地与他同生共死,这也正如现实生活中的大江健三郎与大江光一样。所以,与其说是大江走出困境完成创作,不如说是他在创作中走出了困境。

此后,如何与残疾儿子共生就成为大江健三郎的创作主轴,不仅有大量小说以拥有残疾儿的家庭为核心展开,而且在诸多随笔作品中也延伸至日本更多的历史与社会问题。

自幼就是鲁迅的追随者

从儿子大江光出生那年起,大江健三郎便开始对广岛遭受核弹轰炸的受害者进行田野调查,对核爆幸存者特别是对其中的医护人员的访谈,让他把小“死”(大江光的死亡威胁)与大“死”(全人类所面临的核战威胁)联系在一起,写成《广岛札记》一书。1968年,大江又对曾独立于日本政治权力之外,但被强行日本化的冲绳进行了多次调查,两年后《冲绳札记》出版,并在书中发出 “日本人是什么样的人?我能变成不是现在这样的日本人的日本人吗?”的沉重内省。而书中写到1945年盟军攻入冲绳岛期间,日本军队胁迫大批冲绳平民自杀一事甚至在35年后还遭到两名退休日本军官的起诉,指控大江诽谤。直到2008年指控才被驳回。

本文作者收藏的大江健三郎中文版文集。本文作者收藏的大江健三郎亲笔签名书以及大江健三郎日文版书籍。

应该说大江观照历史与现实的一系列随笔,以及他在1994年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后赴各国做的演讲,都构成了他文学生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对日本国民性的批判,让人每每读来不由得想起鲁迅,而且大江也不止一次在各种场合表露出他对鲁迅的崇敬之心。2006年大江第5次来中国做文化访问,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发表题为《始自于绝望的希望》的主题演讲,回顾了自己历次来华访问,所受到的非凡礼遇,更是讲述了从12岁起阅读鲁迅作品的经历,并表达了对鲁迅文字风格与灵魂的深刻理解。“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这是大江12岁起就抄在纸上的座右铭;“苟活者在淡红色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其实,“思维最敏锐、民族危机感最强烈”既是大江对鲁迅的定评,也是他后来不断衡量自己的标杆。

2012年3月,大江健三郎(左)出席巴黎书展。

1994年,大江健三郎因为“以富于诗趣的表现力,创作出虚实结合的世界,以震撼读者心灵的方式刻画出现代人的困境”,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同年,他以自己“不承认任何高于民主的权威和价值观”为由拒绝接受由日本天皇本人授予的日本文化勋章。那年12月7日,大江在斯德哥尔摩的著名演讲《我在暧昧的日本》中明确表示,他无法与1968年站在这里的川端康成一起,以和歌或禅诗为引喊出“我在美丽的日本”,而忘记日本曾在亚洲扮演的侵略者角色以及战败后的暧昧之姿。至于战时以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为代表的昭和作家,尽管有不少也并不支持战争,但态度大抵比较暧昧,毕竟日本在他们看来是“美丽”多过其他的,正如川端在获奖时的演讲,通篇都是美的历程。而大江则恰恰相反,在他的演讲词中,这样的暧昧和模棱两可就是日本不敢承认历史罪过的内因,更是阻碍日本健康发展的根本,也正是这点让大江足以成为世人心目中最“美丽”的日本作家。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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