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飒 飒
(西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9)
1950年,刚满18岁的奈保尔从出生地特立尼达岛出发,抵达向往已久的牛津大学追寻文学梦,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远行。在他看来,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地写书是他理想的工作状态[1]257。有趣的是,当年的不经之谈几乎成了他半生的写照。在牛津上学期间,奈保尔曾多次赴欧洲旅行。自1960年开始,他游历了美洲、亚洲、非洲,并多次往返这些地区,完成了9部旅行写作。这些旅行作品饱含着作家对人生的感悟和思考。伯纳德·列文(Bernard Levin)认为奈保尔是“永恒的旅行者”(perpetual voyager)[2]97。有评论家也注意到,一边旅行、一边写作几乎是他大半生持续的状态。然而,除了为写作旅行,他是否也因其他原因而踏上旅程?探索奈保尔旅行的深层动力,才能全面揭示其执着旅行的根本原因,进而揭开作家人生与写作的关系。
奈保尔作为第三代印度移民从小生活在加勒比地区的特立尼达岛,但他很少对出生地表达喜爱之情。1960年,受到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总理邀请的奈保尔,获得一笔政府的奖学金,这资助他创作了关于加勒比地区的非虚构作品[3]。然而他在作品中并没有对出生地表示出同情,《中途航道》中处处可见他对当地无情的讽刺与批判,充满他对出生地早已有之的偏见与恶劣态度。他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如何在小学四年级时就发誓要离开家乡,而梦中回到家乡竟让他数次惊醒。1960年的返乡之旅使他内心充满恐惧,因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安全返回英国。奈保尔为何对出生地如此排斥,并且渴望逃离的意愿一直非常强烈?在奈保尔看来,特立尼达只是世界地图上的一个小点,一个“弹丸之地”,太“无足轻重”,没有什么历史价值,这里在他出生前几十年里仍“属于黑暗的中世纪”,他多次在作品中强调人们面临失败的威胁,逃离的需求[3]36。这里居住着不同的族群,但他们不会互相分享东西,家人在与其他族群打交道时会非常谨慎,跟他们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4]27-28,从小生活在被冷漠包围的环境中,生性敏感的奈保尔虽然年幼,却能够感受周遭的压抑气氛,并在内心深处埋下惟有离开才有希望的念头。后来,他的确逃离了,但小时候极度渴望离开却未能如愿的煎熬成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童年阴影带来的伤害让逃离成为获取安全感的直接方式。
心理学家霍妮强调童年经验的重要影响在于,它作为单一经验可以建造人格结构,开启人格发展历程,甚或决定人格发展模式[5]141。这在奈保尔赴牛津上学期间就得到了验证。当他情绪低落时,便会选择去欧洲大陆旅行,有时甚至是不停旅行。奈保尔承认那是逃避的欲望造成的[1]208,他会为旅行不计后果地花掉自己仅有的生活费。这种强大的内驱力似乎说明,从牛津求学开始,旅行的欲望,或者说通过“逃离”获取内心平静的方式,已经在奈保尔身上愈演愈烈。
奈保尔从懂事起便意识到自己生存在两个世界——家内世界和家外世界。家以外的世界以“黑暗”的形式存在,作为弱势群体,他们排斥并隔绝外部事物,将这种方式看成对自我的保护[6]226-227。在家内世界,他七岁就脱离了外祖母的印度教家庭,从而丧失了印地语的生活环境。搬至印度教徒较少的西班牙港后,他的宗教意识更为淡薄。频繁的迁徙使他失去了认同最为核心的因素——一个稳定的家、共同的语言与宗教信仰。奈保尔童年关键期对“家”认同的缺失,使他在以后的人生经历中都无法弥补,导致他一生也难以认同世界的某一处地方。
他曾先后在特立尼达、英国、印度尝试寻找身份认同,但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属感后,就注定他以后在全世界也找不到家。难以认同世界上的任何一处地方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真正的家似乎总在别处,他总是试图踏上旅程寻找。奈保尔童年的缺失与对家的渴望,让他长大后不断在全世界寻找家。他也将自己对家的追寻与失望写进作品中。《自由国度》中的厨师桑托什,《河湾》中的萨林姆,《半生》与《魔种》中的威利,他们共同的困惑皆是,当车到站、船靠岸,其他人都清楚自己的去向,他们却不知何去何从,没有目的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哪里都不能久留。认同的缺失、没有归属感的痛苦让作家更喜欢待在移动的空间。奈保尔曾坦言,在第一次离家的飞机上,他对将要到达的城市感到恐惧,他说这并非城市的问题,而是他不能想象抵达的那个时刻[7]108。在飞机上获得的短暂安全感,他在船上也能体验到[7]155。因为在移动的空间,他能暂且不去思考“家”的问题,不用去面对抵达后的现实。为了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他曾说要进行全世界的漂流,并且会一直漂流,直到累了、钱花光了。他的确这样做了,为了旅行开销,他甚至不惜卖掉在英国的房子[2]54。由此可见,踏上旅程是奈保尔释怀无归属感最有效的行动。
心理学关于童年经验对人格发展的影响,在奈保尔身上得到了充分验证。童年想要逃离和对家强烈的渴望意识深深植根于奈保尔的意识中,一生都在通过“逃离”获取安全感,通过旅行慰藉无归属感,均说明特殊的童年经验奠定奈保尔“旅行人格”的基础。
1960年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政府资助的加勒比旅行,开启了奈保尔旅行写作的序幕。从此,他不断选择新地方旅行,写出了一系列旅行作品。布鲁斯·金(Bruce King)认为旅行并报道世界的旅行写作让奈保尔找到了赚钱的好方法[8]3。对于这一点,保罗·索鲁说明了原因,因为很少有作家可以仅仅去一个陌生国家一年就能写下一部小说并获得深刻的认识,但一年的旅行却可以使作家写出一部旅行作品[9]92。旅行写作不仅让奈保尔经济上受益,“多年艰苦跋涉走完非洲、印度、南美洲、近东与远东,进行观察与采访”[2]147的材料,亦用到他的小说和其他体裁的创作中。此外,旅行写作拓展了奈保尔的职业道路,摘掉了他“西印度作家”的帽子。有学者认为,正是旅行者与旅行地之间那种不断变化的、暂时性的、流动性的关系,使他可以随时保持对不同空间文化的高度敏感,从而维持了创作活力[10]120。奈保尔在采访时也赞同,正是旅行让他比帝国时期的作家看到多一半或四分之三的世界[2]157。因此正如杨中举指出的,旅行是他创作的源泉和灵感的催化剂,没有旅行就没有奈保尔[11]88。为了写作,作家旅行的脚步一直未曾停下。
马斯洛认为人不断被需要所激发, 从生理、安全、爱和归属、尊重到自我实现层级递进, 当一种需要得到满足后, 通常会失去动机的力量而为另一种需要所替换[5]239。 对奈保尔来说,旅行首先是满足生存的写作, 除此之外,其他需要也促使他不断踏上新的旅程。
奈保尔曾说:“世界上的每个人在某个时间都曾被剥夺过一些什么”[6]225,而他被剥夺了关于出生地的历史,童年生活背景的缺失一直困扰奈保尔,他曾说在没有日期、没有重大外部事件提供历史标记的情况下,自己很难在头脑中把握一个国家的历史[6]112。成为作家后,加勒比的旅行让他对“曾经是其一部分的殖民地环境有了更多了解”[6]233。他也曾说,“我从我的过去而来,我就得写我所来之地的历史——写被忘弃的人民。我必须写印度”[12]124。虽然在西方作家笔下,不乏对印度的描述,如吉卜林《基姆》中的印度、E.M.福斯特《印度之行》中的印度,杰哈布瓦拉《印度之恋》中的印度,但奈保尔仍认为没有人能告诉他,祖父母生活过的印度是什么样的。后来,他不仅去了印度,并且26年间多次往返,对母国的了解补充了作家缺失的族群记忆与民族历史,旅行让他与自己的过去世界衔接起来。后来他还考察了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和区域,无论去大英博物馆查找史料,了解特立尼达的历史,还是去印度考察祖父母曾经生活的地方,抑或去非洲、南美洲、亚洲探寻特立尼达岛上其他族群的历史背景,皆是为填补自己缺失的历史记忆。
奈保尔的旅行表面看来是为了满足个人生活和私欲, 但关注奈保尔旅行的目的地就能发现, 他的旅行亦是作家寻求历史和阶级认同的方式。 可以发现, 奈保尔旅行的大部分区域都属于后殖民国家, 而且这些国家皆是与他出生地密切相关的国家和地区。 特立尼达在奈保尔小时候有15万印度移民,他们几乎都是以契约劳工身份来到这里的农民, 作为被殖民者, 他们生活凄惨,居无定所。 或许是耳濡目染了太多印度移民的贫穷, 奈保尔对处在相同地位之其他族群的生存状况也报以同情。他说:“我本身是一个殖民地居民, 我在和自己成长环境相似的新世界种植园殖民地旅行”, “观看被掠夺的土地上那些半遗弃社区, 这就像是从远处察看自己社区的形象”[6]18。 奈保尔成为作家后,非常关注贫穷的阶级, 他的写作主题集中在“土地、土著居民、新世界、殖民地、历史”[6]230上。 他曾说:“因为我自己的背景,我总是对来自下层的这些运动怀有最大的同情。在这方面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农民出身,……我们没有发言权。……, 尽管我受了教育,成了作家, 以及其他的一切——那些人却是我的根”[12]117。 正是这种感情让他行走于后殖民世界, 让他关注当地的穷人, 因而从旅行并写作这一层面来讲, 体现了作家对自身历史和阶级认同的需要。
从了解自己缺失的历史到阶级认同的需要,奈保尔无数次踏上旅途。他对旅行的需要,也从最初的生存、个人归属感逐级递升到群体归属感。
弗洛伊德强调焦虑是一种被感觉到的、不愉快的感情状态, 它伴随着一种警告人们预防迫近危险的生理感觉[5]29。 罗洛·梅指出,“焦虑是因为某种价值受到威胁所引发的不安, 而这个价值则被个人视为是他存在的根本。”[13]186克尔凯郭尔提出焦虑是人在期待与压抑、希望与失望的“含混性”中产生的复杂情绪, 人在其中被掌控, 沉溺于胡思乱想,放任自己的消极情绪, 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14]179。人类普遍存在对疾病、脆弱及死亡的正常焦虑, 也有“个人无法适切因应主观而非客观威胁时发生的”[13]194神经性焦虑,前者有益解决问题, 后者导致对问题的防卫和逃避。 而奈保尔多数时候陷于神经性焦虑中。
第一次离家到英国让他饱尝了孤单的痛苦。 童年闭塞的生活环境、敏感的性格与婆罗门种姓的各种禁忌, 让他不能很好地适应牛津的新环境。 长期的孤寂使他深陷焦虑, 他曾经看过心理医生[1]229, 也随身携带抗“焦虑”的药片[15]178。 他在抑郁最严重的时候曾有过自杀的念头。 他自知问题出在孤独与情感交流的匮乏上, 而即便在理智上能将问题分析透彻,他的意识却完全不被理智支配, 只能让他处于“动弹不得”的焦虑中。 这种复杂含混的情绪, 久而久之上升为一种神经性焦虑。 在牛津的多数时间里, 他都浸泡在自己无法自拔的焦虑中。 除了孤寂, 心理医生总结他的焦虑是对牛津乃至自己失望的心理作祟, 他“把自己当失败者”, 并且“不愿承认这种畏惧感”, 最终这种感觉“演变为难以言说的恐惧情绪”[1]229。 因为他是带着家人的期望、自己的骄傲来到英国的, 尤其在牛津有些名气后,害怕失败的恐惧心理让他失去了平常心, 并在重压下越来越焦虑。 此外,来自家庭和生活的压力也平添了他的焦虑。 父亲去世后,奈保尔作为家中长子要贴补远在特立尼达的母亲以及年幼的弟弟、妹妹的生活费用。 然而他的写作事业那时刚起步,没有稳定收入, 作品也不被认可, 诸多不顺让他在坚持还是放弃写作上多次徘徊。 为了在文豪林立的英国赢得一席之位, 奈保尔写作之初的煎熬与焦虑或许只有自己清楚。 令人慨叹的是,这样的焦虑并没有因为他后来的成功而减少, 像许多作家一样, 奈保尔也曾多次表达那种想要放弃写作却欲罢不能的折磨, 因为他的写作生涯在延续, 写作的焦虑也在时刻伴随他。
独处异国的不易、害怕失败的作祟心理、家人的需要,写作之初的困难、写作事业发展的艰辛,让作家长期处于多重焦虑中,这既是外界赋予他的,也是奈保尔自身性格导致的。无论什么原因带来的焦虑,终需排遣的渠道。奈保尔说他尝试多种方式后,逐渐发现旅行是缓解“焦虑”的唯一方法[1]195。这正是他有意无意依赖旅行,甚至“迷信”旅行的原因。
除了现实生活和写作带来的焦虑,对于奈保尔而言, 深层的焦虑还来自他对存在的哲学思考。 众所周知, 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在上世纪席卷整个欧洲, 奈保尔深受影响, 加之其自幼受印度教熏陶, 这些构成了他人生哲学的核心。 有学者通过研究其作, 发现除了欧洲哲学作品的印记, 他身上还存在印度思想家和哲学流派的影子[16]196。 无论西方的“虚无”与“荒诞”, 还是印度的“梵”与“摩耶”, 均影响奈保尔对人生的思考。作为移民, 奈保尔自身的文化传统已经丢失, 他周遭的移民环境已被破坏, 他生活的世界已经破碎。 面对这种困局时, 更容易触发他对人生虚无的思考——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要向何处去? 对于存在的思考必然成为他人生的重中之重。 这个时候,奈保尔已经“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无家无根的凄惶, 而是在哲学层次思考到更加本质的人生论问题: 一个移民,生活在别人的国家, 究竟何为?”[16]125这些思考也反映在奈保尔的作品中。在《半生》中, 威利辗转多地,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还没有出于某个明确原因要离开时, 却在心里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作家笔下多是不断迁徙, 却依旧找不到归宿感的人物。 这实际上也是作家自己的想法, 内心强烈的虚无感使他到达一处, 就急于寻找下一处, 最终导致他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感受不到存在的意义。 奈保尔对人生虚无的认识是造成他漂泊无定所的根本原因。
奈保尔思考不到人生的意义,但在这“荒诞”的世界,他总要建构自己存在的方式与“意义”。诚如马克斯·韦伯所言:“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17]5。虽然无根人行走在世间,奈保尔的“意义”之链已经被切断,但他仍需要存在的方式与意义。幸运的是,作家通过旅行又重新为自己编织起了“意义”之网。最初为生计的旅行,让作家发现这是一种绝佳的生存方式,走遍全世界、阅人无数、经历丰富,有助他理解和慰藉自己的人生。作家关于人生的思考也反映在他的旅行作品中。旅行与写作在这一层面不再是作家生存的需要,而是一个人立于世间的精神寄托。借助旅行,奈保尔抓住了维系精神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实现了他之所以为人的哲学上的“存在”。有学者看透了奈保尔的人生,认为他只有在途中才是真实的[16]133,旅行才是他人生的真谛。
旅行相伴奈保尔的大半生。最初的旅行渴望来自童年的特殊经历,后来出于生存的需要,为写作准备材料,为填补童年的“黑暗”,为寻求相同的阶级认同,为寻找人之为人的存在感,奈保尔多次踏上旅程,往返于第三世界各国之间。与此同时,旅行亦是作家缓解精神焦虑的一剂良药,几次印度之行后,奈保尔认为他身为印度裔的焦虑消解了,他与祖先之间的黑暗也驱散了[18]546。当伯纳德·列文说他没有落地生根,奈保尔反驳道:“我认为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来自单一、封闭的族群世界。我们很小,就像不断分裂的细胞,难道不是吗?许多发生的事情会造就我们,毫无疑问,我们也能生活在所有造就我们的事件中。”[2]98旅行让他对自己的移民身份释然,让他用更为广阔和发展的视角思考身份的建构,他的人生由此更加从容,格局也更加开阔。他将写作与对人生的思考同旅行紧密联系在一起,有评论家认为奈保尔的旅行写作“不独是他选择的写作行为,更是他对世界的认知方式:走遍世界、观察生活、认识人生、寻找家园。”[16]51通过旅行,奈保尔似乎找到了与周围一切和谐的方式。从最初对旅行的需要,到旅行成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旅途成了他最熟悉与踏实的归宿。“旅行”的生活方式融入作家生活的点点滴滴。奈保尔在英国居住多年却多次搬家,他会因写作进行不下去而搬到另一处地方,居住地点的“旅行”有助他找寻激发他的写作灵感,这甚至成为他写作成功的神秘技巧与“迷信”;在文学形式上,他“旅行”遍了小说、旅行写作、历史文集、新闻报道与日记等虚构与非虚构体裁;作为作家,他也总是渴望到达一个新领域,不断认识自我和了解世界。
总而言之,无论是作为“外显行为”的旅行,还是“内隐思维”的“旅行”,均体现奈保尔人格特质的神经质,这与旅行的变动性内涵相一致。杰斯·费斯特(Jess Feist)曾描述人格(personality)是“相对持久的特质和独特的特征模式,它使人的行为既有一致性又有独特性。”[5]3不得不说旅行正是成年的奈保尔身上相对持久并具有一致性的独特特征。一般人的旅行多以归家结束,或者说旅行只是归家的补充,但是奈保尔的大半生却恰恰相反。童年的逃离,成年后因生存、寻家、焦虑、民族认同与虚无感而进行的旅行和写作,都体现了他强烈渴望安全感的心理特征。因此“不稳定性”与“渴望安全”正是奈保尔“旅行人格”的基本内涵。旅行既是他“不稳定性”的呈现方式,也是他获取安全感的主要途径。一生偶然与必然的选择注定他独特旅行式的人生。文如其人,旅行的思维贯穿了他的人生与作品。或许可以借用《河湾》中水葫芦的意象来形容他的“旅行人格”——不愿扎根,悬空漂浮,游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