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春雪
(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 济南 250014)
刘勰生活在儒释道合流的时代,其思想的多元性造成了《文心雕龙》主导思想的复杂性。在探讨《文心雕龙》中儒释道三家思想的融合与冲突的过程中,学界逐渐认识到了易学思想才是《文心雕龙》最深层次的思想。易学思想不仅体现在《文心雕龙》的行文结构以及语句用典上,还集中体现于刘勰所提出的“道”的思想之中。这一观点虽然已经得到了学界的认可,但是大部分学者将研究重点集中于《原道》篇,对其他篇章有所忽视。《明诗》篇作为刘勰文体论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也必定融入了易学思维,“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中的“道”应该纳入刘勰的易学思想之中进行理解和研究。
随着“龙学”研究的不断深入,《文心雕龙》主导思想问题引起了学者的关注。刘勰“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1],应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但是,他在《文心雕龙·序志》中却又提及自己“齿在踰立,则当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2]413,毫不保留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孔子的敬重和对儒学的推崇。而且,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还引用道家著作,尤其是《庄子》的典故颇多,“玄览”“游心”“虚静”“自然”等皆与道家思想一脉相承。刘勰思想的多元化,导致关于《文心雕龙》主导思想的问题始终难下定论。
在对《文心雕龙》主导思想的争论中,研究者们逐渐发现,三家思想均可以在易学思想这里得到中和,刘勰《文心雕龙》中最深层次的思想应该是易学思想。从表面上看,《文心雕龙》的篇章结构效法《周易》分为上下篇,《周易》相关语句在《文心雕龙》中随处可见,“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3]4“爰自风姓,暨于孔子,玄圣创典,素王述训”[3]8“书契断决以象《夬》”[3]15等语句均与《周易》有关,“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3]9“辨物正言,断辞则备”[3]17等更是直接引用《周易》原文。从深层次思想分析,《周易》既是儒家经典,也是道家经典。易学思想不仅是儒道两家思想共同的源头,还对佛教思想产生重要影响。故而,易学思想可以统合关于《文心雕龙》中儒释道思想的争论。于是,《文心雕龙》主导思想研究的焦点从儒释道转移到了易学思想上。夏志厚的《〈周易〉与〈文心雕龙〉的理论构架》、吴林伯的《〈周易〉与〈文心雕龙〉》、朱清的《〈文心雕龙〉与汉代易学》、戚良德的《〈周易〉:〈文心雕龙〉的思想之本》等论文纷纷用易学视角研究《文心雕龙》,从各个角度阐述了《周易》对《文心雕龙》的重要影响。朱文民在《〈易〉学视域下的〈文心雕龙〉研究述论》一文中详细梳理了以上众多以“《周易》与《文心雕龙》”为主题的著述之后,得出“无论是从《文心雕龙》的哲学思想之源,还是文学理论之源,其皆与《周易》有着密切的关系”[4]的结论。
找到《文心雕龙》中的易学思维模式,是“龙学”研究的一大突破。在易学视角下,《文心雕龙》研究中的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虽然学界目前对《文心雕龙》易学思维模式的研究已经十分成熟,但是《文心雕龙》中一些能体现易学思维模式的细节还未完全受到重视。比如,学界利用易学思维研究《文心雕龙》中“道”的思想时,将研究重点集中于《原道》篇。但是,《明诗》篇作为刘勰文体论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也必定融入了易学思维,“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3]69中的“道”应该纳入刘勰的易学思想之中进行理解和研究。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总结历代诗歌的发展和特点时,以“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明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3]69概括了杂体诗的起源问题。其中,关于“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的理解,学界存在着很大的争议。很多学者将“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进行简单的具体化理解,认为“道原”应该是指一位具体的创作回文诗的诗人或者一个具体的回文诗作品,但始终难以确定这位诗人和这篇作品。
实际上,如果将这里的“道原”放在《文心雕龙》整本书的视角下进行研究,尤其是将其与《原道》篇中“文原于道”的观点结合起来理解,我们就会发现“道原”和“原道”中的“道”均是指易学思想中的自然之道。汉代刘安和唐代韩愈均有以“原道”为题的篇章,但是二者所原之“道”和刘勰的并不相同。杨明照先生曾在《从〈文心雕龙·原道·序志〉两篇看刘勰的思想》一文中,明确提出“刘安所原之道,是道家之‘道’;韩愈所原之道,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而刘勰所原之道,则为自然之‘道’”[5]。刘勰在《原道》中论及“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地理之形。此盖道之文也”[3]2,认为日月山川都是自然之文。人类在模仿日月山川等自然之文的基础上,才逐渐生发出了所谓的“人文”。刘勰所主张的“文原于道”的观点之中的“道”其实就是自然之道。他的这种“文原于道”的思想又可以追溯至《周易》。《原道》中“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3]2,“两仪”“三才”“五行”皆为易学用语。“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为先”[3]4,更是直接阐明了人文起源于宇宙自然,最早体现这一现象的作品是《易》。由此可以推知,刘勰在《原道》中所说的“道”表现在人文领域应该就是易学思想中所体现的自然之道。
诗歌作为重要的文学体裁,当属于人文领域的代表,在其发展过程中必然也遵循“文原于道”的规律。所以,刘勰在《明诗》篇中提到的“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中的“道”应该也是易学思想中的自然之道。刘坡公在《学诗百法》中专门分析了回文诗的创作,并说“回文诗反覆成章,可以纵横排比,非仅一顺一倒也。然有一字未妥,则句便费解;有一字未谐,则句便失叶。钩心斗角,不得以小道而轻之”[6]。回文诗诗句回环往复,正读、逆读皆可成诗,遵循易学中的阴阳思维。而回文诗图作为文与图的结合体,复杂玄妙的设计令人叹为观止,这种设计实际上也得益于诗人对自然之道的效法,以及《易》对诗人的思维范式所产生的影响。这一观点还可以通过回文诗的代表作《璇玑图》与易学工具式盘的对应得到印证。
前秦苏蕙的《璇玑图》是回文诗中的典范之作,其创作灵感来源于易学工具式盘。《璇玑图》在命名、形状、读法等方面均可以与式盘相对应,体现了易学思想中的自然之道对回文诗诗体的影响。
式盘作为一种易学工具,在古代社会得到普遍应用。式盘从战国时期开始出现,汉代逐渐兴盛,到前秦时期已经进入寻常百姓家,为人们所熟识。苏蕙为扶风(今隶属陕西省)人,其丈夫窦滔曾官至秦州刺史,所以苏蕙在秦州(今隶属甘肃省)生活过一段时间。赵逵夫老师在《秦州织锦台与〈回文璇玑图诗〉》一文中对苏蕙创作《璇玑图》的地理位置进行了详细分析,并得出确定的结论,认为“《回文璇玑图》之创作、织成在秦州,是没有问题的”[7]。十六国时期,战乱频仍,人口流动极为频繁,甘肃、陕西地区与中原地区在战乱中形成交流,中原地区的很多世家大族为甘肃、陕西地区带来了儒学传统的熏陶,而且前秦统治者苻坚大力倡导汉化,易学思想也因此得到了宣扬。另外,除了儒学之外,甘肃和陕西的道教也十分兴盛。“据史料记载,道教还在其正式形成之前,作为其原始形态和源头的方仙道和黄老道等就已经从中原腹地向西传播。……东汉末年利用太平道反叛起义的黄巾军遭到镇压,加之三国时期的战乱,天师道在中原地区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逐渐向西北迁移。许多道人在敦煌定居传道,使道教成为当地较有影响力的宗教信仰。”[8]83儒道思想的融会,使得《易》的思维范式深入人心,式盘也随之普及。以上均可说明,前秦时期,在甘肃、陕西一带,式盘的应用已经非常普遍。这一客观条件,为苏蕙效仿式盘创作《璇玑图》提供了可能性。
从命名、形状、读法、色彩运用等方面来看,《璇玑图》也均可以与式盘进行对应。从命名来看,“璇玑”可以与式盘中心的北斗七星联系起来。“璇玑”的内涵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从最初的天文学概念逐渐转向了宗教信仰。“璇玑”的本意是指北斗七星的前四星,后来逐渐代指整个北斗七星,成为北斗的别称。北斗在古代被认为是天之中枢,地位十分重要。《论语》中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9],点明了北斗在众星中的中心位置。《史记·天官书》也记载“北斗七星,所谓旋、玑、玉衡以齐七政。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10],北斗不仅作为中心指明了二十八宿的位置,而且对阴阳五行、四时节度等也有重要的指示作用。到汉魏六朝时期,北斗七星与道教思想融合,人们对北斗七星的天文崇拜逐渐发展为一种“北斗信仰”。“生死观念与阴阳思想渊源相通,早期道教对二者进行有机整合,使北斗演变为北斗星君,实现了北斗主生杀信仰内容的道教化。”[11]《老子中经》中说:“璇玑者,北斗君也,天之侯王也。主制万二千神,持人命籍。”[12]此处的“璇玑”代指的是整个北斗七星,而且已经神化为“持人命籍”的北斗君。观察现存的式盘可知,式盘中心几乎全为北斗七星,这无疑是“北斗信仰”影响的结果。除了星象“璇玑”之外,先民们还创造出了一种天文学仪器,也叫作“璇玑”。朱磊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国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学研究》中提及“英国学者库伦(Christopher Cullen)认为《尧典》中提到的‘璇玑玉衡’可能是与式盘有关的某种仪器”[8]123,但是因为目前考古并未发现这一仪器的真身,所以难以确定“璇玑”是否就是古代的式盘。
从外形上来看,式盘一般是内圆外方,分为天盘和地盘,可以旋转,又称“转式”。黄儒宣认为,“目前可以确认在西汉文帝时期,式盘已经演变为内圆外方的结构,成为后来主流的样式”[13]。《璇玑图》的外在形状也为方形,因其文字正反回环皆成诗,所以其读法可看作是圆形。而且,同为回文诗图的《盘中诗》的流传图虽为圆形,但根据诗末句“当从中央周四角”来看,其原图也应该是方形的。式盘虽内圆外方,但天盘并未包含所有星宿,二十八星宿在式盘中是刻在地盘上的,所以方形才是式盘的主体形状。因此,《璇玑图》在效法式盘的时候,自然也是以方形为总形状的。而《璇玑图》的行文轨迹又可以看作是圆的,也就是对天盘的模拟。比如,《璇玑图》自中心“诗”字兴起,四面互旋,可成诗为“诗兴感远殊浮沉,时盛意丽哀遗身。始终曜观华繁殷,徵流商歌郑南音。玑明别改知识深,微至嬖女因奸臣。苏作兴感昭恨神,辜罪天离闻旧新”。由此可知,《璇玑图》与式盘在外形上的对应正体现了作者苏蕙对其所蕴含的易学思维的深刻理解。
另外,《璇玑图》的色彩运用与我国古代的阴阳五行思想相符合。《璇玑图》的原图是用五色丝线绣成的,不同颜色有不同读法。“五色”与“五行”相配,属于阴阳五行思想范畴。其中,《璇玑图》被红色字分为了九格,而九宫是遁甲式的最基本东西,九宫也分为顺飞九宫和逆飞九宫,这两种的规则为“九宫中各数每数减一,一减一则改为九,又九宫中各数每数加一,九加一为十则改为一,然后以紫白按数填入”[14]。与之相似的是,《璇玑图》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比如,按照“七七纵横线读法”,自右侧首列退一字,成七言四句诗,逐句退成回文,第一列则可读为“智怀德圣虞唐贞,妙显华重荣章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津”,以下可依次退一字成诗。这种读法显然与式盘的飞九宫有很大的关系。
式盘将天地、时空、星宿运转、四季变化集于一体,是先人对宇宙模式的模仿,这种模仿发端于易学思维。苏蕙在式盘的启发下进一步发展,将易学中的自然之道融汇于文学创作之中,写出了妙绝千古的《璇玑图》。
易学思想是刘勰在创作《文心雕龙》时的主导思想,《文心雕龙》中的很多问题都可以在易学思维模式下进行理解。刘勰在《明诗》篇中以“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概括回文诗的起源问题,其中的“道原”就是指易学思想中的自然之道。通过考证回文诗代表作《璇玑图》与式盘的对应关系,我们可以证实以《璇玑图》为代表的回文诗是易学与文学相结合的产物,回文诗的起源应该追溯到易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