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燕,蓝善康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沈从文的小说出现过许多动物,如鱼、猫、鸡、牛、狗等这些农村中常见的动物,其中不少动物都被赋予了丰富内涵。在这些动物中,沈从文对狗有极大的兴趣,其作品反复描写狗,他细腻地刻画狗的“社会相”,这一艺术形象承载着作家丰富细腻的主观情感。其实,早有研究者发现:“中国动物叙事源远流长,各民族原始图腾文化中各种艺术创造形式基本上可以看作广义上的‘动物叙事’最初的创作源头。中国现当代文学阶段可称为中国动物叙事的成熟发展期。”[1]沈从文的写作延续了“动物叙事”这一传统,他作品中的“狗”是作为陪衬、烘托故事和人物的客体而存在的。
思想是文学作品的灵魂,结构是文学作品的骨骼,叙事是文学作品的表达方式。叙事符号作为一种表意符号,可表达作家萦绕于心的审美诉求。在文学语境中,叙事符号的选择是巧妙而有深意的。现代作家沈从文的小说中多次出现“狗”。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沈从文提及“狗”的小说至少有90篇。有时它只是被提及,寥寥数语一笔带过,而在有的小说当中作家则花费了大量笔墨展开描写。沈从文笔下的狗呈现多种类型与形象。其一是豢养的家狗,它们与人类关系密切,是人类亲近的朋友与忠实的伙伴,充当保护者与陪伴者的角色,该类狗出现在《腊八粥》《船上岸上》《一个女人》《夜》《懦夫》《凤子》《长河》《边城》《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王嫂》《乡城》等小说中;其二是流浪狗与野狗,它们处于一种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状态,它们因邋遢的外形而被贴上低人一等的社会标签,被当作发泄不满情绪的工具,如《早餐》《腐烂》《道德与智慧》等小说中就出现了这类狗;其三,作家常写到在村子里或街道上闲荡的狗,它们构成了自然景观的一部分,作家巧妙地截取犬类活动的精彩瞬间,寥寥几笔而神态毕现,如《初八那日》《屠桌边》《冬的空间》《逃的前一天》《夜的空间》《新与旧》等中存有此类书写。此外,它们不仅作为单一的动物身份而进入大众视野,更被赋予某种人格化和象征性的东西,如把动物的某些特质移植到男性身上,以“狗”来为男性取名,或隐喻为男性,如《雨后》《萧萧》《一件心的罪孽》《呆官日记》《采蕨》《如蕤》《阿黑小史》等。狗还可作为身份低贱者的象征(《贵生》《老实人》《腐烂》等),以及用丑陋的“狗性”来讽刺人和揭露社会弊病(《宋代表》《到北海去》《冬的空间》《菌子》等)。除此之外,作家还深入挖掘狗身上聪明、忠诚、勇敢的美质,展现人犬之间的真挚情谊(《王嫂》《赤魇》《边城》《凤子》《长河》等)。
沈从文的小说描写了关于狗的民俗叙事,书写与狗相关的活动,具体表现为民间信仰与饮食文化两个方面。他通过细腻描摹真实再现民俗事象,让读者透过文字了解到一个地区的文化风貌。
民间信仰是一种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始终的文化现象。民间信仰的形式多种多样,包括多神崇拜、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等。有些民族保留了原始的宗教信仰,他们的宗教情怀体现在生产活动当中。
湘西地区存在犬图腾崇拜,民众每年会举行与崇拜对象相关的仪式活动。他们结合春秋二季农事时间,按时举行纪念庄稼神以及祈雨的仪式。“旱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带上柳条,或扎成草龙,各处走去。”[2]107沈从文的《从文自传》和小说《凤子》都出现过这段话,《一个母亲》里也详细描述过类似的“抬狗求雨”仪式。这里依然保持了人神崇拜的习俗,遵从淳朴的古礼。每当遇到干旱时节,村民就会向无所不能的祖先图腾求助,举行“抬狗求雨”的仪式。其原理在于“狗的头上戴一顶柳枝编的草冠或诸如此类的荒唐打扮以便引人发笑,人们认为嘲笑狗天就会下雨。”[3]143它向读者展示一个带有地方特色的娱神活动,村民对活狗进行外貌装饰而后游街示众,带有一种戏剧化效果,借此表达祈求风调雨顺、禳灾除害的淳朴愿望。湘民的宗教祭祀与家畜息息相关,他们不仅用活的牲畜举行祈年仪式,而且屠杀牲口以敬拜神灵。
小说《凤子》还介绍了“镇筸”的其他习俗:“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无,杀猪,宰羊,‘磔狗’,献鸡献鱼,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兴旺,儿女的长成,以及疾病婚丧的禳解。”[2]107《从文自传》也有类似的表述。人人皆洁身信神,精心准备祭祖佳品。人们进行杀猪、宰羊、磔狗、杀鸡、杀鱼一系列活动,而后将这些祭品献给神灵,表示对神的尊敬与爱戴,祈求愿望实现。“磔狗”的祭祀仪式是沈从文关于狗的民俗叙事的一部分。“磔”指古代祭祀时分裂牲畜肢体。“磔狗”之俗由来已久,从殷商时代延续至今,甲骨卜辞中有大量涉及以犬祭祀的文献。“磔狗”可达到御蛊禳灾的目的。张守节在《史记·秦本纪》中有云:“蛊者,热毒恶气为害伤人,故磔狗以御之。”[4]234夏日炎炎,酷暑的热气就像蛊毒一样伤人身体,要祛除盛夏的热气可通过“磔狗”的方式。因狗属于阳畜,代表热毒之气,“磔狗”可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磔狗”仪式还可在换季之交举行,多在冬末春初,此时的“磔狗”还可与跳傩相结合,《淮南子·时则训》云:“令国傩,九门磔攘,以毕春气。”[5]211无论是“磔狗”还是跳傩,这两种古老的民俗在沈从文生活的年代仍可见到,人们想要表达的诉求也多与古人一致。
沈从文小说中写到的“抬狗求雨”和“磔狗”,为其笔下的湘西世界增添了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氛围。小说真实还原了湘西地区的娱神仪式,使文本充溢着庄严深邃的民俗意味,呈现出“风俗画”的艺术特征。民俗事象的描写也丰富和补充了小说的情节,增加叙事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使文本不再单调。
民以食为天,中国的饮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饮食文化是一个地区的生活方式、文化底蕴的体现,也是当地的一张独特名片。沈从文在《油坊》《灯》《龙朱》《我的教育》等小说以及《从文自传》中都提到过湘西地区素来有吃狗肉的传统,这是一种民俗文化,具有地方烹调特色。
吃,是一门学问;烹饪,是膳食的艺术。沈从文对于狗肉的做法与吃法有所介绍。他在小说《我的教育》里写士兵们是如何烹狗肉的。“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炉上烧,皮烧焦以后,才拿到溪中去刮,刮干净了又才砍成小块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6]217-218尽管过程繁琐,却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把煨缸挂到打铁炉上,便各自忙事情去了。待狗肉烹熟,再配上酽冽的烧酒,便可愉悦地享用这道美食。沈从文在自传里也回忆起吃狗肉的经历,外出时谁身上有钱,就会到狗肉摊边去切一两斤肥狗肉,大家一起享用。沈从文自己也会焖狗肉,到怀化当兵时,他偶尔会展示这一拿手好菜。做狗肉的每一个步骤他都熟稔于心,他懂得怎样处理可使口感更好,可见沈从文是一个热爱美食的人。沈从文笔下的很多人物都好吃狗肉。狗肉被湘西人认为是待客的佳品,邻里乡亲也会分享这道美食。在小说《油坊》里可看到这一幕。五明家炖了狗肉,想留四伯一起吃,然而四伯心系生病的女儿阿黑,着急回家去。于是五明亲自将狗肉送来,让四伯尝尝这道精心烹饪的菜肴。五明表面上是来送食物的,实际上是借此机会来看阿黑,阿黑心中自然明白。“狗肉”不仅发挥了作为食物的社会功用,增进了彼此之间的友谊和情感,还顺理成章地促成了一对有情人的相见。五明“醉翁之意不在酒”,通过献上一道美食来完成与心爱之人的会面,自然而然、不露痕迹。当地人喜欢狗肉这道食物,不仅因为它是一盘珍馐美味,还在于它的食用疗效,食谚有“三伏天吃狗肉避暑,三九天吃狗肉驱寒”[7]890之说。饮食文化反映了一个地区的风俗习惯与生活方式。一方面,狗作为苗族的图腾而受人民崇拜,另一方面,狗肉又可作为美食享受,如此岂不自相矛盾?有学者认为:“其实这是图腾圣餐仪式的保留。所谓图腾圣餐,是指为了获得图腾的某些特性,如力量、机智、易繁衍等,在某一时间内要进行集体性的屠杀图腾。”[8]199湘西人民一开始吃狗肉很可能是为了获取狗身上的某种力量,如嗅觉敏锐、勇猛善战等,好在凶险的原始丛林和社会竞争中生存下来。到后便发展成了湘西独特的饮食文化,人们可随时随地吃狗肉,没有时间节限,加上五花八门的烹饪手法,狗肉成为常见的菜肴。
狗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与其他动物相比,它和人的关系更为亲密。据统计,狗的种类繁多,而在动物学中,按其用途、性能大致可作以下归类:“玩具犬、狩猎犬、看门犬、警察犬、畜牧犬、斗技犬、导盲犬等”[9]。从这种划分方式可以看出狗在日常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在工作部署中所充当的角色。在描写狗的小说中,沈从文结合叙事文本以及个人情感或隐或显地对狗类型作了简要划分,可分为:作为情感中介的家狗、无所依靠的流浪狗、凶狠强悍的恶狗等三种类型。作家将神采各异的狗的形象审美化、艺术化,丰富了小说的趣味性。
爱情是小说叙事的常客。沈从文书写爱情的小说有《豹子·媚金·与那羊》《边城》《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等。动物在这些小说中充当了情感的载体。豹子把小羊当作定情信物,他费尽心思寻找纯白无瑕的小羊送给心爱之人。而在《边城》《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则反复出现狗这种动物,它们是女主人公的爱宠,在男女主人公之间充当传情媒介,推动故事的发展。
1983年导演凌子风准备将《边城》再次搬上银幕时,曾请沈从文审阅电影剧本,沈从文留下多处改评意见。其中说到剧中过度使用了“狗”这个道具,“使用狗有个限度,超过了需要,反见造作。”[10]159可见在小说里,沈从文安排狗的每一次出现,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根据情节需要,恰如其分地给予表现。《边城》中,作家将船夫、翠翠、黄狗这三个生命有机结合在一起,组织、敷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黄狗是家庭的一员,是翠翠生命中重要的朋友。黄狗保护翠翠,当二老从水里湿淋淋地爬上岸时,它对这个陌生人有所警惕,“仿佛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地叫了几声。”[10]79黄狗聪明勤快,是生活上的好助手。船将近岸边,它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俨然懂得如何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10]65《边城》构思精巧,作家将动物作为一种“客体”来对待,反映人物内心活动。小说中提及的动物主要有三种,分别是鱼、鸭子和狗,动物符号在小说中具有情感指向。鱼指向二老。二老第一次见翠翠便打趣说河里的鱼会把翠翠吃了。在民俗与古诗中鱼是“匹偶”或“情侣”的隐语,所谓“鱼水之情”便是性关系的指涉,后来事实也证明二老喜欢翠翠。鸭子则指向大老。端午节那天大老把捉到的鸭子送给翠翠,但是翠翠不稀罕那只鸭子,即说明她不喜欢大老。黄狗是翠翠和傩送相识的见证者,亦是旁观者和参与者。它在翠翠与傩送之间制造了一个美丽的误会——“那黄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汪汪的吠起来。那男子把手中白鸭举起,向黄狗吓了一下。黄狗为了自己被欺侮还想追过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告给狗‘那轻薄男子还不值得叫’,但男子听去的却是另外一种好意,男的以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乱叫,放肆地笑着。”[10]80美丽的误会往往擦出爱情的火花,傩送曲解了翠翠的意思,翠翠也错怪了二老的为人,误会的伏笔为他们进行下一步的互动提供契机。
两年后的端午节翠翠来看船,看到船头摇动小旗的二老,记忆把她拉回到两年前的旧事,想到那句“大鱼吃掉你”“狗,你也看人叫”[10]107,才注意到身边的黄狗不见,于是各处找寻黄狗。寻找之际,翠翠无意间听到了一些使自己烦恼、忧愁而又带点快乐的事:碾坊主人想把女儿嫁给傩送,但傩送喜欢翠翠,不接受那座碾坊。这些奇怪的事在翠翠的心里布下一层淡淡的忧伤。于是当黄狗再次出现,扑下水向翠翠方面泅来,且把水抖着跳跃不已时,翠翠有些生气,带着点娇嗔且埋怨的声音说道:“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10]109黄狗不知道正是自己的离开使翠翠无意间听到了一些婚嫁之事,搅得她心中不安宁,以及它的戏水行为加剧了翠翠的不安情绪,无厘头挨了翠翠一顿斥责。
黄狗是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道具。黄狗走散使翠翠向人群走去,人群中的妇女正在讲述碾坊的故事,信息巧妙地传递到翠翠的耳朵里。这是意料之外的消息,却对翠翠至关重要。从对待黄狗态度的转变可以看出翠翠心里的微妙变化。她开始思考情感之事,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此外作家写到黄狗也有心事。黄狗傍着翠翠时非常老实,上岸后便追逐那只刚刚过渡的陌生的狗,或向狗主人轻轻吠着[10]92,仿佛在示好,又像是在征求同意。狗与人一样,有着青春的悸动,所不同的是,面对个体隐秘的情感暗涌,憨厚的黄狗比人主动,翠翠不理解狗的行为,认为狗不老实,是轻狂之举。翠翠对傩送的感情始终处于一种朦胧的状态,只有在梦中听到那人美妙的歌声,翠翠才仿佛置身恋爱,一觉醒来梦与歌声都已消失,便分不清这爱是不是真实存在,同时她也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极深。作家通过对狗的脾气秉性的细腻捕捉,巧妙地通过动物行为,含蓄地把主人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理活动在“狗”的衬托下生动显示出来。用狗的爱情的主动来暗示、反衬翠翠的情窦初开、飘飘忽忽的情感状态,自然而然地将一位青春期少女的心思展露无遗。
小说《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描写了三个男人喜欢上同一个女人的故事。在故事中,白狗起中介作用,女子是狗的主人,狗是“我们”与女子相识的媒介。文中的狗是作为主人的陪衬和附属而存在的。小说表面上写狗,实际上指向了它的主人。文中白狗俊美的外形固然吸引人,但更引人瞩目的是它那标致的女主人。白狗是女子的爱宠,“我们”爱屋及乌,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她家的狗,以期一点一点接近它的主人[10]18。白狗相当于女子的亲人,爱慕者想要获得心上人的芳心,往往会先取悦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获得她们的支持,这是一种追求策略。白狗自然成了“我们”争取的对象,幸运地享受了这份殊荣。小说的戏剧性在于“我们”与白狗越来越亲近,但理想的爱情却没有如约而至,甚至无从与狗主人接近。原因是女子是商会会长的女儿,“我们”身份悬殊,注定不会有结果。虽然一切已无望,“我们”还是每天来偷偷看她一眼,或者听她喊她家狗的名字,听到她那“脆薄声音,仿佛也得到了一种安慰”[10]19似的。“我们”对白狗又爱又恨。爱它是因为它驯善、懂事。它每天同女子亲近,“我们”又同它亲近,相当于“我们”与女子之间也建立了某种联系。恼恨之处在于它即使和“我们”玩得再好,一听到主人的喊叫,依然会迅速地回家。它对它的主人是忠心不二的,“我们”对它来说却可有可无,未免心理不平衡。此处的心理活动很奇妙,“我们”希望得到白狗的重视,将“我们”当成它的男主人,这样就和女子构成了平等的关系,归根到底还是想在心理上拉近与她的距离。“我们”认为白狗比“我们”幸福,既然无法靠近喜欢的女子,追求者倒愿意变成一条狗,好每天陪在她身边。此处的“狗”不仅作为单一的动物身份而出现,而升华为一种情感的依托,被赋予“情人”这个社会身份,它像情人一样陪伴左右,是男性的替代。刹那间白狗成为“我们”羡慕的对象。这正是沈从文的独具匠心之处,将人在爱情面前的谦卑之状与爱而不得的失意之态,借与动物作对比巧妙地表现出来。这容易让人联想到早年间沈从文追求张兆和的情形也是这般小心翼翼,把姿态放得很低,几乎乞求张兆和。爱情使男人变成傻子的同时,也变成奴隶,愿意做牛做马。尽管被拒绝,他还是不动摇对她的倾心。这种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情感状态沈从文是亲身体会过的。
钱理群从“人与兽”的层面解读鲁迅的作品,认为“‘人与兽’命题的提出,标志着人对自身认识的一种深化。”[11]260沈从文和鲁迅一样关注动物生命,动物书写构成了他认识客观世界,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他在小说中多次描写了孤苦无依的流浪狗和露宿街头的野狗,它们的境遇是悲惨的。而蜷缩在社会底层的人亦如此,他们穷困潦倒,随意践踏动物,把动物当作发泄痛苦的工具。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大多是人情美、人性美的象征。而在这个世界以外,沈从文也写到都市文明包装下人凶残、粗暴的一面。他揭示狗与人的对立面,狗常以被压迫者和奴役者的形象出现,受到人类的奴役与迫害。《早餐》中,琪生夫妇二人穷困潦倒、闷闷不乐、无聊至极。海德格尔认为,无聊是一种情绪,“无聊表明了一种与时间的关系,一种我们面对时间的方式,一种时间感。”[12]120琪生夫妇计划着如何消磨这无聊的时间。不一会儿便想出了一个有趣的办法,即在大马路上捡一条狗,将其充当娱乐的玩物[13]196。流浪狗遍布街边,当然很容易得到。琪生夫妇选中狗,显然不是因为对其有多喜爱,而是他们需要这一类动物,像朋友、小孩,能够增加热闹,又能够充当出气的工具。相较于其他动物,狗的脾性更加驯善,会撒娇讨好主人,且生命力顽强,毫无疑问是“豢养”的最佳选择。从对待流浪狗的态度,可以反映人自私的一面,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娱乐至上,对待动物缺乏怜悯之心。琪生太太把狗比喻成银行职员,认为其有一副狡猾相[13]198,把内心对资产阶级的仇视投射到低贱的流浪狗身上。银行职员既是资本家又是剥削阶级,他们怀着仇富心理,憎恶银行职员,一有机会便要做剥削阶级,剥削更弱者。鲁迅曾经说过:“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 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14]302这是一种扭曲的复仇心理,把内心的压抑苦闷发泄到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与物身上,变本加厉地欺压弱者,与“阿Q精神”相似,欺软怕硬。流浪狗便成为人娱乐至上和复仇斗争的牺牲品。
《道德与智慧》描写人在生活重压之下,心中郁闷难以排遣,会把魔爪伸向更孤立无援者。狗在路边悠闲晃荡的神气之态加剧了人的烦闷情绪,于是人把石头掷向它们。当想起这一天要忙的事情,以及落在身上的许多灾难时,便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也没有心思再向野狗发起进攻了[6]462。长期的精神压抑和生活苦闷使人性恶的一面暴露出来,表现为对他者痛苦的漠视,或积蓄为怨毒之气向弱者发泄。偏狭的人们停止实施暴力,并不是出于对弱小生命的悲悯,也不是出于对生命的关注与反思,而是想起自身要面临的灾难,觉得眼前一切毫无意义,才停止压迫。作家敏锐观察到人的局限性,发现人类“扭曲”的形态,他们把实施暴力当作无聊的嬉戏,忽视动物的生命意义和生命价值。然而对动物的折磨与摧残是违反自然之道的,我们应该“克服人类本位的立场,去除人类是‘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观点,遵循天地自然的法则。”[15]3
沈从文具有人道主义情怀,在叙事中表达了对孤苦无依的流浪狗的同情,他对美的事物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将驯善的、通人性的狗刻画得格外传神。沈从文有的小说也描摹了凶猛强悍的恶狗形象,表露惧怕甚至厌恶的态度,而这种情感是有迹可循的,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沈从文的童年丰富多彩,一走出校门便进入一片新的天地。他倾心于现世光色,同大自然亲近,到阳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他会爬树、钓鱼,去城隍庙看斗鸡,到集市买美食。愉快的回忆充盈心间,他多年后仍难以忘怀。沈从文领略过这世间的万般美好,也目睹过残酷的杀人场面。湘西一带曾大肆屠杀苗民。一场屠杀过后,尸体堆积如山。沈从文有一次经过刚刚发生过杀戮的地点,他看到无人给死者收尸,他们的尸首被野狗撕扯、分解、玩弄,死人连最后一点尊严也没有,这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很大震撼,尸横遍野的惨状在他脑海挥之不去。野狗也会蹲在埋葬小孩的坟墓上,在夜里把坟爬开,把小尸首吃掉。沈从文“从那埋葬小孩坟墓上蹲满野狗的山地走过,每次总携了一个大棒”[16]359,目的是防身。可见野狗这种阴鸷的猛兽给他留下了可怖的印象。另外,作家在童年时期曾被恶狗袭击,惊险的经历给他造成心理阴影。他在《从文自传》回忆小时候的一段伤心往事:“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自从被那只恶狗攻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依然十分怕狗。”[16]262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狗咬的经历是他的童年阴影。直到成年,盘踞在脑海里的“怕狗”的心理疾患依旧存在。据说在西南联大任教时,有一次沈从文和钱钟书躲警报,到天黑了才打算回家。可是这时车已经没有了,两人只好沿郊外小路步行。忽然听到远处村庄传来狗叫,沈从文吓得后退了几步,钱钟书笑话他:“‘怎么?你这个土匪出身的人,连砍下的头都挑过,难道还怕狗吗?’沈从文不说话,只是退让到钱钟书身后。”[17]45一个胆小无助的害怕狗的文人形象跃然纸上。沈从文在现实生活中对恶狗的厌恶,便不自觉地投射到小说的狗当中。
《腊八粥》中,与驯善的宠物狗相比,梁家的小黄狗人人嫌恶,被贱骂为畜生。沈从文写作时或许想起了自己痛苦的回忆,将咬人的小黄狗刻画得凶神恶煞。小黄是一只守门狗,它凶猛无比。这狗虽尽到防范坏人的职责,但同时也把一切客人拒之门外。八儿妈时常路过梁家门,这狗装成很客气似的,低低吠两声就走开了[13]90。八儿妈误以为这是示好的一种表示,对它降低了防备。没想到这狗本性难改,还是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有一天它忽然扑上来把八儿妈大腿腱子肉大咬一口就走了,这惊吓比痛苦还多,八儿妈很气愤,恨不得喊人来把它打死卖到汤锅铺子里去[13]90-91。狗的凶猛强悍是动物本性使然。小黄狗尽管是家养动物但未被驯化,仍保留了动物本身原始的生命形态,会凶狠地攻击人群,使人不敢靠近。《道德与智慧》所提到的野狗,也是作为恶狗的形象出现的,它们穷凶极恶,互相残杀。小说写到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在大荒坪里,“二十多条野狗又冷又饿,无事可做,找不到一个相当的主人,失去了用谄媚来换豢养的机会,就在无人处作战,用战争娱乐自己,兴奋自己。”[6]461-462作者讥讽这群狗是无家可归的流氓,它们像流氓一样爱寻衅滋事、互相攻击,突出了动物凶猛的特点,同时也讽刺了流浪狗靠谄媚来换取收养的机会,揭露其恭维的丑态。
动物形象可以作为一种象征符号。黑格尔认为:“象征首先是一种符号,这种符号的意义和它的表现的联系是一种完全任意构成的拼凑,它很少让人只就它本身来看,而更多地使人想起一种本来外在于它的内容意义。”[18]10当谈起这个符号时,使人意识到的不是具体个别的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意义。比如狐狸象征狡猾,小羊象征温顺等,普遍性意义的暗示使动物成为某种概念的象征。在沈从文的小说中,狗被当作男性的象征,身份低贱者的象征,聪明、忠诚、勇敢的象征。
沈从文小说人物的命名,反映出地方特色。女性则常用叠字,如三三、翠翠、夭夭,与自然景物和数字相关。男性则多以家畜命名,如《雨后》中的男主人四狗,《神巫之爱》中神巫的仆人五羊。凌纯声、芮逸夫的《湘西调查报告》中提到苗人习惯以猪、牛、羊、犬为孩子命名[19]62,希望他们体格健壮。而且,按照湘西的风俗习惯,喊小孩为小狗、小猫是亲热的意思。他们也会按照生庚来叫人,如小牛、小虎,并无自贬之意。在苗语中,喊男孩子为“代狗”,女孩为“代帕”。“代狗”一词有赞美的意味,沈从文的儿子虎雏身体强壮,被夸奖有“代狗”神气,即苗族男孩的气概。显而易见,男性的命名与动物相关,动物具有旺健的生命力与强盛的繁殖能力,这种隐喻性特征被移植和寄寓到男性身上。“语言在命名物的时候也造成剥离,语言通过将物转换为词语,把物从现实社会中抽离,使物成为纯粹的符号。”[20]6以物为男性命名使物被人化,物成为存在象征。在文学语境中,“狗”延伸为一种象征符号,指向了性关系,这类小说有东西的《后悔录》、贾平凹的《五魁》。阅读沈从文的相关小说不难发现,他小说中的“狗”也与两性有关。《一件心的罪孽》《呆官日记》《采蕨》等小说写到男子遇到心仪的女子时,会把自己比喻成一条狗,或者想变成一只狗待在她身边献媚。
除此之外,以“狗”字为男性取名的小说还有《雨后》《萧萧》等,这些男子不仅继承了动物健美的外形,也继承了它们旺盛的生命力。《雨后》的主人公四狗集蛮性、气力、强硬、温柔于一身,是一个憨厚质朴,充满生命活力的山里汉子。四狗与采蕨女子在山坡上撒野,他像一只猎狗一样具有攻击性,他想学狗打滚,在情欲中打滚,用野蛮的力量征服眼前这个性感尤物,他大胆而热烈地占有心爱的女子。四狗做着疯狂的事,他顽皮地挑逗女子,“那么馋嘴,那么粘糍,活像狗。”[21]277他贪婪地吮,仿佛在品鉴一块芳香四溢的美食,陶醉其中,要将她整个吞没。作家用细腻的笔触,在自然中表现人性,表现人性中淳朴自然的原始野性。在常人看来,二人的媾和似乎有悖伦理道德,但沈从文并不这么认为,他反儒教清规,赞美肉体的享乐,认为“在社会传统不能企及的大自然中,性关系是一种健康、自然、和谐,几乎无意识的自发性活动。”[3]228他采取一种直观的表现方式,客观再现热情澎湃的纵欲狂欢过程,并坚持认定的“乡下人”的美好品德:“我崇拜朝气,欢喜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22]324在沈从文看来,乡间男子才具备这一美好品质,他们是美丽、健硕与活力的象征。《阿黑小史》中也将男子比喻成狗,因为二者都有那贪馋饥饿的特点在。“情欲能使一个平素极其老实的人成猛鸷不可当的动物。”[23]306-307男主人公五明听话时驯服得像一只猫,和气而乖顺,当做着撒野的事情时,五明就像是狗,又贪、又馋、又讨厌[2]280。五明用强壮的体魄与蛮横的力量将阿黑擒获,像自然界的动物一样遵循生命的本能自发地做着交媾之事,一副呆相的他,像在吃着汁水饱满的枇杷,又香又甜,回味无穷[2]280。作家将表示性关系的语言诗意化、隐晦化,读来有一种朦胧感。
短篇小说《萧萧》中,引诱萧萧的男子名叫花狗。作家给男主人公取名为“花狗”是有意为之。“狗”是男子的代称,上文已提到湘西苗人喜欢用牛、羊、狗等字为孩子取名。小说对于花狗的家庭背景虽没有过多的交代,但明确说到他是个工人,身强力壮的他靠干体力活谋生。从他的工作性质可以看出他的家境并不富裕,是个穷苦出身的乡下人,因此家人给他取一个带“狗”字的名字是希望他像动物一样具有生命伟力。此外花狗面如其心,人如其名,其名字中的“花”字精准地诠释了他的性格特点。“花狗”是个花里胡哨的男子,他善于使用花招,用悦耳动听的甜蜜缠绵的山歌来撩拨萧萧,把她糊糊涂涂的心给唱开,注入一些崭新而野蛮的东西。萧萧虽然听不太懂歌词但是装成“我全明白”的神气[10]258,在心里泛起阵阵涟漪。“花狗”是个花言巧语的男子,他能说会道,用直白露骨的对话来调戏萧萧,向她讲述一些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不合规矩的事情,教她明白婚姻中不为人知的禁忌。“花狗”还是一个花心、对爱情不专一的男子,他用悠扬婉转的山歌把萧萧这株在风里雨里野蛮生长的蓖麻给收获了,使她变成个妇人[10]253。然而事发之后却推脱责任逃跑,他对萧萧的真心值得怀疑。花狗也是一个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男子,他拥有像乡间的野狗一样健美的外形,尤其是那一双强壮结实的膀子时刻诱惑着萧萧,萧萧带着韵羡的语气称赞花狗美丽的躯体,她的“童言无忌”使花狗兴奋起来,唤醒了他潜藏在灵魂深处的兽性因子,他像动物一样粗野地放纵,躁动不安。“花狗”的命名既结合了当地的民俗文化又借此生动地概括出人物的形象特质,可谓构思精巧,匠心独运。
苗族存在犬图腾崇拜,动物狗具有雄强的野蛮的力量。作家通过艺术创作将狗的生命特质移植和寄寓到男性身上,以雄强有力的古老文化来对抗日益衰退的都市文明。苏雪林说沈从文“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廿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24]300沈从文通过动物性原始欲望的书写展示人性健美的一面,体现对原始野性生命力的崇拜。他颂扬青年男女浪漫不拘的爱恋,这与都市中流行的“恋爱则只是一群阉鸡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2]339是截然不同的。他认为民族要强健,为本能推动而作的野蛮事不可缺少,这是我们民族潜在的力量,可以重新燃起民族的热情,达到民族重造的目的,彰显出作者对民族生命形式的深入思索和对民族生命构建的长远追求。
人类文化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化,在对待动物方面表现为“物种歧视”。如骂人即说“狗娘养的”“狗肏”(《霄神》)、“狗东西”(《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野狗子”“狗杂种”(《山鬼》)。狗被放在否定与批判的位置上,贴上低级的社会标签。
《贵生》中出现“人与狗抢食物”“肥羊肉给狗吃”等句子。将人与狗作类比,反复强调二者的低级本性。在四爷五爷看来,与他们争夺食物的狗便是贵生。贵生喜欢铺子老板的女儿金凤,五爷也有意将金凤纳为妾。贵生身份低微,像一条卑劣下贱的狗,他们根本不把贵生放在眼里,五爷专横跋扈地将金凤据为己有。贵生的爱情破灭了,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做出了刚烈的惊人之举,放火烧了杂货铺和自己的家,以这种极端的复仇方式来控诉社会的不公,发泄满腔愤怒与仇恨。他的“装在美丽的盒子里”的“野蛮的灵魂”[2]41跳出来助他完成生命的最后一程。他的生命是凄凉又无可奈何的,他曾发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勉强不来”[10]372的无奈叹息。身份卑微的他注定要处处低人一等、仰人鼻息,但“花脚狗不是白面猫,各有各的脾气。”[10]370“狗”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当危险入侵时它会奋起反抗,这是一种保护自己的生命本能。面对顽固势力的步步紧逼,贵生忍无可忍,在沉默中爆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猎犬一样突然发狂。这不是出于自保,而是弱者的孤注一掷的无言反抗,这种反抗更歇斯底里,目的在于毁灭一切。贵生万念俱灰,连自己的生命都一起燃烧了。作家在字里行间表达了对普通百姓生存境遇的关切和精神状态的关怀。
1922年,沈从文满怀希冀与理想只身来到古都北京,而都市展现给沈从文的却是一种畸形发展的态势,他见到了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社会惨状,也亲身体会到穷途末路的悲哀,这座城市将他这种底层人拒之门外,他找不到出路。坎坷的生活经历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促使他对生命进行了关注与反思,这些在他的小说中也有所表现。沈从文的《腐烂》描写了一个腐朽衰败的现代都市,这里拥挤、杂乱、污浊,阴沟脏水臭气熏天,流浪狗卑躬屈膝地求乞食物,车夫摁喇叭的声音都像狗的哀嚎,盘旋在这座城市上空。作家通过动物的生存状态反思人类的生存困境,“不仅是上流社会的糜烂,下层社会生机的被剥夺,更是人的生命的畸形。”[25]241实际上人和狗的境遇差不多,现代都市处处充斥着腐朽的气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人不仅精神压抑,染上冷漠异化的城市病,更甚者在生理上也患了病。小说中提到一个头长疥癞的小孩邋遢得像一条狗,长期生活在污秽的环境里,孩子的身体容易被各种病菌感染,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没有良好的医疗卫生条件,贫困交加,渐渐地邋遢得不成人形,与一条流落街头的狗无异[26]201-202。作者通过狗与人的比较,把人在都市社会的生存窘境生动地刻画出来。
历代文人描写过的动物中,猫是最常见的,例如丰子恺笔下的《阿咪》,猫能化沉寂为热闹,变枯燥为有趣;钱钟书的《猫》夸奖猫是智勇双全的动物。而在沈从文描写的动物中,狗是最常见的。作家生动描绘出它们神采各异的形貌,深入挖掘、剖析狗身上聪明、忠诚、勇敢的美质,记录和书写人犬之间的真挚情谊,如《边城》《长河》《凤子》等。狗不仅仅是自然界中一个灵动的生物,它实际上已经符号化为一种精神象征。
黄狗在《边城》中反复出现,作家着力表现的是人与狗之间的良性互动,以此肯定和赞扬人与狗之间和谐融洽的关系。小说中主角人和配角狗互相映照,翠翠的美好品性影响黄狗,黄狗的珍贵品质是作者理想人性的寄托。翠翠的黄狗在湘西自然环境的驯化下如人一般聪明,在生活中扮演亲密伙伴和助手的角色。黄狗是翠翠的玩伴,和翠翠形影不离。祖父不上城,黄狗就陪伴翠翠进城备办东西,端午节翠翠进城看划船,黄狗必定跟着去。黄狗也是人化的角色。大老在茨滩出意外死去,二老一家人把这厄运的降临归结到老船夫身上,认为大老是他害死的。一次渡船,祖父想给翠翠和傩送制造机会,不出面摆渡。谁知翠翠一见是二老,如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般,向山竹林里跑掉[10]138。二老等船很久,对祖父成见更深。后来祖父着急跑了出来,四处一望,不见翠翠,只见黄狗从山上竹林中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黄狗适逢其时出现,仿佛向老船夫报告翠翠的踪迹,也向傩送解释清楚翠翠此刻在山上,老船夫不知道无人摆渡,才没有出来。黄狗像是承担家长的角色,想要消除祖父和傩送之间的误会,希望翠翠能嫁给心爱之人,和傩送有一个圆满的归宿。
乡下人喜欢养狗,狗不仅是他们的宠物而且还起到看家护院、防御警戒的作用。在小说《长河》中,橘子园主人养有两只狗,一只是二姑娘的小花狗,另一只是夭夭的大白狗。大白狗眼睛尖,而且很聪明,好人它不咬,坏人不放过。有一天来的两人不怀好意,他们想借助地方官的身份,对夭夭父亲进行敲诈勒索,被拒绝后便来挑逗夭夭。这狗凭借经验察言观色,准确地勘破了二人的丑恶嘴脸,冷不防地猛扑过来,展现自身强盛的战斗力以及奋不顾身保护主人的忠心。沈从文赞颂狗身上的这种力量之美与智慧之美,美丽的湘西不仅生养了结实强壮的汉子,更养育了勇猛果敢的动物。在淳朴民风的潜移默化下,人与物都有着优美崇高的风度。人的美好品性影响动物,动物和人一样硬朗自重,忠厚朴实。夭夭为人和善而真诚,心性天真而柔和。白狗受到夭夭的影响,也机灵勇敢。遇到仗势欺人的地方官员,夭夭机智应对,不曲意逢迎。白狗也不像唯唯诺诺的人一样摇头摆尾、阿谀奉承,它不惧权贵、不卑不亢、疾恶如仇,像绿林好汉一样行侠仗义,为夭夭打抱不平,尽到自己的保护职责,是正义的化身。
沈从文欣赏狗的果敢、智慧、忠实等品质。他把崇高的、至善至美的理想人性寄托在动物身上。狗是人类患难与共的朋友,对主人忠心不二,对敌人却凶狠异常,明辨是非、爱憎分明,这正是人性中情感真诚的写照;狗雄强健美、生气勃勃,作者赞叹其生命的自由舒展与充沛的活力,这种原始的生命强力也是健全品格的折射。总之,狗这种动物寄寓着作者的殷切希望,是作者理想人性的转喻性表达。
沈从文的生活阅历丰富,巧妙的是他借助“狗”相,使人生事相和自然百态一一尽现。他关注到湘西地区丰富多彩的与狗相关的民俗叙事,展现了独特的地方文化。他对狗的情感是复杂的,赞美之情、畏惧之感与同情之意相交织。既颂扬了人犬之间的深厚情谊,又聚焦于狗的形态与命运,揭示人性残暴的一面。沈从文小说中的狗多是象征性、工具性的,其最终落脚点是在人物的命运和时代社会的思索上。狗书写为他的小说增添不少光彩,但明显可以发现,其小说中的狗很多时候是作为人的陪衬而出现的,忽略了动物也是独立的个体,动物也可以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这是沈从文对狗的书写的不足之处,同时也为后来作家提供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