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学的核心概念及其学术价值
——基于媒介学与媒介环境学的比较研究

2023-04-19 11:19徐思凡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卢汉媒介

徐思凡 王 珩

(鞍山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一、媒介学的诞生及其“身份困境”

“媒介学”(Médiologie)最早由法国作家、哲学家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提出并加以阐释,旨在建立一门研究技术与文化间互动关系的新学科。对研究对象性质的追问是理论建构的起点,这个探索的过程大致可分为“提问—观察—构建答案(理论)”三个阶段。德布雷的媒介学之旅始于其对“传播”这一关键概念的思考。在他看来,传播可以被拆分成既有区别又密不可分的两个维度——传播和传承,即“长期过程中的瞬间(moment)和广泛集合体中的片断(fragment)”[1]5。为避免歧义,德布雷对此进行了详细阐释:“传播是在空间中传递信息,也就是说在同一个时空范围内进行的。而传承指的是在时间中传递信息,确切地说,是在不同的时空范围内进行。传播属于社会学范畴,它是以个体之间的心理学研究作为出发点(在信息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以话语行为所构成的基本经验为基础)。传承属于历史范畴,它是以技术性能为出发点(即通过媒介载体的使用)。一方面,将这里和那里连接起来,形成网络(也就是社会);另一方面,将以前的和现在的连接起来,形成延续性(也就是说文化的延续性)。”[1]5在上述两个维度中,传播是传承的必要条件,但它并不足以构成人类社会,换句话说,先进的技术手段只能征服空间,而人之所以有别于其他生物,则在于其所独有的“传承”能力,即“将他们的行为或者规则内在化的能力”[1]17。基于此,德布雷将注意力转向了传承及其手段,希望能建立一门旨在研究技术与文化间互动关系的学科,用以阐释象征世界得以形成、传承和更替的物质/组织基础。

如果从“媒介学”一词的出现算起,媒介学研究已有30余年的历史。在此期间,德布雷发表了一系列论著,提出了两个富有创见的学术名词“媒介化”和“媒介域”,并创立了学术期刊《媒介学手札》和《媒介:为更新而传承》。然而,媒介学至今仍无法获得一个准确的学术定位。在《普通媒介学教程》和《媒介学引论》中,德布雷认为,介学“属于人文科学,并且希望成为人文科学的一种辅助学科”[2]41,它是“一种工具……一个正在组建的研究领域”[1]1,也是“各个领域之间相互交流、相互沟通的一种手段。人们可以通过不同的大门进入其中,并在其中穿行,而不需要规定固定的路线”[1]177。同样的问题,德布雷在两次访谈中的表述却略有出入。1997年,《国际新闻界》刊载了马肇元翻译的德布雷访谈。在这次访谈中,德布雷简要地介绍了媒介学(文中译作“传媒学”)的定义和边界问题,承认自己所提出的“媒介学”尚处于草创阶段,但仍十分确信这是一门新的学科[3]。到了2014年9月,德布雷在与《普通媒介学教程》的译者陈卫星教授进行交流时,媒介学的学术身份就变成了“一种对文化领域与技术领域的互动研究”[4]。

德布雷的表述极容易使人对媒介学的学术意义做出不同解读。以国内学者的引介文章为例,学者们对媒介学的态度大体上可分为以下三种:第一种观点认为,媒介学中充斥着“强烈的个人偏好以及无所不在的诗性语言”,它不能被视为学科,而只等同于学者个人对“对媒介与意识形态的文学解读”[5]。第二种观点认为,媒介学可以被视作“一种研究视角和思维方式上的创新”[6],它“所提出的问题,在演示中再现的场景和进行的历史阐释,都可以提供反思资源。媒介学不一定保证提供新的知识,但肯定是认识的新形式,从而为我们理解理论和现实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新的参照。”[7]第三种观点认为,新闻既是一种符号,又是一种媒介,媒介学的出现将使我们超越传统新闻学的理论视角来重新定义新闻的本质,即承认符号和媒介所具有的本体论意义,进而完善、丰富新闻学的知识体系和理论视角。在此过程中,“媒介学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以媒介的视角理解人类存在方式’,这是媒介学的合法性基础,这也是媒介学能够为其他人文社会科学输出的独特的理论视角”[8]。显然,上述三种观点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研究者对媒介学的学术价值和学术合法性所持有的矛盾态度,至于媒介学“具有怎样的学术意义”“能否被称为一门学科”,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和解答。

除了语言风格和研究视角,媒介学与此前研究范式之间的或隐或显的关联,也是造成其“身份困境”的重要原因,尤以媒介环境学为代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媒介学与媒介环境学之间的联系已经为学者们所关注。在他们看来,媒介学与媒介环境学之间的相似性首先为媒介学的发展提供了支持,即让这一新的学术名词较易于为学界接受。例如:相对宽泛的媒介界定方式和整体式的媒介考察视角使德布雷与媒介环境学派在观点和方法上呈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加之其与麦克卢汉的治学经历和行文风格相仿,使包括米耶热在内的法国传播研究者将德布雷视为“欧洲当代的麦克卢汉”,在对麦克卢汉媒介理论进行评述时,往往引用德布雷的相关论述作为解释[6]。就考察媒介与宗教的关系而言,德布雷显然比同时具有技术现实主义和政治天使主义特征的麦克卢汉走得更远[7]。同时,这种相似性有时也会为媒介学带来批评的声音。例如:在质疑媒介学所体现出的“媒介拜物教”倾向时,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就自然而然地被视为“德布雷的精神祖先”[5]之一。

国内的媒介学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相关主题的研究成果还十分有限,绝大多数评介文章并未对此展开进一步研究。相较于此,作为一种重要的传播学研究范式,媒介环境学不仅在理论和方法上已相对成熟,其研究者群体也十分庞大。更为重要的是,媒介学与媒介环境学在研究对象、目的和方法上有着密切的联系,厘清二者之间的关系,将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客观地理解媒介学并评价其学术价值。

综上所述,本文从媒介定义、研究问题和分析框架三个角度来阐释媒介学的理论体系,并结合整个学术史的发展脉络对媒介学与媒介环境学的关键概念、核心假设进行比较研究,以期为媒介学未来的发展提供有益参考。

二、从“设备—载体”系统到“媒介—环境”系统:“媒介”的社会文化取向

作为传播过程的五种基本要素之一,媒介拥有丰富的内涵与外延。在传播学领域,对媒介种类及其特性给予较多关注的是媒介环境学派。作为媒介环境学的奠基人,加拿大学者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Innis)在《帝国与传播》和《传播的偏向》中,极大地扩展了“媒介”概念的外延。从伊尼斯的思想体系来看,他主要关注的是媒介与其所属社会(乃至文明类型)之间的互动关系,即媒介对知识的生产、储存和传播施加影响,进而塑造了其所在的整个文明形式。在这里,“时间”与“空间”是一组重要概念,根据媒介的物理特性,伊尼斯将媒介划分为“倚重时间的媒介”和“倚重空间的媒介”两种类型:“某种媒介可能更加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而不是适合知识在空间中的横向传播,尤其是该媒介笨重而耐久,不适合运输的时候;它也可能更加适合知识在空间中的横向传播,而不是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尤其是该媒介轻巧而便于运输的时候。”[9]71需要注意的是,伊尼斯在使用‘媒介’一词时,并不单指其所具有的物理属性,他的媒介概念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在他的语境中,媒介既包括书写工具(硬笔、苇管笔、羽毛笔)、物质载体(泥版、莎草纸、羊皮纸、纸张),又涉及文化机构,如图书馆、博物馆、修道院等。曾为伊尼斯做传的保罗·海尔(Paul Heyer)教授写道:“如果我们仔细阅读伊尼斯的论述,我们就能发现,伊尼斯在使用‘传播媒介’(medium of communication)一词时,媒介并不仅意味着原材料——石头、黏土、羊皮纸、纸张,它同时也指根植于原材料之中的传播形式(form of communication),如象形文字、楔形文字、拼音文字等。”[10]

受到伊尼斯的启发,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将“媒介”的概念进一步泛化。不同于伊尼斯的时间/空间二元框架,麦克卢汉是从媒介对人类感知的影响来理解媒介的。他认为,媒介是人类器官和感官的延伸,任何一种延伸都有可能创造一种新的“环境”,改变人应对自身和外部世界的方式,进而对整个社会乃至文明施加影响。基于这一预设,凡具有“延伸”功能的事物都可被定义为媒介,仅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麦克卢汉就列举和分析了住宅、服装、漫画、照片、钟表、电视等26种媒介。除了对媒介的含义作出界定,麦克卢汉对媒介重要性也作出著名论断:“媒介即讯息”,他试图用这句警语表明,媒介本身才是重要且真正有意义的“讯息”,对内容的过度关注很可能会阻碍人们客观地理解媒介及其影响力,正如他在书中所言:“媒介的‘内容’好比是一片滋味鲜美的肉,破门而入的窃贼用它来吸引看门狗的注意力。”[11]

伊尼斯和麦克卢汉的媒介观对德布雷产生了重要影响。德布雷认为,伊尼斯和麦克卢汉所指的“媒介”,既“是”又“不仅仅是”媒介学的研究对象,而且麦克卢汉提出的论断——“媒介即讯息”也经不起推敲,因为“说这话的人并没有定义什么是中介、什么是信息。一个‘即’字将两者混为一谈”[1]35。在方法论上,德布雷批评麦克卢汉的方法是“从一些囫囵吞枣(他对自己那些奇怪的作品也是如此)的观点出发,进行粘贴、短路和东拉西扯”[12]93。尽管如此,德布雷并未将麦克卢汉等人的研究成果完全丢弃,相反,他开始尝试认真地对待并完善之,正如其在《媒介学宣言》(1994)中所宣称的那样:“媒介学并没有发明这条‘名言’,道理很明显。媒介学只想把它推到自己的战壕中去,同时给它加上一个既理智又彻底的内容。”[12]35“在面对麦克卢汉这个发光的疯子、这个偏执的怪人、这个既轻微又强大的人之时,媒介学才会有一种矛盾的情感。在麦克卢汉身上,我们需要不停地剥去谵妄的外皮,找到真理的核心。”[12]93

在批判吸收上述学者观点的基础上,德布雷对“媒介”的概念做出了扩展。为了避免自己掉入实体论的陷阱,德布雷将“媒介”视为一个由“设备—载体—方法”组成的系统,物质载体和负责信息发送的技术设备只能代表媒介的某个侧面,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外延更大的“媒介—环境系统”。换句话说,伊尼斯和麦克卢汉所关注的“设备—载体”系统,实际上是“媒介行为”的底层构造。所谓媒介行为,指的是“媒介方法的动态整体和介于符号生产与事件之间的中间体。这些中间事物类似于布鲁诺·拉图尔所说的‘杂交物’,它们是媒介行为,同时又具有社会文化层面的技术性”[12]17。在某些时候,新媒介技术的诞生并不意味着物质载体和媒介形式的改变,例如:金属活字印刷术产生以后,纸张仍是理想的书写/印刷载体,原先耗费时力的手抄书籍,也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与印刷书并存。媒介史的研究表明,早期印刷书会刻意模仿手抄书的外观和内部形式,此时印刷商、出版商和销售商之间的劳动分工亦不甚明显。鉴于此,德布雷简要概括了媒介的四层含义:“(1)符号化行为的普通方法(言语、书写、模拟图像、数字计算);(2)传播的社会编码(发出口信时所使用的源语言,比如拉丁语、英语或捷克语);(3)记录和储存的物质载体(黏土、莎草纸、羊皮纸、纸、磁带、屏幕);(4)与某种传播网络相对应的记录设备(手抄本、印刷物、相片、电视、电脑)。”[12]13显然,与此前的媒介环境学者相比,德布雷的媒介定义更为完善。

三、媒介化:一个“新”问题

伊尼斯曾对西方文明中存在的时空观念失衡问题表示担忧,从这一点来看,德布雷与伊尼斯的出发点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伊尼斯认为,传播媒介的性质将对其所在的文明形式产生重要影响,单方面地偏向时间或偏向空间都不利于社会的稳定。在《传播的偏向》中,伊尼斯曾这样写道:“所谓专注于当下的执著,已经严重扰乱了时间和空间的平衡,并且给西方文明造成严重的后果。西方对时间的延续问题缺乏兴趣。这就是说,纸张和印刷术始终对空间感兴趣,而国家感兴趣的始终是领土的扩张,是将文化同一性强加于人民。失去对时间的把握之后,国家情愿诉诸战争,以实现自己眼前的目标。”[9]113无独有偶,伊尼斯对西方文明的批判在德布雷这里也有所体现。前文提到,德布雷曾把“传播”概念进一步细分为“传播”和“传承”两个维度,并指出了传承对于人类文明的特殊意义。然而,信息的爆炸式增长和传播工具的逐渐进化,使德布雷认识到人类正面临一场“传承的危机”,它主要表现为整个社会对技术手段和征服空间的过度迷恋——“共享信息变得越来越容易,感受共同的历史却变得越来越困难;可移动的领域越来越大,而历史意识领域却越来越小;技术联结越来越强,象征性的联结却越来越弱:许多差别各异的传播方式和传承方式在岛屿和大陆之间叫嚣着,技术从原来纯粹的运载设备迅速发展到象征性的材料载体,技术的这种迅速发展在材料和机构,即精工细作的材料MO(matière ouvragée)和物质化的组织OM(organisation matérialisée)之间产生某种不平衡。”[1]8

基于对传承问题的关注,德布雷把目光聚焦在社会遗产的历时性传递上,并赋予其一个简洁的学术名词——“媒介化”。所谓“媒介化”,指的是观念/思想/意识形态通过“媒介”起作用的过程,即“一个观念通过哪些媒介化成为一种力量?一个话语如何能造成事件?一个精神如何能获得实体?”[2]96“遗产存在的物质和社会条件是什么?”[1]20为了能让读者理解“媒介化”的重要性,德布雷曾采用此概念对人类文明史进行分析。例如:在追溯基督教的传播过程时,他将耶稣、教会和册子本视为基督教“媒介化”的关键要素。首先,作为上帝和人类之间唯一的媒介,耶稣的存在,使上帝不再变得抽象和遥不可及:“《新约》假设了一个上帝/人的中间项,即天子,它基本上介于两种状态之间,或者是综合了两者的特征。正是这个介于上帝和神灵之外的第三者起着连接桥梁的作用,成为宗教的中心人物。”[1]123其次,基督教会——一个以信仰为前提的共同体,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有效的传播主体,它的存在使原子化的个人能以参与教会生活的方式获得身份和认同感,进而形成某种有组织的统一力量。此外,基督教在媒介化过程中还涉及书写载体及其装帧形式——册子本和卷子本的博弈。在公元4世纪前,纸草卷(卷子本)一直被视为权威的书籍装帧形式。然而,大量文献和实物表明,基督教从诞生之初就对册装书情有独钟,这是由于装订成册的文本花费低、易于携带,且更能适应早期传教的需要[13]。

由于媒介化的过程具有潜移默化的特点,德布雷认为“不管是文化社会学,思想史还是政治学,目前都不能对象征世界的物质基础加以阐释”[2]96,但实际上,他所提出的并不是一个新问题。在一切有生命的存在物中,只有人类才拥有社会遗产传承的能力,其对人类生存与发展的重要意义早已为相关学科(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的学者们所认知。这些学者以此为对象展开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20世纪初,社会学奠基人之一、法国社会学家爱弥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分析了仪式和图腾崇拜在宗教生活中的作用。在涂尔干的语境中,刻印在旗帜、器物甚至部落成员身体上的图腾(它可能是某种植物或动物)就是氏族精神的载体和外化中介。尽管涂尔干从未使用过“媒介化”一词,但他实际上已认识到图腾所发挥的类似作用,他写道:“我们不可能把一种我们只能吃力而混乱地加以表现的抽象实体,看作是我们强烈感情的来源。只有把它们和我们能够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的其实在性的具体事物联系起来,我们才能够向自己对它们做出解释。”[14]此外,与涂尔干同一时期的另一位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也发表过类似的观点,他指出:“社会是一个有着自身规律的不可见世界。这些规律可以在文化之流——语言、技术、社会体制、艺术中找到,这些文化在时间的流程中塑造了一代又一代新人,并体现在人们之间互动的各种形式和模式中,而这会对个体性的行动产生影响。”[15]

虽然上述研究成果已部分涉及“媒介化”的过程,但由于学科和研究对象的不同,“媒介”并不是他们的研究重点,真正意义上的“媒介化”研究主要由传播学者来完成。其中,又以媒介环境学的学者们为代表。例如:学者伊丽莎白·爱森斯坦(Elizabeth L.Eisenstein)耗时17年的巨著《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就是媒介环境学中有关“媒介化”问题研究的经典。在这部书中,作者详尽剖析了印刷术与近代欧洲三大革命(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科学革命)之间的联系。为什么路德的《九十五条信纲》能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并最终孕育出一个有影响力的基督教派别?它为何没有像阿里乌派、聂斯托利派一样被定为异端?在路德之前的基督教改革者约翰·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和扬·胡斯(Jan Hus)为什么失败了?爱森斯坦认为,这种差异产生与当时的印刷术有部分关联。她写道:“印刷术的出现总体上看是新教革命重要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印刷术你就不可能‘担任所有信徒的牧师’。然而与此同时,这种新媒介又起到推进剂的作用。它的‘魔力’使维滕堡一个默默无闻的神学家动摇了圣彼得的宝座。”[16]

按照德布雷的定义,爱森斯坦的研究正是在考察“象征世界”的“物质基础”(也就是德布雷所说的“媒介化”问题)。只不过从时间上看,德布雷的《普通媒介学》教程成书于1991年,而早在12年前,爱森斯坦这部巨著就已经问世了。

四、媒介域:“非技术决定论”视野下的历时性分析框架

媒介环境学自诞生以来,一直被贴上“媒介技术决定论”的标签,虽然来自学派内外的学者们曾撰文予以辩驳,但不可否认的是,媒介环境学者在展开论述前,无不将媒介技术置于人类历史发展的中心来考察。其中,一个颇为重要的概念是“媒介环境”。所谓“媒介环境”,指的是从某一时期的主导媒介及其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出发,来分析由媒介技术变迁所引起的长期的、宏观的社会影响。受到帕特里克·格迪斯(Patrick Geddes)的启发,早在媒介环境学诞生之前,其先驱学者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就开始用技术的角度管窥人类文明,并将后者划分为三个连续且互相渗透的历史阶段——始生代技术时期(11—18世纪中叶)、古生代技术时期(18世纪中叶—20世纪)和新生代技术时期(20世纪至今)[17]。上述每个阶段都代表着人类文明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所具有的技术特点。例如:始生代技术时期(11—18世纪中叶)的书写工具有廉价、粗糙且与农业生产联系紧密的鹅毛笔,到了古生代技术时期,借助能源—材料(煤炭—钢铁)技术的发展,鹅毛笔逐渐被钢制笔(金属笔尖的蘸水笔)取代,而书写工具的更高形式——自来水笔则要等到其所需技术(直到1839年橡胶硫化法发明后,用于制作自来水笔内胆的橡胶才被用于工业生产)都已基本成熟才能出现。林文刚曾这样评价芒福德的研究:“他很少把媒介或传播推到前台,虽然他在探讨艺术和文化的同时探讨了媒介和传播,尤其把这样的探讨和他研究的两大主题——技术与城市联系起来。”[18]由于芒福德没有专门讨论传播媒介,而是将其嵌入三个技术时期的整体论述中,因此,他的许多洞见显得零散、缺乏系统性。与芒福德相比,伊尼斯虽未能对人类历史进行分期,但已经将关注点从泛化的“技术”“机器”转到“媒介”上来,并指出媒介类型与永恒、传统、庞大帝国和集中化行政体制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麦克卢汉依据不同媒介所具有的“感知偏向”(人类在某一媒介主导下的感官比率和卷入程度)将人类社会发展史描述为一个“部落化—去部落化—重新部落化”的过程。从上述学者对媒介与社会关系的阐述上,我们能够发现,技术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某种孤立性和单向性,然而,无论是技术还是社会,彼此间都是互相渗透的。

为了避免陷入媒介技术决定论的泥潭,同时又能更好地阐明媒介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德布雷提出了一个新的学术名词——“媒介域”。媒介域又称媒介圈,指的是“一个信息和人的传递和运输环境,包括与其相对应的知识加工方法和扩散方法”[2]261。德布雷认为,媒介域古已有之,它并非近现代社会的产物。在文字产生以前的口语传播时代,就曾存在着一个基于口语媒介的“原始记忆圈”[1]46,我们之所以无法感知媒介域的存在,是由于它“被这个时代已经建成的文学、美学和司法上的建筑遮盖了起来,使我们无法看见”[12]31。从构成上看,每一个媒介域都是由某个占主导地位的传播工具和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文化环境组成,包括阶级、政治力量、社会制度、监控手段、领导方式等,而人类文明史也可以就此被划分为三个前后相继且相互不可取代的媒介域,即逻各斯域、书写域和图像域。另外,媒介域与生态系统相似,在每一个媒介域中,都包含着诸多具有独立性的子系统,它们并不会因新媒介域的出现而消失,相反,这些子系统会根据其外部情况对自身进行调整,以期实现不同媒介域之间的适应乃至融合。正如德布雷所言:“没有一个‘圈’能够在不考虑其他的‘圈’的情况下单独存在。”[1]51

就概念本身的表述来看,“媒介域”的提法似乎没什么新意,但实际上,德布雷在阐述媒介域的内涵时就已明确指出自己与技术决定论者之间的差异,并尝试把“媒介域”作为分析框架,来纠正长期存在着的技术/文化的二元对立观念,这一点恰好也体现了媒介学的超越性和前瞻性。首先,德布雷将媒介域中的“技术”视为一种系统,他认为,任何技术系统都具有“技术—文化”双重属性,且这二者之间是密不可分的,即“我们手头的工具是一种技术客体,但操作它的手是文化主体(不用手操作的工具是博物馆中抽象的陈列物)”[1]54。其次,在分析技术系统的影响力时,德布雷曾反复强调技术系统背后所蕴含的社会性和历史性,在他看来,任何一场社会革命都是多重变量综合作用的结果,“单单推销媒介自然就是一种顾此失彼的行为,媒介是一个必要条件,但它并不足以以唯一诱因的姿态掀起一场媒介学革命。”[1]14他还指出:“一个媒介的历史意义并不会立即被包含在它的明显的外形之中。否则,拥有同样配置的社会就会有相似的文化,那样我们就不需要历史学家去解释其中的区别。”[2]289最后,德布雷希望以“媒介域”概念来弥合主体与客体、技术与文化之间的对立倾向,他认为,持有上述“对立”观点的人,是无法真正理解“媒介域”概念的,这是因为媒介域“既客观又主观。它既是设备又是部署,既是行为又是作品,既是思想化的机器又是机械化的思想,它激活了‘技术—文化’这个词中的连词符。”[12]27

五 结语

通过以上对比发现,媒介学在媒介观和分析框架方面确有其创新意义,但在此处似乎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有待进一步思考和解答:德布雷最初的构想——建立一门旨在研究技术与文化间互动关系的新学科——是否可行?换句话说,媒介学的学术定位究竟是一种全新的研究视角还是一门新的学科?

在德布雷的论著中,他曾反复就媒介学存在的正当性和重要性进行表述,一方面指出媒介学与符号学、心理学、社会学、语用学、历史学、传播学之间的差异,同时又试图以一种新的方式将之前存在的不同研究领域和范式加以整合。德布雷认为,处于边缘地带的媒介学并不需要参与诸学科之间的纷争,而是要成为促进各学科间交流、融合的手段:“在以往的学科中,我们看到许多能通过车辆的大门和居所。我们对这些学科进行了快速的研究分析,这项分析不是将领地分成几份,分隔成给予自己的小块领地,而是要更好地了解自我,以便同邻近的学科更好地相互融合或结合。因为,边界并不排除好邻居,相反,边界有可能创造出好邻居。”[1]177-178尽管德布雷承认,媒介学目前尚处于一个尴尬的“中间地带”,但他确信媒介学的学科化不会是一种空想。德布雷认为,学术先驱的出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一种学说要实现学科化,需历经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努力,在此过程中,怀疑、批评和不断尝试将成为常态。德布雷写道:“这就如同人们翻墙一样,往往在初次尝试的时候是不会成功的,不能立刻就翻墙而越。它是具有阻挡性的,所以要经过几代人重复好几次才能够被接受。”[1]179

或许,媒介学在学科化之前会形成一个松散的研究者群体,它很可能像传播学研究一样,变成施拉姆眼中那个“热闹的十字路口”[19],以其开放性、多样性来吸引各领域学者们的关注和参与。用德布雷的话说:“不存在一个媒介学专门的学派,但是存在一个互相认识的网络,即使网络上的分歧很强烈,但是这个网络却圈圈点点地描绘出一个围绕具有共同视野的研究人员聚集的岛屿的大框,这个共同的视野就是以与海德格尔不同的方式来理解技术。”[1]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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