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艺术学院/柳友荣
在当下劳动教育如火如荼的实践活动中,我们不难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不少学校在“课堂上讲劳动,在作业中写劳动”,把“五育并举”中的“劳育”只是窄化为一门劳动课程。这也是劳动教育育人效果一直不尽如人意的重要原因。苏霍姆林斯基说过:“只有经常不断地劳动,才能丰富精神生活。”[1]用现代信息技术的一个词语来说,就是劳动教育的“泛在”(ubiquitous)。“泛在”指在任何地点(anywhere)、任何时间(anytime),通过任何方式(any way)的普遍存在。因此,劳动教育的“泛在”不仅体现在不同的教育类型、不同教育阶段,还表现在学校、家庭、社会等不同场域。好的劳动教育必须践行大中小学“一体化”原则,还要求家庭、学校、社会不同场域共同担责,合作育人。[2]《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下简称《意见》)在“基本原则”中强调:“强化综合实施……整合家庭、学校、社会各方面力量。家庭劳动教育要日常化,学校劳动教育要规范化,社会劳动教育要多样化,形成协同育人格局。”由此可见,劳动教育是一个“综合施教”的过程,多主体、各方面综合发力,才能发挥真正的育人效应。因此,“泛在”是劳动教育应有的“题中之义”,是教育行为的必然遵从。
在教育实践领域里,没有做到“泛在”的劳动教育大概是常有的事。至少到目前为止,在大中小学的劳动教育实践中,“应景式”地开展劳动教育并不鲜见。学生们在一个周末被欢天喜地、嘻嘻哈哈地送到劳动教育实践基地,拔萝卜、挖野菜、割麦子、剥玉米……回到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来到学校,教室不扫,黑板不擦,这样的劳动教育只能是“摆拍”“作秀”,与育人根本就无法合辙。还有一些学校把“综合实践活动”课程中的“劳动技术”视同劳动教育,让学生在“学剪纸”“玩泥塑”的手工活动中,“快乐”地接受着劳动教育,与《意见》中倡行的“动手实践、出力流汗,接受锻炼、磨炼意志”也完全不在同一个调上。诚然,“应景式”“碎片化”“游戏型”的劳动教育明显背离中共中央、国务院有关“劳动教育”的系统设计部署,育人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有关加强劳动教育的《意见》已经三年多了,即便是在今天,在学校劳动教育实践中“演”劳动教育、“摆拍”劳动教育依然不少见。前不久,一位在高校团委工作的朋友,跟我聊起这么一件劳动趣事:
学校团委在“五四青年节”时组织大学生志愿者去学校旁边的敬老院帮扶。这原本是个很好的教育形态,既能让学生过上一个有意义的节日,又能开展一次劳动实践活动。于是,一众大学生举着志愿者红旗,脸上洋溢着青春活力,脚下迈着欢快轻盈的步伐,兴致勃勃地走进敬老院。接下来的事,大家就都清楚了。大学生有的帮打扫房间、铺床叠被,有的走进食堂帮厨做菜,有的清理杂物,有的与老人亲热地“唠嗑”……大家欢歌笑语,一片祥和。
忙活了一下午,老人们与青春活力的大学生们依依不舍,执意送大学生回校。一路上,老少携手,长幼比肩,一幅其乐融融的忘年亲情画卷。可接下来的一幕让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们很是尴尬:老人们把大学生送到宿舍门口,都愣住了。看着眼前凌乱不堪、杂乱无章的学生宿舍,老人们不无动情地拉着学生们的手说:“还是我们来帮你们吧……”
很明显,劳动教育的开展不能满足于“劳动课”上,也不能停留在劳动实践中,更不能只是在生活中的部分场域“作秀”。劳动教育是德智体美劳“五育”的有机组成,“五育并举”的真正内涵就是从德智体美劳五个方面促成学生的健康成长,而这五个方面又是相互交叉、彼此融合、场域互济的。如果我们只是满足于“课表”中的劳动课上“讲”劳动,在特定时间里“做”劳动,那不仅达不成任何育人的作用,还可能因为这种“作秀式”形式主义的劳动教育,诱发学生“在校劳动好,回家自理差”的“双面人格”。学生一旦养成这种品行,在实际生活中的行为就可能会存在太多“显示性”,爱表现自己,外表和内涵不统一,不同场域里会有“多面”人格表现。譬如,家事懒、外事勤,在家里啥家务都不干,不尊重父母的劳动成果,到学校却像换了个人,处处助人为乐,事事争先恐后。马克思十分明确地指出:“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3]学生接受劳动教育,特别是接受有教育设计的劳动教育,对于学生来说,一定会在内心中生成良好的劳动习惯,形成热爱劳动和诚实劳动的人格。
今天我们在谈劳动教育时,“五育融合”这个词总能不绝于耳。殊不知“五育融合”是建立在“五育并举”的基础上的。换一句话说,劳动教育不能只是在劳动课里。就像“德育”不能只是德育课一样,德育课只是德育的一个标志性符号和重要表征。而作为“五育”之一的德育活动渗透在学校工作的方方面面:书记校长在抓德育,班主任辅导员在做德育,学生处、团委在推进德育,乃至校园文化都在助力德育,更重要的还有“课程思政”,真是无处不“德育”。其实,“五育”之于人就应该是这样融合交叉,无处不在,润物无声。正如卢梭在《爱弥儿》中所说,最好的教育是在不知不觉中达成育人的效果的。
新时代的劳动教育不单单在形式和内容上与上个世纪有着明显不同,在教育目标上也存在着不一样的追求。今天的青少年劳动教育已然不再像上个世纪中后期那样,学习“农业技术”,获得生产技能,取得“谋生”手艺,把劳动教育的育人目标主要放置在“获取物质财富”,满足谋生的需求上。当下一些年轻人最大的危机不是生存,而是作为人的存在性危机,或者叫精神危机。所以劳动教育需要不仅兼顾生活性劳动、生产劳动和社会实践,还应该在劳动教育的设计中,解决学生的存在价值问题,通过有效的劳动教育设计,让学生体会到自我存在的意义,在对象化的劳动实践中,感受自我力量,体验人生态度。马卡连柯说过:“努力劳动不只是培养人的工作能力,而且可以培养同志关系,即培养一个人对其他人应有的正确态度,这就是一种道德修养。”[4]就像教师通过学生的成长来体验存在价值,农民通过作物成长感知劳动意义一样,现在的青年学生特别需要劳动教育来走出城市钢筋混凝土的“世界”、走出被预设的成长轨道,在劳动中、在集体的互动中,体验和感受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苏霍姆林斯基在他的《帕夫雷什中学》中提出了劳动教育著名的“七原则”:道德性和公益性原则;尽早性原则;量力性原则;全面发展原则;经常性和连续性原则;手脑并用的创造性原则;个性发展原则。[5]我们仔细浏览这个“七原则”,逐个释读之后,会发现所有的原则都无不在“时间”上体现“泛在”,在“空间”里表现“泛在”,在“感官”上表现“泛在”,在“学段”上显示“泛在”。由此可见,“泛在”是苏霍姆林斯基劳动教育“七原则”之魂。
我们今天有效开展劳动教育,真正达成育人效果,满足现今儿童精神成长的需求,尊重劳动教育的“泛在”性,是劳动教育提质增效的应然准则。在不足5000 字的《意见》中,劳动教育的“泛在”原则也被一再强调:“符合学生年龄特点”“针对不同学段、类型学生特点”侧重于表达学段“时间”上的“泛在”;“以体力劳动为主,注意手脑并用”侧重的是儿童参与劳动的“感官”上的“泛在”;“家庭劳动教育要日常化,学校劳动教育要规范化,社会劳动教育要多样化,形成协同育人格局”侧重的是教育“场域”空间上的“泛在”;“形成具有综合性、实践性、开放性、针对性的劳动教育课程体系”侧重的是教育“形态”上的“泛在”。也正是因为劳动教育的“泛在”原则,我们才能在青少年身上培养出良好的劳动习惯、稳定的劳动品格、深刻的劳动情怀。
清代的曾国藩幼时不算聪慧,相传他在家背书,读了几十遍也背诵不了,把房顶上的窃贼急得实在憋不住,从屋樑上跳下来,背完书后扬长而去。但是,曾国藩靠着“勤”“恒”,成为晚清名臣、湘军首领。他告诫后人要“勤于邦,俭于家,言忠信,行笃敬”,写信要求儿子曾纪泽每天起床后整齐穿戴衣帽,然后向伯叔问安,把房间打扫一遍后读书写字。曾国藩特别重视劳动教育,自己也是身体力行。即使身为清廷高官,仍在闲暇时做力所能及的劳动。诚然,曾国藩用自己的言行和对待子女的态度诠释了劳动“泛在”对一个人成长的意义。
我们必须澄清的是,劳动教育的“泛在”和历史上的“泛劳动主义”不是一回事。胡适是典型的“泛劳动主义者”,他认为“一个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论理应该用自己的力去得来,不该要别人代负这责任。”“人人尽劳动的义务,制造这生活的资料”。很明显,这与我们所倡导的劳动教育“泛在”所蕴含的“持续性”“场域性”“设计性”“交互性”有着迥然不同的差异。
这是就劳动教育的时间特性而言的,在尊重孩子年龄特征的前提下,劳动教育应该从孩子幼小的时候就开始。2—3 岁孩子出现“生理断乳期”的心理特征时,就应该引导孩子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自我服务劳动。养成孩子劳动习惯,让孩子学会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这样长大以后才能“辛勤劳动、诚实劳动、创造性劳动”。要做到这一点,自然不能只是让孩子简简单单地劳动就万事大吉。马卡连柯说过,我们不应该在过小过细的劳动任务上花费心思,像让孩子去商店里买某种日用品,只是停留在“劳动”上,“教育”的内容和教育方法的设计都在此缺失了。我们可以给孩子提出一个带有“组织目标”的任务,如:“家中的洗漱用品补充保障由你负责。”从而引导孩子感受劳动的价值和自身劳动的意义,体悟在家庭组织中的存在感,这样才更加具有劳动教育的意蕴。
场域性的“泛在”是指劳动教育不随物理空间变化而改变行为,劳动行为在不同的物理空域里都能以熟悉的、固化的行为方式一以贯之地表达出来。因此,在学生成长的不同场域里,需要场域“主体”能够按照劳动教育的“泛在”要求,履职尽责,才能培养表里如一、品行如一的“自我同一性”的健康儿童。否则儿童就会陷入“自我同一性”危机之中,常常自我否定、怀疑,没有稳定清晰的自我意识,难以自我悦纳,有的甚至出现“存在性危机”,质疑人生的意义。可见,社会、学校、家庭三者在劳动教育过程中没有事实上的主次区分,而只有现实逻辑上的完整性。[6]就像华东师范大学李政涛教授建议的那样,应该像当初成立教育委员会一样,成立一个多方参与的劳动教育委员会,从教育治理、社会治理层面上来考虑劳动教育问题。
尽管苏霍姆林斯基说过“劳动天然具有民间教育学的形态”,但是它有别于学校教育中开展的劳动教育,这是一种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高效率”的育人活动,与自发的、松散的“民间”教育有着与生俱来的区别。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劳动教育的“泛在”还体现在教育活动的“设计性”,是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设计活动”。在帕夫雷什中学,苏霍姆林斯基设计了“种植甜菜”这一项普通的生产劳动,但如何转化为高效的劳动教育形态,发挥育人作用和价值呢?苏霍姆林斯基给学生预设了“如何增加甜菜的含糖量”这一具有科学探索意义的问题。然后,学生带着这一问题,在翻土、浇水、施肥等每一个劳动环节中,显示出自觉的精力投入和情绪投入,“种植甜菜”因为探究性劳动目标的设立,而变得富有趣味性和挑战性。这正如乌申斯基所说:“如果快乐不伴随有劳动,那么它们不仅会很快地失去自己的价值,而且会使人的心灵很快变得空虚起来,并且使他身上的一切优点一个接一个地丧失掉。”[7]
劳动转变为劳动教育,必要的教育设计是绝对不能缺失的。只有这样,“泛在”的劳动教育才能始终让学生保持劳动的热情。帕夫雷什中学还把劳动与学生兴趣融合起来,引导学生主动投入,真正热爱劳动。他们成立了诸如养蜂小组、育种小组、畜牧小组、园艺小组、电工技术小组等,来激发学生手脑并用,学生主动将体力和精力投入到劳动中,增强了劳动的主动性和创造性。
“泛在”劳动教育还体现在劳动教育过程的师生交互、生生交互上,也就是说,在劳动教育过程中,必须充满着教师与学生、学生与学生之间的有关知情意行的互动,只有这样,劳动教育才能很好地发挥育人功效。就像乌申斯基所言,学生劳动习惯的养成,一个重要的方式就是“不是去教,而是去帮助学习”。[8]
就劳动教育育人的有效性来看,让学生在集体中劳动,更加有助于学生养成劳动习惯,达成劳动教育目标。因为在集体劳动中,学生之间的交互性特别有助于育人效果的达成。苏霍姆林斯基认为,为集体劳动,给集体创造物质财富,这就是集体劳动的相互关系的最要因素,没有这种因素就不可能培养热爱劳动的品质。在集体劳动中,每一位同学都为其他同学负责,都在集体的“约束”中完成自己的劳动责任,并在这种尽责中形成同学之间的相互关系。[9]也就是说,没有个人劳动任务的集体劳动,学生就难以在精神上取得收获。
谈到这里,需要思考如何来保障劳动教育的“泛在”属性,在时间、空间、教育性、主体性上均能充分显现;在学校、家庭、社会不同场域里都能一体协同,促进劳动教育事半功倍,提质增效。
把劳动教育育人目标的实现交给“劳动课”是没有科学道理的,这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不能混淆“一课”与“一育”。劳动教育的高效率实施,需要学校教育整体发力,家庭、社会履职尽责。而在学校教育中,不仅仅“劳动课”需要科学设计、有效教学,各学科课程也应该接力发力,就像思政课程和课程思政一样,劳育课程之外也需要课程劳育。《意见》明确要求:“形成具有综合性、实践性、开放性、针对性的劳动教育课程体系。”在劳动课程上,教师要积极开展教研活动,师资水平暂时不济的学校,可以借助于各种虚拟教研活动以及交流学习等,打好理论基础,明确课程目标,整合课程资源,科学研讨课程设计、编制教学大纲、安排教学活动,不断改进教学过程。在融合课程上,各学科教师要有扎实“五育融合”的育人理念,不断更新知识储备,改进教学方法,充分体现协同育人。
与此同时,还要充分发挥学校校园文化、寒暑假实践周等潜在课程、主题活动的作用,通过非正式学习活动,调动学生的学习主动性,起到润物无声的育人效果。
劳动教育的“泛在”性,还应该体现在学校、家庭、社会三位一体、协同联动之上,构建家校社三位一体协同育人机制,促进劳动教育广泛实施。《意见》要求,家庭要发挥在劳动教育中的基础作用,学校要发挥在劳动教育中的主导作用,社会要发挥在劳动教育中的支持作用。不应该把劳动教育只交由学校实施,失去“泛在”属性,劳动教育的育人功用就会大打折扣。[10]陶行知说过:“是劳动的生活,就是劳动的教育,是不劳动的生活,就是不劳动的教育”。[11]劳动教育不仅仅存在于课堂上、学校里,家庭、社会都是有效劳动教育场域。道理很简单,只有让学生的生活中充盈着劳动教育的元素、情愫,才会培养出学生的热爱劳动、尊重劳动、诚实劳动的品质。一旦只是在局部的、场域性的生活中开展劳动教育,更多的日常生活却远离劳动,很显然是没有实际效果的。也就是说,“泛在”劳动教育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劳动教育。在我们今天的实际教育过程中,很多学校劳动教育开展得不尽如人意,劳动教育课程形同鸡肋,大多是因为没有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泛在”。
什么是主动性?主动性(initiative)是个体按照规定或设置的目标行动,而不依赖外力推动的行为品质。我这里强调的“主动性”是师生双方、相互验证的“主动性”。对于教师来说,劳动教育就是“五育并举”“五育融合”家族中的重要一员,不能有须臾马虎。应该充满热情地研究教学、开发教学资源、推进教学过程;而学生在劳动教育过程中表现出的“主动性”,一定是始于教育者的有效教育设计以及科学教育引导。在课程内容的选择和组织上,要充分尊重学生的年龄特点,因地制宜选择具有一定生活经验背景的内容,这样劳动教育的可行性和有效性才会得到加强。学生也就不会因为与生活领域“毫不相干”、与身心状态相差甚远,失去对劳动教育活动本身的兴趣。在课程实施上,教育者要充分尊重学生和学生群体的“主体性”,在课程设计中突出让学生自主开展活动,尽可能安排集体劳动形式,提升学生参与的热情和积极性。在这样的活动中,需要注意的是,应该高度关注学生的劳动兴趣,就像陶行知先生所言“在劳力上劳心”,只有具有教育意义的劳动才是真正的劳动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