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坛
周瘦鹃是我国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编辑家,“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民国时期上海市民大众文学代表作家。周瘦鹃以翻译的身份进入文坛,翻译在他的文字生涯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自己曾说,“在我这五十年笔墨生涯中,翻译工作倒是重要的一环”[1]。据李德超统计,从1911—1947年,周瘦鹃共翻译了459篇国外作品,同时代的译者中几乎无人出其右[2]。周瘦鹃在翻译方面取得的成就也促进了他的创作,他从国外作品中汲取营养,运用到创作中去。他多次表示过域外作品对他创作的助益,如“作小说非难事也,多看中西名家之作,即登堂入室之阶梯”[3]。目前,学界有一些关于周瘦鹃翻译与创作的研究[4-5],这些研究多从整体上概括周瘦鹃翻译的作品对其创作的影响。笔者通过对周瘦鹃翻译和创作文章的仔细搜寻、阅读与对比,发现译作《儿子的禁令》与创作《十年守寡》相似度极高,笔者试从互文性的角度考察这两篇小说的互文关系,希望为相关研究提供更精确、详细的研究证据。
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是由法国文艺理论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于20世纪60年代在法国先锋派文论家们批判“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的背景下提出的重要概念,其经典定义为任何文本都处在若干文本的交汇处,都是对这些文本的重读、更新、浓缩、移位和深化[6]。在之后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学者们对其不断的调整和阐释中,互文性理论经历了两种发展方向,一个是解构批评和文化研究,另一个则属于诗学和修辞学范畴,前者称为广义互文性,后者称为狭义互文性。狭义互文性摆脱了广义互文性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倾向,逐渐把互文性当作一种文学手法和分析工具。因此,狭义互文性通常是“指一个具体文本与其他具体文本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一些有本可依的引用、套用、影射、抄袭、重写等关系”[6]。狭义互文性使得互文性理论更加精密、具体,操作性更强,通常作为一种文学研究方法来运用,重点研究文本在文体、诗学等方面的互文性关系。本文将从狭义互文性的角度出发,探究周瘦鹃的译作《儿子的禁令》和其创作的《十年守寡》之间的联系与区别。
《儿子的禁令》原名TheSon’sVeto,现多译为《儿子的否决权》,是英国著名小说家、诗人、19世纪后期批判现实主义代表作家托马斯· 哈代(Thomas Hardy)的短篇小说。小说写于1891年,是哈代悲剧小说中的一个代表作。女主人公名为莎菲,19岁时在村中的牧师家做婢女,这一年牧师妻子离世,同时,村中的少年园丁萨姆向莎菲求婚。莎菲照顾牧师时,不幸从楼梯跌下,成了跛脚,出于怜爱之心,牧师也向她求婚,对牧师的敬仰及对上流社会的向往,莎菲答应了牧师的求婚。他们婚后育有一子,14年后,牧师去世,但他把一切后事都安排妥当了,莎菲过了两年清冷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莎菲跟园丁萨姆相遇,萨姆再次向她求婚。莎菲征求儿子的意见,儿子坚决不同意母亲嫁给一个农民,过了四五年,儿子依然不同意莎菲嫁给萨姆,并让莎菲在圣坛前发誓,没有他的允许不能嫁给萨姆。又过了四年,莎菲郁郁而终。
《十年守寡》是周瘦鹃创作的短篇小说,讲述的也是寡妇再嫁的故事。主人公王夫人17岁嫁给年轻有为的矿业公司工程师王君荣,两人恩爱有加,育有一女,过了3年幸福的时光。在一次施工作业中,王君荣被炸药炸伤,不治而亡。王夫人在20岁便开始守寡。痛苦万分的王夫人后来经常去娘家散心,之后便住在娘家,一晃过了10年,10年之中,王夫人一直深居简出,被邻居赞为节妇。在第11年,心如死灰的她与一个远亲暗生情愫,并偷偷住在了一起,还生了一个孩子。当她抱着孩子出现在娘家时,娘家人待她远不如从前,社会上也都称她为失节妇。
《儿子的禁令》于1921年7月发表在《妇女杂志》上,《妇女杂志》(1915—1931)是民国时期首屈一指的女性刊物,销售量大,读者众多,影响较大。《十年守寡》于1921年6月发表在《礼拜六》上,《礼拜六》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性杂志,也是民国时期通俗文学代表性杂志,刊行期间十分流行,周瘦鹃是《礼拜六》的主编之一。两部作品发表时间如此接近,又高度相似,不难看出两者的互动与影响。下文将详细分析两者在叙事结构、叙事时间、主旨方面的互文关系。
叙事结构可以分为以情节为结构中心、以性格为结构中心和以背景为结构中心三类[7]100-134。本文主要从情节上论述,从上面的简介中可以看出,两者在最主要的情节上是一致的,两位女主人公在成为寡妇之后都面临着再嫁的问题。她们在丈夫去世前都过着优渥的生活,《儿子的禁令》中莎菲自从嫁给牧师后便跻身上流社会。《十年守寡》中王夫人的丈夫家境优越,他本人又是青年才俊、受人尊重,王夫人可谓嫁得金龟婿。即使丈夫去世,她们也都衣食无忧,过着上等人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让她们感到百无聊赖,徒增伤悲。因此,在遇到喜欢的人之后,她们的生活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内心的欲望也不断滋生。但是她们的恋爱对象都与她们的地位有着较大差距。莎菲的恋爱对象是个农民,王夫人的恋爱对象是个穷困潦倒的无名之辈。她们都不顾与对方的差距,毅然跟他们在一起,但结局也都同样悲惨。《儿子的禁令》中,莎菲从一开始跟儿子提起与萨姆结婚这件事时,儿子就强烈反对,在之后的四五年中一直提起此事,也是一直遭到反对,又过了4年之后,莎菲含恨离世。《十年守寡》中,王夫人偷偷摸摸与恋人同居厮守,过着无名无分的清苦生活,生了孩子之后,回到娘家,不仅不被家人所接受,更不被社会所接受。两个同样守寡10年的女子遇到真爱之后却都再嫁不能,都被社会抛弃。
除了最主要的情节一致外,在所有情节的安排上两者也都遵循着胡适提出的著名的“横断面”理论,横断面即树的横断面,通过观察横断面上的年轮便可知道树的年龄,以此来比喻在作文时通过描写一部分即最精彩的部分,即可知道一人、一国或者一个社会的整个情形[8]。在《儿子的禁令》中,哈代用“拒绝园丁萨姆接受牧师的求婚”“牧师去世与萨姆再续前缘”“再婚请求遭到儿子强烈反对”这三个主要片段描写了主人公莎菲可怜可悲的一生,从而塑造了一个人格不独立,婚姻不自主,先依附丈夫、后依附儿子而又遭儿子轻视的女性形象,而且莎菲的故事也影射了维多利亚时代等级森严、女性地位低下的社会现状。《十年守寡》中,周瘦鹃主要描写了王夫人“丈夫去世时悲伤欲绝”“住在娘家深居简出”“与情人同居生子不为家人接受”这三个片段,塑造了一个对亡夫重情重义,当再次遇到真爱大胆追求幸福却不被社会接受的女性形象,王夫人的人生遭遇也影射了中国古老的封建宗法制度对女性的迫害。
在叙事时间上,两者的处理都运用了倒叙的手法。倒叙是把结局或者某个重要或精彩的片段提到文章开头,其余的事件按照顺序讲述。《儿子的禁令》中,小说首先描述了女主人公莎菲嫁给牧师14年后的某一天,牧师的病情稍好些,莎菲和儿子得空在一个私家花园听音乐会的场景。两人谈话时,儿子对母亲语法的纠正让莎菲想起了她自己的故事,由此插入了莎菲19岁在牧师家做婢女后来嫁给牧师,后迁入伦敦生活的往事。叙述完这14年的经历,作者又把场景拉回到音乐会,接着便是牧师去世,之后的故事由此开始。《十年守寡》中,开头便是对主人公王夫人的丈夫出殡场景的描写,接着介绍王夫人和王先生的故事,王先生大学毕业后成为矿业公司的工程师,之后娶了王夫人,两人婚姻甜蜜,过了3年幸福的时光,后来在一次野外施工作业中,丈夫被炸药炸伤致死。于是有了开头王先生出殡的场景,之后的故事便从王先生去世开始。
可以看出,两篇小说在叙事时间的安排上如出一辙,都是把丈夫即将去世前或去世时的场景提前,接着开始讲述往事,一直讲到丈夫去世,故事便由丈夫去世之后展开。女主人公丈夫的去世是整个故事的转折点,因此,两位作者都选择把这一节点上的场景作为文章的开头。这种倒叙的手法给人一种开局突兀之感,使情节更加曲折,增加了小说的吸引力和可读性,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弊端。唯一的遗憾是,《儿子的禁令》中,女主人公通过联想的方式回忆起了自己的往事,这种写法比较自然,而《十年守寡》中,写完出殡的场景后直接介绍了王先生的生前情况,给人一种“西方小说倒装叙述与中国古典小说的人物背景介绍”生硬结合之感[7]51。
从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两篇小说所要表达的主旨也体现了互文性,即对社会中女性受压迫现象的无情鞭挞。哈代的作品大多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故事,《儿子的禁令》也不例外。维多利亚时代,男性占绝对的统治地位,女性是第二性,是男性的附庸,毫无权力可言。因此,女性就要遵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德伦理,秉持“从一而终”的贞操观,任何越界的行为都注定是要失败的。这就是在小说中,莎菲在嫁给情人萨姆之前要征求儿子的意见,而儿子不同意时她却无可奈何的原因。莎菲悲惨的经历是女性人格不独立的后果,小说控诉了男性逻各斯主义对女性的压迫,揭露了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及其对人性的压抑与扭曲。在《十年守寡》中,贞操观的问题更是被突出地表现出来了,它是直接导致王夫人人生悲剧的根源。正如文中所说,“中国几千年的老例是男子死了一个妻,不妨再娶十个八个妻的;女子死了夫,却绝对不许再嫁。再嫁时就不免被人议论,受人嘲笑,以后就好似在额上烙了‘再蘸妇’三个大字,再也不能出去见人。这社会中一种无形的势力,直是打成了一张钢罗铁网,把女子们牢牢缚着”[9]。
这种男女双标的贞操观,是男权社会中女性地位低下,缺乏自主权,作为男性附属物存在的体现。在这种社会中,女性被要求忠贞、顺从、克己、节制。通过这一故事,周瘦鹃抨击了社会中腐朽的封建残余思想对女性的残酷迫害。
两者在主旨上虽有相同之处,但也有很大的不同。两者虽然都涉及了阶级对立和妇女问题,但是《儿子的禁令》中阶级的对立是主要矛盾,《十年守寡》中妇女问题是主要矛盾。《儿子的禁令》中儿子不同意母亲莎菲再婚的原因,除了这种行为是对父亲不忠以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莎菲的结婚对象是农民,两人结婚会有辱自己绅士的身份,让自己在上层社会沦为笑柄。《十年守寡》中王夫人找了一个穷困潦倒的无名之辈,但她触碰的最大“禁忌”是与之同居生子,“损害”了自己的贞操。该作在主旨上与《儿子的禁令》的不同,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人的解放、个性解放成为思想解放的重点,妇女解放也因此受到了重视,文学界也响应这一思潮,纷纷作文应援妇女解放运动,《十年守寡》就是一篇反封建、反压迫的具有女性意识的创作。
从上文中的探讨中可以看出,《十年守寡》与《儿子的禁令》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是二者在情节、主旨等方面也有诸多不同,正如互文性不仅指互文本之间的相同,也指后者对前者的发展与革新。在那个破旧立新的年代,翻译对创作的影响之大无需质疑,但作家们对外国文学作品的模式也不是全盘接受,正如茅盾所说,“革新文学非徒事模仿西洋而已”“惟有表现国民性之文艺能有真价值,能在世界的文学中占一席之地”[10]。周瘦鹃的翻译与创作活动表明创作者在学习西方文学的技巧、观念的同时,也要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做出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来。总体来说,周瘦鹃的翻译与创作为中国文学现代性做出了突出贡献,需要我们不断探索与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