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基础主义的流变与自我确证

2023-04-18 08:23王冠迪
文化学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怀疑论哥白尼尼古拉

王冠迪

基础主义是罗蒂提出的哲学概念,即认为人类知识具有坚实的基础,这种认识论是科学主义哲学和现实科学活动的前提。科学活动领域的基础主义观点的建立要略早于哲学领域内的认识论转向,并且在流变中完成了自己的合法性确证。

近代科学并不是在某种抽象的“科学精神”诞生后在其指导下产生的,而是在宗教反思的怀疑论中逐渐生成的。基础主义的思想前提恰恰产生自经院哲学的无限沉思中,这种沉思将上帝抬到了新的高度,并因此将其放逐到无尽的虚无中,在反思上帝的超越性中逐渐发现了人的超越性,演变为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确证了认知的尺度。而随着数学方法被视作认知工具,科学活动逐渐成为一种在怀疑中确证起来的“不可怀疑”活动。怀疑论的风暴使得经院学者已经开始寻找人类认识的坚固基础,并非是基础主义的确立催生了科学活动,而是科学活动被发现为基础主义确立的依凭。

一、基础主义的生成:前启蒙的怀疑

科学革命在一开始并不是以一种渎神者的傲然姿态向神学发起进攻的,它恰恰自然地产生于一种神学的正当反思中。如今与科学活动紧密联系的基础主义,也并不是以某种自然科学的里程碑事件为开端的。这种认识论的思想前提是在一些革命性事件开始前,就已经在宗教的怀疑论中完成了准备。这种怀疑论的代表人物是库萨的尼古拉(1)后文简称尼古拉。,他的反思不仅含有前启蒙时代的怀疑,还是连接前启蒙和启蒙时代的一个重要节点,对人类认识能力的怀疑和走出怀疑道路的暗示(2)尽管论证的过程不太能被后来者接受,但他确实给出了一条现代科学基本认同的路。都出现在他的思想中。

尼古拉和哥白尼一样,都热衷于进行视角转换的思想实验。哥白尼是为了让人更能接受自己的宇宙观[1]11,尼古拉则试图通过展现视角带来的局限性表达一种怀疑[2]108。

尼古拉的怀疑论首先表现在,他将一个上帝的无限球体隐喻变革为宇宙的无限球体隐喻,这个隐喻内容上的变化无疑给新科学的宇宙观作了一定程度的暗示,但尼古拉的旨趣并非科学问题,而是一种宗教思辨:真理是无法获得的,真正的真理只有上帝才能拥有。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广延的无限球体从上帝变为宇宙,这并非意味着广延驱逐了上帝,而是广延配不上上帝。能够进一步说明尼古拉这种思辨的是他的“有学识的无知”和“对立面的一致”。在《论有学识的无知》中他写道:“在运动中没有像一个固定中心那样的绝对的极小,因为极小与极大必然是同一的。”[2]104尼古拉的认识论和后来的康德在一些方面上存在类似之处,这种超出人类理解能力的“对立面的一致”非常接近试图接近物自体之后产生的二律背反。尼古拉和康德的区别在于,康德为人类的真理划定了安全区,而尼古拉则把真理和超越性联系了起来:“有学识的无知的基础就在于绝对真理是我们所无从掌握的这一事实。”[2]7

尼古拉的怀疑论似乎并不能直接说明基础主义产生自这种怀疑论,最多只能说存在一种前现代的怀疑论,这种怀疑论的一些观点一定程度上给现代科学提供思想铺垫。但实际上,海德格尔的一个问题会让我们意识到,这种怀疑论是怎样为基础主义作好思想铺垫的:海德格尔认为,在诉诸一个理想化的主体或者观察者的时候,我们给人类主体不合法地添加了对上帝的传统理解[3]。人类主体为什么会带有关于上帝的理解?答案是:随着尼古拉有学识的无知地思辨,真正的真理归于上帝的无限性,当上帝越来越和无限绑定在一起时,作为无法把握的无限就越会远离有限,上帝被升得越高,它就越丧失人可以理解的含义。这种观点自然会导致一个结果:上帝的无限不可把握,上帝就成为了空洞的超越性,也就无法为人类提供量度。因此,要么放弃认知,要么就会在上帝的超越性中意识到人的超越性,至少会试图把人作为一种尺度。而一旦找到了人作为尺度的合法性,一条新的道路自然就会出现。或者说,只要拒绝放弃认知转向不可知论,那么就已经选择了基础主义的认识论,只不过此时,这种认识论还无法确证自己的基础的可靠性。

以尼古拉的怀疑为代表的宗教思辨甚至和很多现代乃至后现代的观点产生了心有灵犀一般的默契:埃克哈特的某些观点被叔本华高度评价[4]230,皮科在人的本质的观点上也表现出了存在主义的理论品性。[4]300这并不是一种偶然,基础主义的两端都是怀疑论,这种对人类认识能力的确信产生自怀疑论之中,却又以某种凭借坚定地避免落入怀疑之中。这种凭借,就是与数学方法相结合的人类中心主义。

二、基础主义的舵手:人类中心主义

对上帝无限能力的沉思会导致两种结果:要么放弃认知、要么发现人的精神中含有相近的成分。一个例子可以同时体现这两种结果:安德烈亚斯·奥西安德尔曾为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作序,试图削弱其革命性以使之不容易遭遇敌意:“这些假设并非必须是真实的,甚至也不一定是可能的。与此相反,如果它们提供一种与观测相符的计算方法,单凭这一点就够好了。”[1]18而哥白尼本人的理论品性却与此恰恰相反,因此,开普勒[5]和布鲁诺[4]342都批评了这篇序言,布鲁诺作出批评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序言的真实作者。这一序言体现着神学反思在基础主义道路上的犹疑和尝试。

哥白尼的假说能够产生影响的前提是亚里士多德体系的动摇,而神学的反思同样为这种动摇做出了贡献:1277年大谴责中,虽然谴责的目的是维护上帝的权威,贬损亚里士多德体系。但由于人也同样可以作为一种先验主体被理解,因此,在另一条隐蔽的平行路线上,人的权威也得到了同步的塑造。皮耶尔·迪昂因此说:“通过1277年提出的谴责,巴黎大学的这些神学家们描绘出了哥白尼体系之路。”[6]这也是为什么海德格尔发现,诉诸一个理想化的主体时,会给人类主体不合法地添加对上帝的传统理解。人的权威,正是靠着对神的权威的塑造建立起来的。宗教人士并没有全部放弃认知,基督教人文主义者们也相当程度上在对上帝的反思中发现了人的超越性,为认识基础的尺度: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成起到了推动作用。

尽管尼古拉用一种类似物自体不可把握的观点否定了人把握真理的能力,但这同样也会使他像康德一样,强调人在一定范围内的认知能力。他认为数学是认识的重要手段[2]23。而阿尔贝蒂用于艺术创造的以人的身体为尺度的观点,也被他发展为以人的心灵作为尺度。类比康德,在尼古拉看来,数学的方法好比人的先天能力构成的现象界,而上帝则是那个不能把握的物自体。数学之所以能更好地了解自然,不是由于事物的本性,而是由于人类认识的本性。所以,对于事物的本性我们永远不能充分理解。区分尼古拉和新科学研究者的地方在于:尽管他也认为自然可以作数学处理,但他不认为人可以依靠数学参透自然的本质。

比起尼古拉,彼特拉克和埃克哈特都进一步强调了人的认知的超越性。彼特拉克认为崇高的自然引起的内转不仅是一种自我提升,同时也是向上帝敞开灵魂[4]214。埃克哈特曾在布道中说:“对于我的灵魂来说,耶路撒冷就跟我现在所站在的这个地方同样地靠近”[7],上帝与人的界限开始消解了。人把自己理解为一种受造物,并从受造物的视角来思考上帝,这就意味着上帝不能脱离人。只有达到超越才能发现上帝。这种思想上的推进模糊了人和上帝的区分,人认同本质的自我,超越那个受造的自我,这种本质自我和上帝之间的明确区分已经不再可能。而在皮科那里,人被界定为超越宇宙的存在,人的受造正是用来理解其他受造物的[8]25。

希腊和中世纪的宇宙观给人类和脚下的大地赋予了中心的位置,而哥白尼的日心说从外观上看,否定了人类作为中心的宇宙观。但哥白尼却持有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点。他在给教皇保罗三世的献辞中写道:“哲学家的思维并不受制于一般人的判断。这是因为他努力为之的是上帝对人类理智所允许的范围内,寻求一切事物的真谛。”[1]20尽管他做出了相当程度的让步,但他显然并未放弃人能把握真理这一观点,而支撑这一观点的,正是一种从尼古拉开始就在思辨中自然生成的、由超越的上帝转向人的超越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精神。在一些观点中,哥白尼、达尔文、弗洛伊德被视为这样一类人物:他们不断扬弃人的中心地位,逐步深化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瓦解程度。但至少对哥白尼自己来说,他从未拒斥过人类中心主义,而只是消除了人类中心主义和地心说的关联[4]317。

与放弃认知不同,哥白尼对人类能够认识真理这一点充满了信心,但这种基础主义认识论并不独属于哥白尼。哥白尼之所以能作为近现代科学的区分性开端,在于哥白尼真理观中的两个条件:第一,命题必须能“拯救现象”[9],必须和观测联系在一起。第二,科学必须基于一种确定原则,这种原则的确定性来自于对自然的本质把握。第一个条件正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是以人为尺度的认知原则。而第二个条件实际上就是要求一种能够提供确定性的工具,来“拯救现象”,达到波普尔说的可证伪性原则。这种确定性的工具就是在科学活动中逐渐自觉的数学方法。

一般被认为新科学开端的哥白尼,也可以说明近现代科学的基础主义地基并不是与此前的思想直接断裂的——尽管在后世的描绘和期待中,一切都是断裂的:神学的铁腕和科学的先驱泾渭分明地处于棋盘两端,在血与火的斗争中熔铸出新的王冠。实际上,教会中的哥白尼主义者不止一位、当教会于1616年将《天球运行论》列为禁书时,这本书已经问世了73年、奥西安德尔修改序言的做法也表征了一些宗教人士的态度,甚至那个现在被视为殉道者的布鲁诺,其被捕和身死都不与哥白尼强相关。这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基础主义认识论是从宗教反思中自然生成的。

三、基础主义的船舵:数学方法

伽利略的朋友,切萨雷·克雷莫尼尼等人拒绝使用望远镜,认为望远镜无法反映实在的人,在后世的评价中成为了不够理性或者不讲逻辑的负面形象。但实际上,对他们的评价应该是“不够科学”,而不是“不够理性”,克雷莫尼尼和哥白尼一样,也强调科学论题只有符合自然的本质才值得认真对待,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理性的。这种理性是以人为尺度进行理解的,哪怕这个所谓的理性有着一个和人无关的外观。克雷莫尼尼依旧秉持一种人类中心主义,并且坚持为其找到一种基础,但他找到的基础不是新科学的,更具体地说,不是数学的,而是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因此,在现代他被认为是不科学的。由此可以看出,人类中心主义只是强调了以人为尺度的认知能力,但这种认知能力要依靠什么来反映现实的实践活动,要如何把握真理,并不是确定的。而现代科学认识论的基础主义,则是建立在数学方法之上的。很多人文主义者已经尝试通过数学来获得一种超越的解释能力。

菲奇诺认为当我们专注于不受限于时间的东西,比如数学时,我们就开始接近更高的存在。数学被理解为人类的超越性中把握真理的一种。皮科在宣扬赫尔墨斯主义同时,也提到“还有一种通过数来进行的哲学思考方法”[8]97。尼古拉同样非常关注数学和运用数学的美术透视,并著有《论几何变换》和《补充的算数思考》。尼古拉通过视角的反思,试图找到一种超视角的东西来接近他认为不可能达到的真理。他认为任何研究都要借助于比例[2]4,强调数学的认识作用。运用阿尔贝蒂的透视法进行创造的艺术家之所以能利用我们天性中的弱点,恰恰说明了我们的天性中有这样一种尺度。尼古拉把作为身体的度量上升到心灵之后,心灵的量度是以数的形式运转展开的。由于数学是一种比可感事物更抽象的东西,它的合法性是由其自身塑造的,因此,数学在尼古拉的视角反思里已经有了一种超视角的意味。

尽管哥白尼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依旧比较严格地把数学方法作为自己科学的根基。哥白尼的假说在提出的时候,在联系现象这方面的解释力是远远不如地心说的[10]:首先,已知的天象可以通过托勒密的方法解释;其次,当时的观测尚不足以支持宇宙同质论;再次,基于感官的证据在亚里士多德主义中扎根已久;最后,在当时的观测条件下,日心说甚至不能完全回应一些观测证据。哥白尼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坚持理论,就在于他主张他的观念使天文学事实有了一种更简单、更和谐的数学秩序[4]32。34个本轮的哥白尼体系比托勒密80余个本轮更能“拯救现象”,而按照之前的划分,“拯救现象”对应的是一种以人为尺度的认知信心,在哥白尼的体系中,数学无疑支撑了这个信心。

伽利略关于数学和人能把握真理这两点信心更强,这也是基础主义在流变中逐渐成熟并完成自我确证的一个特征,因为他已经不怎么考虑证明数学方法可以认识真理,而直接将其视作认识的基础:“哲学被写在宇宙这部永远呈现于我们眼前的大书上……这本书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的。”[11]当人类能否认识真理、又靠什么认识真理这两个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一种以人类中心主义为尺度、以数学方法为原则工具的基础主义就基本成熟了。

在数学方法和基础主义的问题上,笛卡尔由于对数学真理观做出了系统的合法性辩护而被熟知。部分后现代学者因此认为笛卡尔是科学的源头祸水,或以揭示笛卡尔数学真理观之问题来批判科学的基础并不牢固。这种观点和马克思批判的“理论政治派”犯了相同的错误,认为思想是现实的蓝本,是现实展开的始因。根据上文的考证,早在笛卡尔表述数学真理观之前,数学方法早已成为了科学活动基础主义的重要因素。笛卡尔总结式的形而上学论述并没有为基础主义中的数学方法提供合法性,反而一定程度造成了贬损。笛卡尔认为,人自身就蕴含了一种能够拯救现象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一种对简单性质的直觉。而数学是这种直觉的范式[12]。面对培根关于数学也有可能是心灵的虚构[13]的质疑,笛卡尔的回应是通过普遍怀疑确证主体不可怀疑的方式来确立认识基础,但这无法令人信服地把主体和数学直观联系起来。通过数学的线团可以走出现象的迷宫,但这个线团出自哪位阿里阿德涅之手成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作为基础主义原则支撑的数学方法,其合法性的确证与基础主义一样,是以诉诸客观的方式完成的自我确证。波普尔认为科学的本质属性在于可证伪性,即“经验的科学的系统必须有可能被经验反驳”。[14]数学的方法本身并不能提供任何认识的坚实基础,但数学的方法能够优化检验和证伪,因而可以为基础主义提供支撑。

四、结语

基础主义认识论以肯定人类认识能力存在坚实基础的立场,为现实中的科学活动和思想中的科学主义提供了前提和基础。这种基础主义起源于宗教反思中对不可怀疑的探索;通过由超越上帝向超越人的演变,逐步确立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认识原则;并在实践中逐渐促成了科学与数学的合作,并以之为工具。基础主义的流变过程,本身就是发现、确证其合法性的过程。在对科学主义或科学活动的批判中,这一认识有着关键作用:科学活动不是在某种思想确定了合法性或前提后才开始起步的。作为现实的实践活动,其确证自身的过程就是其生成的过程,“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15],基础主义为自己划定基础。因此,对于科学主义思想可以采取思想的批判,但诸如在思想领域对笛卡尔数学理论的批判并不能瓦解实践领域中科学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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