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重逢:尹湛纳希小说的情感世界

2023-04-17 20:17刘卫英
学术交流 2023年11期
关键词:题壁璞玉母题

刘卫英

(大连外国语大学 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彭定安先生认为:“中国的‘重逢’故事(原型)多矣,尚有‘锁麟囊’式的重逢(富贵倒置对换),尚有人、鬼重逢(势力对换),尚有兄弟姊妹十年、二十年后之重逢而世界人事皆变易,等等。”[1]这里的“中国”指的主要是中原汉文学,而在满蒙汉藏回等多民族融合的清代,小说中“重逢”故事也为多民族所喜闻乐见。饱受中原汉族文学浸染的蒙古族小说家尹湛纳希(1837—1892,哈斯朝鲁、宝衡山),在其名著《一层楼》《泣红亭》等小说中,就写出了蒙古贲侯府(忠信府)贵族公子璞玉与三位表姐炉梅、琴默、圣如的分分合合,表现出质朴纯真的爱情,其感人魅力主要体现在爱情的曲折迷离、悲欢离合方面。应当说,“离别重逢”母题在这里发挥了重要功能。作者曾不无自矜地自言年少即结交四方文人学者,而所居之地距离京师、中原不远,“出了许多精通汉文的学者”[2],而他本人即翻译了《红楼梦》等汉语小说为蒙古文,并创作出小说《梦红楼梦》(蒙古文)。但长期以来,从《红楼梦》续书角度探讨尹湛纳希创作较多,而从“离别重逢”母题角度探讨尚未见。这里,谨从蒙汉民族对爱情、青春与美好生活的共同追求角度,探讨北方民族在仿拟故事中的创新追求。

一、生存规则:《泣红亭》孟粹芳与妙鸾重逢之女性命运

“离别重逢”母题,在古代一般来说有两个成因:一是内乱,如家庭变故;二是外乱,如天灾、战争、社会动乱等。因此而造成个体人生的痛苦与磨难,产生亲人离散,历尽别离之艰辛。

首先,“离别重逢”的悲悲喜喜贯穿于尹湛纳希创作的始终。在他最早创作的小说《月鹃》中,“重逢”母题即受年轻的他倾心关注。说重德府青年凌珠随亲戚到京城,时寡母田夫人尚在,在吴宁侯府中暂住时凌珠与吴宁侯之妹吴玉小姐相爱,姻缘得到吴玉祖父确定。凌珠在“相思梦”中与另一位王爷安原王之女赤珠相爱,归家途中得赤珠父喜爱并带回府中,与重德府老仆商议把赤珠许配给凌珠,而另一线索写田夫人也媒定吴玉小姐为石进云(凌珠本名),二位小姐均不知所订未婚夫为凌珠,凌珠也不知梦中的赤珠是安原王女,一男二女都为家长包办之事心碎,二女甚至有殉情之心,到洞房“重逢”时故事才由悲转喜。[3]5(1)《红云泪》又作《红运泪》《红颜泪》,该小说无回目。

尹湛纳希第一篇长篇小说《红云泪》,带有自传体特点。“故事套故事”结构演绎了离别重逢“结国亲”事,即刻在伊祥王府石头上的《三国王传》。讲伊祥王行善积德,因设计阻止运城王之子强抢民女,成就了冯玉香、罗金琳与明尚书之子明柱山的美满姻缘,结善果。当三家遭受强权胁迫,“那三个孩子都极悲伤,只恨自己前生造下这薄命苦缘,心下十分不安,产生了轻生之念”[3]113。但出人意料,“且说这新郎对这两个新娘毫不理会,连眼角也不看她们。玉香含羞又一次偷眼观看,惊得几乎喊出声来,心想:世上相貌相同的人不少,如果错认了怎么办?于是低首多时……忽然想起柱哥哥的右手小拇指是被我闹着玩用药浸了一个扣儿大的红斑,如果有那红斑方可相认。正值他轻放茶杯时一看,果有红斑。可以断定必是他了。即抬头轻声问曰:‘贵公子的面貌何以与明尚书之子明柱山相似?’如此新娘首先开口并道出了他父亲和他的名字,这新郎才转眼观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便心潮滚滚,不由地站了起来抓住玉香的手高兴道:‘这是何等的怪事?听说你嫁给了……’那边背面而坐的新人忽转身叫曰:‘哎呀!真是天不绝人也!’柱山、玉香忙转过脸一看,乃是金琳。”[3]116这一段姻缘正应了海缘道人的预言:“奇缘、妙结、惊喜同遇也。”[3]114伊祥王传记中一段传奇,寓含作者对离别与重逢的又一重理解,直到后来的《一层楼》《泣红亭》等。

其次,从分离重聚关系中写出人的善良多情,主婢平等。与《一层楼》中的“悲欢离合”一脉相承,《泣红亭》中该母题也展现了作者超时代的理念,关注到贵族母女心怀善意及平等待人,下层女性的独立意识与人生追求。也许,作者觉得朝朝暮暮的庭院生活很难写出情感的起落,《泣红亭》写贵族少女粹芳与婢女妙鸾的重逢,在离乡出外之旅,贲夫人携女儿孟盛如(字粹芳,《一层楼》译名为圣如、圣翠芳)护送丈夫孟衮太守灵柩回苏州,灵柩船江中遇风浪损毁,上岸到白云庵暂住。闻观主说有徒弟年轻貌秀,逃难来的,小说描写到有情人相见的喜中有悲:“楚楚可人,好像是相识的熟人。粹芳正一时想不起来,元宵失声道:‘哎哟!这不是贲府的妙鸾姐姐吗?怎么到这儿的?’这时那个女道士满面喜色,快步走了过来。正是‘看花思瓶’,贲夫人从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想起母亲,不禁落泪。妙鸾也跪下抱着贲夫人的腿抽泣起来。”[4]128-129原来这女道士,实为贲府的婢女妙鸾,她本是贲夫人之母贲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小说详写发饰穿戴,俊美容貌,侧写母女眼中仔细端详,睹故人而思亡亲,不由得不伤感动情。这里主要表现的是亲情,但主婢之情表现,则打破了中原汉族严格的等级观念。

最后,以人物离别后的遭遇,揭露失去善良主人庇护后的不幸。在喜聚不喜散的普遍心理作用下,仿佛《红楼梦》中贾赦觊觎贾母的大丫鬟鸳鸯,小说《泣红亭》借助于“离别重逢”母题,巧妙写出了妙鸾离开贲府的一番周折。重逢后的“补叙”揭示了少女妙鸾别后的命运凄苦。当贲夫人问起时她情不自禁出现两个动作,一是“未说先哭”,二是抽泣着说:“那年二老爷(指贲侯之弟贲寅,璞玉之叔)忽然动情,要把婢女要去当小老婆。我哭着不从,当时因为上边有老太太作主,这事儿才没成。等老太太归西以后……去年春天丧期满了,我们老爷又要南迁,婢女准知道逃不出二老爷的手心,所以我求太太在南下时准我跟着,但是太太为了避本家的嫌疑,拒绝带我。那时我除了死,没有别的活路。所以趁我哥哥因公出差的空儿,我收拾细软装了两个箱子,租船跟随太太到了这儿。没想到老太太健在时看我效了劳,赏给我的丫头菲棠却病倒了。幸而遇见这位女观主发了慈悲,将我收留在这儿。恩重情深,我拜她为师,当了徒弟。”[4]130盛粹芳在旁听着也不禁流泪。这一重逢,暗示、追认出当初主婢一起生活时的和谐、欢愉。

然而,比起后面写金夫人、璞玉与卢梅的姑侄、情侣相遇,上面的描写不过是一次演习,乃是后来伴随成长及人生体验、阅历增多后情感表现的一次“预热”。

二、题壁诗:琴紫榭与璞玉重逢的艺术化构设

琴紫榭与璞玉的重逢,增加了壁上题诗这一关目,也是小说描写书生炫才命运转折的重要关目。

题壁诗属于“题诗”一种,是古代中原诗人题写在驿站客栈、亭阁馆所、佛寺道观及名胜景观的墙壁、廊柱等处的诗歌,带有公共观赏性质,但也每多抒发个人私密的情怀——并将其公开化。其发端于史传文学,汉魏六朝至唐宋也每多作为诗歌作品传播、诗人相关活动(本事)的重要载录。吴承学教授指出唐以后题壁成为风气,成为诗人惯于使用的写作方式。[5]小说中题壁诗则是人物的文人积习、情绪心理的艺术外化,更是其在特定时空中留存的印痕。《水浒传》中宋江因题壁而招祸,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则以题壁诗为男女沟通惯常模式。《平山冷燕》中题壁诗就引起了红学家的关注。[6]题诗者在具有文化品位的“题壁”活动中炫才、寄寓情怀,诗中内容同人物情感、性格有机结合,而读诗者——小说中的人物也往往由此掀起内心波澜,引起回忆、联想,或借此邂逅结缘,或还可能沿此线索找到失联的亲友爱侣。对题壁诗亦可从较宽泛的意义上理解,如壁上所悬题诗之画,《初刻》卷二十七《顾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一般认为,此故事来自明代李昌祺(1376—1452)《剪灯余话》卷四《芙蓉屏记》。乔光辉教授于此有专门的研究,对作者李昌祺写芙蓉屏案得解的文心体会深切:“强盗无意中将崔英所画的芙蓉图施舍给寺庙,恰为王氏所见,王氏在画上题诗一首,并将施主姓名默记在心。……其后,御史高公收集到崔英的芙蓉图,并利用王氏尼姑的身份,巧妙地了解原委,终于捕获强盗,使崔英夫妇团聚。”[7]故事流传到清代,写工书画的崔英携妻王氏赴任,遇劫被沉水。王氏逃入尼庵中,后认出悬挂墙上的一幅芙蓉画是丈夫崔英手笔,询知得自舟人顾阿秀兄弟,遂题画一诗,中有句:“岂知娇艳色,翻报生死冤?纷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8]此画被好事者买献御史高公,而崔英被高延为馆客,见画流涕,高问得实,捕盗置法,夫妇复合。同时,母题绵延过程中的这一异文,说明故事在清代的跨文体广泛传播,很可能会引起尹湛纳希仿拟。

尹湛纳希小说中镶嵌“题壁诗”,借此展开了另一时空场景,再现彼时“那人”——相思对象、情侣深情地借助于留存在壁上的文字,表达深衷隐曲,人物内心世界诉诸带有“文人习气”的行为,有效提高了人物的情商指数,留给小说中读诗之人与小说读者一个“重情”“情种”的印象,营造了一个“情场”。题壁诗重在一个“公共性”与“专一性”的统一,虽识字者都可以在公共场所阅读,但真正能领悟的、既定的“受众”却早已心有所属,借此超时空地“心气相通”,瞬时间两情相悦。

尹湛纳希《泣红亭》第十四回写粹芳、妙鸾(女道人)等凭吊琴默之墓后,贲夫人、粹芳回到苏州。而到了来春,璞玉想到西湖寻访在南屏山所见那幅画的作者,一路上先是遇到一美女(疑心是琴默,琴紫榭),继而情不自禁地在白墙上写下了琴默当年的题画诗《燕哭青竹诗》。话分两头,如同画面的组合并置,一边写着男主人公相思痴迷,另一边则是琴、卢二人居然远远地认出了璞玉。

《泣红亭》写紫榭和小丫头上楼开窗看花,没想到竟然看见了璞玉:“大吃一惊,连忙回避,越看越像认识,遮了半边脸再看,更像是璞玉。于是猜想: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在做梦不成?捏了捏手和脚,觉出痛来。再端详那人的脸被树叶挡住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楚。看脸形真像,看脸色是梅花映照的呢,还是春天太阳晒的呢,红了不少。身材也太像了,但比以前胖了点儿,粗壮了一些。”由于彼此分别已久,这样的心理感觉非常真实可感,而下面因传闻而生的疑惑则又增强了实感表现:“早先听说过,凤鸣州的祁璞玉很像贲璞玉,或许是他到这儿来了?要是他能来这儿,贲璞玉也可能来。但不知两个璞玉为何到了天涯海角!又想,北地若有像璞玉那样的人,难道说南方不会有一个像璞玉的人。这或许是另一个人吧!千万个疑团一时一同出现,正在不知所措……”[4]141

这里,一方面是基于生活中孪生、同胞兄弟大多相貌相似等经验,另一方面,作者也的确移植了《红楼梦》第五十六回关于甄宝玉、贾宝玉长相和性情类似的桥段,并自觉不自觉地借用了古已有之的“真假难辨”母题的巨大审美效应,拓展了此时此刻当事人疑团丛生的心理焦虑。此时,琴紫榭路上听到婆子嘟囔有人在石灰墙乱画,她去查看,写的正是自己的旧作,细看字体“正是璞玉的字”,欣喜若狂,热泪洒地。紧接着第十五回写琴紫榭沉浸在诗句中不忍离开,暗想试探一下,刷掉前诗,写上了璞玉“最喜欢见苏节度使时写的《白云》诗”。

按,此段“今典”,见于《一层楼》第二十八回《试巧韵赛咏菊花诗 感寂寞燕哭竹枝头》。说东北郡贝勒苏安入京朝觐,贲侯携儿子璞玉前往乌兰营迎见:“那苏节度年近七十,虽然位至一郡贝勒之尊,但不脱布衣,素性厌恶奢侈修饰,崇尚朴素,乃是当朝重臣。”彼此携手言笑,见璞玉聪明俊秀,叫到身边拉着手问年岁,问贲侯是否教弓马,又问璞玉可会作诗作文,说着就以“白云”为题,璞玉展纸而写。在贲侯担心贻笑于人,“心如撞鹿”时,璞玉已经交卷了。小说回末这一悬念,实际上运用了“成婚考验”母题,作诗实为苏节度为小女择偶选婿的重要环节。紧接着下一回开篇即写,苏节度有二女,长女嫁西北郡一小贝子,小女尚未许人,想在多出豪杰的西南诸郡“寻一门楣匹敌之家择东床”,见璞玉甚合其意。只是“外相虽好,不知内心聪明如何,故命写诗,欲知其就里”。岂知有着作诗惯技的璞玉居然一挥而就:

白云出远山,回转入青天。

展卷随成败,聚散非自然。

灿光烈日照,倏断因风旋。

瞬息遇龙族,枯物得渥然。

本来就“自讶其伶俐”的苏节度,看此诗言柔意远,心下大喜。主动提出小女与公子同庚,“欲结秦晋之好,不知尊意若何?”贲侯思量思量这倒是个好姻缘,当下答应归去禀老母,遣犬子纳采,两个亲家欢饮而散。[9]255-256据考,这首诗本是作者尹湛纳希早年创作中的代表作,置于这里寓意更加丰富。一般解读为有白云自比的“诗言志”之意,坎坷不遇、期盼时机。据尹湛纳希研究专家扎拉嘎先生考证,贲璞玉与孟圣如成婚,实际上也是有现实生活原型的,在写自己的父亲旺钦巴拉和母亲满优什妹[10],这体现出尹湛纳希不仅具有很高的情商,也非常看重与男女情爱密切联系的亲情,并且注意将爱情与亲情的表现自然地结合起来,以突出爱情的价值。

从偏重意译角度,上引诗歌还有更为贴近蒙古文原意的重译文本:“白云出远山,回旋入青天。收展随成败,聚散非自专。因对烈日光,时为风吹断。一旦会龙众,枯物得渥然。”该译文,据译者介绍,乃是突出了原文:“因面对着强光和烈日,才遭到疾风的催断”,具有双关之寓意[11],应予以更为深刻的理解。私意以为,这更能体现出尹湛纳希在无奈之际,不得不“直面人生”的一种生活态度。可以说,“白云”象征纯真的爱情,也委婉地暗示、预示出他早年婚姻大事的不自主、不可心——不能如愿与几位表姐结合,只得被家长安排的命运。

这一情结,岂不是此时此刻恋人琴紫榭的心之所纠结的?由琴姑娘亲手题写到墙上,该多么意味深长!她的绰号“琴宝钗”,知书达礼又聪明博识。在《一层楼》中,她所作的《菊影》就曾以菊花自比。稍早于尹湛纳希的道光年间进士刘熙载(1813—1881),在《艺概·赋概》曾有这样的概括:“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赋寓之。”[12]而晚出生二十四年的尹湛纳希,也在《一层楼》写苏节度看到璞玉《白云》诗有言:“作诗虽是小事,但一言半语中,可知其人一生之事,所以朝中贺太师,命我二儿子写诗看了,曾嘉其日后可承父业……”[4]55其实,这一感悟,也与古代中原“三岁看老”史传模式十分接近。

题壁描写所涉古典,在中原文学长河中可沿波讨源。在《一层楼》中,因观看题壁诗,有情男女别离重逢相认,如上引,明清小说中近的有李昌祺《芙蓉屏记》。写王氏在庵中睹丈夫崔英所画芙蓉,获盗贼信息,即题词屏上,自述昔日夫妻欢好与当下惨状:“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 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13]此幅芙蓉被郭庆春买走,献高公,在高公书房崔英看到画上题诗,知妻尚在人间,得高公相助找到妻子,捕盗申冤。

冯梦龙作序的明末天然痴叟(席浪仙)的话本,写卢梦仙赴京赶考不返,误传已死。赶上水灾蝗灾迭至,公婆将儿媳李妙惠改嫁扬州盐商谢启,妙惠自尽不成,成亲也坚不同房。谢启继母艾氏担心妇性烈出事,只好以表侄女为由相劝,同意妙惠管账,路经金山时妙惠壁上题诗,写明“扬州举人卢梦仙妻李妙惠题”。中了进士的卢梦仙归后对妙惠有误解,直到舟过金山见妙惠题诗又惊又恨,“细玩诗中意味,知妙惠立志无他……将诗句写出把玩,不忍释手”。忽忆年初入京夜梦答盐场积在扬州,盐客多在江西:“想诗中‘彭泽’‘潇湘’‘豫章’之语,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14]抵江西果经布政使徐某(其子与梦仙同榜进士)寻苍头探听,用在盐船帮中唱曲的方式,接妙惠团圆。《石点头》非常关心女性“贞节”问题,特意写了盐商上门解释、周全,而尹湛纳希则并不在意这些,贞节观念不像中原小说那么强调。

尹湛纳希仿拟中原小说时,惯于删繁就简。小说《一层楼》就删减了《石点头》卢梦仙归家得知之事:妙惠改嫁,父逼嫁、妙惠自缢及被央求劝谕方肯从事,以及雷鸣夏秀才来提起当年“凤凰独宿,一个鲤鱼之对的预卜”,旁证改嫁并非尊夫人(妙惠)之意等,但保留了另一见证者角色——卢梦仙的继母艾氏(妙惠的婆婆),也是妙惠表姑,称妙惠为其“表侄女”;《一层楼》写金夫人也同时具有双重身份,既是璞玉之母又是炉梅的亲姑。《泣红亭》延续之,还写了卢香菲与姑妈金夫人重逢(详下)。亲上加亲,题壁诗相认,这些当来自中原小说母题。

上引诗中的“旌节”,古代指受命使者所持的节,以为凭信,后泛指信符。汉武帝为答复匈奴的善意,派中郎将苏武持旌节,带副手张胜和随员常惠出使。“中原节度”一词出现亦早,意为节制调度。唐制:节度使赐双旌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行则建节,树六纛。亦借指节度使,因受职时朝廷赐以旌节,故称。唐代节度使渊源于魏晋以来的持节都督。

虽尹湛纳希小说表达含蓄蕴藉,没有明说,仍令人联想起文学史上的苏武诗(2)萧统《文选》卷二十九所收“苏李诗”,实为东汉无名氏所作,假托苏武、李陵,但仍有很高的文学史价值。,充满了相思别离情谊与痛楚,“浮云”因兄弟可比况情侣,具有隐喻象征意旨,其四:“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两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15]组诗其一,则偏重在别离造成的心理落差,有“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句;第二首“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言生命苦短中存相思绵延;第三首“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句亦别离相思套语;而第四首有“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嘉会难两遇,欢乐殊未央”,类似《古诗十九首》的“诗母”,均较为切题,符合此时此刻相思者彼此的处境与心境,而以第一首整体上最接近寄托之意,写的当为这一首,表达心上人近在咫尺、未得相见又如同远在天涯的思念情怀。如维谢洛夫斯基(1838—1906)据欧洲多国民歌指出的:“在远离亲人、情人的情况下,一个人会抓住任何一个形象,抓住任何一个看来由他伸向远方的异国他乡的现实联系。从那边飞来的一群鸟,飘浮过来的一朵朵云彩,或是刮来的一阵风——它们都传来音讯。”[16]

由母题的运用及其功能效应来看小说文本价值,可能会得出与通常文学史、小说史并不相同的感受与结论。因此《一层楼》作为尹湛纳希第二部长篇小说(约作于同治三年,1864年),为其几部言情小说的代表作:“无论就思想内容而言,或是就艺术处就而言,《一层楼》都既超越在此之前的《月娟》和《红云泪》,也超过在此之后的《泣红亭》。”[17]而从“离别重逢”母题史角度来看,有理由认为,《泣红亭》实际上并不逊于《一层楼》。

三、犯中见避:璞玉与卢香菲的重逢描写

《泣红亭》还写璞玉与卢香菲(璞玉舅舅之女)的重逢,可谓渐次有致。此前,已有了两次重逢母题的描写:一是盛粹芳与婢女妙鸾的重逢,二是紫榭与璞玉的重逢。那么,这第三次是璞玉与卢香菲的重逢,是否会因为招式的屡屡运用而令人感到重复?可以说,这一次故伎重演,更是运用了金圣叹总结《水浒传》情节艺术的“犯中见避”。尹湛纳希的小说的审美构思,首先是加进了卢香菲与姑妈金夫人重逢的描写。《泣红亭》浓情蓄势在姑侄久别之后,担心面见后认错人,故而小心、试探与迟疑:

金夫人道:“如此那我先赔个罪再说。我看小姐的相貌和我多年前死去的娘家侄女一模一样。”程夫人问道:“令侄女年前故去,她和我的闺女相像,跟您今天的哭有何相干?”……程夫人又问道:“您娘家侄女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赏簪,又为何坚守信义,怎么死的?”金夫人长叹道:“我侄女小名叫卢梅,字香菲。”说到这里,卢香菲知道这是金夫人确定无疑。忽然五脏俱裂,一瞬间来不及再想别的,奔向前去抱住金夫人的腿跪下道:“哎哟!仁慈的姑妈!您苦命的侄女我没死,我就是卢梅。”说完放声大哭。金夫人听了那话,不禁惊喜,搂住卢香菲的脖子大哭起来。[4]146-147

须知金夫人具有双重身份,一是卢梅的亲姑母,再就是卢梅心仪之人璞玉的母亲。曾几何时,亲情与爱情相思该是怎样地折磨着卢梅,这里简直就是清初李渔说的“无声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故而亲人重逢场面令人震撼。而且,尹湛纳希小说所偏爱的言情互文性,在此小说的姊妹篇中又一次成功体现。

《一层楼》还写贲侯与金夫人商议儿子婚姻。贲侯问:“若从旧亲中寻,你看我们甥女圣如如何?”金夫人表达的观点有明显的倾向性,她采用“排除法”:圣姑娘那边,孟姑老“他家又是极富贵的,岂肯给我们这等人家”;琴默“只是身材平常”,至于炉梅(卢梅)的聪明模样,都不在他(她,琴默)之下:“而且我那哥哥也早已去世,可怜我那鄂氏嫂子,看着我那兄弟的脸儿过日子,他女儿如能有了个妥帖的人家,也是了却他一件大事。”[9]96明确地投了娘家侄女一票,体现出表亲婚姻中家长态度的复杂性。

小说又写贲侯见炉梅体态轻盈,似玉树摇春风容华照人,恰如秋水贯晶瓶,心中欢喜。金夫人取下头上一对嵌球如意黄金簪给炉梅戴上,炉梅见德清等笑,“方知其意,登时彻耳通红”。接下来偏巧路逢璞玉,“心中一动,不觉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过去了”。而璞玉知炉梅姐适才脸红之故,“不觉心中大喜”[9]97。以不经意的巧遇,借冥冥运数契机,混杂家族利益的权衡取舍。小说以文学笔法展现世俗生活中的玄机,娓娓道来,妙趣横生。尹湛纳希突出了“亲上加亲”选择时,钟情于一的进步婚恋观念。这也是晚清舆情和民俗伦理取向所推重的。如上海《申报》新闻画报描绘,江西进贤县张甲(非真名),娶邻村李女还没过门,遭遇战事,张甲流落台湾,妻誓不改嫁。数十载后其妻已为张甲之父养老送终,相逢时彼此已不相识,妻验明张甲身上记号确认。此时张甲已七十四岁,妻七十二岁。[18]

其实,作为故事母题更值得关注的是,尹湛纳希还于仿拟中生发出对母题结构的逆向思维。《一层楼》不少内容是模仿《红楼梦》,小说中通常有说明[19],这也体现出作者别致的“叙事干预”,似乎也是在借助当时已经成名的中原小说自重。而《红楼梦》有个描写分离不重逢的关涉多人的故事,即第一回甄士隐之女乳名英莲,在元宵节丢失(被拐走)[20]7-18,第四回中被薛蟠强买做丫鬟取名香菱。[20]56-68甄士隐与其女儿的别离故事贯穿全篇,直至香菱“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20]1603。这既阐释了聚散离合的无常命运,也透露出欺压良善的多重社会力量的强大以及受害者的无奈、无助。

尹湛纳希认为“离合”是人的个体生命历程之常态,而能体味其中“悲欢”意味的人,则有离别之悲切,重逢之喜,对此切实体味,即为人性的觉醒。《一层楼》借琴默(主人公贲璞玉舅舅金月升之女)之口宣称:“大凡人生在世,总不能逃脱‘离合悲欢’四个字。”他认为这也是人的“情孽物欲”造成的,不论是聪明慧悟之人,还是愚昧冥顽之辈,都有各自的离合悲欢,因其人生际遇的不同而各异,但个人也有一定的选择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9]47,而归因于命定论的“缘厚”“分薄”,以果推因,能在个体生命历程中感悟到生存的意义、践行生命价值者,都是历尽劫难的聪慧之人,并非人为努力所致。

“离别重逢”母题当发端于汉魏六朝,此后绵延不绝,宋元以来战争流徙离散,清代多民族民众愈加感受而丰富了审美认同。北方蒙汉满等多民族共情共感的母题,尹湛纳希也深切体味出其含蕴的共同美、人伦情爱感怀,而与真挚的男女爱情——表亲之间童年习得的感情结合,为这一久远的母题之链增添新的一环。因此,《一层楼》突出表明“离别重逢”母题构成要素中的“巧”,以及这无巧不成书、屡试不爽的审美效应。悲悲喜喜,本来就是人生情感世界中的惯常经历,也是多民族的“共情”,非如此难以表现多情的蒙古族青年男女那坎坷的人生经历,表达他们多舛命运中的喜悦与幸福。尹湛纳希吸收了中原小说、诗歌中的母题元素,使得“离别重逢”母题的意蕴更加丰富,在爱情、亲情关系上有了自己的新突破,重逢的心理体验也愈加丰富而深刻。由此这一故事母题有着极为相似的意义指向,易于引起不同地区多民族的共情共鸣,也是尹湛纳希之所以伟大,以及其小说艺术价值恒久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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