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达启·萨日那
(中国民族图书馆,北京 100031;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045)
匈牙利是第一个确认加入我国倡导的“一带一路”合作的欧洲国家,这一策略后面有其一定的民心基础。匈牙利民众认为他们与历史上的匈奴人或东方的亚洲人具有血缘关系。这种认同意识不仅体现在匈牙利人的起源传说中,而且在匈牙利民间流传的“鞑靼传说”对“蒙古征匈牙利之役”所作的选择性记忆中得到了验证。
在西方很多历史文献中,以Tatár(译“塔塔儿”或 “鞑靼”) 来统称匈奴以来的北方游牧部落。(1241—1242年, 拔都 (1209—1256年) 和速不台(1176—1248年) 率领蒙古帝国军队打败匈牙利王国之后,国王贝拉四世(1206—1270年)从绍约河岸逃至亚得里亚海小岛。 学界一般称此次战役为“蒙古征匈牙利之役”。随着时间推移,“蒙古征匈牙利之役”[1]成为各种传说产生的历史动因。 于是在匈牙利民间产生了与“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相关的大量传说。 下文称此类传说为“鞑靼传说”。
2018年, 笔者在匈牙利罗兰大学留学期间,从蒙古与内亚研究中心师生口中记录了部分“鞑靼传说”, 后期在他们的鼎力支持下翻译并研究出19世纪以来匈牙利民俗学家从中东欧匈牙利人居住区域搜集并出版的近200则“鞑靼传说”。 这些传说涉及的内容紧紧围绕“征战”这一事件,以“战斗”(发展)、“占领”与“逃难”(高潮)、“滞留”与“重建”(结局)五个核心主题构成。这五大主题凝聚了大量文本,共同搭建出匈牙利民间流传的“鞑靼传说”集群的基本框架。这为分析“鞑靼传说”中渗透的民众情感,研究匈牙利人对“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认知情况奠定了理论基础。
笔者以族群认同与历史记忆相关理论为依据,分析匈牙利人的起源传说及其影响,探讨匈牙利人对东方人的主观认知。 比较“鞑靼传说”与“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相关历史文献,考察“鞑靼传说”在匈牙利民间产生、传承的状况以及其形成的原因。
学界关于解释族群认同的主要理论有两种,即根基论和工具论。 根基论者认为,族群认同主要来自既定血缘、亲属、邻里关系或语言、宗教、风俗习惯以及该群体起源的叙事、神话等原生要素。 工具论者将族群视为一种政治、社会或经济现象,以政治与经济资源的竞争与分配来结释族群的形成、维持与变迁。[2]也有不少人类学家认为,可以将根基论和工具论组合起来阐释社会中的族群互动。而在历史记忆结构中,通常有两个因素,即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在“时间”中延续与变迁。 因此,历史记忆可以诠释或合理化当前的族群认同及与之相对应的资源分配、分享关系。[3]
一个族群的起源传说作为认定血缘关系的一种原生历史记忆,对族群认同产生重要影响。 匈牙利人尽皆知的两篇匈牙利人起源传说中分别这样叙述:
《神鹿传说》:巨人梅恩罗特(Ménrót)与妻子伊内斯(Eneth)在东方的草原上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匈诺(Hunor),一个叫马格儿(Mogor),这两兄弟都是骁勇的猎人。 有一天, 他们去梅奥提斯沼泽(Meotis mocsarak)打猎,在荒野里遇到一只发光的白色雄鹿,于是紧追不舍。 在一个湖边,白鹿不见了,他们眼前却显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地。 草地上有两位美人在嬉戏, 两兄弟分别娶了其中的一位。 从此,他们的后代分别形成了匈人(Huns)和马札尔人(Magyars)。 ①
《白马传说》: 匈牙利人的远祖有七个部落,这七个部落首领歃血为盟组成一个统一民族,其中最强大的部落首领是阿尔莫什(Almos),其他部落首领决定追随他一起去征服喀尔巴阡盆地。他们从东方草原进入喀尔巴阡盆地以后,阿尔莫什的儿子阿尔巴德(Árpád)王子发现斯瓦托普卢克(Svatopluk)在统治当地原著民, 斯瓦托普卢克是阿提拉(Áttila)之后的统治者。 阿尔巴德王子因此决定智取这片土地,他送给斯瓦托普卢克一匹极好的白马作为礼物。 斯瓦托普卢克想要回赠阿尔巴德礼物,就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我只要一壶多瑙河的水、一把青草及一捧泥土作为回礼。 ”但斯瓦托普卢克忘记了草原民族的传统:若给他人一壶水、一把青草及一捧泥土,那说明已经把所属土地卖给那个人了。从此以后,匈牙利人主宰这片丰沃的土地,与原住民生活在一起。 [4]
《神鹿传说》中,匈诺和马格儿是亲兄弟。 他们分别为匈人和马札尔人(即匈牙利人)的祖先,且生活在梅奥提斯沼泽。传说中的梅奥提斯沼泽就是学界所认定的匈牙利人曾经生活过的伏尔加河流域。[5]再看《白马传说》,匈牙利人来到喀尔巴阡盆地时已有阿提拉的后代斯瓦托普卢克的子民生活在这里。 阿尔巴德王子巧用礼尚往来的草原民族习俗, 以白马换取土地统治了喀尔巴阡盆地。 这表明,5世纪时占领喀尔巴阡盆地的匈人阿提拉的帝国与9世纪时由阿尔巴德领导的马札尔人建立的匈牙利王国具有历史延续性。 可见, 喀尔巴阡盆地的主人依然是匈人, 只是兄弟俩的子民前后迁徙到喀尔巴阡盆地, 领导权从匈诺的后裔转移到了马格儿的后裔。 这里, 匈牙利人利用起源传说来解释当前的群体关系, 并认为他们就是匈人的后代,且来自东方。
这种观念不仅深深扎根在民间, 而且得到了学界和政界支持。1756年,法国汉学家德金(Josephde Guignes)在《匈奴、土耳其、蒙古和其他鞑靼诸国通史》中提出“匈人即匈奴人”的观点,即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匈奴人就是建立阿提拉帝国的匈人。[6]这一说法后来被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 (Edward Gibbon)接受,并随着他在1776至1788年撰写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广为传播,因此,原本自以为源于东方草原的匈牙利人与亚洲游牧民族之间的同胞手足之情在匈牙利民众心里得以加深。
随着19世纪在匈牙利展开的“寻根运动”,匈牙利人来自亚洲、 起源于匈奴人等说法广泛盛行。[7]这一时期,还有学者前往东亚寻找匈牙利人的发源地。 1820年,匈牙利科学院院士克勒西·乔莫·山多尔(K r si Csoma Sándor)抱着寻找同胞的愿望在前往甘肃、青海的途中,因经济政治原因滞留西藏,此后,他转而进行藏文文献的研究。[8]1871年,人类学家巴林特·嘎布尔(Bálint Gábor)被匈牙利科学院派往当时的俄罗斯蒙古学研究中心喀山市学习。随后他前往卡尔梅克、喀尔喀蒙古以及布里亚特等地展开调查。[9]虽然上述两位学者未找到匈牙利人起源方面的确凿证据,但是二者后来分别成为匈牙利藏学和蒙古学的奠基人。 由上所述,这些事迹影响着匈牙利人对东亚民族的主观认知。
如今匈牙利人的真正起源还未被完全探清,但“匈牙利人来自亚洲、起源于匈奴人”的说法在民间仍然占重要地位。毕竟某个群体认为自己与另一群体拥有共同祖先和共同文化,这种认同基础可以是真实也可以是虚构的。 也就是说,族群认同的亲属结构中最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什么”,而非“事实是什么”。 匈牙利民俗学家塔塔儿·萨罗塔(Tatár Sarolta)在他的论文中谈到:“在1993年的一次旅行中,她遇到的波尔蒂克(Portik)家族牧师相信自己是鞑靼人的后代;在2006年的田野调查中被采访的波尔蒂克家族几名成员也相信他们的家族起源于鞑靼人;” 她在此文中又提到:“波尔蒂克家族不仅记得自己的身世而且公开承认他们的鞑靼血统。这在社区中也被广泛接受。 ”[10]
工作人员带领媒体记者参观了其应急发电系统、制冷系统、后备电源、消防监控室、机柜以及控制中心等。在各个环节中,台达都为其提供了不同的产品器件,例如,在数据基地后备电源之一的电池间,就使用到台达的UPS,该产品凭借高节能的整机效率而被武汉众维亿方大数据科技有限公司所看重,能够达到稳压和整流的作用,保证IP设备不会出现任何问题。除此之外,台达还为该数据中心定制了机柜,该机柜的前门设计为全开孔波浪形,与传统机柜相比,它受力更均匀,能承受更大压力,同时能达到更好的散热效果。
对匈牙利人而言,《神鹿传说》和《白马传说》是匈牙利人与匈奴人共同的“起源历史”。 “起源”的历史记忆模仿或强化了成员出于同一母体的同胞手足之情, 这是一个民族或族群根基性情感产生的基础。[11]这种产生根基性情感的历史记忆,可以被称为根基性历史记忆。 根基性历史记忆是一种先验的根基性情感联系, 对族群成员来说,认知和情感是根深蒂固、 跨时空、 非理性、 下意识的, 而其他亚于根基性历史记忆的任何历史记忆都可被称为次历史记忆。 无疑, 匈牙利人对古代匈奴人或东方的亚洲人持有的同胞之情是在其根基性历史记忆基础上生长和发展的。 那么, 这种根基性历史记忆对后来形成的次历史记忆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鞑靼传说”是匈牙利口头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2018年, 匈牙利民俗学家马札儿·佐尔坦(Magyar Zoltán)在其《匈牙利历史传说目录:类型和母题索引》[12]一书中从不同角度对部分“鞑靼传说”作分类。但因为篇幅短小,情节不完整等诸多原因,该传说尚未得到国际学界的关注,而国内从事相关研究的学者也未曾对其进行研究。
以下笔者选取故事情节较完整的 《消失的村庄》《鞑靼丘陵》《牛径渡多瑙河》《玛格丽特公主的誓言》《隐居者后代》等传说文本作为考察对象进行探讨。 为便于分析以字母T代替文本(Text),并在其后按顺序加上序号。
T1:有一天鞑靼人突然出现在一座山上,村里的人纷纷涌进了教堂。 一个女孩因腿瘸而迟到,来时教堂门已关闭。 她再三恳求门内的人给她开门,但是人们因为害怕鞑靼人而不愿开门,于是女孩开始向上帝祈祷,使教堂、村庄和鞑靼人统统沉下去。之后,一声巨响,教堂和所有的人都沉没了,女孩变成白天鹅飞走了,她拍打着翅膀,环顾四周:原村庄的位置上只剩下一片沼泽。 从那之后,人们便将这个地方称作“消失的村庄”(Faluhely)[13]。
T2:鞑靼人和匈牙利人来到绍约河(Sajó)两边战斗了七天七夜。 匈牙利人始终相信,他们一定会打败对方。 但是匈牙利国王遭到贵族背叛,导致匈牙利军队战败,而这些贵族多数为捷克人,他们希望国王被打败,这样他们就能够顺利夺取国家的权力。 拔都汗知晓贝拉(Béla)国王从营地出逃的消息后,站在这座小山丘上,让出一条路放走了贝拉,因为拔都不想杀死因属下叛国而战败的贝拉。拔都俘虏了那些卖国贼,并杀死了他们,以此来惩罚他们的背叛行为。 后来, 这个山丘被叫作 “鞑靼丘陵”(Tatárdomb)[14]。
T3:听说那年冬天多瑙河出奇地结了冰。 据说这是他们的首领拔都三天三夜向上天祈祷的结果。但是,鞑靼人因害怕冰层不够结实,还是不敢骑着马过河。 一晚,速不台将军命令下属把牛群赶到河边,并命令军队后撤。牛群四处游荡,一连三天没有一个人出现在那里。 匈牙利人以为鞑靼人已离开,便骑马迅速穿过冰面,带领牛群穿过了多瑙河。 这时在暗处观察的鞑靼人意识到可以在马背上安全穿越冰层,便立即渡过了多瑙河,攻下了布达城。速不台真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啊! ②
T4:圣玛格丽特(1242—1270年)是国王贝拉四世的女儿。 鞑靼人征战使这个国家严重贫困。 玛格丽特公主请求其父与敌人和解。贝拉也想与鞑靼人和解,可鞑靼人要他赔偿一大笔钱财,玛格丽特请求上帝赐予怜悯,带来和平。她发誓,如果上帝允许和平,她将献身于上帝。其父不赞成女儿做修女,但是玛格丽特跪在地上,请求他的允许,从玛格丽特眼里掉下的泪珠变成了黄金,这是一个好兆头。 最终,贝拉未赔款鞑靼人就撤退了,和平也来了,然后玛格丽特按照誓言献身于上帝,28岁便去世。 她的虔诚感动了无数人,国王为了纪念她,把布达与佩斯间最大的岛命名为玛格丽特岛 (Margit-sziget)。后来连接这两座城市的大桥也被命名为玛格丽特桥(Margit híd)。 [15]
T5:从沙尔山(Szárhegy)到迪特罗(Ditró)的路上有“鞑靼丘陵”(Tatárdomb)。 那时的战争不是只有男人打仗,鞑靼人带着妇女和儿童一同前往“鞑靼丘陵” 时被我们的战士杀死并埋葬在此丘陵之上。而一些人设法逃跑并渡过了穆列什河(Maros),滞留在松树林一带。 后来,一名隐士被皇室安置在那里, 为滞留的鞑靼人施洗。 “佫尔果隐居人村”(Gyergyóremete)就是以这种隐居状态命名的,这里的居民不同于佫尔果县其余村的居民,他们有宽阔的颧骨和向后的前额,因而很容易被区分出来。 [16]
上述5个文本均记录的是鞑靼人与匈牙利人之间发生的故事。 首先,根据历史记载,拔都(T2、T3)和速不台(T3)为蒙古第二次西征之战(公元1236—1242年)的统帅,匈牙利王国贝拉四世(T2、T4)是当时拔都与速不台的征服对象之一。 可见,上述传说主人公实际上是蒙古第二次西征时期对立双方的主要历史人物; 其次,T2中的绍约河与当时的战场同名,而多瑙河(T3)和穆列什河(T5)的出现进一步表明传说中的绍约河就是历史上的绍约河,且T2和T3中的“鞑靼丘陵”在传说中呈现的具体地点虽然不一致, 即绍约河边和沙尔山(现属于罗马尼亚)附近,但都属于当时的匈牙利王国领土。 因此, 可以断定传说中的故事发生地点就在当时的匈牙利王国境内;最后,对5 个文本中分别出现的“有一天鞑靼人突然出现在一座山上”“匈牙利人来到绍约河两边战斗……匈牙利军队战败”“鞑靼人……渡过了多瑙河, 攻下了布达城”“鞑靼人就撤退了”“一名隐士……为滞留的鞑靼人施洗” 等语句进行顺向贯穿, 可以发现传说的故事情节与历史事件演进过程[17]相吻合,即T1—T5可以被视为反映“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发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的传说。 因此也可以断定上述传说源于“蒙古征匈牙利之役”,该传说一同建构了匈牙利人对 “蒙古征匈牙利之役” 较为系统的历史记忆。 从中可以完整地感知时间, 将分散事件组合起来, 并将前后断裂的历史融合在一起。 但是相对于根基性历史记忆,它还是一种后来形成的次历史记忆。
根据上述论析,从5则传说文本中呈现的人物、地点等历史元素和叙事结构看,它们属于真实事件的历史记忆。那么,同时作为虚构性的文学文本,其塑造了怎样的历史记忆?具体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内容?
T1对《消失的村庄》的由来作了独特解释。村庄消失的直接原因是被拒在教堂外的瘸腿女孩请求上帝使村庄和村民集体毁灭,以此来惩罚自私的村民,并非鞑靼人的征战所导致。 鞑靼人的到来只是事情发生的背景,如果村民团结协作、共同抵制敌人,还有胜利的可能。
这种反分裂的思想在T2中继续得到了验证。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即鞑靼人与匈牙利人交战时,一些贵族为争权夺利,没有与其国王协同反抗敌人, 从而导致匈牙利王国在绍约河战役中失利。其中,鞑靼人首领拔都因痛恨背叛,而放走了战败的敌军国王,并且除掉了叛国者。因此,在这一传说中,拔都作为道德高尚、心胸开阔的英雄,受到匈牙利民众的推崇,他曾经停留的丘陵被称为“鞑靼丘陵”,拔都的事迹从而得以传播。传说中匈牙利王国的内部矛盾把故事情节的发展推向了高潮。
T3中解释鞑靼人成功渡河的原因时提到以下两点:第一,鞑靼人的首领拔都三天三夜向上天求助,使多瑙河出奇结冰。 这是一种通过“超人间”的因素,使历史叙事艺术化的手段。第二,因为匈牙利人的失算, 鞑靼人用他们的智慧神奇地渡过多瑙河,并占领了布达城。可见,传说以超乎寻常又顺乎人情的方法解释了鞑靼人成功渡河的原因,同时对速不台的智慧表现出一种钦佩态度。蒙古军队渡多瑙河攻下布达城实则是匈牙利王国被占领的标志,是“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高潮。但传说中并没有重点讲述匈牙利王国被占领时,匈牙利人民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们逃难时经历的痛苦。 意大利人罗杰(Roger)作为亲历者和幸存者,1244年之前完成的 《罗杰主教关于匈牙利王国被鞑靼人毁灭的哀悼信》中详细描述了此次战役的惨烈程度。他在该书中写道:“当我用一种悲伤的语气含泪描写鞑靼人的生活、行为和战斗的真相时,我并不是要毁谤和羞辱任何人。 如果一个人落在鞑靼人的手里,他将生不如死,并会感到自己不是鞑靼人的俘虏, 而是塔耳塔洛斯(Tartarus,希腊神话中的地狱)的俘虏。 ”[18]毫无疑问, 这次战役是匈牙利人史上遭受的一次创伤经历。但是,该事件在传说中未得到揭露,反而强调了匈牙利人对英雄的崇拜。 这在有关速不台的“速不台真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啊! ”一句中得到了充分验证。
T4解释蒙古人撤军的原因是玛格丽特公主献身上帝,致使蒙古军队被击退。而历史事实则是“蒙古征匈牙利之役”正在进行时,大汗窝阔台(1186—1241年)去世,其统帅拔都需要返回蒙古本土,参加忽里勒台③而撤的军。 且当时玛格丽特公主还未出生。 传说借用玛格丽特公主这个虔诚的意象,通过公主的眼泪变成金子,上帝应允公主的祈祷等传奇故事,使历史记忆拥有宗教色彩,使民间话语具有了威慑力量, 同时把这些记忆附会于当地的岛屿、桥梁,以此纪念为和平献身的英雄。
按理, 战后的匈牙利人作为战乱受害者应该对加害者鞑靼人持痛恨态度, 但传说的表述与此相反。 T5叙述了一部分滞留在匈牙利的鞑靼人接受匈牙利隐士的施洗后, 与其他村落的人和平共处的故事。 其中强调“佫尔果隐居人村”不是根据鞑靼人的隐居状态而命名, 而是因为有皇室派来的隐士居住于此, 他对滞留下来的鞑靼人进行洗礼, 使鞑靼人皈依于天主教。 这种仪式象征着鞑靼人的地位变化, 也间接反映了匈牙利人对他们的接纳,说明两个民族已进入和谐共处的状态。
纵观传说中体现的匈牙利民众对“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开端到结尾的历史记忆,看到匈牙利民众在民间叙事话语中插入“上帝”话语的方式使历史记忆神圣化、传奇化,并把战争的起因和失利原因归结于本民族内部矛盾、塑造英雄型鞑靼人的形象、想象出与鞑靼人和睦相处的局面等。 美国人类学家卡普兰(E. Ann Kaplan)认为,只有文学、艺术等文化形式是愈合创伤的有效手段。这些形式借助叙事的力量复活并清除创伤, 建构起创造生命、延续生命、更新生命的文化转化空间。[19]确实,虚构性的文学文本对创伤经历具有重要的愈合功能。匈牙利民众通过转述这些虚构性的传说来淡化“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侵略性、创伤性,并渲染团结协作、精忠报国、崇尚智慧、和平发展等观念,达到对民众进行价值观教育的目的。 总而言之,“鞑靼传说”作为一种对过去的虚构性历史记忆,其内容与历史事实并不完全相符。 由此推定,上述“鞑靼传说”更倾向于匈牙利民众对“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选择性历史记忆。
那么, 这样的选择性历史记忆是如何产生的?原因在于匈牙利人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与历史上匈奴人或东方的亚洲人的同胞之情,即匈牙利人认为他们的根在东方。这种心理倾向使匈牙利人建构起自身与鞑靼人由血缘或虚拟血缘关系所凝聚的族群认同意识,此族群认同意识导致匈牙利人主动重构不利于他们的根基性情感的次历史记忆,并将次历史记忆重构后的新印象再进行合理化。匈牙利人把关于“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创伤性历史记忆重构成进行价值观教育的一般历史记忆,就是一种合理化过程。 因此,“蒙古征匈牙利之役”虽然也是匈牙利人历史上一件难以忘却的创伤经历,但相对于“起源历史”还是一种次历史记忆。匈牙利民间流传的“鞑靼传说”是匈牙利人根基性历史记忆与后来形成的创伤性历史记忆相互矛盾的产物。
匈牙利人的起源传说中具有匈牙利人来自东方,起源于匈奴人的认同意识。 这种血缘关系的根基性历史记忆长期存在于匈牙利人的认同意识中,直接影响后来产生的“鞑靼传说”的发展。 分析发现,匈牙利民间流传的“鞑靼传说”中保留了“蒙古征匈牙利之役”中的核心人物名称、重要战役地点,甚至可以从中剥离和整合出战役发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等过程。可见,匈牙利人对“蒙古征匈牙利之役” 这个创伤性历史事件具有系统性记忆。 但进一步分析“鞑靼传说”中具体思想内容,发现匈牙利民众把“蒙古征匈牙利之役”的侵略性、创伤性淡化了,并将其重构成进行价值观教育的一般历史记忆。 在重构过程中,鞑靼人从历史真实中的加害者变成了英雄人物, 且将两个民族间的械斗,置换为和睦相处。 因此,“鞑靼传说”虽然有历史元素,但对历史的反映却是选择性的,这种选择性历史记忆产生的根本动力在于匈牙利民众对鞑靼人有一种“血缘”关系上的同胞手足之情。在族群认同观念中,当出现一种与根基性历史记忆相矛盾的次历史记忆时,不管它有多重要或典型都会受到根基性历史记忆的影响。
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作为历史记忆的两个最基本要素,一直贯穿在族群认同、延续与变迁的历史长河中。匈牙利民众对亚洲乃至中国的根基性情感构成了一种原生性血缘关系认知纽带,即匈牙利民众认为他们的根源在东方。重视并积极研究匈牙利民众这种认同意识,继续夯实“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间的友好民心基础,不仅对“一带一路”资源共享有利,更能强化沿线国家间的民心相通。 这对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促进沿线国家共同发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积极深远的影响。
注释:
①被访谈人:M某,女,1985年生,匈牙利罗兰大学人类学学院硕士研究生。 访谈人: 都达启·萨日那, 访谈时间:2018年3月1日,访谈地点:罗兰大学。 此传说最早被13世纪晚期匈牙利编年史家凯萨·西蒙记录在其历史著作《匈牙利人的事迹》中。参见Simon of Kéza.“ Legend of the Wondrous Hind, ”in László Veszprémy & Frank Schaer (Eds. and trans.),The Deeds of the Hungarians[M]. Budapest: CEU Press, 1999:13—17.
②被访谈人:R某,男,1976年生,罗兰大学蒙古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访谈人:都达启·萨日那,访谈时间:2018年3月22日,访谈地点:布达佩斯市玛格丽特岛。
③亦作“忽邻勒塔”“忽烈尔台”,蒙古语,“聚会”“会议”的意思,原为氏族部落内部会议,蒙古兴起后,“忽里勒台”成为选举大汗和决定军国大事的贵族代表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