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与“告哀”

2023-04-16 21:37徐径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卫风好色风雅

徐径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收录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余年的三百零五篇作品。这部内容广阔、情感驳杂的总集,反映出周人在面对社会政治、农事耕作、情爱纠葛等诸多方面的独特体验。从体制来说,《诗经》可以分为“风、雅、颂”,其中“风”和“雅”等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具有现实性、批判性的写诗用心和赋诵旨趣,又被概述为“风雅精神”。作为《诗经》中的名篇,选自《卫风》的《氓》被选编进多版高中语文教材。这首以女性青年口吻,叙述从恋爱到婚变的故事,有着完整的故事框架和浓郁的叙述性,这首诗对爱情的纯真描写以及情真词率的特质,可以说是高中学生理解风雅精神的一个极好范例。本文试图通过对《氓》背后所蕴含的周人诗观进行阐释发微,以期体会“无邪”与“告哀”的诗歌经验,进而理解其中所蕴藏的“风雅精神”,并由此来阐释这种“风雅精神”对我们在“文化传承与理解”方面的延展提供哪些启示。撮言要之,条分缕析如下。

一、风之“无邪”:挚情与风俗的“好色”表达

“国风好色”说最早见于荀子《大略篇》,其云:

《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小雅》不以于污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

荀子评《诗》之“国风好色”,当属于一种宏观概况,其言“好色”一词,并非今人之所谓贬义,荀子的“国风好色”说主要指的是“十五国风多为男女言情之作,多有抒发男女相思、彼此爱慕之辞”,旨在强调《国风》作品的民歌特质。在《诗经》作品中,此类作品比比皆是,如《周南·关雎》《召南·摽有梅》《邶风·静女》《郑风·褰裳》等,它们的内容或为求爱,或为思妇,或为婚变。《卫风·氓》中“好色”的一面,主要集中在这首诗歌的恋爱部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开篇四句,首先交代了故事的人物、地点和事件,即在集市上,一位憨厚老实的青年男子以购买丝织为名,向女孩吐露情爱并谋谈婚嫁。然而按照当时周人的民间风俗,男女婚嫁须有媒人良约,如《齐风·南山》:“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故而女子只得“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可以看出,男子对女主人公的求爱是成功的,只是迫于当时的社会礼制,女子只得以“愆期”相脱,这在一定意义上体现出当时社会对婚恋媒嫁的主流态度。然而在这首诗中值得注意的是,男子越过礼法,私自前来与女子谈婚论嫁,本就不合礼制,女子也没有像《齐风·南 山》中所说的那样,“告父母,求良媒”,而是平复了男子的怨气之后,私自定下婚期,“女子的‘将子无怒一语,塑造了一个与男子无媒而通,大胆追求爱情的痴心女形象”。可以说,这在某种程度上不仅表现出男女主人公,尤其是女主人公对爱情的热烈渴望,也体现出先秦卫地民间那种淳朴的民风。这种“好色”的风貌,其实就是孔子所说的“无邪”。

送走男子以后,女主人公并不是耐心等待着他们约定好的“秋期”,而是不断登上土墙,凝望复关,她的一颦一笑,一哀一乐都在遥望复关的复踏过程中得到极好的书写。女子的这种状态与《周南·关雎》和《邶风·静女》中爱而不得的男子颇有相似之处,似其“寤寐思服”,又似其“搔首踟蹰”,女子的那种相思之切,历历可见,纯真且动人。她怕男子久久不来,因此才将自己的思念之情表现得那么坐立难耐,及至男子归来,占卜凶吉后便带着行李嫁过去了。如此纯粹的情感以一种直率的语言和极具音乐性的韵章表现出来,且将女子内心那种患得患失的悸动勾勒得栩栩如生。

该部分以女子的口吻来叙述青年男子向其求婚以至结婚的过程,让读者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周人真挚纯情的婚恋风俗,以及情真词率的艺术风貌。

二、雅之“告哀”:个体刺褊下的陈情

“风雅精神”除了“无邪”的一面,还有“告哀”的一面。“从题材内容上看,《大雅》多言王政兴衰,《小雅》多言人事否泰;《大雅》贵有耳提面命的警策之语,《小雅》广见锋芒毕露的怨愤之辞。”这里所说的兴衰否泰,以及导致的警策怨愤,都是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所展现出来的为苦难人生鸣冤叫屈的功用。所谓“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当然,除了《小雅》《大雅》之外,《国风》中也存在讽刺和批评的类似精神指向。诸如《秦风·黄鸟》讽刺秦穆公以人殉葬,《魏风·硕鼠》鞭挞贪得无厌,这些“刺褊”诸篇,都体现出了诗诉我怨、诗告我哀、诗陈我情的个体表达,也体现出在社会思潮之下艺术本身能够蕴含的人文关怀。

在《卫风·氓》中,诗歌兼用赋比兴的手法,生动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婚后的不幸生活,进而告哀的现实困境: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诗歌以桑与鸠的形象含蓄地表现出男子对她从热爱到厌弃的经过。诗歌以桑叶比作女子的容貌,鸠比作女子自身,桑葚比作男子熱恋时对她的爱意缠绵,进而通过桑叶之变暗喻女主人公的婚恋之变。这种对婚恋之变的坦诚,被《诗小序》概述为“刺时”:“《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佚也。”后来,经毛《传》郑《笺》等释,进而成为主流观点。在这里,面对感情的挫折和人生的变故,女主人公面对天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所陈述的哀情,能让人充分感受到她的怨恨和嘲讽。这种怨恨和嘲讽,在后面的内容中渐次高潮: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该部分对上一章“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进行了补述,诉说自己嫁为人妇之后一直过着勤勤恳恳的生活,然而尽管这样,丈夫还是对她“至于暴矣”。不仅丈夫无法容他,兄弟也不理解她,对她“咥其笑矣”。在这种情境之下,女主人公不仅面对了感情的受挫和人生的变故,还面对了周围人的不理解和隔膜。如此,她只能暗自承受,回忆往事,作歌告哀,全诗在一声“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长叹告哀中截止,悲剧达到最高潮,留下无尽情思传响不绝。这种对个体命运困境的陈情,表现了《诗经》对现实的批判性以及人文关怀,是《诗经》“风雅精神”的极致表现。

三、“风雅”相接:“文化传承与理解”方面的启示

首先,使学生感受传统文化中的“情真语挚”。作为一首叙事诗,《卫风·氓》以女主人公的角度向我们讲述了她与氓的相识、婚恋、被弃的全过程,一方面,其在叙事上情真词切的艺术风貌,深刻地表现出青年男女真诚坦率的爱情追求,可谓“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荀子《大略篇》)。另一方面,其在叙事基础上延伸出来的抒情内容,也同样体现出情真意切的态度。这种“情真语挚”的“风雅”不仅是《诗经》作为现实主义文学源头的基础要义,也同样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所在。屈原在《楚辞》中的叩问和哀怨,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的倾诉和委屈,李密在《陈情表》中的难言和谆笃,辛弃疾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拍栏和愤恨,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的细数和怀人,自先秦至明清,这些出现在高中课本或读本中的名篇,不一而足都服膺于《诗经》的“情真语挚”,从而在浩浩荡荡的历史长河中为我们民族烙下深刻的历史足迹。只有体会这种没有浮夸和雕饰的情感表达,才能使学生更好地体味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

其次,使学生感受传统文化中的“独立人格”。在《衛风·氓》中,“创作视角不再是自我之外的社会客体或意念中的先祖神明,而是诗人的内心世界,是作者的自足主体”。这种对个体命运困境的陈情,使“无邪”之风,又兼有“告哀”之雅,从而在艺术表达中,彰显出“风雅”相接中的现实主义精神,进而展现出抒情主人公的个体觉醒意识。可以说,这种个体觉醒意识才是“风雅精神”最为可贵之处。在诗歌叙述过程中,抒情主人公逐渐地由一位渴望爱情的单纯女子转变为自尊自立、态度坚决的成熟女性。女子在诉说“三岁食贫”的经历时,并没有无节制地继续陈说,而是“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她能够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这段感情已经无法回头,所以她选择了理性,选择捍卫独立的人格尊严:既然氓违背了当初的“信誓旦旦”,那么就“亦已焉哉”,从此了断。这种形成“独立人格”的觉醒意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特别是近现代的文学表达中,都是一个重要的脉络。从《离骚》到《归去来兮辞》,从“美政”到“拒仕”的转变;从《与妻书》到《沁园春·长沙》,从铿锵之声到坚毅气魄的延续,我们都可以看出“独立人格”的觉醒意识在传统文化中的价值体现。

最后,使学生感受传统文化中的“直面困境”。《诗经》中类似《卫风·氓》这样的弃妇婚变诗有很多,但能够如《卫风·氓》这般通过完整的叙事表现出个体觉醒意识的作品不多,比如同样是弃妇婚变诗的《邶风·日月》,其各章以“日居月诸”起兴开头,然后女子通过一种主观的、反问的、宣泄式的口吻诉说自己的不幸婚姻,基本以抒情为主,没有完整的故事经过,抒情主人公遭遇婚变之后那种生命的悲怆并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综上所述,《卫风·氓》不仅仅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婚恋故事,它更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中国诗歌起始阶段的表达用心和赋诵旨趣,而正是这样一种诗观旨趣,随着诗人人格的愈渐独立,在尽情舒张人性和全力暴露个体困境,捍卫独立人格的基础之上,也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为重要的“风雅传统”,沾溉后世千年。

作者单位:安徽省宁国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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