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引
天还没亮,老赵就早早地起了床。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上了那身笔挺的黑西装。这身黑西装是他找裁缝专门定做的,与老赵的身体合榫合卯。吃过了早饭,老赵一边喝茶,一边等媒婆上门。老赵之所以打扮得如此隆重,是因为儿子赵涛谈的对象今天过来。相比老赵的正襟危坐,赵涛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相。赵涛斜靠在沙发上玩手机,不知道看到了啥有趣的东西,他咧开嘴呵呵笑了。老赵瞅瞅儿子眉开眼笑的样子,摇了摇头,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
蠢货这个词儿对于赵涛来说应该是恰如其分,不只是老赵,村里许多人都认为赵涛是个蠢货。事实上赵涛并非一无是处的平庸之辈,相反,尽管只有初中学历,赵涛的字和画都搞得像模像样。赵涛的梦想是成为齐白石那样的人物,随便画张画就能换大把的银子,有名气有地位,身边美女环绕。可惜的是,虽然赵涛用功甚勤,可是他的字只能春节时写写春联,他的画还卖不过地摊上的美女挂历。如果赵涛将书画作为业余爱好怡情养性也就罢了,但他却买了一大堆证书,比如某某协会的会员、某某书画大赛的金奖。这些年,赵涛养羊的钱全砸到这些东西上了,以至于他年过四十还打着光棍儿。随着年龄的增长,赵涛找老婆的难度越来越大。年轻时,仗着那点书画才华,一般的农村女人他还看不上,屡屡碰壁之后,他才被迫放下了身段,频繁地与二婚的甚至是残疾的女人相亲。
前几天,经村里的李媒婆介绍,赵涛和邻村的一个大龄剩女见了面,让老赵颇感意外的是,这个女人竟然没有嫌弃赵涛。赵涛更是喜出望外,自从和那个女人谈恋爱后,他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新,老赵老远就能闻见他身上的香水味儿。赵涛的女朋友托媒人传话,要来赵涛家看看。如今的婚恋似乎比以前简单多了,男女双方谈得来,很快就睡到一块儿,睡上一段时间如果还喜欢就结婚,结婚的彩礼也是一口价。老赵担心的正是彩礼,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女人这次上门应该要谈到彩礼了。老赵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了几万块钱,如果这个女人狮子大开口,老赵的棺材本儿加上都不够。老赵又瞅了瞅沙发上斜躺的赵涛,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蠢货。
临近中午,李媒婆领着赵涛的女朋友来了。这个叫周玲的女人已年近四十,她穿着一条露膝短裙,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一身的白肉晃得老赵眼晕。周玲的打扮像个风尘女子,嘴巴倒是挺甜,一见面就喊老赵爸爸。周玲这一声爸爸把她和赵涛的关系坐实了,她嗲嗲的声音像是对老赵撒娇。老赵尴尬地笑笑,慌忙将红包递给周玲。此时已到午饭时间,老赵从镇上的饭店订了一桌子菜,几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谈。李媒婆简要介绍了周玲的情况,当然是以夸赞为主,李媒婆把周玲描绘成了一个勤劳能干任劳任怨的女人。李媒婆着重强调一点,周玲之所以大龄未婚,除了情路坎坷之外,主要是因为她为贫穷的家庭付出太多,照顾父母,扶持弟弟,以至于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溜走了。老赵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李媒婆的话,不过,赵涛这家伙已经深陷情网不能自拔。他除了不停地给周玲夹菜,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周玲看。
饭快吃完了,也该到正题了。李媒婆在提到彩礼之前,再三说明周玲的优秀,并委婉地暗示,如果赵涛错过了周玲,那将是赵涛终生的遗憾。李媒婆的意思老赵当然明白,不过,当李媒婆报出彩礼的数目时,老赵还是感到了眩晕。李媒婆用镶了金牙的嘴巴说,万紫千红一片绿。所谓万紫是指一万张5元的钞票,千红是指一千张100元的钞票,一片绿是指一捆50元的钞票。这种彩礼的价目在太平镇是最高规格了,只有相貌好家境好的女人才敢要这种彩礼。老赵看了周玲一眼,这个满脸脂粉都掩盖不住鱼尾纹的女人值这么多钱吗?老赵没有立即表态,李媒婆也不好再说东道西,她让老赵好好想想,然后带着周玲走了。说实话,老赵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他的存款只有区区几万块钱。老赵阴沉着脸抽烟,赵涛不干了,这小子被老赵犹豫不决的态度激怒了,他灌了几杯酒,红着脸告诉老赵,他非周玲不娶。
巨额的彩礼让老赵郁闷了一下午。平常老赵喜欢拉拉二胡消愁解闷,老赵的二胡是在部队文工团学的,复员后他跟着镇上的文艺宣传队到处演出。二胡是老赵的红颜知己,是老赵的良师益友,只要一拉二胡,老赵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管有啥烦心事,拉完一曲之后,他就像洗了一个热水澡,忧愁都从汗毛孔里流出去了。但今天不行,老赵迟迟找不到感觉,他的两只手不大听使唤,特别僵,特别硬,以往那些美妙的音符争先恐后地从他手指里往外蹦,今天却像湿棉絮,扯不断,理还乱。老赵放下二胡,叹了口气。周玲要那么多彩礼,凭借老赵的能力根本办不到。但儿子赵涛却迷上了那个女妖精,这小子多年不亲近女人,一旦尝到了甜头就不能自拔了。老赵看见赵涛在打电话,如今的智能手机都有视频功能,不管离多远,轻而易举地就能见到对方。赵涛冲着手机学狗叫,汪汪汪,老赵听见了周玲肆无忌惮的笑声。瞅瞅赵涛那副窝囊样,老赵觉得心口疼。如果老伴还在世的话,肯定会抽赵涛几下。老赵的老伴前几年得肺癌死了,这个大块头的女人一生烟不离手。
晚饭老赵胡乱吃了几口,然后出门散心。槐花村的健身广场上围了一群人,十几个妇女在跳广场舞,几个老头坐在小板凳上看露天电影。文化部门送文化下乡,乡亲们一年能看几场电影。老赵看了看银幕,正在放映的是一部抗日片,一个鬼子踩到了地雷上,吓得不敢动了。老赵觉得他的处境和这个鬼子很像,周玲索要的彩礼就是一个地雷,准备把老赵炸得粉身碎骨。在稀稀拉拉看电影的人中,老赵看见了刘桂芝,她那头原本花白的头发染得乌黑,在月光下显得杀气腾腾。刘桂芝看几眼电影,再转头去看那帮跳广场舞的妇女。这帮妇女已成了村里的明星,拥有极高的关注度。刘桂芝已經老了,前几年还做了股骨头置换术,跳舞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了。老赵看出了刘桂芝的心有不甘,她在文艺宣传队干过,虽没跳过芭蕾,但她可以脚尖着地,在舞台上陀螺似的旋转,紧绷的小腿轻轻一跳,小鹿一样矫健的舞姿引来满堂彩。其实刘桂芝早就发现老赵了,她只是故意不向老赵这边看。老赵年轻时曾经托人提过亲,刘桂芝的母亲让老赵拿出三转一响,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老赵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哪有钱买这些东西?后来刘桂芝嫁给了村南头的老马。老赵这些年对刘桂芝念念不忘,忘不了更难受。
老赵开着三轮车,去十里地之外的大女儿家借钱。刚出了村口,老赵的三轮车趴在地上不动了。老赵把三轮车推回家,换了一辆自行车。等到老赵赶到大女儿家时,还不到中午,大女儿家的铁门紧锁,老赵坐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大女儿和女婿去赶集卖衣服了,他们通常过了中午才回来。周玲要的彩礼数额太大,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老赵也不会来麻烦大女儿。大女儿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她收过废品,炸过油条,现在又倒卖服装。老赵等到下午一点,大女儿才赶集回来。老赵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大女儿给了老赵五千块钱,女婿心疼了,他把老婆拉到一边,两口子嘀咕了一会儿。后来他俩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女婿认为借出去五千块钱太多了,最多借两千。大女儿训斥了女婿一通,还是塞给了老赵五千。她送老赵出门,老赵回头冲她说了声谢谢。大女儿一愣,长这么大老赵从来没和她说过客套话。大女儿把几件衣服送给了老赵,嘱咐老赵,等赵涛的婚事定下了,来个信儿,她去喝弟弟的喜酒。
老赵骑着自行车往家赶。阳光毒辣,老赵的背心湿了一大片。快到村口时,老赵看见一块西瓜地,瓜蔓下的西瓜快熟了,个个圆滚滚的。老赵很想打开一个西瓜解解渴,不过,老赵也只是想想罢了,他知道这片西瓜是谁种的。刘桂芝的男人老马从瓜棚里钻出来,两个男人四目相对,老赵赶紧骑上了车。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老马当了多年的煤矿工人,落下了职业病,动不动就咳嗽。看他咳嗽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生怕他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活活憋死。村里人都说老马咳的痰是黑色的,还有人说老马的肺和煤炭一样黑。这么多年了,老赵从来没和老马说过话,老马也知道当年老赵追求过刘桂芝。老马的咳嗽声追赶着老赵,老赵觉得老马的咳嗽声是一种警告,饱含敌意。老马这个人小心眼儿,最怕别的男人打刘桂芝的主意。当年他经常半夜三更地跑回家,看看刘桂芝给他戴绿帽子了没有。老马一见到老赵就咳嗽,老赵一听见老马的咳嗽声就紧张,也真是奇了怪了。
回到家,老赵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了傍晚,直到二女儿的敲门声将他惊醒。二女儿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偶尔回来一趟,在家待不了半小时就走。当然也有例外,有时候二女儿也会休养个五六天,那一准儿是她刚离了婚,和前夫经过了一场财产分割的厮杀,需要休养生息。说起二女儿的婚姻,老赵就觉得脸红。他这个女儿已经离过三次婚了,除了长得漂亮,她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不过,她就是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先后嫁给了几个有钱的男人。每次离婚后,她都能从前夫那儿捞一大笔钱。老赵胆战心惊地看着二女儿,说,你又离婚了?二女儿冲老赵嘿嘿一笑,黑眼圈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得意。老赵指着她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二女儿笑嘻嘻地对老赵说,你别为我担心,我很快就会结婚的。二女儿竟然把结婚当成了一门生意,简直是无耻之极。村里不少人已经戳老赵的脊梁骨了。老赵强压着火气,他问二女儿,手里有没有钱?二女儿说,有,干啥用?老赵把赵涛的婚事给二女儿说了一遍,他希望二女儿能出手相助。老赵怕她不答应,说了几句血浓于水之类的话。二女儿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心肠硬,是这钱真的不能借。老赵说,为啥不借?二女儿说,我这个弟弟根本不靠谱,前脚帮他结了婚,说不定后脚他就离了,彩礼啥的很可能打水漂。
老赵一晚上没睡好,他感慨自己的命不好,老伴早走了,三个儿女一个也指望不上。老赵唏嘘感叹,窗外风雨大作,赵涛还没回家,老赵猜测赵涛又去周玲那儿了。这小子这几天就像一只发情的公狗,在家里根本待不住。反正也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喝酒。天明时,老赵头疼欲裂。他本来想在家休息一天,但一想到数额庞大的彩礼,只能骑上自行车,出门借钱。经过刘桂芝家门口时,老赵听见了老马的呵斥声和刘桂芝的哭声。老马骂刘桂芝婊子,骂几句就咳嗽几声。刘桂芝呜呜地哭,老赵可以想象出刘桂芝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个老马疑心病太重了,总想抓住刘桂芝出轨的证据,每次愿望落空后都要打刘桂芝一顿才放心。打老婆这事儿也上瘾,乡亲们经常看见刘桂芝鼻青脸肿的样子。对于刘桂芝遭受家暴,老赵一方面有些幸灾乐祸,他恨刘桂芝当年没嫁给他,另一方面又心疼,老马这家伙下手不知轻重。老赵在刘桂芝家门口停留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进刘桂芝家里,狠狠教训老马一顿。但老赵也只是想想罢了,他算老几?
老赵想跟饮马庄的老牛借点钱,老牛和老赵当年拜过把子,他们都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老牛年轻的时候长得浓眉大眼,非要扮演少剑波或者郭建光,文艺宣传队的领导说老牛的眼是不小,但他的眼里有邪气、匪气,于是安排他扮演胡传魁。老牛为此还闹过情绪,不过,他演的胡传魁的确传神,宣传队去各个村演出时,小孩子们见到他就喊“胡传魁来了”。老牛这些年以打铁为生,因为常年打铁的缘故,老牛的肌肉健碩。他抡起大锤,砸到烧红的铁块上,力道拿捏得稳准狠。老牛的老婆刘小妮手持一把小铁锤,和老牛配合默契,大锤小锤叮叮当当,声音悦耳。站在一旁的老赵看着四溅的火花,鼻孔里是好闻的炭火味儿。两口子放下铁锤,热情地和老赵打招呼。老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大声地说,我耳朵聋了。刘小妮笑着说,聋了也好,啥坏话也听不见了。老赵说,那倒是。刘小妮陪着老赵聊了一会儿,老牛白痴一样坐在一旁傻笑。当老赵说明来意,刘小妮说家里的钱都是老牛管着,借钱这事儿她做不了主。刘小妮拿出助听器,给老牛戴上。她趴在老牛耳边,大声说,老赵的儿子要结婚了,来借钱。助听器好像不大管用,老牛还是傻乎乎地看着老赵。刘小妮又重复几遍,老赵都觉得尴尬了,他说,算了算了,我再去别人家借吧。
老赵的自行车没气了,只好推着车子走。当他赶到老李的饭店时,已近中午。老李让厨师炒了几个菜,两个人喝了几杯。老李当年是文艺宣传队的化妆师,他给女演员化妆时手不老实,捏女演员的脸蛋,蹭女演员的胸脯,后来被女演员告了,让文艺宣传队开除了。老李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前些年他在鹊城开饭店,搞色情陪侍,被公安机关查办了,不得已才回到了太平镇。几杯酒下肚,老赵仗着酒意,跟老李借钱。老李问老赵,赵涛的女朋友哪里人?干啥的?老赵说,叫周玲,老家是东北那边的,后来来太平镇落了户。老李一拍大腿,说,周玲啊。老赵说,你认识?老李说,何止是认识,她以前在我饭店当过服务员,和一个贩煤的老板打得火热。老赵脸色苍白,他早就怀疑周玲来路不正,没想到周玲真是这种人。老李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门亲,我不多说了。
老赵和李媒婆大吵了一架,他说李媒婆和周玲合起伙来骗他。李媒婆大呼冤枉,她说她以前真不知道周玲的底细。老赵说周玲的生活作风虽然有问题,但也不是杀人放火,只要她和赵涛结婚后好好过日子,他也不计较太多了。但老赵有一个条件,彩礼要削减一半。李媒婆说这事儿她得问问周玲。过了两天,李媒婆传话给老赵,周玲那边同意了,不过,婚礼最好尽快办。
赵涛结婚的那一天,来老赵家帮忙的乡亲并不多,这让老赵很不痛快。老赵在村里人缘挺好,谁家有事他都会去帮忙。如今倒好,他的儿子要结婚了,来帮忙的乡亲稀稀拉拉。一个本家的侄子说出了实情,昨天下了一场大雨,雷电交加,在瓜棚看西瓜的老马被雷劈了,村里很多人去老马家帮忙处理丧事了。老赵以为侄子和他开玩笑,他追问了几遍,侄子说老马的确是让雷劈了,从脸到胸膛一片焦黑,死状惨不忍睹。老赵说,哎呀呀,这个老马到底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天爷都看他不顺眼了。话一出口,老赵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痛恨老马。可能他早就盼着老马死了,最好是不得好死。老马娶了刘桂芝,这口怨气老赵憋了大半辈子,如今,他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赵涛结婚的大喜日子,乡亲们要求老赵拉拉二胡助兴。老赵一口气拉了好几首曲子,《迎春》《喜洋洋》《百鸟朝凤》,乡亲们都看出来了,老赵是真的高兴。拉二胡的时候,老赵本来是坐着的,拉着拉着,他开始摇头晃脑,后来他坐不住了,一边拉二胡,一边走走停停。乡亲们算是开了眼界,有个退休老教师说老赵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几首曲子拉完,老赵热汗直淌,嚷嚷着痛快。
这边赵涛结了婚,那边老马也下了葬。老赵有几次从老马家门前经过,看见门上贴了白纸,院子里很安静,鸡啊狗啊好像也知道老马死了,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老赵想见见刘桂芝,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勇气推门进去。过了几天,刘桂芝来找老赵,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说是给赵涛随的份子。老马的死对刘桂芝打击很大,她瘦了一圈儿,眼角的皱纹似乎更多了。刘桂芝不但送来了红包,还给老赵端来一碗腌菜,水萝卜白菜帮青辣椒啥都有。老赵就好这一口儿,就着腌菜喝玉米粥。这么多年了,刘桂芝还记得他的爱好,老赵心口窝热乎乎的。老赵给刘桂芝沏了一碗红糖水,水里放了姜末。刘桂芝年轻的时候经常感冒,养成了喝姜糖水的习惯。刘桂芝捧着热腾腾的姜糖水,哭了,她一哭显得眼袋更大了。老赵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刘桂芝。刘桂芝哭完了,问老赵,赵涛哪儿去了?老赵说,他们两口子买了一辆三轮车,赶集卖水果了。刘桂芝夸赞周玲勤劳能干,蜜月还没过完就做起买卖来了。老赵频频点头,说实话,他也没想到周玲还真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结了婚没几天,周玲就鼓动赵涛买了一辆三轮车,两口子去水果批发市场拉香蕉苹果贩卖。周玲充分发挥了她的优势,打扮得更妖艳了,黑色长筒袜,血红的嘴唇,她成了大集上最靓丽的风景。周玲的嘴也甜,张口就是大叔大婶哥哥姐姐,路过她水果摊的都不由自主停下来,听她介绍梨子是多么脆,草莓是多么甜。两口子的水果生意很红火,主要归功于周玲,是她每天督促赵涛,赵涛这小子骨子里就是懒。
老赵和刘桂芝闲聊了几句,他们说起了老马。老赵说,村里人都说老马是雷劈死的,真的假的?刘桂芝羞愧地低下了头,她的沉默说明了一切。没错儿,老马就是让老天爷收拾了。刘桂芝又哭了,她告诉老赵,她这好几天睡眠质量很差,一睡着就梦见死去的老马,他半边脸烧得焦黑,另半边脸露着白骨。老马说因为他的死法与众不同,因此在阴曹地府受尽了歧视和排挤,每天被那些鬼魂揍得伤痕累累。老马每天托梦给刘桂芝,她醒来后头痛欲裂。刘桂芝声泪俱下地说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她就要疯了。刘桂芝突然停止了哭泣,一把拉住老赵的手。刘桂芝这个举动吓了老赵一跳,虽然刘桂芝的手已不是当年的纤纤素手,但老赵还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刘桂芝请求老赵带她走,离开槐花村,去另一个地方生活,只有这样才能摆脱老马的鬼魂。老赵当然想和刘桂芝一起生活,但他的钱都给周玲当彩礼了,还欠了好几万的外债,按照目前他的经济实力,养活自己都有困难,更别说他们俩了。刘桂芝见老赵面露难色,也不好勉强,抹着眼泪走了。
刘桂芝走后,老赵心里很难受。多年前,他因为买不起三转一响,没能娶刘桂芝当老婆,如今人到晚年,他还是因为穷不能和刘桂芝一起生活。老赵一个人喝起了闷酒,下酒菜就是刘桂芝刚送来的腌菜。一会儿老赵就醉了,喝醉了的老赵开始痛恨周玲,他这一辈子攒的钱都给她了,余生还要赚钱还债。想起借钱时的种种屈辱,老赵很生气,他骂周玲是个婊子,又骂赵涛是个窝囊废。老赵边喝边骂,不知不觉到了天黑,周玲和赵涛回来了。他俩把整箱的香蕉苹果从三轮车上卸下来,以往这时候老赵会搭把手,帮他们夫妻二人卸货,但今天老赵坐在椅子上没动,他不但没帮忙,当周玲把一只烧鸡递给他时,眼皮也没抬。此时的老赵对周玲充满了痛恨,周玲没拿老赵的情绪低落当回事儿,因为老赵在周玲面前向來是不苟言笑的。周玲让赵涛赶紧卸完货洗洗,一身的汗臭味儿。赵涛嬉皮笑脸地说,洗干净之后干啥?周玲瞪了赵涛一眼,骂他一点正经没有。赵涛在周玲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老赵佯装咳嗽了一声,他气得胸口疼。
还有几天就要割麦子了,以往这个时候是老赵最快乐的时光。对于一个农民来说,麦收就是最隆重的节日。但这一年的麦收老赵却打不起精神,他筹不到钱,不能和刘桂芝离开槐花村。一天傍晚,老赵从仓房里找出十几条化肥袋子,准备拿到河边洗一洗,装麦子用。老赵故意绕了一个圈儿,从刘桂芝家门口经过,在门外偷偷看了刘桂芝一会儿。
老赵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有气无力地好不容易才把那一片麦子割完。中午的时候,赵涛和周玲赶集回来了,老赵跟赵涛借三轮车用,把割倒的麦子拉回家。赵涛的三轮车是二手的,有个五六成新。老赵是玩车的行家里手,各种农业机械和车辆他都会修。老赵开着车跑了没多远就发现了问题,这辆三轮车的刹车盘有个固定螺丝丢了。此外,凭老赵的经验,他感觉刹车片磨损很严重,很可能刹车毂已经炭化了,如果不及时修理,在车辆超载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刹车失灵。老赵装上麦子,拉回家之后,他本来想告诉赵涛,赶紧去修修三轮车,但赵涛的房间紧闭,两口子大白天亲热上了。老赵听见周玲的呻吟声不禁面红耳赤。赵涛和周玲一般是上午赶集,下午提货,在床上从事过剧烈运动后,赵涛明显疲乏倦怠,老赵听见赵涛和周玲商量,家里还有一些水果,下午不去提货了。周玲骂赵涛懒虫,她说一定要再进一些西瓜,天热了买西瓜的人特别多。不管周玲怎样哄劝,赵涛就是不愿意动弹。周玲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说反正她也会开三轮车,赵涛不去她自己去。
午后的阳光依然毒辣,周玲发动了三轮车,她要去鹊城进货了。老赵看着坐在驾驶室的周玲,他想告诉周玲,三轮车的刹车系统坏了,应该修好了再上路,但不知怎么搞的,老赵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周玲冲欲言又止的老赵微微一笑,在她眼里,这个公爹总是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离,甚至有点过分客气了。周玲大概以为老赵要嘱咐她路上慢点儿,颇为感激地冲老赵点点头,然后开动了三轮车。一股浓烟过后,三轮车跑远了。
周玲走后,老赵想睡个午觉,但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傍晚,还不见周玲回来,老赵让赵涛给周玲打个电话,问问她到哪儿了。赵涛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周玲那边一直无人接听。老赵的心怦怦乱跳,他安慰自己,周玲不会出事的,那辆三轮车他们两口子开了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没有出事。老赵坐在椅子上,浑身无力,他的心随着暮色一点点往下沉。
周玲出了车祸,她拉着一车西瓜和一辆卡车迎头相撞,西瓜抛向半空,然后纷纷落地,摔得粉碎。周玲多处骨折,头部出血,昏迷不醒。等到老赵和赵涛赶到医院的时候,周玲已经在手术室抢救了。赵涛咧开嘴嚎啕大哭,他一边抽自己的耳光,一边骂自己该死,他哭着说不该让周玲一个人去提货,他宁愿出车祸的是他,而不是周玲。老赵在一旁默默垂泪,他心里很内疚,又不敢说出实情,他只能祈祷周玲能抢救过来,否则,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周玲的手术还算成功,命总算保住了,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每日观察。老赵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赶来看望,刘桂枝也来了,她提着一篮子鸡蛋,说要给周玲补补身子。见到刘桂芝,老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趴在刘桂芝怀里哇哇大哭。他告诉了刘桂芝实情,说,周玲要是救不过来,我想死的心都有。刘桂芝抚摸着老赵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安慰他。
老赵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赵涛让老赵回家休息,他在医院守着就行了。回到家后,老赵还是睡不着。他一闭上眼就看见周玲,周玲浑身是血,头发披散开来,一遍遍地问老赵,刹车坏了你为啥不说?你为啥要害我?老赵快要崩溃了,幸好刘桂芝过来陪他,让他不要想太多。老赵在家是一个人,刘桂芝现在也是一个人,刘桂芝就做两个人的饭,两个人聊到深夜,刘桂芝才回家。
这天夜里,老赵拉住了刘桂芝的手,他求刘桂芝别回去了。刘桂芝的脸微微一红,答应了。
说了一会儿话,两个人还是毫无倦意。刘桂芝说多年没听老赵拉二胡了,她想听听。拉二胡对于老赵来说是小菜一碟。刘桂芝沉醉于二胡曲中,多日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浮起了微笑。老赵拉着拉着,不知怎么搞的,二胡曲由明快活泼转向了沉痛悲凉,《二泉映月》《苦菜花》《长相思》……老赵越拉越悲伤,二胡似乎在呜咽,在痛哭,又好像在忏悔……
一曲终了,老赵已是泪如雨下。这时候,赵涛打来电话,说周玲已经醒了,转到了普通病房。老赵问赵涛,周玲有没有说啥?赵涛说周玲饿了,她想吃饺子。老赵说,好好好,我给她包饺子,让她吃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