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
即使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感到害怕,因为只是一瞬间,我和小姨就不省人事了。而在此之前的一分钟,我们还谈笑风生。撞我们车的是一辆装满碎石块的料车,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下子就踩到了小姨的“奔驰”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给我们造成的后果是,小姨数小时昏迷不醒,我的情况比她略微好一些,但也断了五根肋骨。我全身上下都被打上了石膏,头脑却异常清醒。
守候在我身边的父母亲流着泪说,你小姨这回恐怕性命难保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都怪那个星期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在和同学们逛完街以后,突然打电话要小姨来接我,说一是想看看小姨买的新车,二是想试试她的车技如何,因为她拿到驾照的时间并不长,才几个月。小姨兴高采烈地开车过来接我了,谁知居然会碰到这样的飞来横祸!
车祸猛于虎,只有切身体会到了,才明白被它咬一口的滋味。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再说,并不是我们的责任,而是对方刹不住车撞过来了,我们猝不及防。人要倒霉,那是神仙也挡不住的。我在强烈自责的同时,祈求小姨能快点醒过来。
72小时之后,小姨终于醒过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是一个事实,但她确实醒了,连救治她的医生也说,她创造了一个奇迹。
醒来后的小姨,翻来覆去地和陪护她的人说一件事,尽管每说一句,都得费很大的劲,但她怎么都不愿意停下来。在我的印象中,小姨并不喜欢说话,更不会唠唠叨叨,她喜欢用文字来代替语言。
打从我记事起,小姨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因为她在我们所在的城市里,是一个有相当知名度的人物。她是一个著名作家,写过大约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曾经得过鲁迅文学奖。说起她的大名,或许你也知道,她叫全琳。全世界的全,琳琅满目的琳。当然,我和小姨走得近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我也想成为一个作家。我希望得到她的指点和帮助,可她很少教我,倒是时常和我一起玩,而且还振振有词地说,让我和她一起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教我写作。
就在大家都为小姨的死里逃生而庆幸时,几天后,小姨的病情却突然恶化。她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医生爱莫能助地摊平了双手。我不是骗子,我真的不想骗他们,我……小姨断断续续地说。小姨已在弥留之际,她显然放心不下她反复和我说的这件事,她要我保证,保证想方设法找到那个地方以及那户人家。记住,那人叫方来根!一方土地的方,来来去去的来,把根留住的根!找到方来根,就能找到方家华和方家平……那是我的桃源……
我痛彻心扉,我对小姨在快要辞世之际,还念念不忘这么一件在我看来完全不算什么的事感到匪夷所思。我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出院后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寻找他们。
小姨艰难地笑了,非常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我是罪魁祸首,我恨自己此刻动弹不得,要不然,我一定会扑到她身上放肆地哭个够的。想到以后连扑到小姨怀里哭一场的机会也没有了,我顿时全身冰凉……
你一定很奇怪,在我的叙述中,为什么没有出现小姨父、小表弟之类的人物,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小姨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她把文学当作了她的爱人和孩子。我的外公外婆去世后,她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她和我特亲,是把我当作她的女儿来看待的。
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我一定要帮小姨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小姨和我说的那件往事。我的眼前也会情不自禁地出现一些江南乡村所特有的景致。
根据小姨的描述,那应该是在夏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的某一个夏天,青年作家全琳应邀去一个海岛参加一个笔会。全琳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通知。通知是一个叫G省作家协会的单位寄来的,全称叫中国作家协会G省分会。
全琳那时候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待业青年。她喜欢待业,因为那样她会有很多的时间写她喜欢的文章。她看完通知,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把这张薄薄的纸片让每一个熟悉她的人都看了一遍,大家都为她高兴,觉得全琳真的了不起,小小年纪居然就有这么大的能耐,参加省里的会,那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了。
外公外婆平素对全琳不大满意,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认为她正经事不干,老是干些没出息的事。那个年月,家家户户都把子女上大学看作头等大事,全琳没有考上大学,让她复读她又不肯,家里人对她已经失望透顶了。写文章能当饭吃?!外公甚至动了提早退休,让她顶替进邮局当邮递员的念头。但这张通知一来,外公外婆对全琳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外婆在别人面前头也昂起来了。她逢人便说,啧啧啧,我家小丫头要去开笔会了,你知道什么是笔会吗?就是写文章的人聚到一起,讨论怎么写文章,到著名的佛山去,要开整整十天……
全琳也骄傲得不得了,出出进进,嘴里都哼着小曲,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骄傲相。其实,那时候的全琳尽管写了无数的文章,但真正发表出来的,寥寥无几。她也不清楚为何省里会邀请她去开笔会。或许是他们认为她年龄小,是个可塑之才。全琳的信心倍增。她想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对的,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作家。
出发的那天,全琳坚决不要家里人陪着去,说通知上都标明着,即使碰到困难,她只要动动嘴巴就可以解决了。全琳雄赳赳气昂昂地独自离开了家,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全琳先是坐火车,她那时候并不知道火车还有快慢车之分,她只是按列车时刻表买了票。上车以后,才发现火车走得那么慢,比汽车还慢。可她不像别人那样骂骂咧咧,她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江、河、桥、农田、房屋、树林……平时那么死板乏味的东西,因为火车的移动,竟变得如此美好。她的心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她摸出笔和笔记本,就在狭小的茶几上写起来。对面坐着的人看着她,旁边坐着的人也看着她,她浑然不知,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
火车到站已是黄昏时分了,她马不停蹄地冲向海运码头,因为到那个海岛,需要乘海轮过去。海运码头门口,人山人海,她好不容易将单薄的身子挤进去,却在售票窗口前发现了一块硕大的黑板,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因受台风影响,开往金山港以南海面的船只,今明兩天不通航,什么时候通航,请等候通知。全琳呆住了,说实话,她压根儿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她原以为当晚就可以走的。她重新从售票厅里挤出去,像一条沙丁鱼那样在门口游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茫然地看着四周那些和她一样焦灼的人们。这时候,天完全黑透了,夜像黑锅一样罩下来。
这该死的台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旁边有一个人高声地诅咒着。由于离得近,零星唾沫便落在了全琳的脸上。全琳擦了擦脸,顺便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好像也注意到了全琳,你去西岛?
全琳摇摇头,不,我去东岛。
你也去东岛啊,我也是。那女子兴高采烈地说,你去东岛干什么,旅游?
全琳自豪地说,不是,我去开笔会,去的都是一些作家、诗人。
几分钟以后,全琳和那个叫刘韶韶的青年女人就已经很熟络了,全琳知道了刘韶韶来自山东烟台,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到东岛是去旅游。她说她已经去过东岛一次了,对那里的美景很喜欢,所以今年又来了。刘韶韶对全琳赞不绝口,说全琳这么年轻,就能来开这样高档次的会议了,真是了不得。
全琳心花怒放,嘴里谦虚地说,我刚刚开始学写作,还比较幼稚,以后成功不成功还不一定呢!
你一定会成功的,瞧你的聪明样儿,我就知道你会成龙成凤。刘韶韶说。
全琳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感觉还是非常舒服的。这时候,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很响地叫了一下,于是她问刘韶韶,有没有吃饭?还没有。一起去吃一点吧,吃完了,再去找旅馆。刘韶韶伸了伸懒腰说。
你去吧,我等在这儿。刘韶韶冲全琳笑笑说,你笔直往前走,看到一扇玻璃门后往左拐,然后再往右拐。到了那里,你问问就知道了。
全琳吐了吐舌头,上个厕所居然这么麻烦。她斜背着帆布旅行袋,匆匆跑进了厕所。
当她确信厕所里只有她一个人时,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肉的汗衫袋里取出了十元钱和半斤粮票。那是准备支付吃饭和住宿的费用。临出门时,父亲教了她这么一招,让她千万别在别人面前露出钱袋子来。
她撒了一泡尿,又摸出小圆镜照了照,等一切收拾妥帖了,才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回到餐桌上。可她没有看到刘韶韶,只有她自己的那只咖啡色的包擺在桌上。她又上厕所了?我怎么没有碰到?她临时到外面去逛了?
一个戴着两只白色套袖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她对着全琳喊了一声,哎,你这位小姑娘,快点到总台去结账。全琳应了一声,十元钱和半斤粮票被她紧紧地抓在了手里。一共九元八毛九分。总台上一个满脸麻疙瘩的中年男子将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后说。全琳呆住了,但她的反应很快,她将信将疑地说,你不会算错吧?我总共才吃了二两米饭、一盆榨菜肉丝汤和一盘番茄炒蛋,怎么要那么多钱?麻子将一张薄薄的纸扔出来,全琳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好多内容,最后一项,还有一包烟。这些东西不是我要的。全琳急了。麻子把戴白套袖的服务员叫过来,那人横眉冷对地对全琳说,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点的,她吃不了,还拿走了,说你马上会过来结账的,她把包也留在这儿了。
全琳的脑袋里“嗡”了一下。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刘韶韶会使出这么一招。她差点要哭出来了,不是我吃的,我当然不付钱,那人叫刘韶韶,是山东烟台人,你们应该找她要才对。她带着哭音说。
饭店里顿时热闹起来,不少人纷纷看过来。疙瘩脸双手叉腰,显得非常生气地说,你这个小姑娘,看你文文静静的,居然串通人一起来骗饭吃,老实告诉你,快点付钱,不付钱,把你拖派出所去。
全琳的脑袋晕晕的,她不断地在心里骂着那个刘韶韶,骗子,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和你隔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干吗要陷害我?
看到人越来越多,全琳心里发虚了,她想要是把我送进派出所,那我可真的惨了,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说不定还会通知我的父母来领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应该把事情处理在萌芽状态,我还是把钱付了吧。
我付,我付还不行吗?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全琳又像一条鱼那样在这个她从未到过的陌生城市里穿行,她竭力睁大眼睛,目的就是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发现那个叫刘韶韶的女人。她在心里已经把这个长相普通、态度热忱的女子杀死过好几回了。她自忖自己也是一个有相当判断力的人,怎么会听不出刘韶韶话里的虚假成分?她懊悔得不得了。
台风将来的前兆已经非常明显了,暗灰色的天空中不时地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怪叫声,路边的梧桐树叶哗啦哗啦地喊叫着,不停地左摆右摇。有好几片树叶被风旋刮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有一片还扑到了全琳的脸上,痒兮兮的,可全琳浑然不觉。她气坏了,她的脑中刻满了刘韶韶,刘韶韶把她的脑子给塞满了。
全琳的努力肯定是苍白无力的,你想想,要想在一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怎么可能?而且她压根儿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她对她的了解,仅仅是她自己描述的,也就是——刘韶韶,女,二十三岁,山东烟台人,幼儿教师,喜欢旅游,到东岛去看日出……诸如此类而已。可这些在刘韶韶从她眼前消失后就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了。
在胡乱兜了好几个圈子依然无果以后,全琳的心渐渐平静了一些,看看手腕上的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她重新踅回海运码头,那里的人比黄昏时少了一些,但还有不少人围着。因为天气凉爽了一些,有的人干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全琳在那块白天看到过的黑板前站了一会儿,见上面的内容一点都没变,于是转身走出了售票厅。她决定找一家旅馆住下来。什么时候有去东岛的海轮,她可说不上来。
郁郁不快的全琳一家一家地找着旅馆,她想要找的旅馆是那种既便宜又离海运码头不远的。但她一次次地被告知,旅馆客满,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对方劝她到别处去看看。在碰壁了好几次后,全琳不想再找旅馆了,她静静地回到了海运码头。人家能在候船室或者售票大厅里过夜,你为什么不能?她给自己鼓着气。就一夜嘛,第二天早一点去,肯定是可以等到退房的。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会儿是刘韶韶,一会儿是笔会,一会儿又是父母亲焦灼的脸。她坐在候船室的椅子上,默然无语。对于那个刘韶韶,她现在已经恨不起来了,不就损失了一点钱财嘛,没有必要为这种骗子耿耿于怀……
全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天已经亮了。候船室里开始热闹起来,人声鼎沸,一派繁忙景象。全琳揉揉眼,飞快地走出候船室,转而跑向售票厅。那块硕大的黑板前,挤满了人,他们指指点点,好像在说着什么。全琳用力地挤进去,看到黑板上的内容有了新的变化。上面讲,台风已经开始转向,很有可能在今天下午转向邻省,继而北上,所以,希望乘船的旅客时刻做好准备,什么时候开船,会另行通知。
全琳松了口气,照这样推算,明天下午或晚上倒是有可能解除台风警报的。想到今晚还得在这个城市待一夜,她赶紧跑去离这儿最近的一家旅馆,想趁早看是不是有人退房。这一次她的运气不错,服务员告诉她,有一位客人刚退房。全琳问价格是多少,服务员报了一个价。全琳跳起来,怎么这么贵?那人笑了,贵当然贵一点,因为还有一个加急费。她要全琳拿出证件来登记一下。全琳想了想,觉得有点犯不着,既然上一夜挺过来了,那接下去的一夜也是能挺的,她觉得睡在候船室里并没有什么不妥。主意定下来后,她礼貌地朝那人笑笑,说是再到别处去转转看看。
为了打发时间,全琳开始到处闲逛。逛完了主要街道后,又开始逛商场。直到腿软腰酸,她又踱回到海运码头。黑板上的内容又更新了,其中一条引起了全琳的关注:前往西地的旅客,请在明天下午两点前办好购票手续。全琳精神一振,西地可以去,那么东地肯定也可以去了。她悄悄地走向售票厅。在她排队准备购票时,一个年龄比她略大一点的矮个女子走近全琳,问全琳是不是去西地,想要全琳帮她购买一张票。
全琳吓了一跳,脑子里划过刘韶韶的身影,她绷着脸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去东地。那个矮个女子朝她莞尔一笑,不会吧?到东地的船票还没开始卖呢,排在这儿的人都是去西地的。你要是觉得累,我来排,你去椅子上坐会儿。全琳警惕地盯着她,眼睛里满是不信任。全琳说,还是我来排吧,我不觉得累。矮个女子又是莞尔一笑,说,还是我来排队吧。
全琳想了想说,那好吧。她从那一列长长的队伍中退出来,让对方挤进去。她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那矮个女子身边。矮个女子乐了,我该称你小妹吧,你去坐会儿没关系的,等会儿我把票拿过来就得了。
全琳说,我也不累,站一会儿没事的。嗨,你到西地干什么?
矮个女子说,你叫我方家华吧,我到西地去玩,马上就要去上海工作了,想在工作前放松放松。你呢?
全琳腦子里又一次闪过刘韶韶,她说我是从上海过来去旅游的。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上海来的。方家华开心得很,她快言快语地和全琳说着。她大学毕业了,分在上海一家工厂。她的家就在这座城市的近郊。我不知道到上海工作习惯不习惯,她热切地望着全琳。
全琳说,那当然会习惯的,我刚去的时候,和你一样诚惶诚恐。
这下轮到方家华惊讶了,真的?她脱口而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烈。全琳把自己介绍给方家华时,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她的名字改成了李春凤,工作地点变成了上海某文学杂志社编辑。
当方家华得知李春凤的证件钱包什么的都让小偷给偷去了以后,马上就热情地说,晚上到我家过一夜吧。
不去了,反正我可以在候船室里再将就一夜。全琳说。
春凤,你不要嫌我家条件差,再差比候船室里的条件肯定要好一点。方家华拉着全琳的胳膊说。
全琳犹豫着,她压根儿没有想到方家华这么认真,她原先以为她不过是假客气一番。方家华说,春凤,这样吧,你现在到我家住一夜,以后到了上海,我也是要到你那里去住一住的。
看得出来,方家华是一个非常热心和健谈的人,在前往她家的路上,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话。全琳于是知道她家里还有她的父母亲和一个弟弟。弟弟今年刚刚参加完高考,正在等录取通知。她本来想到北京工作的,却阴差阳错分到了上海。她问李春凤是哪一年到的上海。全琳暗暗叫苦不迭,对于上海,她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还是小时候到上海去留下的印记。值得庆幸的是,她会说几句上海话,她的方言又和上海崇明的口音比较接近,面对方家华急切的面孔,全琳不得不临时编造着自己的履历。她觉得很恼火,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啊!我全琳堂堂正正做人,何必要隐姓埋名,把自己说成是一个连自己也素不相识的李春凤?都怪那个刘韶韶,要不是她欺骗了她,她会跟着学吗?好心情一下子被破坏了,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方家华并没有注意到全琳的这些变化,她好奇地问她编杂志的事。
说到文学,全琳自然是熟门熟路的,她深入浅出地和她说着,一些趣事、乐事便从她的嘴巴里飞出来。方家华很钦佩,说刚进大学时,也做过一阵子文学梦,但看这条路上有那么多有才华的人,只得打退堂鼓了。全琳很自豪,和方家华相比,自己当然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成功者了。
一辆油漆剥落的公共汽车载着一群穿着陈旧破烂的旅客,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慢吞吞地走着,方家华和全琳,不,应该是和李春凤谈笑风生。全琳一会儿心情愉快,一会儿又黯然神伤,车窗外,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稻田,正是江南收割季节,金黄色的稻浪里,农民忙碌的身影此起彼伏,她贪婪地看着。方家华感慨万分,以前自己每年暑假回家,都是要下田干活的,以后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一工作,就没有寒暑假了。全琳一本正经地说,你要下田就不用上大学了,天天有这个机会。方家华乐了,那倒也是,其实轮到我干的田里的活儿并不重,我做,其实也是一个习惯。
汽车大约走了有个把小时,方家华把全琳带到了她的家。那是一个很安静的村落,有一条小河从门前缓缓流过,河水清澈得很,不时有鱼跳出水面。是临近黄昏的时刻了,夕阳把四周涂抹得一派绚丽,袅袅炊烟里,裹挟着诱人的饭香……
方家华的家里没人,她解释说他们都在田里忙活。她换了一件干活用的衣服,卷起袖子就开始淘米烧饭。她嘱咐全琳快去洗洗。那条土路上全是灰,她不无歉意地说。全琳从自己的旅行袋里取出了毛巾和牙刷,拿着它们到河边去了。一会儿,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他边走边喊,家华,家里来客人了?方家华应声从灶间出来,满面春风地说,爹,你的消息这么灵通,听谁说的?中年汉子乐了,哈哈,你们一进村,就有人跟我说了。哎,你票买到了吗?方家华说,是明天下午的船。
方家华把全琳叫过来,给她爸介绍说,这是李春凤,在上海一家杂志社工作,到东岛去玩,结果工作证皮夹什么的都让人掏了。我们俩有缘,正巧碰到一起,我把她带到家里来转转。全琳脸微微一红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哪里的话,你到这里,是看得起我们乡下人。我家家华,要到上海工作了,以后少不了要你帮忙。方家华爸的脸比全琳的还红。他朝全琳点点头,然后说,我去割点肉,买点酒,你们说话,你们说话。说完,便怕羞一样地逃开了。
方家华原来想和全琳挤一挤的,但全琳说她习惯一个人睡,两个人会睡不好。方家华想了一下,就把弟弟赶到同学家去了。她自己则睡在了弟弟的床上。
等房间里只剩下全琳一个人时,她的一颗绷紧的心才慢慢地落回到胸腔。她这时候感到越来越害怕。方家华的弟弟方家平是一个沉默的小青年,在饭桌上却不停地向全琳打听上海的情况,他一会儿问南京路上有哪些大商场,一会儿又问外白渡桥上有没有石刻狮子。全琳大惊失色,方家平和她年龄相仿,他好像总是带点拷问的味道。于是她淡淡地说,还不是老样子,变化并不大。这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既不表示自己很熟悉,又不说明自己不知道。她反问他,今年的高考填了哪几个志愿?方家平一五一十地说着。说过这个话题,他又把话题绕到了上海。存心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是说不清楚的,什么時候你到上海来,我和你姐姐一起好好地陪你走一圈,到时候你就会一清二楚啦。全琳只能含糊其词地说。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因为座中有好几个人都喝酒。方家华的爸妈,还有方家平,他们很开心地和全琳说着。特别是方家华的爸,一口一个李老师,说以后在上海,要请她多照顾家华,因为她人生地不熟的,肯定会有许多不便。全琳如坐针毡,每一次听到上海这个字眼,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冒出冷汗来。方家华的父亲要她也喝上一盅酒,她说什么也不肯喝,说自己从来没喝过,因为对酒精过敏。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让别人识破了。饭吃到一半,她想不能再这么聊下去,再谈下去,自己不露馅那才是怪事。她要方家华陪她到外面走走。方家华奇怪地说,乡下有什么好逛的?除了临河的那一段是石板路以外,其他的都是土路,走也不好走。全琳露齿轻笑,我到田野里去欣赏蟋蟀大合唱。方家华“噗哧”一声笑了,你呀,到底是文科生,说句话也有幽默感。
事实上,在外面逛的时候,全琳也没有多大的兴致,她只是非常机械地逛着。这时候她最想做的就是一个人躲进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在第二天悄悄地走,不留下一点点痕迹。
方家华却兴致勃勃地向全琳介绍着,这里原来有一个池塘,后来因为要修路就把它填了,那池塘里的虾特别多,钓起来特有劲儿。那里原来有一堵墙,她曾经爬到上面去采银杏果,结果从上面掉下来,幸亏掉在草筐里,也幸亏没有碰到镰刀,要不然,现在就没我这个人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全琳说。你说我会有什么福呢?方家华一把拥住了全琳。全琳脸上装出笑来,你以后肯定爱情事业双丰收。方家华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谢谢你,春凤,有你这句话,我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在上海混出个模样来。她接着又提议她们一起到村头的小学去,因为那里有一个教师喜欢写诗。你可以去辅导辅导他。全琳拼命地摇着手,算了,我有点累了。这样吧,你把地址告诉我,以后我会与他保持联系。方家华说,那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夜深了,全琳却了无睡意,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说谎并不是一桩轻松的事,它的轻松仅仅体现在说的时候,说出来以后,负荷就重了。最要命的是,她得时时去圆这个谎。此刻,她像一只老鼠那样警觉,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她的耳朵马上就竖起来了。方家华的床很光滑,因为铺着的那条篾席已经有些年头了,早就油光锃亮。远处有拖拉机“突突突”地叫着,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方家好像还有什么人没有睡,门一会儿“吱呀”一声开了,一会儿又“吱呀”一声关了。全琳双手枕在脑后,脑子里翻云覆雨,突然想到什么,她蹑手蹑脚地起床,拉开自己的帆布旅行袋,从里面拿出那张会议通知和一张从街道办事处打出的介绍信,小心翼翼折好,放进了自己贴肉的汗衫袋里。这个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了,知道了,我的身份不就让他们一清二楚了?有一只蚊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蚊帐,嗡嗡嗡地在全琳的身边飞来飞去,她愈发睡不着了……
第二天,全琳故意一直睡到近中午才起床,她并没有睡熟,只是闭着眼睛假装睡得沉沉的。起来一看,方家华一家都在,他们烧了满满一桌子菜等着全琳。
看全琳有些木愣的样子,方家华连忙说,你尝尝我爸的手艺吧,他今天一早就到城里去买菜了,一个上午,买汰烧全包了,瞧瞧,动作快不快?全琳的鼻子酸酸的,她差一点点就要说出自己的秘密了,我在干吗呀?干吗要骗这些善良无辜之人?但最终她并没有说。她还是机械地吃着饭,神情也惶惶的。方家华看她一副疲惫相,忙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全琳说,我这个人脾性不好,怕生,晚上睡在别处总是睡不踏实。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多吃点菜,吃饱了,精神就会爽一点的。方家平说。
全琳努力装出欢愉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菜,边吃边称赞。方家华的爸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跟她说,这叫鸡毛菜,这菜一定要放一点河虾进去才能入味,但时间要掌握得好,久了不行,不久又无法入味……这菜我们家家华特别爱吃,我想你也会爱吃……
全琳嗯嗯答应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吃过饭,方家平骑自行车出去了。只不过一刻钟,一辆拖拉机停在了门口。方家平从车上跳了下来。来了来了,时间差不多了,可以走了。方家华把自己的一只皮箱和一辆自行车放了上去。她对全琳说,东西多,我爸让我们乘拖拉机去。
方家华的爸爸手里托着一只碧绿的大西瓜走了过来,天热,等会儿到了码头,你们可以把它吃掉。他又唤过方家平,爸等会儿要给田里放水,人走不开,你姐姐和李老师,你去给送送。方家平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那场让人们焦心的台风并没有影响这个城市,台风在海上打了一个抖,就跑远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海运码头上,人山人海,阻隔了两天的顾客,都想早一点上船。全琳暗想幸亏昨天就买好了票,要不然就惨了。全琳上船的时间要比方家华早。方家姐弟俩把她送上船后,方家华悄悄塞给她三十元钱。她坚决不要。方家华说,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你就不要拿,如果是朋友,你就拿着,就当我借你好不好?你要开那么长时间的会,一定用得着。
全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声不响。
有时候,一文钱也会逼死英雄的。方家华笑着说。她说完,就像一只螳螂那样跳开了,身子轻巧得很。全琳目送着她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上海见。全琳听见自己的胸腔里发出了这样一个声音,像蚊子叫。
我在我的腿能依靠拐杖走路以后,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去了那个小村庄找方来根。让我奇怪的是,找方来根实际上非常容易,你想想,有地名,有姓名,怎么会找不到这个人呢?我来到那个小村庄时,别人告诉我,方来根早就去世了。他老伴现在和方家平住在一起。我找到方家平家,方家平的妻子問我,你找方家平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我是受别人委托来看看他。对方告诉我,方家平到深圳打工去了。于是我问,那么他妈呢?她说在。她把她叫了出来。我问她,您是不是还记得三十多年前有个小姑娘到过你家,在你家里住了一夜?那年正好你女儿去上海工作。
老太太摇摇头,说完全记不得了。
我有点失望,只得默默地离开了那里。临离开前,我向她们讨要到了方家华的电话和地址。我给方家华打电话,打了好几次,但始终打不通,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小姨去世一个月后,我特意去了上海,怕方家华拒绝我,我没有给她打电话,而是悄悄地找上门去。还真把她给找见了。
方家华现在是一位下岗后再就业的工人,她原先的单位早就不存在了。我问她认识不认识全琳。方家华显得很奇怪,说认识啊,怎么会不认识?她不是一个挺有名的作家嘛。我闻言顿时如坠雾中。本来我准备好了一大堆的话,我得把来龙去脉给她说上一通,结果一句话都派不上用场。
你找我有什么事?方家华问。
我看着人到中年、身体已经有些发福的方家华说,全琳死了。
方家华不敢相信地说,不可能,全琳身体一直很好的,她怎么会死呢?
我说了一个月前的那场车祸。我把小姨临终前对我的叮嘱说了。
方家华的眼泪掉下来了。
我趁热打铁,说了小姨的忏悔,并把她弥留之际让我想方设法找到她的事说了一遍。
方家华狐疑地看着我,不可能吧?那件事全琳早就和我说过了,恐怕有个十多年了吧,我也早就原谅她了。她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来上海一趟的,就是为了看看我。
我的脑袋晕晕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全琳过世,为什么不通知我?方家华脸有愠色地问。
我嗫嚅着说,因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地址和电话。
方家华尖着喉咙说,不可能,全琳那儿有我的地址和电话。
我惊呆了,我得承认,自出世以来,第一次碰到这样复杂的事,我什么也说不上来,我只是在想,小姨在干什么呢?她想干什么?
其实我早就原谅你小姨了,都是三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还记着干吗?年轻时谁没个错呢?这个坎,全琳怎么就过不去呢?方家华将双手摊开又合拢,全琳,你应该打电话给我啊,让我来送送你不行吗?她突然蹲在地上,嘤嘤嘤嘤哭起来,双肩耸动得像小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