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田艳芳回来的那天小城正下雨,她从长途汽车站的出站口走出来时,水泥路面上已经形成小溪流。雨仍然在哗哗地下,街道上几乎不见一个人。幸好有辆出租车及时地停下,她迅速上前,将拉杆箱塞入车屁股,坐到了驾驶室旁边的副座上。车徐徐开走,尽管车外雨幕迷蒙,她还是将眼睛紧紧地贴向车窗,去打量这座阔别十年之久的小城。
自然,十年过去,小城早就改变了容颜,她已经找不到丝毫熟悉的痕迹了。
小城毕竟是个县城,只用了十来分钟,出租车就将她载入了她家所在的那个小区,缓缓地在她居住的那座楼前停了下来。她付过费,取出拉杆箱就朝楼上走,哗啦一下打开了家门。
别居十年,家一直由侄子借住与照看。在得知她要回归的消息时,侄子不仅及时地搬离,还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原成了十年前的模样:布艺沙发、玻璃茶几、五十英寸的壁挂式彩电,尤其是那几株绿植,竟然都还活着,且生长得十分旺盛,那棵绿萝的秧蔓拖得长长的,已经将房子顶部的空间绕满。走进房内,让你有种进入原始森林的感觉。候车、乘车与转车,路上折腾了七个多小时,她有点儿疲惫,将自己的家环顾一番后,她躺在了沙发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须臾便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近黄昏,对面楼上的房间纷纷亮起了灯。肚子有点饿,她打开随身带的那个仿鳄鱼皮包,从里面取出了原本准备用于路上吃的食物:一只周黑鸭的鸭腿、几片全麦面包,还有半根嫩黄瓜。她将上述食物填入肚子,准备洗个澡上床睡觉。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却没有了丝毫的睡意,吃在肚子里的食物还不曾消化,胃部有种发硬与发沉的感觉。她看看楼外的雨早已停歇,决定到外面走一走,顺便看看久违了的小城。她将拉杆箱打开,找出最喜欢穿的那条裙子穿在身上,梳了梳头发,然后跑到镜子前去打量。平时,她出门的时候,是必须要打扮一下的,打扮完毕,是必定要跑到镜子前打量一番的,这个习惯似乎从她十八岁那一年开始,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镜子里的田艳芳是个满了六十岁的老太婆,头发几乎全白,如春日里盛开的烂漫梨花。她的额头,她的眼角与唇角,以及从领口露出来的脖颈上,已经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细细纹路,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位夕阳西下的花甲老人。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她的形体,腰还是收得那么细,背还是挺得那么直,胸脯还是那么饱满与丰盈,如果从背面或者侧面去看她,再忽略掉那头白发,完全就是一位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少妇。
田艳芳当然知道了自己的老去,尽管她非常伤感与不甘,却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下了楼,走出小区大门,接着向右转,过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马路,来到了小城的中心广场。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广场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在广场的中心位置,有一群统一着装的大妈正在那里跳广场舞。那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少说也有二百多人,偌大的广场让她们占领了多半。田艳芳走到近前的时候,一支曲子刚好跳罢,在下一支曲子响起来之前有个短暂的停歇,大妈们便站在原地等待,或者相互说着什么。没有任何人同她打招呼,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即便是有人将目光扫到了她身上,也是视而不见地再转向别处。少顷,当音乐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她们便用全副的身心与热情,回歸到舞蹈中去了。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十年前,她却是这支队伍的创建者与领舞者。那时候的她虽然接近五十岁,头发却完全是黑的,脸上一道皱纹都没有,是小城最具魅力与风采的女人。特别是到了晚上,特别是当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扭动着腰肢舞动起来的时候,那种美,那种成熟女人婀娜多姿的韵致,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大妈们仍然在跳舞,依旧没有人注意她。不仅跳舞的大妈们没有注意她,那些身边的围观者与散步者,同样没有人注意她。她站在那里怔了片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默默地离去。朝小区走的时候她突然想,或许自己不该重回小城,或许应该留在儿子家,在那个叫北京的大城市里度过自己的余生。然而,当她终于有了回归小城的机会,当她终于可以重返故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时,她却是无比亢奋的,是抱有热烈的期待与渴盼的。
推开自己的家门,她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田艳芳去北京前,曾经在小城生活过三十多年。再往前三十多年,她则生活在鲁东南地区的一个镇子上。那个镇子距这个鲁北小城差不多有二百多公里,她在那个镇子生活时,还是位十九岁的大姑娘,在一家草台戏班里唱拉魂腔。那时候的她,在戏班子里唱的是花旦,她要嗓门有嗓门,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有身段,在鲁南苏北一带名声响亮。有一天,他们的戏班子赶到抱犊崮下的一个集市上演出,演罢《借年》,她刚到后台准备卸妆,忽然来了两个干部打扮的陌生人,把她唤到了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子里。两个陌生人来自她现在生活的县城,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年轻些的是县文化局的文化干事,年长些的,则是县拉魂腔剧团的团长。他们来到鲁东南,是为县剧团挖角的。两人在集市上看罢她出演的《借年》,当机立断将目标选定在她身上。
虽然同是唱戏,县级的剧团和草台班却有着天上与地下的差别,尽管要远离自己的故土,尽管要告别一直追求自己的师哥,田艳芳还是果断地做出了她的人生选择。
她来到了这个地处鲁北的小县城,成为县拉魂腔剧团里的当家花旦。那一天,当她第一次登上小城剧院的大舞台,当她扮演的《小二黑结婚》中的小芹出场亮相的时候,她在感受到美妙和喜悦的同时,收获的是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与叫好声。在舞台下,在小城的大街上,她的年轻与美丽,她那从戏里潜移默化带来的风姿与风情,同样把所有的人迷倒。一时间,向她抛送橄榄枝的人挤破了门槛。在追求她的人之中,有两个人的力度特别大,都摆出了志在必得的架势:一位是剧团里的当家小生,那位小二黑的扮演者马光成;另一位便是前往鲁东南,将她带回县剧团的文化干事。最终,她在两人之中做出了选择。在来到小城的第三个年头时,与那位干事缔结了百年之好。
只是,让田艳芳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从她来到小城的第二年起,戏曲就走上了下坡路,很少有人购票看戏了。当她变成新娘子的那一年,竟然连一张票都卖不出去了。县剧院因为没有戏可唱,大门便凄凉地关上,从此不再打开。当她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剧团索性解散,所有的演职人员一锅端地分到了县城各企业。似乎唯独她田艳芳幸运,被分到了县文化馆,成了一名负责群众文化工作的辅导干部。虽然不能再登舞台唱她的拉魂腔了,新的工作却仍然与舞台和艺术有关,她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让田艳芳没有想到,她到文化馆入职不久,澎湃激荡的经济大潮就把文化边缘化了,她这个群众文化辅导员,竟然不曾做过任何群众文化辅导工作,更别说再登上让她迷恋的舞台了。工作倒是清闲自在,几乎不用去单位坐班,待在家里就可以领到财政下发的工资,这倒是让她在没有请保姆的情况下,轻轻松松地将儿子带大成人。当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去读书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四十五岁。没有了照料儿子的任务,工作轻松得不能再轻松,她便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用在了打扮上。她天生丽质,有着舞台上的那种气质与风情,尽管人到中年,仍是风华绝代,让一城人瞩目。当小城的中心广场建起来,广场舞开始风行的时候,广场舞皇后的角色自然就非她莫属了。
她一生中遭遇的最沉重打击,是丈夫的突然辞世。当丈夫的骨灰入土之后,她足足有半年以泪洗面,足足有一年没有出家门,更别说去广场跳舞。当然,后来,她还是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再次活跃在了广场上。此时的她,眸子里添了些淡淡的忧伤,反而显得更有魅力,有了打动人心的凄美。再婚的事情摆在了她面前。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女人再婚其实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但那是别的女人,对于她来说则不同。事实上,当她还在为失去丈夫痛不欲生时,小城里就有人将目光盯向了她,其中就有她在剧团里的搭档马光成。
剧团解散,马光成被分到了肉联厂,成了一位给猪褪毛的猪屠。这个人生的大变故,对于他来说竟然是塞翁失马,有一年,肉联厂因为亏损而改制,他由一位普通的职工,摇身一变成为厂长。不久,他出资将厂子买断,那个有着二百余名职工的食品企业,完全归到了他个人的名下。当田艳芳的丈夫突发心肌梗死故去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县里知名的企业家。他追求田艳芳的方式有点单刀直入,他敲开她的家门说,艳芳,你本来就该属于我,现在机会来了,我不能再错过了。
田艳芳却冷冷地拒绝了他,理由是马光成已经有了妻子与儿子,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拆散别人的家庭。
马光成则说,艳芳,只要你点个头,我马上就跟那娘们儿离婚。
田艳芳给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不!
遭到了拒绝,那个肉联厂的老板并没有罢休,他竟然没有等到她点头,就把离婚的状子递交到了法庭,随之放出话来,一旦离婚,他就马上来娶她。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儿子在北京毕业有了工作,不久就与一位东北姑娘结了婚。当儿媳怀孕的消息传来时,她立刻行动,将小城里的房子交给侄子照看,拖着拉杆箱去了北京,且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年。
从北京归来的田艳芳,在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跑到小区对过的超市里买了些烧纸与香,再跑到街头的花店内买了束黄白相间的花,打了辆出租车去墓地看丈夫。此之前的十年间,所有的节假日,都是侄子代为祭奠的。侄子虽然是丈夫的亲侄子,毕竟不能算是至亲,身为逝者的结发妻子,既然已经返回小城,她没有理由不在第一时间去看看他。
丈夫的长眠之地是县城的公墓,丈夫辞世的时候,墓园刚刚建成,偌大的一片山坡上,只立着十几座坟冢与墓碑,墓旁的小柏树仅有手指那么粗,显得十分寂静与冷清。如今十多年过去,山坡上竟然全被花岗岩或大理石的墓冢占满,密密麻麻,一排一排,少说也有近千座,墓旁的柏樹都长成手腕那么粗,且枝繁叶茂,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田艳芳在那些墓群中寻觅半天,才找到了属于丈夫的那一座。尽管丈夫离开她已经十多年,当她在墓前站下来,当她在墓碑下摆上鲜花,再将纸与香点燃的时候,她还是悲从中来,泪水顺着双颊潸然而下。她想起了与丈夫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日日夜夜,想起了当年她在鲁东南的那个拉魂腔戏班里,如吉普赛人到处漂泊赶场的情景。她想,如果不是丈夫跑到那里去挖角,并且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或许她现在还在那个草台戏班子里唱戏,天天为生计而奔走呢。现在,她虽然过早地失去了生活中的伴侣,但毕竟是位有着副高职称的事业单位退休人员,每个月八千多元的退休金,足以让她衣食无忧。
出租车还在墓园门口等待,她不能在丈夫的墓旁过多停留,等纸与香燃尽了的时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站起来离去。沿着墓园里的台阶朝山下走的时候,完全是无意间,她的目光被一块墓碑吸引,不由停了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墓碑上那位逝者的名字。那是一位对于她来说十分熟悉的名字,四十年前,她来到小城的拉魂腔剧团唱花旦的时候,坟墓里的那个人是团里的刀马旦,两人曾经同台演出过好几台戏。逝者除了是自己的同事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小生马光成的妻子。十年前,马光成叫嚣着为了娶她而要与之离婚的那个人,便是她。她与自己同龄,刚满了六十岁。六十岁的人虽然已经成为老人,距辞世还应该有一段较长的时间,然而,她却似自己的丈夫,较早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她站在那里望着那墓碑,很久之后才离去。
接下来,无论是坐在出租车内,还是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她都在想那个叫马光成的搭档。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如果不是丈夫当年追求自己的力度更大些,嫁给他都有可能。她生命中一共有三个重要的男人,除了丈夫外,就是马光成和她在那个草台戏班里唱戏时的师哥。那一年,失去丈夫的她之所以坚决地拒绝了已是大老板的马光成,是因为她不想让那个刀马旦成为第二个秦香莲,更不想让姓马的同事背上陈世美的骂名。但是,马老板却有点疯狂,她躲到北京儿子家中的时候,他竟然驾着车数次追来。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儿子的住址,天天蹲在小区门口等待,那忧郁的眼神,似个初恋的痴情少年。儿子舞起一把斧头冲出来,嚷着要将他的脑袋劈开,他才选择了离去,从此再也没有露面。
现在,随着刀马旦的逝去,他已经成为失偶的鳏夫,自然有了再婚的理由与资格。而她,从北京归来的时候,是要打算开启自己的新生活的,开启新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觅一位老伴,陪伴自己度过余生。
田艳芳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中翻找,看看马光成的号码是否还在。尽管智能手机已经换了三部,她还是在联系人中找到了他的号码。望着那串阿拉伯数字,她并没有仓促地拨打,倒不是因为他或许早就换了新号码,是因为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心里是否还有她的位置,她已经无从判断。十年前,他宁愿背着陈世美的骂名也要同她结合时,毕竟她才刚满五十岁。五十岁的她不仅风韵犹存,而且依旧楚楚动人。十年过去,岁月的风刀与霜剑,将她雕蚀成了皱纹密布的老太婆,她的身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他。相反,他虽然也过了六十岁,却是个资产过亿的企业家,如此身份的男人,即便是到了七十岁,也会让年轻的女人,甚至小姑娘趋之若鹜的。
她把手机放了下来,也把那个马老板放了下来。
时间已是中午,该给自己准备午餐了。她换掉去墓地时穿的那身黑色衣服,穿上了从北京带回来的那条藕荷色裙子,去小超市买菜。
吃过午饭,她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午休过后,她再次打扮一下出了家门。她没有到小城的大街上走,她只是想在小区的林阴道上散散步。在北京的时候,她也是喜欢这个时间段在小区内散步,顺便与那些同样是来照看孩子的老京漂们聊几句天。儿子在北京住的那个小区是地处五环外的新小区,她在县城居住的小区却是个老小区,当年住在这里的人,全是县直机关与事业单位的公职人员,现在,那些老住户都搬迁到新的更高级的小区里去了,新搬来的住户基本上都是些老年人,或者在小区周边做生意的个体从业者。离家十年,她不认识他们,他们自然也不认识她,因此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交流与寒暄。
田艳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在小区的林阴道上散步的时候,会有一次意外的邂逅,她竟然见到了马光成!当时,她已经走遍了小区内的几条林阴路,正准备回家,一辆宝马车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车窗徐徐落下,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如果我没有认错,你一定是田艳芳吧?
尽管十年未见,尽管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脑袋,她还是马上就把那人认了出来。她倒是没有慌乱与躲避,大方地迎上前去说,如果我没有认错,你一定就是马光成了?
马光成哈哈大笑着从车内钻了出来。
站在面前的马光成自然也已老去,眼角与额头都有了难以掩饰的皱纹,头发虽然是黑的,却是经过化学制剂染过的。不过,他的着装十分齐整,白衫衣上鲜艳的领带,还有脚上的黑色皮鞋,让人一看就是个有钱又有身份的人。
两人面对面地对视的时候,都有点儿尴尬,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后来,还是那位企业家首先开腔道,艳芳,你不是在北京看孙子吗,怎么回来了?
她回答道,孙子已经看大,我的光荣使命完成了。
他叫道,这么说,你回来就不走了?
她对他说,这里才是我的家嘛!
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则开腔道,马大老板,你怎么跑到我们这个小区里来了?
马大老板犹豫了那么一下,突然将声音压低对她说,艳芳,你还记得咱们剧团的刘团长吧?他搬到这个小区里来了,我是来看他的呢。
马光成说的刘团长,就是当年去鲁东南挖角的那位剧团团长。当年,她选择嫁给了时任文化局干事的丈夫,与刘团长的从中牵线是分不开的,为此,马光成一直视刘团长为仇人,从来都是横眉冷对的。现在,是什么原因让他摒弃前嫌,驾着宝马跑来看他呢?
马光成显然读懂了她脸上的疑问,说,艳芳,不瞒你说,我现在再婚了,新媳妇就是刘团长的孙女刘小莉。
田艳芳惊讶得张大嘴巴,差点儿失声叫了起来。
过了数天,田艳芳才从侄子那里知道,那一年马老板从北京铩羽而归,就与小他三十岁的刘小莉搞在了一起。那位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不想被包养起来做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奶,便同马老板吵着闹着要做正室,马老板无奈,便再次提出来要与那个刀马旦离婚。离婚战役打了差不多有半年,最终的结果是,那个刀马旦跑到城外的树林子里,将自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
尽管此种事不少见,但是发生在自己一直怀有好感的老搭档身上,还是让田艳芳惊诧莫名,她张大嘴巴半天没有合拢。
从此,田艳芳就将那个叫马光成的老板放下了,与此同时,也彻底放弃了再婚的打算。她决定在今后的岁月里一个人过,哪怕孤独而终。
田艳芳是夏天的时候回归小城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小区里树木的叶子原本是翠绿的,现在开始慢慢变黄,有些甚至在秋风的拂荡下,打着旋儿飘摇而落。随之便到了中秋节。中秋节的月饼似乎还没有吃完,马上迎来一个新的节日。那个新的节日便是重阳节。重阳节那一天,田艳芳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也是她回到小城后,除了儿子与侄子外,接到的唯一一个外人打来的电话。电话是她所在的单位文化馆打来的,自从办理了退休手续,每年在重阳节这天,她都要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电话的内容除了给她一个节日的祝福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看看她是否还活着,怕她在死了之后还要冒领养老金。田艳芳十分反感这个电话,倒不是因为电话有侮辱老人的味道,而是因为她不想让人家把自己视为老人。尽管她已经有了老人的容颜,心却是年轻的,甚至还是火热的,如果给她一个机会或平台,甚至还可以做到青春飞扬。
今年的电话除了上述目的外,还有个新内容,单位建造的新馆已经投入使用,他们要组织离退休的老同志到新馆参观参观,座谈座谈,中午找个地方聚一聚。实际上,田艳芳从北京回来不久,就知道单位已经乔迁新馆。去北京前,她工作的单位还在旧城区,那是20世纪50年代建筑的老房子,拱形门,木格窗,鱼鳞瓦,活似个小庙,室内黑洞洞的,大白天里都要点起白炽灯。现在,随着国力的日益强盛,文化工作得到了政府的重视,终于将一栋高标准、高档次的新馆建了起来。有一天午饭过后,她借着散步的机会,到新馆去看了看,那幢设计别致、建造气派的文化综合楼,让她感到震撼。但是,她并没有走到馆内去见见同事们,她知道那些同龄人大都已经退休,年轻些的,以及后来进馆的,早已不知道她是谁了。
事实的确如此,她在新馆门口盘桓的时候,单位里的一辆中巴车刚好从外面回来,从车内下来十来个年轻的男女,都是馆里的工作人员,他们有说有笑地从她身边走过,没有谁拿正眼打量一下她。
她拒绝了前去新館参加活动的邀请,给出的理由是自己还在北京。
整个白天她没有出门,连午睡后的散步都取消了。不过,吃罢晚饭,当天黑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出了家门。她走出小区大门朝右走,横过那条大马路,到了中心广场的西南口。晚上,广场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但是她很少来,她知道,广场是年轻人与孩子们的天下,他们在那里溜旱冰、踩滑板,或者坐旋转木马以及摇椅等。还有就是那些占领广场的中心位置,在那里跳舞的大妈们——你称她们为大妈都有点儿不准确,其实,她们大都是些小少妇,年轻些的三十来岁,年长些的四十来岁,就是有几位五十来岁者,因为保养得好,也是细皮嫩肉,随着旋律舞动起来时,浑身都充满着年轻而又健康的活力。如她这个年龄段的老太太,也有人到广场来,她们大都推着小车带孙子,或者站在旁边当看客。当然,也有那么几位老太太组织起来在这里活动,但大都躲在广场的某个角落里,只是做些拍拍腿弯弯腰的小运动。
田艳芳没有去广场,她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另一个方向,是小城的边缘地带,那里原本是一些挨着小城的村庄,随着城市的拓展与社会的进步,那些村庄已经社区化,过去杂乱无章的民屋被推掉,全部建成了高标准的楼房,与县城里的其他小区已经没有任何差别。
田艳芳就走在那些楼群间的马路上。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深秋的弦月和路灯将水泥路面照得分外明亮。她渐渐地走进了楼群的深处。突然,她停了下来,隐隐约约地,她听到了一种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无须辨识就知道,是拉魂腔,是当年自己赖以活命与无比挚爱的拉魂腔!多少年过去了,这种旋律与声音突然又传到她的耳朵里来,是那么亲切而又让人感动,仿佛一下子把她带到了四十年前,带到了鲁东南的那些村庄与小镇上,带到了小城剧院那个大大的舞台。她的眼睛突然湿润,有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
熟悉的旋律仍然在不断地传来,她判断,应该不是从电视里或者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一定是有个戏班子,在不远处搭起舞台正在唱戏。她的腿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魔绳牵动着,立刻循着声音急急地赶去。
在马路的深处,在楼群间的一个小广场上,果然搭起了一个小舞台,有个戏班子正在那里唱戏。远远地望去,台下坐满了观众,灯光下黑压压的一大片。她紧走几步,站在了观众的后面,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望向舞台。
舞台上的戏,正是自己当年的拿手戏《借年》,戏里的嫂子正在挑逗含羞而又多情的小姑。只是,看那小姑的扮演者,却已经不再年轻,虽然脸上的粉彩让她看上去杏眼桃腮,是个小姑娘的漂亮脸蛋,但是那发了福的腰身在扭动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了年轻女孩的窈窕之姿。
戏还在继续唱着,家境贫寒的王汉喜要来岳父家借年了,当田艳芳看到那个小生蔫头耷脑地出场时,突然有个人站在了她身边,小声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吓了一跳,急忙拿眼去看,只见一个年龄同她差不多大的老者站在她面前。老者留着霜白的短发,上身是一件夹克衫,下身却是一条白色的灯笼裤。她知道,这种灯笼裤常人是不穿的,只有戏曲舞台上的小生或者老生,在登台演出的时候才穿。也就是说,这个跟自己打招呼的老者,应该是戏班子里的一名演员。只是,这个演员是谁呢?他怎么叫出自己的名字来了呢?她瞪大眼睛,忍不住叫道,你是谁啊?
那老者似乎还有点羞涩,道,艳芳,我是长生啊!
长生?这是一个多么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啊!四十多年前,当她在鲁东南那个草台班子里唱戏的时候,她的师哥就叫长生。只是,四十多个春秋过去,她差不多已经将他忘掉了。她叫了起来,你是长生?那个戏班子里唱小生的程长生?
老者道,艳芳,我就是程长生!
她再次瞪大眼睛更大声地叫道,师哥,你怎么在这里呢?
她的师哥程长生用下巴指了指舞台道,那是咱们的戏班子,俺们来你们这里唱戏呢!
她张开嘴巴却没有再说出话。她没想到时过四十多年,那个小小的戏班子竟然还在,还在吉普赛人似的到处赶场,而且竟然跑到了二百公里之外的鲁北地区!田艳芳望着眼前的师哥,再望望那个简陋的小舞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田艳芳与师哥告别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钟,正是她准备睡觉的时间。但是她并没有进卧室,而是取过一串钥匙去了地下室。她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木头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套戏装与一顶缀满玛瑙珠子的凤冠。这套戏装与凤冠,是剧团解散的时候她特地留下的,她觉得自己调入文化馆,或许还能有机会穿在身上再登舞台。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与愿有违。她将它们珍藏在箱子里,再也没有取出过。她拿着戏装与凤冠上了楼,一一地将它们穿在了身上,然后对着镜子化起了戏妆。
在北京照看孙子时,当她发现自己年老色衰的时候,也曾经仔细地打扮过,她将霜白的头发染成墨黑,多皱的脸上涂上了脂粉,可是,当她打扮停当对着镜子认真打量自己的时候,却立刻想起了“下了霜的驴粪蛋”这七个字,那是作家赵树理在他的小说《小二黑结婚》中,形容小芹娘三仙姑时的描寫。当时她的脸一热,急忙把那些脂粉洗掉了。从此,她再也不去过度地粉饰自己。她出门时的所谓的打扮,只是梳梳头,涂点淡淡的口红,尽量让自己齐整与精神些而已。现在,她虽然变得更老,面部的皱纹越发稠密,但是美丽的凤冠、黑黑的云鬓与厚厚的粉彩,却将那些白发与皱纹全部遮挡,再加之那苗条的身段,镜子里的她,完全就是一位青春飞扬的公主或嫔妃。
她在客厅中甩着水袖溜了个台步,竟然还是那么婀娜与轻盈。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田艳芳坐进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跟着师哥程长生的戏班子,吉普赛人似的到处赶场唱拉魂腔去了。她随身携带的东西,就是从北京拖回来的那只拉杆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