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两种生产”理论新解
——兼谈“马恩对立”论的反思与批判

2023-04-06 17:40金星宇
东南学术 2023年1期

金星宇

作为恩格斯晚年深耕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理论成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以下简称《起源》)在援引马克思对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所作摘要和批注的基础上,对原始社会中的生产样态、所有制关系、制度构架、更替规律等进行了深入考察。恩格斯在《起源》1884年第一版“序言”中由原始社会论及人类社会时创造性提出了“两种生产”命题:“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6页。不难发现,恩格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既包含前者,即“物质资料的生产”;也包括后者,即“人自身的生产”。这看似有别于马克思“物质资料生产在历史发展中决定作用”论断,引起部分学者声称“恩格斯违背马克思”,为渲染“马恩对立论”提供了可乘之机。有鉴于此,本文从“马恩关系”视角出发探讨《起源》“两种生产”理论,在回顾与梳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两种生产”的学术思想史中廓清“马恩对立论”错误思潮,在剖析与厘定“两种生产”的理论内核中彰显历史唯物主义与时俱进的理论品格。这种驳斥“马恩对立论”的“两种生产”视角有助于证成归根到底马克思主义“行”的时代课题。

一、《起源》“两种生产”引发“马恩对立”了吗?

《起源》以百字之言揭示了直接生活中“两种生产”类型及其影响,“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便成为人类社会史研究中被广泛提及、普遍运用的原理与方法。国内外学者对《起源》中“两种生产”却有着不同理解,莫衷一是。斯科特在新近出版的论著中将这种原始社会史考察称为“深层历史 ”的旅行,其意义在于表明“那些我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形成的”,②詹姆斯·C.斯科特:《作茧自缚:人类早期国家的深层历史》,田雷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4页。呈现了一种积极的历史叙事。有部分论者认为“两种生产”整体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与马克思“物质资料生产在历史发展中起决定作用”论断相对立。俄国主观社会学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首先发难,认为史前时期“两种生产”更正了经济唯物主义决定论的公式。③参见《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民粹派历史学家卡列也夫也声称,“两种生产”表明恩格斯的观点较马克思发生了本质变化。④参见《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685页。此后,第二国际理论家库诺、伯恩施坦、考茨基以及日本经济学家河上肇等都表达了对“两种生产”的批评。20世纪30至50年代苏联理论界学者罗森塔尔、尤金甚至论及:“恩格斯在序言中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指出:决定社会和社会制度的发展的,除了生产方式外,还有种的延续。实际上,决定社会发展的主要因素是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⑤罗森塔尔、尤金:《简明哲学辞典》,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391页。美国学者莱文认为“和恩格斯意见不一致的是,马克思并不相信物质的、经济的力量总能够压倒社会力量或人的关系。”⑥《马克思主义来源研究论丛》第15辑,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57页。可见,上述学者对“两种生产”持否定态度,认为其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以至走向了“马恩对立”。受到国际社会关于《起源》“两种生产”的争论影响,国内外学界在“何种生产决定人类社会发展”“两种生产之间的内在关系及其作用”等议题理解上也不尽相同,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在“何种生产决定人类社会发展”问题上,《起源》中“两种生产”呈现三种解读模式,引发持“两种生产”观点的恩格斯与持“物质资料生产”观点的马克思之间的“对立”。首先是“共同决定论”。该观点认为,“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在人类社会一切历史时期都起决定性作用,两种因素共同决定历史发展。⑦参见严国珍:《关于“人类自身的生产”理论的重新探讨》,《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与“共同决定论”相关联的是“两种生产一体论”,该观点不再把“两种生产”视为两种不同类型的生产,而是将其视为同一生产类型的两个不同方面,进而在人类社会发展中起决定作用。①参见李宏伟:《历史上关于“两种生产”理论的争论及思考》,《中共云南省委党校学报》2007年第5期。区别于前两种观点将“两种生产”的考察置于人类社会史整体语境之中,“依次决定论”将人类社会发展史划分为原始社会和文明社会两个阶段,认为“人自身的生产”和“物质资料的生产”依次在不同阶段分别发挥作用。②参见王贵明:《试论人类自身生产的历史作用——对马克思主义两种生产理论的探讨》,《探索》1986年第5期。尽管三种观点分殊,但在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上殊途同归,实际构想了决定人类社会形成与发展的“两种生产”力量,造成了对马克思“唯物主义一元论”的否定。这是由于《起源》把“人自身的生产”同“物质资料生产”一样视为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似乎是对物质资料生产决定作用的挑战。

其二,在“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之间关系上,《起源》中“两种生产”同样被理解为三种观点,引发“决定论”的恩格斯与“非决定论”的马克思之间的“对立”。一是“等量齐观说”。“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在社会历史中占据同等地位,都是推动社会进步不可或缺的决定性力量。③参见孙美堂:《关于“两种生产”真正含义的辨析》,《东岳论丛》1986年第3期。与此相类似的观点是“多因素决定说”,承认人类历史是由多种因素共同推动结果,每一个因素在人类历史上都发挥同等程度的作用。④朱本源:《探索“两种生产的制约”的真谛——兼评近百年来对这一提法的各种理解》,《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3期。二是“物质资料生产有限说”。该观点认为,“物质资料的生产”在社会发展中优于“人自身的生产”起根本决定作用,但不否定“人自身的生产”的作用,只是相对而言效力稍显不足,反作用十分有限,⑤参见赵家祥:《澄清对“两种生产”理论的误解》,《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这实际上是一种折衷主义的观点。三是“唯物质资料生产说”。它只承认“物质资料的生产”决定作用,否定包含“人自身的生产”在内的其它生产。《起源》其实把“物质资料的生产”等同于社会发展的经济因素,并以还原论思维将政治、文化、人口、道德等都归结为经济现象,纯粹依靠逻辑演绎将社会关系甩出历史视野。⑥参见盛明富:《也谈马克思主义“两种生产”理论的几个问题》,《人口学刊》1983年第2期。这显然走向了与马克思对立的“经济决定论”。

其三,在《起源》中“两种生产”的发展观理解上,引发恩格斯“单线式”发展观与马克思“多线式”发展观“对立”。莱文指出,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与恩格斯的《起源》代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方向,“从恩格斯主义的观点来分析,历史是循着单线性分阶段发展的过程;所有一切社会都必然遵循一种工艺进化的统一方向发展。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历史是多线性发展过程,每个社会都根据它所组成的独特对立面向前发展”。⑦《马克思主义来源研究论丛》第15辑,第70页。从这种观点出发,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定马克思的思想趋向“多线发展论”,而坚持“技术决定论”立场的恩格斯始终抱住“直线进化论”的信条不放,是一种达尔文式的单线发展模式,已将辩证法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完全抛弃。英国人类学家布洛克认为,马克思“进化路线未必就只有一条。关于这一点,我们已在《人类学笔记》中看到了……如果我们把注意力仅仅局限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则这种灵活性就显得极其晦暗。在书中,恩格斯……向我们提供的仍是一种极为严格的直线进化论理论”,⑧莫里斯·布洛克:《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冯利等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版,第107、108页。“为社会的进化提供了一条单一、固定的路线……具有一种不同的历史因果关系类型”。⑨莫里斯·布洛克:《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冯利等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版,第107、108页。麦克莱伦也把恩格斯在《起源》这篇著作中的“两种生产”观点视为“最薄弱的环节”,这表明他“遭受了依赖摩尔根的苦恼,摩尔根坚持达尔文主义的进化体系,特别是他几乎完全不考虑亚洲和非洲的情况”。①参见戴维·麦克莱伦:《恩格斯传》,臧峰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页。可见,上述西方学者制造恩格斯“两种生产”所坚持的“单线式”发展观与马克思的“多线观”根本“对立”,不仅从理论上筹划“对立”,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在历史唯物主义生成与发展史上的“对立”,更责难历史唯物主义无法穿透日常现象理解全部人类历史发展的实质要义,跟不上时代步伐而沦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公式和套语。所以,提出恩格斯“两种生产”与马克思发展观“对立”,究其实质是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存在“局限性和过时性”,解构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性。作为揭示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历史唯物主义,不仅包含阶级社会运动与发展的基本规律,而且有对于原始社会起源、发展道路、未来走向规律的持续探索,是面向实践的原有社会结构解体和新社会建构的持续性发展过程。

回顾《起源》“两种生产”理解史,大体呈现由“两种生产”引发“生产第一性”“生产间关系”“生产发展观”议题的争论,进而导致“马恩对立”的逻辑演进思路。从表面上看,“马恩对立”涉及社会生活中的“生产”问题,但在根本上“生产第一性”论及历史发展的第一性,“生产间关系”论及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因素,“生产发展观”论及历史发展的模式道路,整体上升为对历史唯物主义时代价值的现实反思。换言之,“马恩对立”语境下不同学派之间的思想观点差异是围绕具体问题与一般论题,也即通过《起源》“两种生产”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之争表现出来,进而成为理解“马恩关系”论题的新视角。事实上,《起源》“两种生产”是恩格斯结合时代问题和援引最新材料研究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不同方面在不同的社会形态发挥不同作用的表现,从中体现其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并守正创新的理论品格。“马恩对立”论实质是抓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研究社会历史方面的不同侧重点、不同思维方式和不同表达方式等方面大做文章。所以,对《起源》“两种生产”的理解,有必要在驳斥“马恩对立论”的现实语境、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的整体理论视域中加以考察,在彰显“两种生产”理论精神实质及其时代价值的同时捍卫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整体。

二、对所谓的《起源》“两种生产”引发“马恩对立”的澄清

“马恩对立”事实上并不存在,只是西方学者把不同时期马克思恩格斯不同关注重点和各自研究偏好视为二人“原则对立”。在马克思逝世之后自谦为“第二提琴手”的恩格斯主动肩负阐释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观点,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系统化、通俗化与大众化的历史使命,更担当总结和提炼革命实践经验、推动国际工人运动蓬勃开展的现实任务。卡弗认为:“恩格斯事后的理解,使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术关系变得含混不清,使他们二人到底说了和做了什么变得晦涩难解。”②特雷尔·卡弗:《马克思与恩格斯:学术思想关系》,姜海波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9页。“马恩对立论”显然没有看到“两种生产”在历史唯物主义生成与发展史上的一以贯之,没有看到“人自身的生产”在原始社会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没有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共创历史唯物主义事业上的携手同行。所以,根本不存在恩格斯晚年考察原始社会“人自身的生产”提出人类社会“两种生产”引发“马恩对立”的连锁反应,澄清“对立论”刻不容缓。

“对立论”否弃了人类社会历史整体性与阶段性关系。“对立论”将人类社会历史割裂为“原始社会史”和“阶级社会史”两个独立阶段,未能看到“两种生产”统一于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之中,其生产的社会关系在不同阶段发挥不同作用。延续“生产”是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史中的重要范畴,恩格斯在《起源》中将“生产”划分为“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两种不同类型,并以“人自身的生产”图绘原始社会结构及其发展进程。这看似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惯有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即唯一在根本上主导并决定人类历史进程的生产形式只能是“物质资料的生产”,实际则不然。《起源》对原始社会“两种生产”的考察,并没有将阶级社会排除在外建构一个独立的原始社会空间,而是将原始社会史放置在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史中进行考察,形成了融原始社会史与阶级社会史为一体的整体史观。既有研究者多立足《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基于人的发展提出社会发展“三形态说”来理解这一进程,本文则尝试借助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基于“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结合方式的变化”透视人类社会发展史线索加以说明。在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直接结合以个人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阶段,人还生活在自然形成的共同体之中,“亲属关系在一切蒙昧民族和野蛮民族的社会制度中起着决定作用”。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40、16页。此时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之间的关系尚未完全分离,物质资料的生产依赖人自身的生产,“社会制度就越在较大程度上受血族关系的支配”。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40、16页。在劳动者和生产资料间接结合的资本主义私有制阶段,资本逻辑控制下的商品货币关系成为居于主导地位的社会关系,物质资料的生产取代人自身的生产占据社会生产中心,并成为与人自身相异化的私有制生产。在以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直接结合为基础的个人所有制阶段,人自身的生产和物质资料的生产内在一致,物质资料生产的过程也是人的本质逐步实现的过程。所以,与人类社会史所有制关系“否定之否定”过程相一致,物质资料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也在“否定之否定”中架构人类社会史。这种“大历史观”之所以可能,在于立足现实的人的自身发展进程去研究历史,历史从此不再是与自然二分的历史,也不是凌驾于现实之上的历史,而是成为立足历史现实、源自历史事实又回归现实历史的“大历史”。由此,建基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上的“两种生产”,其生产的社会关系在不同阶段有不同表现。它不是“两种”独立生产,也不是“一种”同一生产,而是在不同阶段呈现差异性的同一生产,是同一性和差异性的统一。那些把恩格斯“两种生产”视为“二元论”认为反叛马克思“一种生产”的学者混淆了“两种生产”的“生产”之表与社会关系之里,其阶段性分析也陷入某种特殊形式的“二元论”,从而走向二律背反困境。

“对立论”混淆了历史动力要素在历史中的决定性与非决定性作用。“对立论”未能在社会共时结构中理解物质资料生产“归根到底”作用,排斥了“人自身的生产”在社会发展中的地位。“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是“人类社会生产体系中的两个不同要素”,③参见林锋:《“两种生产一体论”究竟是不是恩格斯的思想?——基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文本解读》,《东岳论丛》2018年第1期。是有机联系的整体。一方面,“物质资料的生产”居于主导地位是在“归根到底”意义上的,不排斥“人自身的生产”。恩格斯晚年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书信中提出,“经济关系不管受到其他关系——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多大影响,归根到底还是具有决定意义的”。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8页。恩格斯在信中强调把现实生活中物质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同经济活动和经济关系联系在一起,指出“归根到底”意义上物质生产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决定作用,同时又在“非归根到底”意义上指出政治关系、意识形态等方面因素对物质资料生产的影响。与此思路相一致,《起源》中强调“物质资料生产”在人类历史发展中“归根到底”表现在历史阶段划分上把物质生产特别是生产技术作为划分历史时代的标志,并明确提出:“家庭的发展与此并行,不过,这一发展对于时期的划分没有提供这样显著的标志。”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32、189页。此外,恩格斯运用史料证明社会各种发展形式由物质生产决定,如婚姻的三种形式完全符合人类发展的三个主要阶段:蒙昧时期部落游牧生活,实行群婚;野蛮时期发展了畜牧业和农业,实行氏族制;文明时期发展了工艺技术,实行一夫一妻制。甚至连国家也是经济发展到出现私有制和阶级时候的产物。另一方面,原始史中“人自身的生产”居于主导地位,而不排斥物质资料生产的决定性作用。从整体史角度来看,原始社会时期是历史的一个特殊发展阶段,人口生产是一种特殊的物质资料生产。恩格斯注意到原始社会“人的生产”是从具体层面来论述而非从历史发展规律来阐释的,何况在原始社会“人自身的生产”本身也是一种物质资料的生产。“自然物本身就成为他的活动的器官,他把这种器官加到他身体的器官上,不顾圣经的训诫,延长了他的自然的肢体。”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页。所以,“人自身的生产”既不是一种自然法意义上的抽象研究路径,也非一种“隐性”的人本主义话语,而是一种科学研究路径的建构。这是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高度发达基础上所获得的一种自我反思性的理解,是对历史唯物主义一元论进一步的内容填充。所以,“两种生产”不是“经济决定论”亦非“人本论”,仅仅凭借物质生产忽视其他生产决定历史发展的观点是根本站不住脚的,经济“这种至上权力是发生在各个领域本身所规定的那些条件的范围内”。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0页。关注历史条件并不意味“两种生产”之间的内在冲突,而是历史唯物主义面对特定社会历史结构的主导性逻辑理解深化的结果。所以,《起源》“两种生产”捍卫了历史唯物主义一元论,依赖历史唯物主义生产一般性原则,“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身的生产”过程是两个相互依赖、相互联系的过程,又是两个彼此分开、各自相对独立的过程,而“物质资料的生产”在人类历史上起到“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

“对立论”否定了历史发展道路的一般性与特殊性关系。理论分歧与“马恩对立论”误判可以归结为方法论之异,实质上否弃了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辩证分析方法。正如列宁对《起源》的评价:“我所以提到这部著作,是因为它在这方面提供了正确观察问题的方法。它从叙述历史开始,讲国家是怎样产生的。”④《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页。《起源》中“两种生产”及其关系的揭示具有高度概括性,区别于马克思晚年研究世界各国,包括东方各民族的具体历史过程,但不能由此将恩格斯研究中的抽象概括等同于叙述中的思维抽象。实际上,恩格斯“两种生产”发展观含有多重维度思考:在国家起源问题上,恩格斯揭示国家起源一般规律“国家决不是从外部强加于社会的一种力量……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32、189页。是以希腊、罗马、德意志三个具体国家为个案基础的。同时,他没有把三个国家视为国家起源三种“独立模式”,而是注重选取雅典国家典型,兼顾史料充分程度,探索人类原生国家起源的一般规律、一般道路,这是具有深层意义的世界历史哲学问题。在文明发展史上,恩格斯指出“商品生产的这些经济规律,随这个生产形式的发展阶段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但是总的说来,整个文明期都处在这些规律的支配之下”。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194页。与此同时,他对文明发展中的偶然性和条件性有着真切的考虑,“在每一个领域内,都有在这种偶然性中去实现自身的内在的必然性和规律性。而适用于自然界的,也适用于社会”。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194页。由此可见,恩格斯对社会发展形式的考察不能理解为一种“超历史”哲学,这与马克思晚年反对把自己“历史哲学”等同于“一般历史哲学”遥相呼应,贯穿其中的是主张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历史辩证法精神。历史的普遍性不再成为一种抽象的普遍性,而是扎根于发展道路之中与特殊性相结合的普遍性,历史也就成为涵盖特殊性承诺的历史。发展观上的“‘单线论’和‘多线论’所关心的只是表现在世界历史表层的社会形态以何种方式更替的问题,所以这两个提法本身就带有形而上学的非此即彼的色彩”。③陈先达:《陈先达文集》第6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页。恩格斯对人类社会全部历史的理解不是一种自发式的解读,而是始终与马克思一道的辩证性阐释,通过对人类社会存在及其内在要素的揭示和铺展,祛除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固化,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性改造和变革。总之,恩格斯在《起源》中以宏大的历史视野勾勒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整体样态,其中既有对原始社会史的回溯考察,又有对阶级社会史的基于私有制的现实考察,更有面向未来社会形态的展望,即对未来文明时代科学技术发展和艺术高度繁荣的畅想,不仅拓展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更彰显了科学社会主义立场与价值旨归。

三、“马恩一致”论题下的《起源》“两种生产”及其启示

《起源》中“两种生产”证明了晚年恩格斯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整体性与基本原理的同时,善于研究“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不同方面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发挥的不同作用。换言之,《起源》中“两种生产”并非违背历史唯物主义物质生产“归根到底”决定作用进而引发“马恩对立”,辨正恩格斯“两种生产”理论为审视“马恩关系”论题提供了新的思维理路,有助于在马恩关于“两种生产”的理论对话中展现历史唯物主义的动态生成史。这意味着不仅要在马恩“两种生产”理论史中理解《起源》“两种生产”的开创性贡献,还要在马恩文本互动史中理解《起源》“两种生产”的理论本真,更要在时代课题中考量《起源》“两种生产”的提出场域,把“两种生产”提升到社会发展规律高度进而发掘当代性。

首先,在马恩“两种生产”理论生成史中理解《起源》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生活向度的深化意义。区别于黑格尔把“市民社会”视为“家庭”自我异化形式,即为精神伦理史(家庭—市民社会—国家)中的一个阶段,马克思恩格斯是在现实生产过程中剖析资本主义社会本质及其内在结构的。于此,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就生成在市民社会这一经济事实基础之上,市民社会决定国家成为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初始原理,兼有对“人-社会”历史性的双重审视。具体来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从异化劳动着手对市民社会批判性分析,认为“经济异化是现实生活的异化”,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187页。提出在积极扬弃私有财产的前提之下“人如何生产人——他自己和别人”,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187页。这种源自社会生活的“劳动-人的生产”一定程度上构成马克思恩格斯“两种生产”理论的胚胎和基因。在马克思看来,“社会”是人的劳动对象性活动结果,“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对一切异化的积极扬弃”,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532、78页。通过劳动在社会中得到真正占有,呈现了人与社会相互生成的历史性状态。依循此逻辑,1845年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形成了以“实践”为核心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并与恩格斯一起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从历史发生学层面探讨了人类社会历史生成的四个方面因素,即物质生产、基于需要的物质再生产、“生命的生产”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532、78页。和生产关系生产。作为历史唯物主义标志性成果的《形态》形成了“实践-人的生产”的“两种生产”理论,同时作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形态》也是理解二者关系、研讨“两种生产”的最好例证,这里的“四种生产”其实是以“两种生产”为根本建立起来的。如果说《形态》还只停留“两种生产”进行一般性考察的话,那么《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则聚焦资本主义特定历史阶段实现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唯物史观的具体化拓展。

晚年马克思恩格斯“两种生产”理论是在研究对象由西欧社会转向东方社会背景下提出的。马克思在《路易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以下简称《摘要》)中根据最新发现的历史资料对“两种生产”理论样态予以补充,在区分物质生产(人与外部自然交往)和人的生产(人与“内部自然”交往)的基础上,对原始社会中“两种生产”之间的消长变化进行说明,扩展了历史唯物主义适用范围。此后,恩格斯在《起源》中充分占有经济史和人类学史资料,对家庭形式及其演变历程进行详细考察,在阐发“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即“两种生产”的基本内涵和内在关系的基础之上,将其提升到涵盖原始社会在内的人类社会发展一般历史规律的高度,使历史唯物主义成为包含原始社会和东方社会在内的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及其规律的科学。从这一思想梳理中可以发现,“家庭、市民社会、国家”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论题,马克思侧重于“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关系,而恩格斯《起源》则侧重于“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中探讨“两种生产”,二人学术上的分工都没有违背他们早年关于“两种生产”的主要观点。这是因为他们共同把“社会生活”视为“两种生产”发生的现实场域,“物质生产”和“生命”“生活”生产都是贯穿于社会生产之中的。所以,《起源》提出“两种生产”并不意味着马恩此前没有“两种生产”理论,历史唯物主义视城拓宽离不开“两种生产”视角,《起源》深化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活维度。

其次,在马恩“两种生产”文本互动史中凸显《起源》“人的生产”对于“物质生产”的向度拓展。“文本逻辑与历史逻辑之间的关系只有在语境中才能得到很好的理解,那么任何单一的语境解读都会构造一种文本话语。”③张一兵:《马克思哲学的历史原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页。对于上述各流行观点的批判检视离不开对文本原生语境的考察,这是去除分歧还原理论原像的必经之路。《起源》指出,“摩尔根在美国,以他自己的方式,重新发现了40年前马克思所发现的唯物主义历史观”。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15页。如果说马恩“两种生产”理论的前提是以“直接生活”为生成场域,那么“40年前”立足工业社会和“40年后”延伸非工业社会之间的文本互动则凸显了恩格斯基于史前社会“人自身的生产”论述了人类社会存在的社会关系基础,拓展了理解“物质资料的生产”的人类学向度。恩格斯早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中批判马尔萨斯将“人口固有的那种其繁衍超过可支配的生活资料的倾向”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532、78页。理解为一切贫穷和罪恶的原因,认为“私有制如何最终使人变成了商品,使人的生产和消灭也仅仅依存于需求”,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82、115、532页。在不久后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也指出工人阶级在目前生产条件下死亡率愈益攀升的状况。受《大纲》影响,马克思在《手稿》笔记本Ⅰ批判斯密割裂资本、地产和劳动之间的关系时指出,“对人的需求必然调节人的生产,正如其他任何商品生产的情况一样”。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82、115、532页。可以看到,此时马恩看到大工业对物质生产和人的生产及二者间关系的影响,虽然受到费尔巴哈影响其理论还带有较强的人本学色彩,但已然在分析社会结构阐释经济关系中通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坦途上了。③S.H.Rigby,Engels and the formation of Marxism:History, dialectics and revolution,Manchester and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2,p.70.

随着思想的推进,《形态》指出了物质生产、基于需要的物质再生产、生命的生产和生产关系生产“四种生产”,强调不应该把“物质生产”“新的需要”和“生命的生产”这三种因素看作三个不同阶段,而只应看作是三个方面、三个因素。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82、115、532页。“物质生产和再生产”可以归结为“物质资料的生产”,问题在于“社会关系的生产”能否理解为“人自身生产”的再生产?我们对此表示肯定。因为“两种生产”都涵盖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这一观点适用于一切历史时代的一切生产活动。有鉴于此,有学者指出:“两种生产与四种生产之间的差异仅仅在于前者通过把生产和再生产合起来并因此对后者进行了数学上合并同类项式的操作。”⑤胡大平:《回到恩格斯:文本、理论和解读政治学》,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页。所以,马克思从来没有把“两种生产”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不分轻重主次或等量齐观,而是始终认为物质生产与人自身生产相比,对于社会制度和社会发展的决定作用更根本、更重大。所以,《起源》“两种生产”对《形态》“四种生产”进一步凝练也正是看到了历史进程中“人自身的生产”的社会关系维度。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使是“人自身的生产”也是处于特定生产方式之中的生产,存在并实现“生命的生产”与“直接生活的生产”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可以看到,在深耕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之中,相较马克思对于历史发展内在逻辑的批判,恩格斯则着眼于对现实社会中的社会关系矛盾的批判来推进社会历史的研究,这也是“两种生产”之间不存在矛盾的内在原因。

最后,在马恩“两种生产”回应时代课题中管窥《起源》“两种生产”的方法论价值。《起源》写于1884年3月底至5月底,是恩格斯停止整理出版《资本论》第二卷转而写作的紧急任务。其原因在于,这一时期唯物史观受到实践上对于社会历史发展趋势的预测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未能成为现实,以及理论上“讲坛社会主义者”和拉萨尔派等其他社会主义思潮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问题上质疑的双重挑战。

马克思在1880—1881年对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作了详细摘录,但由于其身体抱恙未能完成对原始社会发展规律的进一步揭示。恩格斯确信摩尔根的这本书证实了马克思和他本人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结论,并以马克思《摘要》为基础,结合自己对古代希腊罗马史、古代爱尔兰史、古代德意志史等的研究成果和其他文献,写就《起源》一书使唯物史观在文明社会之前的历史中得到科学验证。从《起源》形成的历史语境上可以看出,恩格斯“两种生产”的提出离不开马克思为之作出的史料积淀和思想准备,“在某种程度上是实现遗愿。不是别人,正是卡尔·马克思曾打算联系他的——在某种限度内我可以说是我们两人的——唯物主义的历史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来阐述摩尔根的研究成果”。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15页。马克思在《人类学笔记》中也探讨“两种生产”,实现对其《摘要》之基本理论结构的具体化和系统化发展。恩格斯在许多观点上与马克思一致,并且充分利用了马克思关于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的笔记。据考证,《起源》直接引用马克思笔记的地方有14处,加上间接引用的地方,一共大约20处。①参见叶卫平:《西方“马克思学”研究》,北京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页。有鉴于此,恩格斯后来在给考茨基的信中说道:“这篇东西对于我们共同的观点,将有特殊的重要性。摩尔根使我们能够提出崭新的观点,因为他通过史前史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事实根据。”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516页。回应这些问题是恩格斯写作《起源》的现实考虑,也说明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与创新从来都不是“哲学家的私语”,而是求解时代问题的历史科学。

作为社会关系凝结的“两种生产”的“存在意义就在于它是一种批判性的理论方法或分析路径,是建基于现代性基础上的、生活在这种历史性的社会形态中的个人把握、理解自身存在的一种可能性路径”。③周嘉昕:《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20页。其中蕴含从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性与人本性双重观照,解码和关怀当代社会的功能向度。结合中国发展语境,人类历史中“两种生产”反映社会进步与发展离不开生产力的推动与制约,这是实现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的理论发展应有之义。

四、结 语

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两个独立的思维主体,受到各自家庭背景、经济状况、专注领域、辞世时间等因素的影响,他们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呈现同中有异的整体性视野。这种差异性中的一致性在于马克思恩格斯对人类社会的科学发现,无论是“物质生产”还是“人的生产”归根结底都是人的“社会生活”问题,而不是局限于“生产”论题本身,他们共同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也成为关于社会历史结构和总体史发展规律的哲学。恩格斯在《起源》中的“两种生产”不能在“决定性”问题上被理解为“共同决定论”“依次决定论”“两种生产一体论”,也不能在“关系性”问题上被理解为“等量齐观论”“经济万能论”“经济决定论”,而是要在坚持物质资料生产在社会历史中决定作用的同时,坚持历史决定论与历史条件论的统一。所以,尽管马克思恩格斯之间存在差异,但没有根本对立,而是统一的,这是“马恩关系”论题上必须秉承的鲜明态度。